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又逢汉宫春 A27据儿
“皇后,太子求见。”奚君禀报道。
“让他进来。”
我怔怔地坐在案前,青铜当户灯上,一支燃了一半的蜡烛闪着微弱的光,在这微光中忽隐忽现的是我憔悴衰老的容颜。
据儿大步走了进来,他一向是个急性子。
他立在髹漆彩绘的画屏前,挥一挥手,让随身侍卫统统退下。
“母后!”他的声音透露着愤怒。
“唔。”我点了点头,让奚君出去。
因为害怕宫中的流言,据儿很少在夜里来长乐宫。从前,年轻的妃子们曾经在皇帝面前推测,据儿夜叩长乐宫,是为了和失宠的卫皇后商量夺位之计,皇上一笑置之。我听说了以后,却生出满背冷汗。
“母后,我这个大汉太子当得越来越可怜了!”据儿站在昏暗的殿角,眼睛里射出逼人的神采,“今天,光禄勋江充竟然敢在众多大臣面前向我挑衅!”
“他怎样向你挑衅?”我拣起一支银锉,低着头,慢慢修理我纤长的十指。
“今天我的家臣乘我的车驾,去城外的甘泉宫给父皇送去我的信件和礼物,不小心走入了宫前的驰道(按:驰道为天子专用的车道,其他王子、诸侯、公主未经特许,不得使用),被江充看见,便拿了那两个家臣下狱。我因为害怕这事给父皇知道,便派人去江充那里低声下气地讨情,想让他放人。”据儿坐在我的身边,皱眉说道。
“你怎样讨情的?”我依然平静。
三年前,皇上的姑母、曾经权倾天下的馆陶长公主,在驰道中驾车时被江充遇见,江充也厉声呵斥。
馆陶公主答道:“我奉王太后诏,特许驰道行走。”
江充仍然悻悻道:“公主可以走,你的车乘和从者都不许走!”他将公主的整个车队都罚没入官,除了馆陶公主那辆孤零零的三马绿盖车。
失势已久的窦太主没有也不敢和他计较。
今天,这一幕竟然要重演在我的据儿身上。
“我派人对他说,我不是心疼那些被收的车辆马匹,也不是心疼那两个被捉的家臣,只是不想父皇得知这件事,只要他不向父皇回奏,我一定重重教训手下,并承他厚情。”据儿咬着牙齿道,“谁知江充竟然在诸多大臣之前饰词将这件事回禀,母后,你知道,父皇这两年对我越来越冷淡,我本来便对他怕极,何况今天父皇一听到这件事,不管青红皂白,便当廷将我斥骂几句,又叫御史去东宫训诫。我当时羞惭无地,也无法开口申辩。”
江充口才便给,这我知道。儒雅温文的据儿怎么是他的对手?
三年间,江充负责驰道之事竟做得有声有色。
他仗着是皇上任命的直指绣衣御使,令行禁止,铁面无私,每次在驰道上捕到宗室子弟,当场收走车马,将贵戚子弟关入宫门内,打算发往边关效力。
宗室惶恐不安,叩求皇上,要献金赎罪,皇上国库空虚,正愁着北军(汉武帝的卫戍部队)的军费不足,当然允准此议。几年来,因驰道而缴纳的赎金多达几千万钱,足够维持北军的开支了。
“据儿。”我放下银锉,站将起来,忽然唤道。
“母后?”他抬起那张饱含着气恼和惶恐的脸。
我负手走到深紫色的窗帷之下,说道:“你知道吗?如今江充的妹妹在钩弋宫中任亲信女官。钩弋夫人本是河间人,是目前你父皇最心爱的女人,她的门前,刚刚悬了你父皇亲书的巨匾‘尧母门’……”
“父皇年纪大了!”据儿愤愤地说,“谁都知道钩弋夫人的怀胎十四个月是假的!我亲耳听得钩弋宫侍女说,钩弋夫人怕自己无子失宠,一进宫便宣称有孕,在裙子里藏了一只小枕头!父皇竟然信以为真,认为那个刚刚出生的孩子有圣君之象!以为那个婴儿堪与赤龙入怀、怀胎十四月的帝尧相提并论,他……”
“据儿!”我打断了他。
我扶着窗帷,忽然发现自己无限孤独。据儿,他只有血勇,他的剑术虽然很好,也能带兵打仗,却不懂宫廷的权变,不通大军对垒的兵法。
江充的手越伸越长,竟然与钩戈夫人也暗暗勾结,他想要做什么,他会是钩弋夫人身后的那个影子吗?钩弋夫人是河间人,也是赵人,他们俩会不会是故人?
听说江充与海西侯李广利也交情甚好,江充待所有人都刻薄无情,却独独对李广利网开一面。
自数次出征以来,年少轻狂的李广利像换了一个人,他不但当了涿州太守刘屈髦的女婿,在朝里也很善于结党营私。当年,昌邑王刘髆未出生之前,李家也报过很多异样的祥瑞,这手段,与钩戈夫人如出一辙。
而这些,据儿全都不曾想过。
所以,此刻这幽森沉静的汉宫里,我只有我自己。
冷月西沉,残夜将消。
长乐宫宫墙之外,忽然响起了一声鼓,然后是几百只鼓槌在长安街上的牛皮鼓面同时起落:“咚——咚——咚咚——咚——”
天,要亮了。
据儿只到我这里来过一夜,宫里便传得沸沸扬扬,他们在皇上的面前公开说,据儿和长乐宫的几个宫女不清不白,瞒着我在室内白昼宣淫——交媾母后之宫,那是惊人的罪名。
我咬牙切齿,让大长秋和黄门郎去查明谣言的出处,大长秋田仁回来密报我说,是钩弋宫的黄门官苏文在皇帝面前造谣诽谤。
我当即传据儿进来,吩咐他说:“去,告诉你父皇,杀了苏文!”
据儿终究不忍,犹豫再三,叹了口气道:“他也是受钩弋夫人挑唆,杀了他也无补于事。皇儿本来持身清白,难道还怕了他们?父皇明察秋毫,不会相信这些奸佞的。孩儿倒不担心。”
他话音未落,皇上身边的老黄门便传下口谕,说皇上命人送了二百个年轻宫女到太子的东宫,叫据儿去查收。
据儿和我面面相觑,他不敢在内侍面前说什么,只得匆匆走了。
我却无比忧虑。皇上当然不信苏文的话,但是如果不信,为什么又送给太子二百名宫女?如果不信,为什么不杀掉诬告太子的苏文?他内心深处,是不是终于对苏文的话半信半疑?
深紫色的窗帷下,我用力捏着自己的手指节,嘎嘎作响。
外面北风劲吹,令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旧事。那时王夫人及齐王刘闳受尽皇上恩宠,几乎危及到我与据儿,是卫青忍辱负重,才挽回大局,终不曾令我与据儿的位置动摇。
那以后过去了二十年,没想到我又面临了更大的困境。
如果钩弋夫人真与江充私下往来、阴谋夺嫡,我很快就能查出来证据,可是我知道,查出来也没有用,皇上不但不会信,还会厌恶我用这种手段来侦察宫中隐事。
再说,“尧母门”三个大字高悬在赵婕妤宫门之上,就算是个傻子,也能读得懂皇上的心事。
卫青在十二年前去世了,现在,谁能给我做倚仗呢?
皇上近几年外出巡幸,依然让据儿监国。
据儿不改当年的宽厚,常常趁此机会为被下狱、被重判的官吏和死囚平反,几乎每次皇上出去封泰山、求长生,囚犯们就知道太子会搭救他们的性命。可皇上每次回来都十分不悦,而他任命的那些酷吏,更是对据儿的行为深深反感。
近年来,这些酷吏们屡屡上书弹劾太子,说太子执法不严、偏听人言、不重不威。
如今,宫中各处的黄门官,也趁着卫家外戚的势力衰败,敢于构谄太子,以此来攀附恩宠日隆的钩弋夫人了。
这件事过去只有半个月,又出了一件更大的事。
皇上病了,他服用方士公孙卿调制的丹药,目赤心跳,在床上睡了整整三天,才有点好转。
方士公孙卿当天就被皇上斩首,首级悬在长安雍门示众,自此以后,皇上求仙的热忱大减。
那天上午,太子看过皇上后,就到我的长乐宫里来了。
太子虽然怕他父亲,却总是父子情深,伏在我怀中,哽咽着说道:“父皇年纪高了,还吃这些丹药,只怕终于受害。”
他从皇上那里出来不过一顿饭工夫,不知道为什么,皇上忽然派他身边的黄门令常融来叫太子再去见他。
据儿赶忙擦了眼泪,脸含微笑,再去看他。
下午,黄门令常融就被掖庭令抓了起来,在长安刑市五马分尸,罪名是诬蔑太子、扰乱宫室、欲谋不轨。
他的尸体被分成血淋淋的几块,扔在刑市一角,几天后便臭成了烂泥,连他的家人也不敢前去收尸。
我的手下秘密告诉我,那一天,常融传谕回去,在病榻前偷偷向皇上耳语道:“太子听说皇上病重不起,面有喜色,和皇后正弹冠相庆呢!”
皇上听罢,黯然无语,只命人拿一只越绣万金的靠枕过来,不用人扶,自己勉强斜靠在床上。
片刻后,据儿到了,皇上虽然病着,眼睛视物模糊,心里还明白,吩咐道:“据儿,你过来。”
据儿便俯身在榻边,半跪下来,微笑着问道:“父皇,何事?”
皇上仔细地看了据儿的脸色,发现他虽然面含笑容,但眼睛红肿,腮边还有几条纵横的泪迹,便问道:“你和你母后说了什么?”
据儿心下诧异,但还是如实相告,答道:“回禀父皇,孩儿不谨,在背后和母后说,父皇这些年来,一直好求仙问道,信了那些专用障眼术骗人的方士,别的还罢了,这丸药岂是随便服用的?里面红铅白汞,都是毒物。如果仍然执迷,只怕将来反被这些妄求富贵的术士们害了。”
“那你哭什么?”皇上心下顿时释然,伸手拭去据儿睫毛上一颗未干的泪珠。
据儿经了这一爱抚,禁不住痛哭起来:“孩儿想,父皇若有个闪失,孩儿情何以堪?孩儿想起从小父皇携我射猎读书,教我育我,爱我重我,儿臣……儿臣……粉身碎骨……也难以回报父恩君恩于万一……”
皇上也不禁垂泪,良久,才拍着据儿的肩膀,点头道:“你放心。”
他的话音深沉而饱含深意,心思浅显的据儿琢磨不透。我却知道,这和他二十年前让卫青传给我的话是一个用意,他要据儿放心,皇嗣绝不会有所废立,据儿的太子之位,稳稳当当,没有后忧。
据儿退出之后,皇上便厉声喝问:“常融何在?”
常融应声道:“奴才在!”
“来人,将这狗奴才绑了,叫掖庭令问他不敬不忠、构谄太子、扰乱宫室之罪,五马分尸,悬首示众!”
常融当场吓晕了过去,被侍卫们拖着离开了后宫。
从这件事以后,宫里又平静了几个月,没有人再敢在皇上面前随便进太子的谗言。
平静之中,却蕴藉着更大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