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末路烈火 A34狱中自杀

朱安世微陷的黑眼睛,充满仇恨,向我看来,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是李敢的儿子,名将李广的孙子,我原名李禹,因为怕被追捕,才用镪水毁容……多少年来,我用尽心机,与公孙敬声、卫伉相交,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他凄然地仰起脸,向天说道:“我陇西李家,世代名将,骑射冠绝三军,不料竟毁于牧羊奴之手!现在,还活在世上的李氏子孙,一个是获罪待斩的朱安世,另一个是在塞外当匈奴大将的叛臣李陵。李家往日的声誉名望早已荡然无存,子孙也零落殆尽。而今,陇西士大夫皆以李家为耻。我有一个孩子,是卖酒妇所生,现在寄养在关东。我仍然让他姓朱,没有教他一点剑术和骑射,打算让他一辈子平平安安地当个农夫。”

朱安世闭上眼睛,冷泪满面纵横。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才叹道:“这些事,有的是天意,有的是皇上的旨意,你怎么能都怪在卫青、霍去病的头上?卫青和霍去病虽然治军严苛,但忠心报国,灭了匈奴,是国家良臣。大丈夫处世,当以公事,不以私怨。”

朱安世的眼睛霍然一睁,喝道:“什么狗屁不值的大丈夫!自从我毁形逃生、改姓为朱的那一天起,朱安世就已经是个真小人了。我只要报了父祖、宗族的大仇,管他什么大丈夫不大丈夫!灭族之事,虽非卫青所为,但我李家衰落的起由总是他吧?我祖父李广是他们舅甥逼死的,我父亲李敢,死在霍去病的剑下,这些鲜血都必须用鲜血来偿还!卫皇后,夜已迟了,请走吧!”

我心下惨然,不仅为李家的命运,更为我们卫家的前途。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卫青和霍去病还造就了多少仇敌啊,他们都站在暗处。

我抬脚走了几步,停在石牢一角,站在那盏昏昏欲尽的牛油灯下,叹道:“李禹,你还记得你堂兄的那首《酬苏武诗》吗?”

朱安世已经收起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悲伤,抱头坐在牢笼的暗影里,放声大哭道:“苏建和李广同为名将,苏建武艺不如李广,兵法不如李广,名望不如李广,勇气不如李广。但苏建竟有胡地牧羊十九年、志气高洁、流芳百世的儿子苏武!光大苏氏门楣。我李家陇西望族,世代名将,而今子孙一为大盗,一为叛臣,人人唾骂,人人鄙视,将来地下,如何去见祖宗……”

我扶着石壁,低声吟着那首《李陵与苏武诗》: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

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踯蹰。

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

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

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

漠北的狂风中,不得还乡、对汉皇恨之入骨的降臣李陵,新近被封为匈奴右校王,在送别牧羊十九年后回归长安的苏武时,却流露出这样凄苦的心情。

李陵是李广的长孙,他生来命苦,还未出生,父亲李当户就在沙场上战死。跟随祖父学成一身武艺后,却在一次战役中终因后援不到血战几天几夜不得已降归匈奴。他一直想重回中原,岂料,终究没能逃过被人谮害的命运,母亲和妻儿、兄弟、九族都被皇上杀尽。

这首典雅深沉的长诗里,有着多少哭不出来的眼泪呵!

朱安世凄厉而绝望的恸哭声像是这首诗的最好注解。

“朱安世。”我长叹一声,“你活不过今夜的,你知道吗?”

他点了点头。

“皇上准备赦免你,但我不能。”我凄然道,“我的姐夫和侄儿都要死在你手上,我不能不报复,这是一个老妇人的复仇,所以不会讲什么道义。”

他苦笑两声:“自从昨夜审讯结束,值守的皇家侍卫全部撤走,我就知道你会来。”

“你早死几天,就不会给我们卫家带来那么多灾难,不会流那么多血。”我哀怨地说道,从袖中取出一块磨得十分尖利的石块,隔着铁栅扔进去,“朱安世,我敬你是条好汉,名门子弟,你自己割断脖子,做个了断吧。本来,我想叫卫士们动手勒死你,再将石块插入你的心脏,宣布你自杀身亡。皇上只会后悔,没叫人将牢中的断石打扫干净。”

朱安世没有去捡那块石头,他面对石壁,沉声道:“公孙父子和卫伉、阳石公主都必须死。我大仇得报,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但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必须来得明白,去得明白,皇后,你拿笔来,我要在这壁上留几句遗言。”

我隔门吩咐田仁取笔墨来,亲自为他磨墨。

朱安世横握着紫毫大笔,在生着绿苔的石壁上洒墨成文:

陇西有故族,伏胡七十载。苍天妒英杰,百战化尘埃。

天子一威怒,九族翻血海。忍辱逃余生,泪尽毁形骸。

苦心三千日,旧仇俱齑粉。饮剑从兹去,大梦隔法轮。

写罢,他将笔掷在地下,怆然泪下。

“李禹,你要是怕死,我放你走。”我冷冷地说。

“死,现在对我来说是个解脱。”李禹长叹一声,说道,“我哭的是,好男儿没能死在疆场上,却死在这种不明不白的地方!我哭的是,我有着一身武艺、谋略和超人的意志力、胆量,却一事无成,将一生都用于了复仇。我哭的是,陇西李家,百年将族,从兹而绝!我哭的是,卫青、霍去病和李广都是驱逐匈奴的名将,却都绝了后代……”

“你后悔吗?”我问道。

“不!”他断然答道,“我不后悔!”

我们都沉默了,石牢中,昏暗的灯下照见我们三个人的影子。

“你上路吧。”我转过了脸,催促道。门外,天要明了。

过得片刻,身后,石牢异样的寂静中,猛然传来了几声巨响,李禹的惨叫声被精铁镣铐零乱的碰撞声掩盖了下去。

站在牢栅近处的我,看见一股细细的血流在地下慢慢延伸着,渗透着,洇染着,快要接触到我的裙边了。

我赶紧提起衣服,大步走出气味难闻的阴森森的地牢。

外面大雪方住,刮了三天三夜的风也停了,处处都是琼瑶玉柱、冰雪世界,这个清晨似乎格外清新明亮。

卫氏,不能毁在这个性格执拗、满怀仇恨的汉子手中。

呵,我那曾经显赫一时的卫氏,现在虽然已经衰败了,但到底还是长安大族,还是最重要的外戚,还是人们羡慕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