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末路烈火 A37掘地三尺

傍晚,有人在叩动长乐宫的青铜兽头门环,叩声十分无礼。

“去看看是谁。”我躺在床上吩咐。

今天,我驱车前往南山,找了一块四面环山的墓地,将阳石公主和公孙敬声、诸邑公主和卫伉全都合葬了,在长眠的儿女们旁边,我命人筑造了一块格外简朴的墓地,墓前只有四棵高大的柳树和一对石羊,墓碑上刻着“卫子夫”三个字。

此处,离皇上给自己建造的墓地“茂陵”非常非常遥远。

“是水衡都尉江充的手下。”宫中女官紧张地回报。

“他要来干什么?”我的眼睛看出去,到处一片白茫茫,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水衡都尉江充、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领了皇上的圣旨,要搜查宫妃们的住处和地下,看还有什么人私下里埋着偶人,诅咒皇上。”寝宫的帘外,几个人影大踏步地走了进来,领头的是江充。

他的声音踌躇满志,是的,他和钩弋夫人离久已向往的太子之位,现在很近了,在踏上由我女儿尸体筑成的台阶之后。

“搜查宫妃,上我这儿来干什么?”我的声音已经不像是人的声音了,阴森森的,像出自地下。

站在帘外的江充似乎打了个寒战。

“宫妃们的房子下面已经全部发掘完毕,没有发现任何巫蛊。”江充在帘外踱了几步,“现在,我们三个奉天子明诏,来搜查长乐宫和东宫。”

“是吗?”我的声音很可怖,“钩弋宫也搜查了?”

“皇上说钩弋宫不必搜查。”面容俊秀、与乃兄有几分相似的按道侯韩说,笑着说道,“皇上说,他要是连钩弋夫人都信不过,就没有谁可以相信了。”

“连太子他都不相信?”

“皇上招来望气者,在期雨台上俯瞰,说宫中有巫蛊妖气,其气来自东方。东方只有长乐宫和东宫两处宫室。”江充微笑着告诉我,“所以皇上发诏,命我带领宫中侍卫,将长乐宫和东宫全部搜查一遍,看是不是有什么宫女和宦官、侍卫心怀私愤,诅咒皇上。皇后,这一个月来,皇上龙体不安,夜晚总是从睡梦中惊醒,说有人持剑刺他,想来,必有人在背后使用巫术。”

皇上老了,糊涂了,而他仍是皇上,仍可以被那些野心家们用作发号施令的偶人。巫蛊?我也相信这世上真有巫蛊了,若是不曾中了巫蛊,那个博学多才、天纵英明的皇上,怎么会一天比一天变得血腥、多疑、轻信、无情?

“使用巫术的就是你,江充!你用巫蛊之案,牵连屠杀我的家族,江充,你必遭恶报。”我嘶声叫道,就像个街市上绝望撒泼的老妇,“江充,你妄求富贵,利用皇上年老昏乱,进献美人,阴谋夺嫡,加害公主太子,哼,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命,当年在燕地献妹求荣,连累你父兄被杀,这一次,你自己、你的妻儿老母,没几天都要人头落地了!”

“皇后言过了,江充对皇上一片忠心,所以才穷究此案。王法面前,诸侯公主与庶民平等,皇后不得怀愤。”他依旧试图保持着冷静,这个可怕的亡命徒,他怎么能走到今天,一直走进了我长乐宫的宫门?他到底有什么样的巫术?

“哈哈!平等?是的,平民被屈,尚可以到廷尉前鸣冤,公主被诬陷,只能含冤被杀。诸邑、阳石,她们都死在你的手上,迟早有一天,她们的鬼魂会缠上你,会咬住你的脖子,吸你的血,剜你的心!”我厉声狂笑,“江充,你等着吧!你这一辈子不会再有一晚能安睡了!”

江充向后退了一步,他沉默了,手指哆嗦着,向后一扬,叫道:“侍卫们,快到长乐宫各个殿内挖地,看看有没有埋什么刺血偶人!”

镢头碰着石板地的“当啷啷”巨响声充满了长乐宫。

我闭目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动不动,像个尸首。从前碰见我不敢仰视的侍卫们,随意在寝宫里进出着,我的侍女和黄门们都心惊胆战,随着我的失势,长乐宫的所有仆役都好像低人一等。

“再分一半人去东宫!”江充坐在我的妆台边把玩着一个玉球,不耐烦地吩咐道,“快点,找到东西就赶紧拿来,最好在子夜前办完交差。”

“那东西上的血迹太新鲜。”侍卫低声咕哝着。

“拿尿水浸浸就变过颜色来了,”江充踢了他一脚,“快去,还要我教你。”

原来,他们是有备而来。无论东宫和长乐宫地下是否曾经埋过刺血偶人,今天江充的侍卫都能“发掘”出来。

我“腾”地掀开帐子,坐了起来,叫道:“来人,我要去见皇上!”

本来以为我昏迷不醒的江充吓了一大跳,猛然站了起来,说道:“皇上不在宫里。”

“皇上在哪里?”我撩开自己纷披的白发,形状如鬼如魅。

“皇上去了甘泉宫。”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宫外已经有人一迭声地报了进来:“报,报,江都尉,东宫里挖出东西来了!”

闯进我寝宫的,是钩弋宫的黄门令苏文。

黑黑壮壮的苏文手里持着一个黑漆木盘,盘上竟有七八个彩绘的木头偶人,那形貌极其逼真,高高的玉冠冕,宽大的天子朝服,向上翘起的虬髯,又黑又长的眼睛,神情威严而冷酷,和皇上一模一样。

“找到了?”江充惊喜地叫着,接过了那盘木偶。

“还有没想到的好东西,江都尉看,这儿有一份帛书,”苏文兴奋地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白绫锦写就的书信,“大部分是太子和卫伉、诸邑公主来往的信件,信上都是大逆不道的话。你赶紧命人套上三匹快马,到甘泉宫去禀报皇上!”

“好!”江充接过这卷信,将脸转向坐在一旁的按道侯韩说,“侯爷,你跑一趟如何?这头功就送给你了,将大逆不道的太子废了,有你的好处。”

他笑着,向韩说挤了挤眼睛。

我浑身哆嗦,用手指着韩说道:“你敢!你们竟然互相勾结,诬陷皇后和太子!”

他们三人站在帘外哈哈大笑,对我不加理睬。

我是什么样的皇后啊,如此屈辱而卑微!

“报!”侍卫们忽然从宫外跑了进来,“江都尉,皇上派使者来问消息!”

“快出去迎接!”江充忙吩咐道。

殿里响起了脚步声,一群侍卫簇拥着一个身材高大威猛的汉子走了进来,他身穿天子使者的深红袍服,帽子压在眼睛上,黄胡须遮住了半张脸,腰上悬着天子亲赐的“伏夷剑”,神色肃穆。

“天子使臣到!”前头带路的侍卫喝道。

“微臣叩见天子使者!”江充抢先迎了过去,恭敬地跪在地上。

“江充,你在宫中大掘三日,发现了什么?”使者大声问道。

“臣发现太子不端谨,与反贼有书信来往,信中全是大逆不道的话,臣都不忍上奏。”江充从苏文手中接过托盘,也高声回答,“此外,臣在东宫中发现了不少巫蛊用的刺血木偶人,太子反迹凿凿,无法自辩了!”

“长乐宫呢?”使者冷冷地问。

江充似乎从使者的冷漠里发现了一点什么,抬起头来,放低了声量:“长乐宫还没有发现什么,但已经掘出了一处香坛的旧址,马上就能掘出大批罪证了。”

“江都尉好大的功劳啊!”使者冷笑道。

“哪里,”江充端详着使者的脸色,不禁有些胆怯,“都是为皇上分忧,为君王效力。这是臣的分内之事。”

“哼。”使者从鼻子里发出声音,将头转向一边,忽然厉声吩咐道,“皇上诏命,将江充、韩说、苏文都捆绑起来,即时押送甘泉宫,严加审讯,问他离间皇上父子之情、诬陷皇后太子的重罪!”

江充面如土色,伏地叩头不止:“微臣冤枉,微臣冤枉!请皇上明察,请使臣大人转告皇上,微臣忠心耿耿,绝无离间和诬陷之事!”

几个粗壮的侍卫走过来,将江充按住,捆绑起来。

瘫软在床的我,心下又惊又喜。皇上,他真的幡然悔悟了吗?他醒得是多么及时啊,太子据的性命和地位终于能保住了!

外面狂风大作,深夜的长乐宫是这样阴气逼人。

两个侍卫走到韩说面前,准备捆起这位与哥哥一样俊秀、也与哥哥一样终生甘做皇上娈童的侯爷。

“你到底是谁?”精明的韩说忽然尖声问道,“我怎么从来没在宫中见过你?你将皇上御笔拿出来给我看!”

我也心下一怔,确实,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条威风凛凛的大汉,只是他的身形让我有几分眼熟。

“凭你也配看御笔?”使者冷笑着,将下巴一扬,向侍卫们说道,“不用跟他废话,快把他捆起来!”

按道侯韩说退后一步,猛然抽出自己的长剑,横在胸前,叫道:“没有天子手谕,谁敢收捕我?哈哈,我看出来了,你是赵破奴,别以为你染了胡子,乔装打扮,我就听不出你的声音!”

“天子明诏,抗命者死!”那高大威猛的使者,怒喝一声,右手迅速地拔出腰间的伏夷剑,寒芒闪过,韩说已经横尸在地。

这身手让我也看了出来,是赵破奴!当年他向太子发过誓,会肝脑涂地保太子登上帝位,他为什么要有那样的誓言?莫非那么早以前,他就在匈奴的草原上遥遥看到了太子今天的命运?

“杀人了!杀人了!”钩弋宫的黄门令苏文害怕地尖叫道。

“杀一个人你们就害怕了?”一个怒中含悲的声音忽然在殿门外响起,那声音让我震惊,“公孙父子、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和卫伉都死在你们的手上,你们怎么从来没有害怕过?”

“据儿!”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叫道。

“母后!”太子据一边大步走入我的寝宫,一边泣道,“孩儿一直犹疑不定,没有早作决断,让你受苦了!”

“据儿!”我将他揽入怀中,用皱缩的手指抚着他的脸和肩膀,哭道,“娘还能见到你一面,已经心满意足了。”

“母后!”太子据在我的衣服上擦干眼泪,抚摸了一下我的白发,抬起头说道,“请你速速派遣长乐宫的所有侍卫,跟随我保护东宫和长乐宫!将皇宫中所有的马匹、战车、弓箭和刀枪剑戟都运至东宫,孩儿要为自己、为母后、为大汉拼上一场!”

“据儿!”我有些畏缩,“你的父皇还在甘泉宫……”

“父皇在甘泉宫已经住了一个月,母后派去的女官、孩儿派去的家臣和别的使者都没能在甘泉宫见到他,大臣们也都找不到父皇。谁知道父皇现在是死是活?”据儿大声说道,“皇后,你读过史书,不记得前秦的故事吗?秦始皇病死在道路中,赵高和胡亥用鲍鱼堆在天子玉路车中,掩盖他的尸臭,伪诏废了太子扶苏,终于乱了大秦的天下!皇后,你忍见旧时的惨剧再次发生,孩儿成为第二个扶苏吗?”

我被他的话打动了,支撑起半个身子,厉声向殿下叫道:“大长秋,发尽长乐宫侍卫,随太子到东宫去!”大长秋刚刚答应着去了,殿下,侍卫们忽然乱纷纷地叫道:“苏文跑了,黄门令苏文偷偷骑马跑了!”

“快追!”据儿急切地命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