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又逢汉宫春 B29韩嫣

生下卫长公主后不久,我发现皇上在不经意地疏远我。

十天半个月,我也去不了一次他的寝宫,有时甚至同在宫中,我会连着四五天见不到他。

他不再给我写信,不再拥我在马前,携我去打猎,不再送成匣的珠宝给我,不再挽我的手立在竹林下静静听那支忧伤而清远的箫。

开始,我以为他重新回到了陈皇后身边,或者得到新欢。但宫女们回报我说,陈阿娇的深宫里依旧寂寞冷清,未央宫里也不曾有新的妃妾。

我再问,她们便含糊不答了,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直到有一天,我清楚地听见他说:“卫子夫?不,朕不想见她。”

当时,我经过围苑,意外地看见他的车乘停在那里,想抱着自己的女儿前去看她贵为天子的父亲。半年来,我们母女二人一直被他抛之脑后。

十九岁的皇上手持虎筋的青铜雕花长弓,正在围苑里忙着射雁。

遍地都是火红的枫叶,装点得围苑中如火如荼。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劲装,拉着大宛马的丝缰,在围苑的粘天衰草、遍地红叶中飞奔,朗朗的大笑声传来,隔着原木的栅栏,隔着重重的旌旗,隔着八百名亲贵子弟出身的羽林郎。

我叫小黄门进去启奏,卫夫人有事要回禀皇上。

他没有勒住那匹毛皮油亮、四蹄翻飞、腿长颈细的枣色大宛马,一边奔驰着,一边在马上皱着眉头,大声拒绝了小黄门。

这声音传入我的耳中,令我眼前一阵发黑,几欲晕倒。是怀中大声啼哭的孩儿,才令我勉强撑住自己。

深挚的爱情,显贵的前途,难道就在这里结束了吗?

我不甘,我不相信,我不能接受,也不愿接受。

我从车窗里眺望出去,奇怪地发现,皇上的马后还有一匹浑身雪白的长腿骏马,马背上是个身材高挑的佩剑少年。他抱着皇上的白色鹿皮箭袋,回脸向并肩的皇上笑着耳语了几句,皇上便放声大笑起来。

那是个我从没见过的美貌少年,此前和此后,我都再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少年,他是这世上的唯一,是上天特地降下来克制我的魔星。

他的眉目既有着少女的清秀美艳,又有着男子的魅力,他的美貌惊心动魄,具有致命的诱惑力。

像太液池边的西夷罂粟,像上林苑中的菏泽牡丹,像长乐宫里的大理白茶花……围苑的风吹过,拂起那少年薄绫白衣的下摆,在风中舒展、飘动、拂卷、缠绕。

这一幅画面具有摄人心魂的美感。这样潇洒俊美的少年,抱着箭壶陪侍在高大健壮的皇上之侧。前面是徐徐飞过上林苑天空的大雁,后面是枫叶、秋草、旗纛,是八百少年英俊的羽林郎,是被冷落的盛年绮貌的宫妃。

不用再作猜测,我已经知道了自己被冷落的原因。

“他是谁?”我漠然地向小黄门打听。

“这是上大夫韩嫣。”小黄门也被这画面吸引了,举目望去,“他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孙儿,长安最有名的美男子,与皇上从小一起长大。”

我冷笑一声:“弓高侯竟然有这样的孙儿,白白玷辱了门楣。哼,可惜了他的高贵家世,也可惜了他的好相貌!”

小黄门茫然不解,眼睛莫名其妙地向我看来:“怎么可惜?他如今是皇上最宠爱的人,入则同榻,出则共车。皇上对他言听计从,从来没拂过一次意思。十六岁位列上大夫,大汉开国仅此一人。有不少长安大吏投在韩嫣的门下,像如今朝中的京兆尹、右扶风、将作大匠,都是按照韩嫣的意思任命的。他在皇上面前说一句话,只怕比平阳公主说话还管用些……”

这番话愈发刺疼了我的心,我狠狠地向小黄门说道:“闭上你的嘴,起驾回宫!”

一向自负美貌的我,竟然败在一个年轻男子之手,这是不能够容忍的。我坐在自己的红罗帐中,一边用一块温热的紫玉摩擦着脸颊,做着每天常规的美容,一边慢慢思忖着这件事情。

只一个下午,我就从宫女口中逼问出了事情的首尾。

韩嫣,六岁便入宫陪伴当时还是胶东王的皇上读书,十分亲爱。

皇上和韩嫣同龄,从小就睡在一张床榻上,早晨一起去书房读书。在皇上被封为太子的那年,他们开始一起追逐女人,一起微服在长安城里恶作剧,一起私猎南山,一起喝酒听歌。

韩嫣骑射极佳,本来是个将才。

皇上即位的那一年,韩嫣听说皇上有伐胡之意,便散尽家财招募了八百骑手,日日在南山下训练。皇上大为感动,登时封他为上卿。

也许是离天子太近,爵位富贵来得太容易,注定他这一世不再能建下真正的功业。也许是他的相貌太美,注定了韩嫣只能成为弄臣。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呢?十六岁的上大夫韩嫣。

去年,韩嫣奉父命回去迎娶新妇,皇上却震怒了,在宫室里咆哮叫嚷。

宫人们私下里偷窥到,皇上掷下名叫“小青”的短剑,自己将名叫“大青”的长剑横在胸前,向韩嫣怒吼道:“你这忘恩负义、水性杨花的东西!你先死在朕前,朕再跟了你去!就是到了地下,朕也不许你娶老婆!”

脸白如纸的韩嫣,却冷笑两声,拾起“小青”,扬长而去。

这以后,韩嫣一年多时间没有进宫,也许是在这种寂寞中皇上才在平阳公主府遇见了我,并生出了一点爱怜。

宫人们又说,后来,韩嫣回到家里,终究不肯去迎娶那个以美貌闻名长安城的侯家千金。

他逼着父亲解除了婚约,却也不肯向皇上求情。那一年中,韩嫣终日沉溺在酒中,酒后便以古剑“小青”的剑柄击鼓,悲伤地唱道:

秋风兮萧萧,舒芳兮振条。

修余兮袿衣,骑霓兮南上。

乘云兮回回,亹亹兮自强。

将息兮兰皋,失志兮悠悠。

蒶蕴兮霉黧,思君兮无聊。

身去兮意存,怆恨兮怀愁。

唱到最后两句,韩嫣那可以打动一切人的俊美脸庞上禁不住滚滚落泪:“思君兮无聊……怆恨兮怀愁……”

他醉舞的影子在雪白的纸窗上飘动,是世间难以寻觅的画面。

皇上听到这些后,也禁不住落泪,连着写了三封亲笔信,派小黄门秘密送去。就在我生下诸邑公主的那一个月,他们重修旧好,再次形影不离。

我的心在宫女平淡的语调里缩紧又再缩紧。这样的深情,是让所有女人相形见绌的,但我才十七岁啊,我无法忍受自己丈夫的心被一个俊美少年占据,谁又能忍受呢?只要她是女人,而且自认为相貌不俗。

我暗暗握紧了拳头,在重重衣袖之下。

但是,我怎样才能将他干脆利落地从宫中除去,并且不承担一点责任呢?我知道,皇上是重情重义的男儿,他不会原谅一个针对他挚爱者的阴谋。

即使那原因出自爱慕和争宠。

一夜无眠。天亮时,殿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薄寒的风飘进淡青色的帷幕中,栏杆下,深金或艳紫的菊花都被西风吹残,散落一地。

我倚栏怔了片刻,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看菊。

自古美人如花,转眼便会凋谢,如果我再不采取行动,听任事态发展下去,等待着我的,不仅是一个可怕而可笑的命运,而且是整个家庭的轰然坍塌。因为,它们本来就建立在一个非常薄弱的基础上。

我步下丹墀,往皇太后住的长乐宫走去。

长乐宫的深红色宫道上雨水淋漓,苍苔遍地,宫里遥遥传出颂《道德经》的声音。

由于太皇窦太后喜欢黄老之学,常常和道家子弟坐在一起研究老子的《道德经》,城里的诸侯亲王、贵族士大夫,也都以此为家学,来讨太皇太后的欢心。多年来,皇太后为了逢迎自己高贵的婆婆,也养成了每天早晨必读老庄的习惯。

但皇上,他不肯相信“无为而治”的老庄,他信的是儒家,他喜欢阅读的是董仲舒的《公羊春秋》、《春秋繁露》和战国时的《论语》、《孟子》,他最恨的便是无所作为。

已经走到长乐宫的殿檐下,更大的雨声落在我的伞外,我的心中却有意外的平静和冷漠,是的,我并没有设计什么阴谋,我只是去争取我的爱情。

皇太后正端庄地坐在廊下看雨,耳边是一片《道德经》经文:“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四十六岁的她,仍然美丽。一双极深极长的眸子向雨中平静地看去,我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

多么惊人啊,我在王太后的眼睛里,没有看见老庄的平静,却看见了一种炽热的东西,那是思念吧?离孝景皇帝殡天,才仅仅三个年头。

“卫夫人,太后赐座。”一个中年侍女搬了金绣的圆杌,放在廊下。

“谢太后赐座。”我施了个礼,站起来,却没有坐下,“太后,卫子夫有秘事回禀,请太后屏开闲杂人等。”

深黑的微陷的眼睛向我看来,皇上从太后那里几乎纹丝未动地遗传了那双黑眸和眼神,只是少了些纤柔,多了些威严。

太后的眼睛变得冷厉,过了片刻,她轻轻地向那些诵经的宫女们挥了挥手,身边只留下那个贴身侍女。

我跪了下来,仰起没有化过妆的脸:“太后,事关宫廷隐事,卫子夫只能对太后一人回禀。”

太后的眼睛更冷了,里面似乎藏了些嘲讽和藐视的意思,但她还是向那个长乐宫的高级女官挥了挥手:“你去吧,叫人将我的药煎一煎。”

人群散尽后的廊下,紫樨的落花像雪一样飘了进来。雨声淅沥,风很凉,我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没有起身。

“起来说。”太后的声音很温和,与她的眼神不协调。

我忽然间泪流满面:“太后,兹事体大,若让皇上知道了,臣妾死无葬身之地!请太后宽恕臣妾的痴心和愚忠。”

太后的眼睛已经冷得像冰块,声音却依旧温柔:“你要说谁,陈皇后吗?”

我忽然间明白了,太后一定以为我是个觊觎皇后印绶的阴谋家。我伏在潮湿冰冷的地砖上,用力叩了两个头:“太后请恕臣妾直言之罪。臣妾想说的,是……”

我顿了顿,改口说道:“太后有没有听说过,长安官场,人称‘窦陈韩曹’四大姓为晋官之阶?”

她猛然坐直了身子:“此话怎讲?”

我慢慢站了起来,抚平自己的裙子,坐在圆杌上,平静地说了下去:“臣妾放肆,在太后面前传说流言。窦,意指太皇窦太后;陈,意指大长公主;曹,意指平阳公主;这韩……”

我又停顿了。

“是谁?”太后的声音似乎震怒。在历年的外戚之争中,太后的亲戚王家和田家始终斗不过太皇太后的兄弟,在她温和谦让的笑容下,实际上含忿甚深,只是还不敢明显地表露。

“上大夫韩嫣。”

“韩嫣?”太后十分惊讶,“怎么可能?他不过是个孩子。”

“天子对他的宠幸,不在前朝的周仁之下。”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那天无意中说出的这句话,有如神助。正是因为拿韩嫣和孝景皇帝的郎中令周仁相比,才点燃了太后心底里早已郁积的那份仇恨。

而在当时,太后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声:“哦?”

“韩嫣入宫,常和女人一般傅着脂粉,内衣皆为贵重轻绫的女装,与皇上同卧一榻,同覆一衾。”我的语气也渐渐平淡,“我听宫人们说,韩嫣曾将自己吃剩的一只桃子送给皇上享用,还笑说是仿春秋卫灵公故事。”

太后没有说话,眼睛仍然十分安静地望着雨中。

“这些事还可以说是前朝遗风,隐微小事。上月,皇上令韩嫣与宫妃在骊山温泉共浴,男女裸裎,一起比美,以韩嫣为‘绝代佳人’,在众人面前公然相拥。”

太后仍然面无表情。

“韩嫣自以为天子重臣,常常干涉朝官任命,门下投效的高官极多,上至太傅,下至羽林郎,都以韩家门客为荣。”我的声音有点激昂了,“仗着天子之幸,滋扰国政,罪名已经不小。何况韩嫣虽为天子娈童,仍然不自敬爱,常常与天子一起追逐女人,经常引诱皇上在外嫖宿,这都罢了,最可怕的是……”

我再次停顿,看着太后那张虽然表情没有改变、线条却渐渐僵硬的脸,沉声说道:“韩嫣竟然在宫中随意戏侮妃嫔和侍女,倘若污秽宫室、乱及皇家血胤,后果不堪设想!请太后明察!”

仍然没有回答,太后重重地拍了一下胡床的扶手,眼底原来冻结的冰块,此刻全部融释,渐渐升腾成无边的火焰。

“报,江都王求见!”黄门令匆匆跑到廊下,跪下来大声说道。

仅仅在这一瞬间,太后便收敛了她眼中的怒焰,变得十分平静而慈祥。我暗自佩服,到底是皇太后,是那雄才大略的帝王的生身母亲。

太后的骨子里有一种掌握一切的傲慢气质,在谦和的笑容之下。她生来就有皇后的气派,尽管她和我一样,也出身于非常微贱的人家。

我听说,皇太后从前在民间结过婚,有过孩子,但为了追求那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地位,她抛下了原来的丈夫和女儿,自荐为太子的承御侍女。

“叫他进来。”太后平静地吩咐。

身材高大肥胖的江都王刘非大步跨了进来。他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十五岁时就由孝景皇帝赐了将军印,攻破了聚集诸侯叛乱的吴国。

吴国积蓄了几十年的财富和兵力,竟然敌不过十五岁的江都王。孝景皇帝听到江都王的军功,仰天大笑,在长安神社里自豪地说道:“列祖列宗,朕的十几个儿子,个个都是好汉!江都王勇不可挡,诚为战神再世!”

吴楚之乱平定后,他被正式封为江都王,并因为军功受到孝景皇帝的表彰。孝景皇帝当着文武百官、诸侯王子的面,亲手赐给他天子的旌旗。这些年来,因为一直过着富贵平安的日子,江都王胖了许多,脸上再也看不见从前的杀气了。

“非儿,你有什么事情?”太后亲切地问道。

其实,江都王是太后的老对头程姬之子,但江都王从小就深得太后的欢心,程姬早卒后,他视太后为母,太后也视江都王为己出。这里面的故事和因由,没有人能够理解和明了,除了太后。

“太后,你要为儿臣做主!”江都王脸上的线条陡然变得狰狞,“上大夫韩嫣竟敢僭用天子名义,公然欺辱本王!”

太后的眼中放出尖锐而辣烈的光芒:“他好大的胆子!”

江都王高大的背脊挡住了栏下飞舞的落花,投下一片潮湿的影子:“儿臣跟从皇上在上林苑中打猎,望见林下有百余名羽林郎簇拥着天子旗纛而来,儿臣匍匐路边,口称万岁。岂料那车里却是韩嫣,他大笑数声,连声说道,免礼免礼!便驱车远去。太后,儿臣受此羞辱,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这样的僭越大罪,应当车裂示众!可是儿臣禀告皇上之后,皇上却只笑道,江都王何必较真?”

高大威武的江都王禁不住落下了眼泪:“太后,儿臣不敢拿那韩嫣怎么样,只求太后除去我的诸侯封号,免为汉家贻羞。孩儿宁肯在长乐宫做一个侍卫,也强过做一个被弄臣所辱的王爷……”

他捶胸顿足地哭泣了起来。

我没有想到命运竟然为我创造了这么多机会。韩嫣,我想他活不过今年。

“大长秋!”太后厉声叫了起来,“拿我的印玺,取一杯最烈的鸩酒,给韩嫣赐死!速去!速去!”

胡子发白的大长秋犹豫不决:“韩嫣是皇上最心爱的人……”

这句话刺疼了我们所有人,太后更是怒不可遏:“就说是我的意思,韩嫣秽乱宫室、戏侮诸侯,罪不可贷!皇上怪罪下来,一切有我!谁都不许求情,皇上要来讲情,你就在宫门前替我问着他,问他要韩嫣还是要娘,让他自己选!”

在不断吹过廊前的冷风中,她的声音显得十分凄厉。卷七雎鸠啼血

每一次送去一个让皇上称心如意的女人,在她被封为夫人时,我就会得到一斛御赐的明珠。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荣耀还是一种耻辱。我到底是贤淑的皇后,还是投机的政客?总之,从那时候起,我就不再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一个美貌的被爱过的女人。

岁月悠悠,李夫人、王夫人、李姬、尹婕妤、邢夫人俱已没入尘土,而我,一个年老的皇后,还在忠心地陪伴着同样苍老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