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又逢汉宫春 A26尧母门

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钩弋夫人生下了一个重逾九斤的儿子。

皇上再次派小内侍给我送来亲笔手谕,要我按照宫中的最高规格,为钩弋夫人的儿子举办满月汤饼之宴。

秋深了,这是个月圆之夜,我听见钩弋宫里一片繁密的丝竹琵琶之声,穿墙入帘,直冲入长乐宫。

四十多年前,这同样一个月亮下,他总喜欢屏去所有的侍役,和我并肩坐在竹林下,让一个小乐官在林外远远地吹箫,他执着我的手,静静倾听。

如今,这林下只有我一个人,月光照见我孤零零的身影。三十年来,月亮是皇上和别的宠妃的。我?我只是皇上最忠实的管家婆。

第二天晚上,汤饼之会如期地在钩弋宫开办。

尹婕妤、邢夫人以及其他几十位嫔妃,都送来了贵重的礼物,黄金项圈、蓝田玉的长命锁、珍珠荷包、翡翠如意,这些东西随意堆在钩弋宫的案上,像是不值钱的石头。

我命御织房赶制了六百件丝绫锦缎的婴儿衣帽和一斛东海明珠,送到钩弋宫去。奚君回报我说,钩弋夫人当时便把这些东西扔到了一边,冷笑道:“终究是底下人出身,出手这般悭吝。”

面对奚君愤恨的眼睛,我没做任何回答。

夜宴上,远在未央宫里的皇上,特地传下口谕,命钩弋夫人和我并肩坐在上席。

钩弋夫人不肯哺育孩子,早已找好了奶妈,她刚刚生过孩子的腰肢,用绛红绫绸的长带,紧紧扎束着,显得很苗条。

我心下长叹一声。钩弋夫人,她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对我的进攻啊!

从这个孩子出生开始,我不再有一个晚上能够安枕入睡了。四十五年来,这是我遇见的最危险最强有力的对手。

因为,我年事已高,外援已断,有的只是皱纹、阅历和虚假的权柄。

钩弋夫人坐在我的身边,满脸都是得意和傲慢之色。入宫不过一年,她已经被封为位置仅次于皇后的“婕妤”之位,拥有特地建盖的和长乐宫同一高度的宫殿,生下了一个怀胎“十四个月”的儿子,这一切实力,只能让她生出了更多的信心。

我懒洋洋地靠在胡床上,看着她刚刚饮过酒的脸颊,想起了“艳若桃李”这个词。

光彩夺目的钩弋夫人,在妃嫔们逢迎的恭贺声中,朗声笑着,拍了拍手,说道:“江长使,把孩子抱出来。”

江姬应声而出,她怀中抱着一个深紫色的锦被包裹。裹在锦被里的孩子,虽然刚刚满月,看上去,已经相貌堂堂,十分气派了。

我痛苦地发现,他比我的据儿,似乎显得更强健、更出色一些。

皇帝现在一共有五个儿子,能让他看得上眼的,却只有三十四岁的大汉太子据儿,和这个酣睡在深紫锦被里的小婴儿。

燕王、广陵王的生母李姬早死了,活着的时候,她也毫无野心,能够得到宫人的敬重和些微薄的礼物,她就心满意足。那个曾想让儿子将大汉江山分而治之的王夫人,与她的儿子齐王刘闳一齐去了地下。李夫人在耗尽心血之后,得到的不过是整个家族的灭亡和一个病弱痴愚的皇子。

这些年来我一直过得安逸,可是我这一生早已注定了不得平静,所以,在六十一岁这年,竟然会出现了这么强大的竞争对手。

襁褓里的孩子,看上去确实有点与众不同,是他父亲的帝王气概和他母亲的奸诈百出交混在一起,孕育出这样气质独特的孩子吗?

我郁郁不乐地独饮了一杯酒。

女人们唧唧喳喳的议论声、笑声和恭维声中,两个小内侍忽然掀帘而入,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深绛色衣袍的黄门令和四个小内侍,他们庄严地捧着一道诏命,唱道:“圣上有旨,命赵婕妤跪接。”

宫女们拖来猩红色的毡氆,铺在前殿正中。钩弋夫人抱着孩子,笑吟吟地仪态万千地跪倒在地,口称:“臣妾听旨。”

年迈的黄门令拉开了黄绫绸的圣旨:

诏下:高祖盛德,泽及子孙。故朕暮年,宫中乃有赵婕妤十四月产子。朕闻,尧舜为古之圣人,尧母十四月生子,实千载一人。不意今日尧舜旧事复现汉宫,此诚汉家祥瑞,天下祥瑞。特赐儿名刘弗陵,封爵河间王。赵婕妤进禄二千石。儿生之门,命为“尧母门”,钦此!

我的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只听见钩弋夫人甜蜜的声音高声颂道:“圣上万岁,万万岁!”

三十六颗夜明珠的耀眼清辉中,四个小内侍捧了一面朱红色隶书的大匾走了过来,用绸带慢慢升上了钩弋宫的前门。

那是皇帝亲手书写的三个大字——“尧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