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末路烈火 A36屠杀

夜已深,我独自坐在上林苑的一处荒亭中,望着任安那挺拔的身影从花园里急行而来。

他与霍去病差不多年纪,霍去病要是活到今天,不知道会不会坐视他的姨父、表弟、表妹们全都陷入绝境。

一盏冷清的白灯笼将他引到我面前,任安是北军使者护军,驻守长安城的北军共设中垒、屯骑、步兵、胡骑八校尉,他们全得听从这位护军将军的调遣,长安之内,唯任安马首是瞻。

“皇后陛下!”任安脸有戚容,蓬乱的胡须遮住了他半个面庞,“深夜找老臣来此,有何吩咐?”

“事到如今,任将军,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与田仁当年都是卫青门下舍人,是青弟向我极力举荐你们,你才有今天的飞黄腾达。”我心力交瘁,有些口不择言地说出了旧事,“现在卫氏风雨飘摇,卫伉与诸邑、阳石公主全被系狱,任将军,你当年说过,大将军待你以国士,你当以国士报之。我已走投无路,希望任将军能救救我的女儿和卫青的儿子们!”

我努力挡住侧脸,不让他看见我汹涌的眼泪。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或许,调动北军困住未央宫,将悖乱残狠的皇上软禁起来,已是我最后的退路。

皇上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他凭着毫无根据的疑心就要杀完所有的卫家子弟,为了家族,为了儿女,我只能硬起心肠。

三十年前,任安是河南荥阳的一个孤儿,大雪天里,他推着车子光着脚跑了上千里,来到了长安城。

长安城的满目繁华与出人头地的机会,令任安目醉神迷,他投身在卫青门下,从养马奴做起,一直到卫青发现他是个有勇有谋的少年,于是赐给他衣食黄金,又举荐他入朝为官,陆续迁升到三河太守、北军使者。

任安有今天,全都是因为卫氏。

除了赵破奴、田仁和任安,我别无倚仗商量的大臣。

任安低头沉默了片刻,叹气道:“陛下,老臣虽是北军使者,却无权调遣大军,皇上新近改了号令,各校尉只有见了皇上的赤色旄节才能发兵。”

我倒吸一口气,从前的几十年里,皇上都以虎符发兵,由于据儿数次监国,为了便利,太子与皇上手里都分别持有虎符,若是据儿愿意,他的虎符也可以调动各处军队。

可什么时候就忽然改成了旄节发兵?

皇上对太子的疑心和戒备已经毫不掩饰。就算此刻告诉皇上刘弗陵不是他的儿子,也改变不了皇上对卫氏、对太子的厌恶。

我颓然坐下,感觉到一股咸咸的热流在冲击着胸口。

“皇后,你怎么了?”任安有些焦急地望着我。

我低头,望见口角一缕暗红色的血慢慢渗透了我雪白的前襟,诸邑、阳石,原谅我,我是一个多么没用的母亲……

殿外下着暴雨,桃树、杏树上才挂的青果被打落一地。

太液池泛着巨大的波涛,狂风呼啸,长乐宫顶深红色的雕花瓦当被掀翻了一半。

这是个怎样可怕的日子啊,皇上正式下了诏书,由水衡都尉江充司刑,将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和长平侯卫伉在北宫门外的广场当众斩首。

我的长发散落开来,形如枯鬼,怔怔地坐在自己的宫门前,任凭大雨浇淋。

“母后!”一个悲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那是太子据,“我们再去求求父皇吧……”

我摇了摇头,没有用的,我知道。

六十六岁的君王,现在暴戾得像个魔鬼,一定是有人真的给他下了巫蛊,迷住了他的神志和心窍,所以,他才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此毒手。

“那么,我们去给她们送行……”太子据只会哭,这个懦弱无刚的儿子,我厌恶地看着他,难道他不能像战国时的太子们一样,毫不犹豫地争夺他父皇的权位?杀我女儿的不是她们的父亲,是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我再次摇了摇头,虽然我的心早已经破碎成尘,但我还是不能面对我那一双可爱的女儿,面对卫青曾郑重托付给我的伉儿。

“天啊,让我早点死去吧!”我仰起脸,向乌沉沉的天空大喊大叫道,很久没有梳洗过的长发,松松软软的,像乱草一样堆在积水中。

“母后!”太子据撕心裂肺地叫着。

“皇后!”一个长乐宫的侍卫忽然从宫门慌忙地闯进来,跪在大雨之中,“诸邑公主说,她还有遗言要留给皇后!”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向宫门外走去,眼前一片模糊。五十年来泪流不止的眼睛,终于看不清了,多好啊,我不再能看见这个黑暗的捉弄人的世界。

侍女们拥上来,小心地扶住我,一路撑伞。

深红的宫道上有几辆三马安车,缓缓行走,里面传出嬉笑之声,我听得出来,其中有皇上,有他的宠妃牡丹夫人,有钩弋夫人,还有几个宫女。

“是皇后。”钩弋夫人拉开车帘的一角,轻声说道。

“天哪,皇后看上去真可怕。”娇小的年方十六岁的牡丹夫人说道,她现在只看得见世间的美好和快乐,像我当年一样。

皇上的声音充满了厌恶:“疯婆子!朕想不出来,朕当年竟立了这样的女人做大汉皇后!她现在看起来简直像个肮脏的女巫,像吸血的魔鬼。”

魔鬼不是我,而是他。

他怎么能这样说我?我不是和白睡莲一样清纯的绝代佳人吗?他曾经亲口说过,那是四十八年前的夏天。

皇上的安车辘辘远去,我站在宫道上,向他们投去模模糊糊的视线,这样大的风雨,他们还向上林苑里去,是干什么?喝酒赏雨吗?是的,围苑里新起了一座高台,皇上亲笔“期雨台”,华贵无比,台下埋着三百个民夫的白骨。

北宫前面挤满了人,狂风骤雨也打不散他们,这些嗜血的长安百姓。

台上,高高地绑着三个人,尽管在这样危难的时候,他们的脸上也没有一丝慌张,仍然显得高贵、骄傲和冷漠,他们不愧是皇家的血胤。

“诸邑,”我努力克服住乱麻一般的情绪,不让自己昏倒过去,被侍女们扶上高台,“娘来看你了。”

“娘!”诸邑高高地抬起头,美丽的眼睛望着我,里面没有泪。

“阳石!”我凭着感觉,向同样跪在大雨中的二女儿看过去。

“娘!女儿不能给你养老送终了!”阳石竟然微笑起来,“娘,女儿要去地下寻找公孙敬声,他答应过我的,死了以后,我和他以夫妻之礼合葬。”

“好,这件事娘来给你办。”我点点头,再将脸扭向诸邑,“诸邑,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要对娘说?”

“娘,女儿的几个孩子,都在严家,他们衣食无忧,早已承袭了侯爵,女儿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诸邑的脸轻轻摩擦着我的裙裾下摆,说道,“只有最小的那一个,现在寄养在南山之下,还没满一岁,女儿十分牵挂。”

“你放心。”我毅然答道,“娘会替你好好抚养他,他不但是你的孩子,也是卫家唯一的儿孙,娘要请最好的师傅,教他学武,学兵法,学治国之术!”

“娘!”诸邑痛楚地唤了一声,哀求道,“我不要他学武,不要他学兵法,不要他学治国之术!娘,我只求他平安!”

我却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狂热的思维,谵妄地说道:“不!他是卫家的儿孙,就必须学会骑射和兵法,必须成为一代将相,必须建功封侯!卫青死了,卫伉死了,我们卫家还有卫念,对,卫念将成为新的大将!”

诸邑沉默了,低垂下发髻。

“行刑时刻到,卫皇后请速退!”忽然间,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道,那是穿着鲜艳的绛红朝服的江充,他正得意洋洋地负手站在宫门前。

“告诉娘,他有什么特征,他寄养在哪个猎户家中?”我急忙问道,“娘要叫人马上将他接入宫中来!”

诸邑公主却闭目不答。

“你说呀!说呀!诸邑,你不是要叫娘好好抚养他吗?”我摇撼着诸邑的肩膀。

诸邑的脸上满是决绝之色:“娘,我不会说的。”

“好伉儿,你告诉我!”我连忙向卫伉身边走去,叫道,“卫伉,你的儿子到底在哪里?”

卫伉苦笑两声:“娘,就让卫念在民间长大吧。我只要他平平安安就好,不必再让他入宫受教,像他的父祖一样,一辈子活得心惊胆战。”

“诸邑!”我绝望地叫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娘?”

“娘!”诸邑忍不住哭道,“女儿是皇帝的长女,食邑三万户的大公主,却落得一个上断头台的下场。伉弟是大将军卫青之后,卫青为朝廷建下了那样重大的功劳,却保不住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家族!出将入相、建功封侯,究竟有什么用处?就让卫念成为南山下的猎户吧,至少,他会平安、快乐!”

我狂乱地呼喝着,叫着,没有人理睬我。

一队穿着绛红衣服的刽子手迈着大步走过来。

侍女们将我挟持下了高台。

身后,围观者们惊叫不已。

天上,一道长长的闪电划破了厚厚的深灰色云层,接着,是一记格外响亮可怕的炸雷。

雷响过之后,街头传来了恐慌的呼叫:“长安城的城墙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