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末路烈火 A33复仇
无边的轻盈的飞舞中,我似乎回到了四十八年前,那一天,我柔软纤细的腰肢是多么动人心魄,那种回旋着的美感,深深地吸引着年轻君王的目光。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他给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十年,给了我四十五年的荣华富贵和三年的肝肠俱碎。如果此生能够选择,我还是愿意遇见他。
漫长的冬天终于要过去了,正月里,公孙贺被削去丞相之职、取消葛绎侯的封爵,下了长安大狱。
我无力救他。
整个冬天,我前往未央宫叩求过三次,都被皇上严厉拒绝,最后,皇上索性命人关住宫门,称他不想见我。
皇后的颜面扫地,这还是其次,那种束手无策、救不出至亲之人的感觉,才令我沉痛。长姐卫君孺临终之前,将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托付给我,我却完不成长姐所托,将来地下如何去见她?公孙贺有今天,我难辞其咎。
这年冬天的大风,十分奇异。长安的民居,有不少被掀去屋瓦,大树被连根拔起,未央宫前殿,被风吹得坍塌了一半。夹着残枝碎瓦的大风,在城中尖利地呼啸着、回荡着,厚厚的云层压住城阙,长安城变得灰蒙蒙的,街上少见行人,家家掩门闭户,店铺整天上着铺板,到处都是冷冷清清的气象。
相士说,这要应在诸侯身上,一定会有诸侯遭到灭门祸。
我不用猜测也能想到,公孙贺难逃此劫。
深夜,长安街头飘着暮冬最后一场大雪,滴水成冰,寒气入骨。
一辆小小的两马安车从皇宫东门悄没声息地驶将出来,在积雪的官道上奔驰。车窗紧闭,里面拉合着深蓝色的帷幔。
我还是忍不住掀起车窗一角,向外看了一眼,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积雪映着淡淡的清辉,飞雪已经稀疏起来,四下一片素白,树木、酒肆、店铺、人家,都显得格外寂静。
两马安车在路上跑了很久,才停在一处阴森森的灰色屋宇前。原来的长乐宫大长秋、新近升为长安司直的田仁,躬着腰,从屋前的一个阴暗角落里迎了出来。
“卫皇后。”他压低声音,将我扶下来,“你想见的人,都在里面。”
我停住脚步,打量了打量这个阴气逼人的所在。
这是人人害怕的长安大狱,里面曾经关过皇嗣,关过十几位食邑万户的诸侯王,关过不少丞相、太子太傅,关过几百位上卿、公侯、二千石,其他一千石以下的官员和关内侯,更是数不胜数。
来到这里的人很少能活着出去,能官复原职的更是极为罕见。即使侥幸逃过此劫,从此也就如同行尸走肉,不敢多说一句话。
我沿着没有灯的潮湿甬道一路往下走去。
“公孙父子关在那边。”田仁提醒我说。
我的脚步没有转弯,仍然往西边的待斩囚牢笼走去:“我想先看看朱安世。”
“一个鄙夫有什么好看的。”田仁不以为然。
“鄙夫?”我嘿嘿冷笑,“他弄得我们卫家家破人亡,公孙家马上就要惨遭灭门大祸!鄙夫?出过名将卫青和霍去病的大族都不是他的对手!”
田仁默然无语,为我高高举起了羊角灯笼。
清冷的烛辉洒在雪地上,显得十分诡异凄凉。
“朱安世!”狱卒晃动着腰上的铜钥匙,叫道,“有人来看你!”
一阵零乱而清脆的金属声响起,这是铁镣在石板地上拖动的声音。
“谁来看我?”这声音有几分粗犷,有几分傲慢,还有几分不耐烦,跟着是一个长长的哈欠,“娘的,深更半夜来看我,带酒来了没有?”
我背对着牢门,静静站着。
“他娘的是谁?转过脸来!”那个粗犷的声音骂道。
“是我。”我屏开了狱卒和田仁,想单独和朱安世说一会儿话。
“你是……”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疑惑。
我缓缓地转过身来,推开头上的貂皮风帽,直视着牢栅之内。
“皇后?”他大惊失色。
黯淡的牛油灯在石壁上燃着,我在牢栅外坐了下来,向阴湿冰冷的牢笼中看去。那是个身材短小、相貌粗豪的男子,满面都是疤痕,几乎看不出真实面目。他看起来十分瘦削,但拖着精铁手铐和脚镣站在铁栅之后,竟然显得有几份威严和雄壮。
我也有些惊讶:“你认识我?”
朱安世哈哈大笑起来:“认识?你们姐弟化成灰我都认识!你们家的谁,我不认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怨、仇恨和刻毒,还有几分凄厉。
我没有被他的笑声吓住,不屑地高声说道:“看来,你是我们卫氏的仇家了。卫子夫是大汉皇后,不会怕你这种鼠辈。卫青乃盖世英雄,纵横疆场二十年,杀伐无数,也不会将你这样的小人放在眼中。既然与卫青有仇,怎么不敢在他生前报复?为什么不报复在他和我的身上?死后报复他的孩子、亲戚,算什么大丈夫!即使卫氏家族整个毁在你手中,我依然看不起你。”
朱安世的笑声越发凄惨可怖了,良久,他才停住夜枭一样可怕的笑声,血红的眼睛瞪着我,冷冷问道:“你今天来这里想干什么?”
“听听你的深仇大恨。”我平静地说,“我要知道,卫家究竟毁在谁的手上!”
他仇恨地瞪着我,一言不发。
我慈祥地向他笑了一笑:“你愿意告诉我吗,阳陵大侠?”
他灰黑色的嘴唇哆嗦着,双手托起精铁镣铐,猛然间向石壁上砸去,巨大的响声充斥了地牢,我却依然面不改色。
在外面守着门的田仁,吓了一跳,大声问道:“皇后,你没事吧?”
“没事,你放心。”我淡然回答,气定神闲地等着朱安世开口。
朱安世终于平静下来,他走到铁栅之前,手指紧紧抠住结冰的栅条,向我说道:“皇后,你看我有多大年纪?”
我打量了他一下,说道:“你,你有四十岁了吗?”
朱安世看起来十分苍老憔悴,像是五旬之人,我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四十岁?”朱安世苦笑道,“你相不相信,我今年只有二十六岁?”
我震惊了,低垂下自己的眼睛,不敢再看,但在心里,我是相信的,因为只有年轻人才有那样的怒火和忍耐力。
“你仔细看看,我像不像你认识的一个人?”朱安世接着问道。
我抬眼,细细地看了半天,摇了摇头。他那短小的身材、浓密的胡须,那微陷的眼睛和鲜明的五官,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何况,他脸上密布的疤痕完全遮盖了本来面目,这些伤疤既非刀剑伤,也不是烫伤,似乎是用一种药水洗出来的。
朱安世如此处心积虑地掩饰自己的本相,更显出他的仇恨之深。这一定是我曾经熟识过的人。
“您不记得了?”他嘲讽地说,“是的,您是皇后陛下,怎么会记得那些旧账呢?被害的人恨天哭地,您呢?您是至高无上的大汉皇后,您的兄弟是威风赫赫的大将军,你们只记得疆国大事,哪里记得被你们伤害过的那些底下人。”
“你到底是谁?”沙漏的声音告诉我,子时已过,我不想再和他多费口舌。
他沉默片刻,才仰头说道:“我本不姓朱,我姓李。”
“李?”我猛然站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指着他的鼻子,口吃地说道,“难道,难道你……你是……”我震惊得几乎无法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李?是的,我认出他来了,那形若猿猴的古怪相貌,那湛然有神的眼睛,那倨傲的下巴,那种大丈夫的气概……
我认出他来了,他是李广的孙子,名叫李禹。
数年前,他的姐姐曾是太子据最宠爱的姬人,因此,李禹曾经在东宫里自由出入过几年。他为人极有胆略,剑术极高,太子据很喜欢他。
有一次,李禹得罪宫中的宦官,皇上诏命他进虎圈,持剑刺虎。
李禹刚跳入上林虎苑,皇上就命他不必去了,可是,勇气过人的李禹,却一剑将身后的绳梯砍断,真的打算与几只猛虎拼个你死我活,虽然被救止了,但李禹从此名声大震。
十年不见,我真的认不出他了。这从前年轻健壮的东宫侍卫,剑术高明的名将之后,郎中令李敢唯一的儿子。
他,他的家族不是在七年前就已经被皇上诛尽九族了吗?
朱安世将脸扭了过去,我也沉默着,看着他那矮小宽厚的背影,一种愧疚之意涌上了我的心头。
厚厚的石门外,北风仍然凄厉地咆哮着。
这辈子,除了这件事外,我再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