卷五 战城南 B24党争

其实皇上有过异常窘迫和凄凉的岁月,他一直单独地从那条血色之路上行走,最终发现,除了权力,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能拯救他。

我记得刚入宫不久,有一夜看见皇上独自在宣室殿枯坐,黑眼睛里跳动着金黄色的灯火,轮廓鲜明的侧脸被照映得明明暗暗,英俊忧郁,愁容满面。

我轻轻为他披上外衣,他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子夫,朕有今天,好不容易!朕自幼生长于妇人之手,行动要看祖母、姑母、太后甚至皇后的脸色,事事曲意讨好,才能得到她们欢心。如今朕长大了,登基为帝,又处处受臣下钳制,你知道吗,最近,朕的舅舅田蚡与魏其侯窦婴闹得不可开交,太后气得绝食数日,要朕回护田蚡,将窦婴下狱。可窦婴却拿出一份先帝遗诏,上有‘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数字,你说,是不是连先帝生前也对朕不信任,所以才留下这样一份遗诏,好让窦家能随时废了朕?”

我已听说了此事。

窦婴失势多年,太皇窦太后死后,他无官无职,闲居在家,长安城的势利眼们,全都去讨好当红新贵王太后的弟弟田蚡,冷落这位前代外戚,连窦家原来的宾客,都纷纷改换门庭,田蚡还意有不足,打算侵吞窦家的田产。

窦婴的好友灌夫为此抱不平,在田丞相的婚宴上公然骂座,被下狱族灭。

为了救出灌夫,窦婴不惜与田蚡公然为敌,两人廷争面折,争执不下,王太后以绝食相逼,痛责皇上,皇上不得已,要将曾经助他尊崇儒术的窦婴下狱问斩。

没想到窦婴身上竟然还藏着这样一份法宝,难怪皇上会如此怔忡。

他本来是景皇帝的第十子,全仗了王太后的心计和窦太主的势力,才得以在十几位皇子中脱颖而出,被册封太子。他那十几个兄弟,几乎没有一个不曾觊觎过皇位,他们不是在属地关起门来过皇帝瘾,就是公然蓄兵谋反,从来没让皇上过上几天清静日子。

难道说,景皇帝生前对他并不放心,所以才留给窦婴这样一份遗诏,好让窦家随时有机会行废立大事?

我虽然还不太懂得宫中政事,但总隐隐觉得此事有什么地方不妥,只得劝道:“陛下,这遗诏里也没什么要紧文字。或许只是先帝不放心身后权力会旁落到田家、王家,为了保住窦家外戚,才留下如此一份简单之极的诏书。”

皇上深皱眉头,起身在廊下徘徊,不时仰望天外寒星,良久才道:“朕已命人到尚书大行去查了,那里并未记录先帝留过这份遗诏,可诏书上的笔迹和印玺却全是真的。显然,这是一份密诏,朕愿奉则奉,不愿奉,也可以直指它为伪诏。”

伪诏?我打了个寒战,若是皇上指称这份诏书为伪诏,他可以将窦家上下杀个干干净净,太皇窦太后去世才不过四年,窦家人就要连性命都无法保全了。大汉开朝以来,最传奇也最凶险的位置,总是外戚家。

“皇上意欲如何处置呢?”我按捺下心头的恐惧,轻声问道。

他咬紧下唇,扶着栏杆道:“朕心里头讨厌田蚡,信赖窦婴。朕也知道这次的事情,错不在窦婴,而在田蚡,可是,朕不得不除去窦婴。”

他说得平静,我却听得更加害怕,不解地追问道:“陛下,这是为何?”

“田蚡是个小人,唯利是图,贪婪自私,留恋于音乐、狗马、田宅、倡优这些奢丽之物,他是新贵,胃口虽大,却对政事、权力没什么兴趣,不像窦家人,早已在朝为官数十年,门生故旧遍及天下。”天边星子已稀,霞彩初现,经过这个不眠之夜,皇上显得成熟了许多。

“听说窦婴最爱结交游士,门下豪强死士甚多,像这次公然在相府骂座的灌夫,就是他的死党,窦婴下野这么多年,却未完全忘情于庙堂,动不动在家里招人集会,议论政局朝事,对朕也多所指摘。哼,田蚡不是个好东西,为了贪图厚礼,居然偷偷与谋反的淮南王刘安交往,可窦家更是朕的心腹大患,他们盘踞朝中多年,虽不及当年诸吕之盛,但若纵容他们这么盘根错节地子子孙孙传位下去,必然会令我们正朔宗室大权旁落。”他携着我的手,往圃中去看那滴露的芍药。

芍药虽美,晨色虽好,却敌不过那初晨的料峭春寒,让我一阵一阵地打冷战。

我已经为皇上生下三位公主,以陈阿娇如今的狂悖作为,肯定保不住她的皇后之位,可是,我要当他的皇后吗?我要赌上自己整个家族,去帮着皇上铲除前代外戚,成为他集权的铺路石吗?

我无力阻拦这命运,爱上这个男人,我就只能追随他的脚步,永不停息地奔跑和战斗,一直到他再也不需要我……

窦婴在当年的十二月晦日,在渭城的大街上被斩首示众,刚过完新年,田蚡也得病死了。

他死得很及时,因为皇上查看完了窦婴呈上的证据,确信田蚡与志在谋反的淮南王刘安有过勾结。

证人们说,收受了淮南王重礼的田蚡在灞桥上迎接刘向时,拉着刘安的手密语道:“陛下至今无子,又爱炼丹服药,难以永寿。诸王之中,唯有淮南王是高祖之孙,英明能干,门下贤士云集,将来入嗣皇位,垂治天下,非王而何?”一席话听得淮南王心花怒放,又送了不少重金美人给这位国舅爷。

皇上将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一把全推在地下,吼道:“算武安侯(即田蚡)走运,这么快就病死了!否则的话,朕一定将他族灭!”

连他的亲舅舅,他也不想放过,皇上实在是谁也不肯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