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雎鸠啼血 A31刘弗陵
夏五月,周游天下的皇上终于回长安了。
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歌舞之声充塞了未央宫。入夜,皇上命人传诏,一应后妃都要去未央宫侍宴。
我本无意和那些年轻美貌的宫妃们共坐一席,看见她们精心装扮的脸,看她们眼底里刻意的妩媚和娇惰。但是大长秋田仁说,皇上命我携那孩子坐在席上,接受宫妃们的敬酒,正式认下刘弗陵为子。
我心中惴惴,一边胡乱猜测着,一边乘轻车往前门而去。
一出长乐宫门,便见光焰照地,到处火树银花、莺歌燕舞。笑语浓处,是未央宫广生殿里那亮彻天地的灯火。
“皇后万福!”成群的嫔妃前来叩安。
自从一个月前钩弋夫人被重责后,她们才第一次感觉出了皇后的威严。昨天,皇上亲口在众人面前说道,钩弋夫人擅越,该当有此重罚,皇后执掌六宫,应以法制,再有重蹈覆辙者,杀无赦!
但说过这句话之后,詹事来报,当夜在皇上寝宫承御的妃子还是钩弋夫人。皇上今天早晨还特赐她五十斤黄金,又当着众妃之面赠给她十六对南方名家打造的精美簪珥和一盒珍珠。
我和皇上并肩坐在殿中。丹墀下,是妃子们年轻娇艳的笑脸,她们中最年轻的只有十六岁,和我小外孙同龄,最年长的也不过二十七岁。呵,她们和我,是两个时代的人,面对她们的年轻,我觉得有一丝丝说不出来的恐惧。
“今夜爱妃们不必拘礼,”皇上爱怜地扫视着她们,“都可以放量饮酒,随意说笑。皇后之意如何?”
他的眼睛并没有看我,语气却很尊重。
“陛下所言诚是。”我温和地回答。
十几年前,我已经无法让他停留视线,现在我六十三岁,祖母的年龄,更加无法和这些女孩子们相抗。
“把陵儿抱来。”他吩咐道。
一个身穿大红印花织染罗衣的女子步入殿中,她手里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儿。那女人下巴骄傲地昂起,气度高贵,身材高挑,面貌如画。
这是钩弋夫人,两个月前被我施以杖刑的钩弋夫人。
她没有看我,将白皙如雪的脸庞扭向皇上,敛起衣裾,跪了下来,朗朗地说道:“皇上,陵儿来了。”
皇上招了招手,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陵儿。”
穿着月白色衫裤的幼儿跪了下来,用稚气的声音恭谨地说道:“父皇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调虽然充满了孩子气,而且断断续续,但仍然令我震惊,他才只不过一岁多呵,竟然能如此流利地表达自己的敬意,如此规矩地行着宫廷大礼。这个寄名中宫的皇子,这个一生下来就被视为圣君的孩子——刘弗陵。
皇上下颏那部飞扬的花白胡髭翘了起来,他忍不住放声大笑:“好陵儿!果然有过人的聪明!像朕的儿子。”
我的手不听话地一抖,半杯葡萄美酒泼将出来,染坏了我的新罗裙。
“皇后,你看这个孩子是不是世间少有的英物?”皇上大笑着,向我转过脸来,“朕这就将他赏给梓童你了!”
我努力使自己镇静,微笑着向前俯身:“陛下六十得子,自然欢喜。其实那几个孩儿也都无一不是英气勃勃,威猛高贵。陵儿,到我这儿来,让娘好好看看。”
这一次,浑身震动的是跪在地下的钩弋夫人。她烈火般艳红的罗衣在我的眼中跳动,我看见她紧紧握住刘弗陵的小手,不肯放开。
“陵儿,来。”我笑着,拿起案上的一枚胶东饴糖。
孩子被这颗深红的糖果迷住了,试着去挣脱钩弋夫人的手。但那双羊脂玉般白腻的手仍然紧紧牵住他,我恶意地想起,这双手,不就是从前声称残废了的手吗?此刻竟然有这般强大的力气。
“钩弋夫人,”我收敛了笑容,沉静地说道,“放开他。”
皇上也察觉了我和钩弋夫人之间那种微妙而紧张的气氛,立刻冷下脸来:“赵婕妤,皇后之命必须遵从。当着朕的面你都如此任性,背后自然更不会尊重皇后了。将陵儿抱给皇后,这孩子现在已经是中宫之子了,明天就正式移交长乐宫抚养!”
钩弋夫人猛然抬起头来,那张光滑明净的脸上满是泪水。她泣不成声:“皇上,皇上……请你开恩……”
皇上却将脸扭了过去:“胡说,朕这就是给你的脸面,陵儿现在已经是嫡子了,将来自然能封食大邑,列位大国诸侯,何等的风光体面。等将来陵儿有了封地,定了国都,建了王宫,你也就是至高无上的王太后了!除了皇帝和皇太后,还有谁的威权能胜过你?现在倒舍不得孩子!真是妇人之见。再不遵命,朕就要……”
钩弋夫人的手无力地垂下。
那孩子却不过来,惊讶地站在我们三个人中间,左顾右盼,一双细长而灵动的眸子最后盯住我。
我怔怔地看着皇上,他那番话,与其说是说给钩弋夫人听的,还不如说是说给我听的。封食大邑、位列诸侯,都是想表明皇上并没有废除太子之意,这个孩子,他再喜欢,也不过打算封个亲王罢了。
真是这样吗?
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块朱红的大匾:“尧母门”。这三个字中蕴含的深意和政治前景,足以令全长安城的野心家和阴谋家细细琢磨。
我茫然地举起那块朱红的饴糖,一岁的刘弗陵,蹒跚向我走来,脸上凝结着微笑,他是如此可爱而俊秀,却是我最危险的敌人。
这种残酷性足以令我心惊。
“叫母后。”皇上蔼声教诲。
“母后。”他甜蜜地叫着。
我的心此刻正在滴血。
我已经爱上这个孩子。但是,无论如何,我不会服从这种软弱的感情。
满殿箜篌声,酒气氤氲,香烟缭绕,灯火通明,在这个喧闹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些尘积已久的往事。
我想起了那塞北的马蹄、关外的铁甲、祁连山下满地砍出缺口的弓刀,还有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灌满了北风的营帐、用雪水煮着马肉的破锅、声音嘶哑的断箫、破碎的随风飘飞的战旗,旗子上,写着一个硕大的“卫”字。
呵,我的兄弟们浴血舍命打下来的太平江山,难道要让别的女人的儿子去自在受用吗?让这个与卫氏毫无血缘关系的刘弗陵轻易拥有吗?
不能,不能,不能!
即使我答应,葬在茂陵之畔、日日面对苦风凄雨的卫青和霍去病也不会答应。
我等了很久,刘弗陵也没有被送到长乐宫来,他仍然由钩弋夫人和江姬抚育。皇上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他似乎忘却了。
宫里的生活表面上还是非常平静。过了夏天,七月初七,是皇上的生日。普天同庆,宫里举办了三天三夜的盛大宴会,城内也到处是鼓乐之声,朝臣和各地诸侯都进献了奇珍异宝、名马和美人,狱中大赦了一批死囚。
其后不久,是卫青亡故十三周年,我的侄儿、承袭着长平侯之位的卫伉,叩请我去侯府观看规模宏大的祭祀。
绵延数里路长的皇后车驾,前有羽扇黄伞,后有旌旗凤尾,在长安城九陌九衢的大道上奔驰着。
我听见车外高呼“万岁”之声不绝,奚君轻轻撩起车帷一角,我淡淡地看着,只见街上蚁聚的人群都跪在两边,黑压压的发髻像乌云一样,掩住了市中的店铺街肆。
百姓们中,有些人偷偷抬起眼睛打量着车队,她们大多是年轻的女孩子。卫子夫的传奇,早已经成为长安城所有少女的梦想。
“卫皇后往哪里去?”有人轻声问。
“去长平侯府。”旁边的人答道。
“外戚的富贵真是惊人啊!”那人倒抽冷气。
“哪里,卫皇后已经非常克制收敛了,你还没有见过前朝的王窦两家呢。”旁边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显然阅世较深,他以一种见多识广的长者口气评论着,“卫家是硬靠硬用军功上来的,那从前高祖皇帝时的诸吕,孝景窦皇后家的两个兄弟,没见一点才能本事,也都贵极人臣。王太后的兄弟,不但无能,还飞扬跋扈,在乡下强征私产、逼娶民女,在朝中干涉国政、排挤大臣,甚至还与亲王勾结,策划篡位的大阴谋!比起他们来,卫家真是足够谨小慎微了……”
车驾渐远,那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远,最后淡成一抹轻烟。
连街头的一个百姓也知道我谨慎和收敛,那么,我活得是不是太累太艰难了?
为了谋求这一时的炫惑和夸耀,卫子夫在不为人知的所在,忍受了多少寂寞、羞辱和痛楚,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机巧,用尽了多少气力呵!
长平侯府就在眼前。我看见前面有一组车队早已放慢了速度,缓缓地停在侯府门外。最前面,一辆青盖车正徐徐驰入侯府,那是平阳长公主的车乘。
到底还是有情,我的眼睛一阵潮湿,为劳碌一生、中年弃世的卫青,为他和平阳长公主那惊世骇俗的爱恋。
如今已年近七十的平阳长公主,在三十多岁时下嫁卫青,两个人很是恩爱。
平阳公主虽然没有给卫青生下一男半女,但对他却十分爱重,人们都说,比起她的第一个丈夫、精通琴棋书画的平阳侯曹寿,她似乎对卫青用情更深。
虽然,卫青从某种角度来看不过是一个只会带兵打仗的莽夫,除了兵书和史书之外,卫青不太读书,更不懂得音乐和绘画,他只喜欢结交朋友,尤其是关中侠客。
“臣无礼,未及出迎皇后陛下!”穿着祭服的卫伉匆匆忙忙跑来,命人大开中门,叩头不止。
“免礼,平身。”我一边吩咐道,一边走下车。
“请皇后乘车入府。”卫伉站了起来,这是个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青年,今年三十四岁,食着父亲留下来的俸禄,自己没有立过什么军功。
我望着他,眼前一片茫然,这不就是我威武庄严的兄弟卫青吗?瞧他那笔直而宽阔的身架,瞧他那双沉静的眼睛,瞧他脸上那些极富魅力的线条……可是,可是,他缺少卫青那种王者的风度和坚韧含忍的气概。
自幼在苦寒之地牧羊七年,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卫青,到底非生长在锦绣丛中的卫伉可比。
我携着他的手,步入府后。祭祀念颂之声传扬于外,香烟弥漫了整个后厅,数百名神徒正在跳着祭神的舞蹈。
“长公主呢?”我问道。
“回禀皇后,长公主在府后竹林静室,独自凭吊。”卫伉恭敬地回答。
“叫我姑母。”我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孩子生下来没几天,卫青便出兵到塞外打仗,他的生母多病,我便将他带进宫中,与三个女儿一起抚养。
伉儿满四岁时,本来大家都以为在戈壁滩上失踪了的卫青忽然在敌后冒出来,连战连捷,将匈奴的十几名右贤裨王俘虏,并捕获匈奴人近两万,牛马数百万头。
皇上狂喜之下,破格擢升卫青为大将军,将伉儿和他的两个弟弟卫不疑、卫登同时封为世袭列侯,这是史无前例的荣耀。
伉儿在宫中一直长到六岁,才由新成为长平侯夫人的平阳公主接回去,六岁之前,他呼我为母。
伉儿和我的长女诸邑公主尤其亲近,他们本来是青梅竹马,后来,因为年龄相差过大,皇帝没有应允他们婚事,这才各自成亲生子。但现在他俩仍以姐弟相待,来往不断。
“是。”伉儿听见我语中的亲切,微笑了起来,贴近我的耳边,撒娇般地唤道,“母亲大人。”
我笑着拍拍他的背,命侍从们止步,独自走入花厅的屏风之后。
转过两道回廊,一阵冷风吹了过来,竹叶的簌簌之声如绵绵秋雨,凄凉而惨淡,幽远而宁静。密密的修竹林中,有一间小小的静室,青石为壁、黑瓦盖顶,那是卫青生前读书的所在。
四下无人,我步了进去。
这是个有些残旧的院子,黑漆的门扉虚掩着。
从青石院墙上的隙窗可以看见院内的一座石桌,两把石椅,旁边斜卧着一把石锁。这锁有一百四十斤重,卫青直到五十岁时,仍然可以自如地举起它飞奔。而今物在人亡,石锁已经半埋入荒草中,上面有着不少雀粪、鼠迹和青苔。
我站在廊下怔忡片刻,才推开正门。
门里空荡荡的,一应东西仍然按照卫青生前那样放置,半旧的梧桐木书案,毫毛脱尽的狼皮坐褥,案上一筒粗细不一的紫毫笔,室中一只青石砌就的地炉,还有一壁的竹木书简,那是历代兵书和卫青生前的奏章、信件抄本,他是个很仔细的人。
一个发髻花白的老妇正独自站在壁前,看着墙上那幅黯黄的小画。
画面上,是卫青骑马在雪夜狂奔的情景。
前面,是几百面倒拖的匈奴纛旗,是冒雪遁逃的呼邪浑单于。后面,是卫青手下的数千汉家兵卒。年轻气盛的卫青,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狂野的北风将他的长发吹成了一面大旗,他咬紧牙关,身体伏在马背上,手里握着青铜长矛,矛尖上积着薄雪,闪闪发亮,与此相辉映的,是卫青血红的充满怒火的眸子。
我的眼睛一阵潮热,注目良久,才开口说道:“青弟为圣上殓灭匈奴,扬我大汉国威,建成王霸事业,功业足称盖世。身虽早逝,但身后功垂汗青、名扬千古。卫青此去,了无遗憾!”
平阳公主没有回头,仍然怔怔地看着那幅小画,过得一会儿,她才叹道:“你们卫家姐弟二人,骨子里其实全是骄气傲气,再收敛,再掩饰,都藏不住那种气概,那种自信。”
她缓缓转过头来,皱纹遍布的脸上,竟然满是泪水。
平阳公主仰起脸,毫不掩饰自己的悲伤和思念。她的眼睛似乎向很远的地方凝视着,过得片刻,才微微闭阖。
我喜欢她在感情上的这种大方和真诚,在这一点上,她和皇上是多么相似。他们姐弟,骨子里都是情痴之人。
门外风吹竹叶,正是无限萧瑟。
自从卫青死后,长公主不再梳妆打扮,不再像从前那样奇装异服,左右着长安城的时尚。她飞快地衰老了下去,四十岁的时候,平阳公主看上去还如二十许人,而现在,她真的成了一位龙钟老妇,与画面上的卫青极不相称。
“卫皇后,我当年求托你的事情,你有没有忘记?”平阳公主的声音含着几分酸楚和悲凉。
“长公主之事,卫子夫当然念念在心,不会忘记。”我微笑着说道。几十年深宫风雨,我和平阳公主之间的恩恩怨怨,已经数不胜数,但在卫青的这间旧书房里,岁月的尘埃似乎已经令我们平静,令我们又重新回到了几十年前。
平阳公主沉默片刻,将脸转了过去:“我近来齿落发秃,自觉离大归之期已然不远,皇后曾答应过,要将我与卫青合葬一墓,同棺同衾,这是我最后的念想,请皇后成全。”
我震动地抬眼看她,却看不见她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从前那个喜着大红锦衣、笑声爽朗、相貌甜美的平阳公主,已经被岁月摧毁了容颜,变成了这样一个将寂寞写在脸上的龙钟老妇。
我久久地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按照常礼,只有结发的配偶才能合葬。
而且,平阳公主与卫青共同生活多年,并没有生下子女。卫青的儿子都是由前妻所生,平阳公主的儿子也承袭着曹家的爵秩。
当年卫青死后,我看到无夫无子的平阳公主处境凄凉,一时感伤,为安慰她,曾允诺要将她与卫青合葬,可这些年,赵吉儿也频繁地进宫找我诉苦,她说得极其动情。赵吉儿把一个女人最美好的时光献给了卫家,为卫青生了三个儿子,却无缘无故地被抛弃,世上还有比这更薄幸无情的事情吗?
卫青对不起她,卫家不能对不起她,我心下为她难过,她这一世的苦难,我无法用其他方法弥补,或许,让赵吉儿葬入像庐山之冢,也不失为一种报偿。
所以后来我绝口不跟平阳公主提合冢之事。如果他们二人合葬,会再次成为天下人的话题。
但十三年来,从前风流成性的平阳公主一直独自生活,令我慢慢相信了,她对卫青的确一片挚情,她这辈子最爱的男人、唯一爱的男人,是卫青。
在取舍之间,我犹豫了很多年,直到此时,我抬眼看了看墙上的卫青小像,又看了一眼坐在卫青案边、支颐无言的平阳公主,才猛然间下了决心,重重地说道:“好,卫子夫就成全长公主的这点心愿。长公主千秋之后,我会叫伉儿大开墓门,将你二人以夫妻之礼合葬在像庐山之冢。”
平阳公主失声泣道:“谢谢你!卫皇后,你不愧为我的知己。”
“且慢。”我的脸上浮出了微笑,“公主,我也有一事相求。”
“请讲。”她的语调十分温和,一边说话,一边探手入怀,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慢拭干眼泪,“旦是我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这件事你一定能办到。”我扶住那扇薄板门,举头向外面遮天蔽日的竹林看去。
“何事?”
“钩弋夫人。”我简短地说,“我需要借助公主你的力量。”
“你是说……?”公主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我要她从皇宫消失。”我咬住下唇。
平阳公主沉默片刻,爽快地说道:“好。我答应你。”
我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举步向院外走去。
身后,忽然传来平阳公主的一声长叹:“子夫,你老了。”
我怔了一怔,头也不回地说道:“卫子夫早就老了。”
“不。”她别有深意地说,“从前你的容颜老了,可心胸胆魄和力量仍然年轻,现在你才真的成了一个可怜的老妇人。”
我的脚没有停下,大步走出了这个僻静的院落,手指却一直在簌簌发抖。
中秋之夜,我拒绝了据儿的好意,没有去东宫赴他的家宴,独自坐在长乐宫的竹林中,碧阴阴的林荫之上是轮孤悬着的圆月。
连奚君我都打发了开去,林下,简朴的小竹亭里铺着深蓝色毡氇。
地下不过两张小几,一座茶炊,我亲手烹着茶,倒进两个秘色薄瓷的茶盅,一盅给我自己,另一盅给我那四十六年前的恋人,那十八岁的君王。
风吹竹影,恍惚间,他在倚竹向我微笑。
我想,任何一个眼见的人都会讥笑我的痴罢?前天,我的外孙女刚刚生下儿子,六十三岁的我已经是一位太祖母了,竟然还在重温年轻时的情事,多么可笑又是多么糊涂,年迈的大汉皇后。
几上放着一支玉制的长箫,出自南越名家之手,微微启唇,就可以听见那这穿石遏云的悲凉声音。
亭中灯火全无,我独自坐在紫铜茶炊之侧,吹起上个月自裁的新曲《汉宫秋》。三十年了,我没有再吹过这支箫。
隔了三十年再吹,谁又能明了我的曲中之意?
哀伤的箫曲在长乐宫的深红宫墙里恣肆流淌,夜空上,中秋之月是如此圆,如此明亮,如此皎洁。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一个略略苍老却仍然高亢的声音,忽然在林外和着箫曲,抑扬顿挫地念诵着。
是的,我吹的就是这一首《古风》,只有他会懂。
清泪止不住地从我脸上滑落,我没有停住箫声,一路吹到最后一句,声调又忽然扬了上去。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林外的声音没有再追随我的箫曲,他沉默了。
我放下了箫,也沉默着。二十年了,他这还是第一次走进我的长乐宫。长乐宫内若是见不到君王的影子,与冷宫有什么区别?皇后又与废后有何区别?
“皇后,朕能进来看看你吗?”他问道。
我哽咽不能言:“请陛下恕臣妾无礼,臣妾此刻不愿见皇上。”
他再次沉默,过得片刻,才说道:“朕让你受苦了。”
我无声地哭泣着,满面是泪,遂提起袖子擦拭。
地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人的影子,高大、魁梧、潇洒不羁。绿荫荫的竹叶间渗下无数破碎的月光。
“皇后,转过脸来。”他走入亭中,温言要求着。
“已毁之容,岂敢复对君王?”我婉言拒绝。
“在朕心里,卫子夫一直都是十七岁。”他动情地说道。
“陛下喜欢的一直是十七岁的卫子夫,而不是六十三岁的卫子夫。”我依然垂着头,“皇上,你知道吗,臣妾如今只后悔一件事。”
“何事?”他走近了那两张小几,打量着几上的两盅细茶。
“臣妾只后悔……没能像李夫人那样,在年轻貌美时死去,或者更迟一些,在生下据儿之后死去。”我疲倦地闭上眼睛,说道,“以致到了今天这个局面。”
“今天怎么了?”皇上不解地问,“如今你是朕的六宫之首,是大汉的皇后,你还想要些什么?”
我觉得难以启齿,是的,谁会在乎一个六十多岁老妇的爱情呢?我是在要求着一件多么可笑的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
我猛然抬起头来,将这张完全没有装扮过的脸对着他:“皇上,你看着臣妾的眼睛,这么多年来,皇上爱过我吗?”
皇上再次沉默了,过了很久,他将脸扬了起来,怔怔地看着林上的圆月,沉声说道:“朕这辈子,爱过很多女人,可是到现在还忘不掉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四十四年前死在你的手中。”
我的心狂跳起来,他说的是韩嫣吗?他到底还是知道了。在君王面前,哪里真的有什么隐秘。
“朕最心爱的人,第一个是韩嫣,第二个是李夫人。”他依旧平静地说道,“子夫,朕爱过你,在你还是个单纯的女孩子的时候。可是后来,你变得和宫中那些贪慕富贵、玩弄权柄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你让朕觉得害怕。但朕还是喜欢你,你要当皇后,朕就成全了你,让你当了三十五年的大汉皇后,怎么,你不满意?须知道,大汉开国以来,你是在位最久、恩遇最宠的皇后。”
我哑口无言。
韩嫣,竟然是韩嫣。盘踞帝王之心的竟然是一个永远十九岁的少年男子,我再怎样挣扎,再怎样努力,又岂能胜得了他?
还有那永远十九岁的“倾城倾国”的李夫人。
我可以战败王夫人,战败李姬、江姬,甚至战败钩弋夫人,可我怎么能赢过这两个永远年轻鲜艳的绝代人物?
我闭上眼睛,任冷泪在面上纵横。
这张满是沟壑和皱纹的脸,即使再气度不凡,风韵犹存,又有何用?
身边,竹叶的轻响中,夹着皇上重重的呼吸声,他似乎也是满腹心事。
“子夫。”他忽然换用一个久已遗忘的称呼,“朕想过,明年朕要泛舟东海,去遇神仙,行前正式逊位为太上皇,让据儿即位为大汉天子。”
我依然闭着眼睛,良久才开口问道:“皇上打算带谁一起去呢?钩弋夫人、刘弗陵、臣妾,还是新进的牡丹夫人、灞柳夫人?”
皇上毫不犹疑地答道:“朕谁也不带,单身一个人走。”
我垂首无言,想起了二十年前。他就曾经向方士们说过:“使朕得遇神仙,白日飞升,视去妻子如脱敝屣。”
天宫之上,韩嫣和李夫人会在那里等他的吧?
竹外的风渐寒,我习惯性地缩了缩肩,皇上犹豫了一下,脱下自己宽大的外氅,披在我的身上,那种久违了的体温立刻包围了我。
我抑制不住地浑身发抖,抬起头来,正准备和皇上说话,忽然听得林外的黄门官用尖锐的嗓音说道:“皇上,牡丹夫人、灞柳夫人打发了三拨人来延请皇上,皇上今晚还去她们那里赏月喝酒吗?”
我多么希望他能留下啊,但是皇上只是歉意地冲我一笑,便大步流星地走了竹林。
对于一个六十四岁的老人来说,这样的步伐,代表了一种急切的渴望,他是那样留恋她们年轻娇艳的笑脸和乳房。
牡丹夫人是洛阳郡的小卒之女,灞柳夫人是长安郊外的民女,她们都是平阳公主新近挑选入宫的,有着惊人的美貌和妩媚。
自从她们进宫以后,钩弋宫门前冷落,牡丹与灞柳二位夫人还经常在皇上面前讥讽、揭露钩弋夫人的野心,皇上渐渐对她不悦起来。
这是我要平阳公主答应去做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眼见了钩弋夫人的境遇,还是高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