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剑苍玉
一切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凌乱无比,那面珍贵的紫檀琵琶也覆倒在地,背部破了一大块;琵琶的主人艾雪莹则一丝不挂地倒在卧榻下,仿若白玉美人,香艳无比。只是光洁滑腻的肌肤上有无数鱼鳞般的小伤口,似是牙齿咬啮、指甲抓挠的痕迹,有新伤也有旧伤,遍布全身;榻上则仰卧着一个无头男子,赤裸的上半身被利器戳得血肉模糊,血腥不堪。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李白《侠客行》
却说那两名黑影翻过翠楼院墙,刚一落地,一人便发出一声娇柔惊呼,果真是女子之声。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你大呼小叫做什么?”先前那女子道:“这里躺着一个小孩子。呀,他醒了。”
那小孩子便是艾小焕,他一直躲在庭院中留意楼上动静,适才见到有黑衣人跃进来,不及出声就被打晕了过去,对方出手并不重,后进来的两名女子正好有一人踩在了他脚趾上,惊痛之下,立时便醒了过来。那踩到他的女子俯身问道:“空空儿在哪里?”
艾小焕早就被打懵了,甚至对自己目下的处境也没有明白过来,只茫然指着北首房间道:“他喝醉了,在客房里面睡觉。”话音未落,便被那声音低沉的女子重新打晕了过去。
娇柔声音女子道:“呀,玉清姊姊,他不过是个小孩子。”那玉清道:“小孩子会拿着剑躺在院墙下睡觉么?这里有些古怪,郡娘,赶快去办正事要紧。”
二女摸进客房,一进门便闻见酒气熏天,空空儿躺在床上,睡得如死猪一般,对外人进来完全不知。郡娘笑道:“这人当真是醉生梦死了。”自腰间拔出一柄梅花匕首,正欲往空空儿身上刺去,玉清道:“等一等,先弄醒他问清楚再说。”客房桌上有现成沏好的茶水,她取过茶壶,将茶水尽数淋在空空儿头上。
空空儿宿酒未醒,昏昏昧昧中忽觉得面上雨水淋漓、一片冰凉,勉强睁开眼睛一看,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正架在自己颈间,不由得一惊,酒立即便醒了五分。他是习武之人,微一清醒便本能地去摸枕边长剑,却是抓了个空,这才知道兵器已经被人取走。再凝神细看,两名黑衣蒙面人正站在床前,一人掏出一枚铜钱,道:“我问你,你这仰月是从哪里来的?”语气虽然冷峻,却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
空空儿一时懵懂,不知身在何处,又如何为人所制,问道:“你说什么?”顿觉颈中一紧,制住他的郡娘道:“姊姊何必跟他多废话,直接杀了他岂不干净?”
玉清道:“我再问你一次,这枚仰月是从哪里得来的?”空空儿茫然问道:“什么仰月?我根本不知道娘子在说什么。娘子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何要杀我?”玉清道:“这枚仰月是我亲人所有,如果不是你杀了他,如何到了你手中?”郡娘催道:“外面有人来了。姊姊,快些杀了他。”
玉清自怀中取出一柄匕首,寒光闪闪,宛若坚冰。临死之际,空空儿倒是神色自若,昂然道:“你们杀了我也好,不过我还是得说一句,你们说的事我一概不知。”
玉清本已举起匕首,闻言又犹豫起来。忽听得有人在门外叫道:“莹娘,请开下门,我是罗令则,我有要紧的东西落在你这里了。”
郡娘闻声回头,手头微微松动,空空儿顺势朝床角滚去。只是他醺醉之下,身手比往日迟钝了许多,不过自己不觉而已。刚侧过身子,玉清已经倒转匕首,拿手柄击打在他后脑勺上,登时将他打得晕了过去。又搜他身上,除了一纸公文和几吊铜钱,再无他物。
只听见门外罗令则又喊了几声,始终无人应答,自悻悻去了。郡娘道:“那人走了,快杀了他为姊夫报仇。”玉清道:“不,我们还没有弄清楚事情原委,不能就此贸然杀了他。这翠楼很有些蹊跷,明明是家妓院,却是灯火全无,门外叫喊也无人应答。我们别再惹事,还是赶紧走吧。”郡娘道:“难道就此放过他?”玉清扬了扬公文,道:“知道了他姓名来历,不难再找到他。”当即与郡娘悄悄翻墙离开,翠楼重新陷入一片沉寂中。
五更二点晨鼓响时,空空儿终于醒来,只觉得头昏昏沉沉,脑后更是隐隐作痛,坐起来环顾四周,昨夜所发生的一切恍若梦境,突然来临又悄然离去,虚幻如同夏季繁花,唯有颈间为匕首划伤的痕迹犹在,右手还握着一块自那女子腰间取下的玉佩。他凝思片刻,收好玉佩,走出客房。
外面天光刚蒙蒙发亮,庭院中雾气极重,处处一片混沌。忽见翠楼前那几株黄金印菊花花瓣上有几滴红点,心下大奇,凑近一看,竟是血迹,翠楼楼门洞开,一条血线从中洒出,一直到墙根下。正暗觉不妙之时,听得楼上传来“戳死你、砍你的头”的喝骂,赫然是艾小焕的声音。忙赶进楼来,却见张媪横躺在门槛后,额头满是鲜血,吓了一跳,俯身一探她鼻息,却是呼吸均匀,原来受伤并不重,只是晕了过去。又急忙赶上楼去,正撞见艾小焕提着他的长剑跌跌撞撞地奔下楼梯来,那剑上鲜血淋漓,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艾小焕一见到空空儿,顺势将长剑塞到他手中,嘟囔道:“还你的剑。”空空儿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姊姊呢?”艾小焕道:“她在楼上。”仿佛做错了事生怕被人抓到,飞快地自空空儿身旁滑溜过去,头也不回地奔出楼去。
空空儿几个箭步奔上二楼,见到的是一幅不堪入目的画面:一切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凌乱无比,那面珍贵的紫檀琵琶也覆倒在地,背部破了一大块;琵琶的主人艾雪莹则一丝不挂地倒在卧榻下,仿若白玉美人,香艳无比。只是光洁滑腻的肌肤上有无数鱼鳞般的小伤口,似是牙齿咬啮、指甲抓挠的痕迹,有新伤也有旧伤,遍布全身;榻上则仰卧着一个无头男子,赤裸的上半身被利器戳得血肉模糊,血腥不堪。
空空儿忙上前扶起艾雪莹,见她并没有死,只是晕了过去,忙脱下外衣,盖在她裸露的身体上。又抢过去查验那无头男子,见他断颈之处肌肉松弛,分明是一老者,这才明白是另外一人,并非昨日还在一起饮酒的罗令则。他略微松了口气,捡起自己的长剑、剑鞘插好,飞奔下楼,见张媪还躺在原处,艾小焕却是不见了,叫了几声也无人答应,见大门虚掩,料想小孩子惊吓得不轻,大约跑出门了,只好将门掩上,自己去找人报官。
乳白的晨雾四下随风飘转,街上行人极少,对面郎官清酒肆也是门板紧闭,尚未开张,他只好朝坊门赶去。
虾蟆陵坊正黎瑞刚取钥匙开了坊门,正站在武侯铺前打着哈欠与守卫坊门的卫士说话,忽见一条灰绰绰的影子自蒙蒙雾气中冲出,原来是一名年轻男子,携着一柄长剑,满手是血,模样着实诡异,如传说中的游魂那样,不由得一愣。
那男子正是空空儿,疾行如风,奔过来道:“翠楼里面死了个人,请坊正速派人报官。”
黎瑞吃了一惊,问道:“死的是谁?是张姥,还是莹娘?”空空儿道:“都不是,是个老年男子,不过被人割走了脑袋,认不出是谁。”
黎瑞一听是无头命案,神色大为紧张——虾蟆陵一向风平浪静,突然连续发生重大命案,他是坊正,难辞其咎,加上现任京兆尹为人苛刻,最好以重刑立威,上次郎官清酒肆无头窃贼案因他及时找到人头有功,京兆尹只将当日当值的坊卒打了五十杖,未牵连到他,可来往翠楼的非富即贵,怕是这次没有那么好运气了,不单要丢官,还要被处以徒刑——也不及多问,因武侯铺的卫士属于金吾卫管辖,并非他下属,只能好言相请一名卫士去宣阳坊找万年县尉侯彝报案,又请两名卫士与自己一道朝翠楼赶去。空空儿既是报案人,又是昨晚住在翠楼的客人,手上沾满血迹,有重大嫌疑,当然不能就此放走,便带着他一道折返回来。
进来翠楼一看,张媪已经清醒,正抱着一根楼柱瑟缩发抖,黎瑞叫她也不应声,似是吓得傻了。一干人径直上楼来,艾雪莹正倚靠在卧榻腿上,鬓发乱洒,光着双脚,只单批着空空儿的外衣,幸好那件长袍够长,盖住了她全部身子。惟有一点十分离奇,卧榻上并没有空空儿所称的无头男尸,只有大摊血迹,表明那里曾有过一具尸体。
黎瑞问道:“尸首呢?”空空儿也很是困惑,道:“我不知道,刚才明明在这里的。”黎瑞问道:“娘子,刚才是否有人进来过?”艾雪莹连连摇头,也不知道是表示不知道,还是没有看见人进来。
黎瑞忙与卫士四下仔细寻找,将翠楼每一间房搜遍,就连厨边的水井都捞过一通,却始终没有发现无头尸首。黎瑞狐疑问道:“你当真看见了无头尸首?”空空儿道:“当然。不然的话,这卧榻上哪里来的血迹?”黎瑞道:“那么你手上的血是从哪里来的?”空空儿已经料到一旦说出实情,将会对自己十分不利,还是照实答道:“是从我剑上染的。”黎瑞道:“这么说,你的剑就是凶器了?”空空儿道:“这我可不能肯定。”
一名卫士劈手夺过长剑,拔出来一看,忍不住赞道:“好剑。”黎瑞可不懂得赏剑,见那剑尖尽是鲜血,喝道:“这不是凶器是什么?快说,你将尸首藏到什么地方去了?”空空儿甚是平静,道:“剑确实是我的,但昨晚上就不见了,今天早上是这位娘子的弟弟……”
忽听得艾雪莹尖叫一声,发狂般地叫道:“不是的,不是的,他没有杀人。”黎瑞问道:“他是谁?”艾雪莹道:“没有杀人……这里没有杀人……”
众人见她目光呆滞,说话语无伦次,人也有些疯疯癫癫,均不大相信她的话。
惟有黎瑞是个有心人,既然没有发现尸首,主人又否认发生过凶案,真这样的话,他也就没有失职一说了,忙问道:“娘子是说这里没有杀人么?”艾雪莹道:“没有……”黎瑞道:“那这些血迹……”艾雪莹指着空空儿道:“是空郎!他昨日在这里跟人打架争夺卧榻,刺伤了那人,这是那人的血。”
空空儿满面愕然,道:“娘子你……”黎瑞听了却欢天喜地,又问道:“那个受伤的人呢?”艾雪莹道:“我不知道……他们一打起来我就吓得晕了过去,大概他打不过空郎,自己走了……”她所讲的故事听起来固然离奇,然则眼见她娇娇弱弱,一双妙目噙满泪水,极是楚楚可怜,却不由得人不信。
正当众人将怀疑的目光投向空空儿时,忽听得门外马蹄得得,似有不少骑士赶到,随即有人高声叫道:“左金吾卫大将军郭曙郭大将军到!”黎瑞道:“呀,怎么县尉没到,倒惊动郭大将军了?”慌忙赶下楼去迎接。
原来去报案的卫士一出坊门就遇到了巡夜完毕正要回家的左金吾卫大将军郭曙,顺口向他报告凶案一事。郭曙曾在宫中听过艾雪莹的琵琶演奏,印象深刻,听说是她家里出了无头命案,深为关切,便另派飞骑赶去万年县廨报案,命那卫士带路来到虾蟆陵查看究竟。
金吾卫是宿卫禁军,负责京师治安。金吾卫大将军更是官秩正三品,与宰相同列,自唐朝立国,非立下大功的老成宿将不得出任。这郭曙五十来岁,并没有什么鼎鼎功勋,却是在本朝有“功盖一代”之称的郭令公郭子仪的第七子。郭子仪有八子七婿,尽是朝中重臣,显赫无比。郭曙当然远远不及他六哥郭暖出名,郭暖娶了代宗皇帝爱女升平公主,以敢打金枝著名于世——升平公主是德宗皇帝异母妹,为崔妃所生,与郑王李邈一母同胞,也就是当今最受德宗宠爱的舒王李谊的亲姑姑。她新婚时曾自恃身份娇贵与郭暖拌嘴,郭暖一怒之下打了公主,还说:“你不就是仗着你父亲是皇帝吗?我父亲还看不上皇帝的位子呢!”升平公主大怒,回宫去找父亲告状。代宗皇帝听了无奈地说:“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啊,如果郭子仪真的想要做皇帝,天下早就不是我们李家的了。”劝公主回去和郭暧好好过日子。一向小心谨慎的郭子仪知道儿子不但打了金枝,还说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大惊失色,立即绑了郭暧向代宗请罪。代宗说了一句著名的话:“不痴不聋,不作家翁。怎么能把孩子们拌嘴的事情太当真呢?”
经此一事,升平公主才算知道郭家势倾朝野,就连父皇也心存忌惮,从此老老实实当起了郭家媳妇。只是德宗皇帝即位后,对同父异母的升平公主并不如何宠爱,甚至一度将公主幽禁在深宫,郭暖也被软禁。泾阳兵变德宗出逃京师时,神策军无一人护驾,以至不得不由舒王李谊提剑开路、太子李诵亲自殿后,幸好遇到郭曙正带数十人在外打猎游玩,闻讯立即赶来随驾护卫,由于是在最患难的时刻伸出了援助之手,由此深为德宗皇帝感激。不久后,升平公主、郭暖也趁兵乱逃出长安,赶往奉天参拜,德宗这才尽释前嫌,对郭家宠信如初。如今郭暖虽已经过世,但生前却看到次子郭钊娶了代宗皇帝的外孙女,三子郭鏦娶了太子李诵最爱的女儿德阳郡主李畅,四子郭銛则娶了太子另一女儿西河郡主,惟一的爱女郭念云嫁给了皇长孙李淳为正妃,又为郭家捞到了一项重要的政治资本。这位皇长孙幼年曾在祖父德宗皇帝怀抱中自称为“第三天子”,被视为殊罕异事,若他将来真能按祖、父、子的顺序顺利登基为帝,那么郭家就要出一位皇后了。
原以为郭曙来头不小,官架子也一定很大,不料一见到本人,却甚是亲和,他以大将军之尊亲自值宿夜更,也算是武将中身先士卒的表率了。他穿着一身绢布甲,上楼来略微一扫,也不着急问明原委,先道:“请娘子先去房里穿好衣裳。”
艾雪莹这才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仅披着男人的外袍,羞得红了脸,慌忙闪身进卧房,半晌才穿好衣服出来,将外衣还给空空儿道:“多谢空郎。”
空空儿这才知道自己上来翠楼第一次发现无头尸首时她就已经清醒,那么她肯定也看见了那具尸首,可她为什么要矢口否认这里发生过凶案?又为什么要编造谎话将事情推到他身上?回想起她昨日主动以剑南美酒相邀的情形,这是不是一个事先安排好的陷阱?内中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黎瑞早将之前艾雪莹所言禀告郭曙,道:“莹娘已经说了这里并没有发生命案,四下也找不到尸首,难道凭空消失了不成?”又指着空空儿道:“这人浑身酒气,定是喝醉了酒,一大早就无事生非,谎报案情,大将军既然撞见,可要重重治他的罪。”
郭曙淡淡道:“坊正说得有理,不过这不是本将管辖范围,一会儿自会有万年县尉来处分。”似是丝毫不关心什么凶案、空空儿的,又皱了皱眉,转头问道:“这里乱得很,怕是一时难以安生,娘子要不要暂时先去寒舍喝杯热茶、暂作歇息?”艾雪莹颤声道:“不……不敢……多谢大将军好意。”
若换作旁人,早恨不得抱上郭家这棵大树,艾雪莹却因为久在宫中,深知郭家势力固然大,可嫉妒郭氏的人也不少,一个连皇帝都要忌惮的家族,岂不是时刻立在危墙之下么?许多年前郭子仪请人修墙,特意叮嘱道:“好好地修筑这道墙,千万不要不牢固。”面对这位对唐朝有再造之功的大人物,修墙人只傲然答道:“数十年来,京师达官贵人宅邸的院墙都是我亲手所修。我只看见宅邸的主人在不停更换,而我修的墙却都还在。”郭子仪听完怆然动容,感慨良久,当日就以老病向朝廷辞官,此后谨小慎微,虽功高盖主,却还是得以善终。而今令公既逝,郭家贵臣满朝,却再无人有郭子仪那样的威望和声誉,“孝友廉谨”的家规也在慢慢被淡忘。眼前的事,可大,亦可小,对艾雪莹而言当然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一旦扯上郭家,那就不是件小事了,这也是她毫不迟疑地拒绝郭曙的原因。
郭曙只愣了一下,随即道:“如此,甚好。”便自带了随从下楼。转瞬人喊马嘶,一众人离开,翠楼又重新陷入了沉寂。
天光明亮了许多,东方露出晨曦的曙光来,今天将会是个明朗的秋日。街上的行人慢慢多了起来,虽则大多数是赶早谋生的贩夫走卒,却也昭示着长安城正从沉睡中清醒,正逐渐恢复着活力与生机。
等了大半个时辰,万年县尉侯彝终于率领大批差役赶到,一见到空空儿即认出他是当日指点自己破获郎官清酒肆无头尸首命案的人,只微微一愣,也不出声招呼。他先耐心听黎瑞说完经过,命同来的录事一一记下来作为文书备案。又问艾雪莹道:“娘子当真可以肯定这些血迹只是两人打架打出来的?”
艾雪莹见侯彝目光灼灼,语气严峻,知道他并不十分相信打架一说,不敢再正视他,低下头道:“是。”侯彝道:“那好,一会儿请娘子在供词上签字画押。”又转头问空空儿道:“你报称的无头尸首不见了,这里的主人指认这些血迹是你打伤了人弄出来的……”他接过长剑看了一眼,道:“不过从这剑尖的血迹来看,怕不只是打伤人这么简单吧?快说,尸首在哪儿?”
空空儿平白无故陷入这样一场官司,完全是莫名其妙,正待辩解,黎瑞插口道:“没有凶案,哪来的尸首?少府可别弄错了。”侯彝明白他是怕牵连受罚,冷冷道:“这里没有坊正的事了。请坊正立即去调派人手,四下寻访人头。”
黎瑞道:“可是连尸首都没有,又哪里来的人头?”侯彝道:“那你怎么解释从这里一直洒到庭院墙内外的血迹?莫非是那被打伤的人自己翻墙出去?”
空空儿早知道这万年县尉是个极明事理的人,见他上楼之前已经勘验过庭院内外血迹,因而一眼就能断定这里确实发生过命案,心下颇为佩服。
黎瑞无言以对,只得道:“是,小的这就去办。”又问道,“可这要如何寻找?少府如何知道人头还在?”侯彝道:“凶手取走人头,无非是要祭奠或是交差用,人头一定还在。你只须多派坊卒,四下打听有没有见到一个拿衣衫充作包袱提在手中的人。”
黎瑞道:“万一凶手早已经带着人头出了长安、远走高飞了呢?”侯彝道:“适才我等出来县廨时遇到左金吾卫郭大将军,他告知一听到有命案后已经派人飞马通知城门卫士,会严格搜查出城人的车马、行囊、包裹。”黎瑞道:“可是郭大将军得报时晨鼓已经响了一阵子了,万一那凶手一直等候在城门附近……”他不过是习惯性地狡辩推脱,忽然意识到万年县尉精明,这一套不会管用,慌忙住了口。
不料侯彝并不生气,只重重看了艾雪莹一眼,道:“莹娘子心高气傲,向来只接待高官巨贾,如果昨夜真有人被杀,想来也是翠楼熟客,那凶手赶来这里杀人,分明是知道死者行踪,谋划已久,他一定不会冒险在清晨人少时出城,那样太容易被城门卫士记住。”黎瑞道:“是,是,少府高见。”
侯彝道:“记住,这件案子不可声张。”黎瑞自然是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少,忙道:“少府放心,小的决计不会说出一个字。”
侯彝这才转向空空儿,问道:“你将尸首藏到哪儿了?现在说出来,还可以作自首论处。”空空儿道:“少府何以能断定是在下藏了尸首?”侯彝道:“是你主动来找坊正报案说发现了无头男尸,但坊正赶来时却又没有尸首,从翠楼到坊门来回也不过一刻功夫,难道能有人在这一刻时间内将尸首运出翠楼藏到他处?”空空儿道:“确实很难。”侯彝道:“这翠楼只有两个女人、一个小孩子,他们如何能搬动尸首?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旁人。阁下能用这样的神兵利器,身手一定相当不错,处理一具尸首不在话下。”
空空儿道:“这剑确实是我的,不过我对一切事情一无所知。”侯彝点点头,道:“那好,你说说是怎么回事。”空空儿道:“我昨晚因醉酒留宿在客房,半夜醒来时被人打晕,随身佩剑早已经不见,再醒来时正是晨鼓敲响,我听见小焕在楼上喊叫……”
艾雪莹突然惊呼一声,叫道:“小焕呢?他人呢?”空空儿道:“我适才出门报官前又遇到过他,不过后来就……”
忽见艾雪莹连连摇头,露出哀求的神色来,蓦地明白过来,她是不愿意牵扯出幼弟,所以才极力否认有凶案发生,才有意编造谎话将事情推到他身上,可小焕明明不是杀人凶手,况且如果不说出小焕,他如何能解释清楚手上和剑上的血迹?然而她那乞怜的眼神与一位故人极其相似,又让他不忍心拒绝,还有她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回事,但多少能猜到她光鲜的表面下是何等悲惨的境遇,她实在够可怜了,小焕正是她惟一的精神支柱,一时间迟疑不定。
侯彝道:“娘子不必慌乱,我这就派人去找令弟。”又扭头问空空儿道,“然后呢?你不会也跟莹娘一般,说是跟人打架吧?”
空空儿知道这万年县尉相当精明,打架的谎言一戳即破,便实话实说道:“我闻声进来,先看到张姥倒在门后,赶上来又看见娘子倒在地上,卧榻上躺着一具无头的尸首。我原以为他是昨日与我一道饮酒的罗兄,特意上前查看,发现那男子肌肉松弛,才知道是名老年男子……”
侯彝道:“那么你手上的血是查看无头尸首时沾染上的?”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理由,空空儿本可以把握住机会,但他生平最重信义,不愿意说谎,道:“不是。这其中另有缘由,不过恕在下不能相告。”侯彝道:“很好,那就请阁下跟我走一趟吧。来人,将空空儿拿下了。”
当即有差役应声一抖铁链,当头朝空空儿套了过来,他也不反抗躲避,任凭差役锁住。
侯彝道:“娘子,令姨还在楼下,看样子吓得不轻,你先带她去梳洗一下,好生歇息。如果问案需要,我再派人来传唤你。”艾雪莹道:“是。”又指着空空儿道,“那么空郎他……”侯彝道:“你相信他说的故事么?醉了酒歇宿在你这里,半夜被人打晕,剑被偷走,成为凶器,然后醒来就发现无头尸首……”
艾雪莹大约也没有想过这些,微微一愣,才道:“这么说,难道真的是空郎杀人?可他如果是凶手,为何杀了人后不尽快离开,还要主动去报案?”侯彝道:“听娘子的语气,也承认这里曾有过尸首了?”艾雪莹这才知道中了侯彝的圈套,只好道:“没有,我只是顺着少府的意思说。”
侯彝任万年县尉已经三年有余,平康坊、虾蟆陵均是他下辖范围,知道烟花之地素来是非多,而从青楼女子口中绝难听到实话,这与她们所经营的营生有关。艾雪莹是宫里放逐出来的女优,见过大场面的人,更比寻常青楼女子多了几分见识,有着诸多顾忌,她大概早就明白守口如瓶是她惟一的出路。要想知道真相,最要紧的是找到那具失踪的尸首,证人可以说谎,但死人决计不会。他也不当场戳破艾雪莹的谎言,只指着空空儿道:“这人我得带走了。”
艾雪莹慌忙地道:“我……我有句话想跟空郎说……”她明知道这要求没有任何希望,但迫于某种压力,还是无奈地说了出来。不料侯彝竟爽快地答应道:“好。”命差役放开铁链,自己先率人下楼。
艾雪莹既意外又惊喜,慌忙跟到楼梯口察看,见侯彝等人已经出楼,这才回来握住空空儿的手,泪眼涟涟地恳求道:“空郎,你是个好人,谢谢你刚才没有说出小焕来,也求求你千万不要牵扯他进来,一旦你说出来,我们全家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我死了倒也不打紧,可小焕还是个孩子……求求你……”
她说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但面上的惊惧却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空空儿道:“我答应你。”艾雪莹料不到他如此干脆,惊讶地问道:“你不问清事情原委么?”空空儿道:“娘子既有难处,我又何必多问?”即点点头,带了锁链下楼。
侯彝正吩咐两名差役留在虾蟆陵寻找线索,见空空儿瞬间就出来,神色泰然自若,颇为惊讶,也不多问,道:“走吧。”领人押着空空儿出来翠楼。
却见门前已经聚集了一些人,都是看到这里来了许多差役赶来瞧热闹的,不过因为没有尸首抬出,也不知道究竟,只以为翠楼里面出了大事情,翘首张望中,忽见差役牵出一名项带铁链、双手带铐的犯人来,顿时一阵哄然。
人群中竟然还有空空儿认识的人,那就是昨日一起把酒言欢的罗令则,也是能证明他与此事毫无关联的人——他二人一道被邀来翠楼,之后他酩酊大醉,甚至在那两名女子欲杀他之时,他听见了罗令则在翠楼外叫门,也许正是这一声喊叫救了他一命,而那两名女子身怀武功、手持利刃,深夜出现翠楼绝非偶然,与无头命案也脱不了干系。可是他不知道罗令则知道些什么、又看到过什么,会不会牵连出艾小焕来?尚在迟疑间,罗令则却忽然扭头而去,仿佛极不情愿卷入进来。
侯彝问道:“你看见什么人么?”空空儿若说出罗令则是证人,侯彝定会派人去追捕,但他只是摇了摇头。侯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们走吧。”
万年县廨位于宣阳坊的东南隅,因为是天子脚下的京县,建制远非普通县城所能比拟。县门古朴庄重,为隋朝著名建筑师宇文恺所建——这位宇文恺出身北周宇文皇族,多技巧思,擅长工艺,尤善建筑。隋文帝杨坚当上皇帝后,大杀北周皇族宇文氏,宇文恺也在被杀的名单上,仅仅因为他长于技艺,才名远扬,意外得到了赦免。杨坚派使臣飞马传旨,从刀口下将他救了出来。几乎所有的在隋朝修建的著名工程,宇文恺都曾参与,眼前所见的长安城,正是宇文恺的杰作——昔日高宗皇帝与武则天之爱女太平公主下嫁薛绍,婚席就设在万年县廨,太平公主嫌县门太窄,进出不便,打算拆掉,高宗皇帝因门是宇文恺亲手所造,特下诏阻止,到如今两百余年,犹坚固如初。
空空儿被径直带到县廨的签押房。侯彝命人松了铁链,道:“我猜这件事跟阁下确实无关,不过本官职责所在,少不得要做个样子。”空空儿颇为惊奇,问道:“少府何以如此肯定?”侯彝道:“阁下身处重大嫌疑中,却因为艾雪莹一个眼神就不肯说出最有利于你的证人证据,有这等侠义心肠,料想也是个敢作敢为的人,若真是跟你有关,你一定会爽快承认。”空空儿这才知道一切都没有瞒过侯彝的眼睛,因为应承艾雪莹在先,不便多说什么。
侯彝道:“你既不愿意吐露实情,我也不想强人所难。不过我既然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等找到尸首和艾小焕,你若还是不肯说实话,休要怪刑罚无情了。”空空儿只是沉默不语,侯彝便不再多说,命人带他下狱监禁。
差役押着空空儿来到县狱,移交给典狱。典狱姓万,又是万年县的狱吏,所以人称“万年吏”,听说是犯人牵涉命案,不敢怠慢,命狱卒给空空儿上了颈钳、手杻。狱卒照例搜身时搜出一块深青色的玉佩,杂有血色斑纹,形为双螭纠结状。那万年吏登时双眼放光,一把抢过玉佩,细细摩挲打量。狱卒心领神会,一推空空儿道:“进了这大牢,可有得你苦头吃了。不过这里全是吏君说了算,你是想吃甜头还是吃苦头?”
空空儿当然明白狱卒是在暗示自己用玉佩贿赂典狱,本来身外之物他也不放在心上,可这玉佩取自昨夜要杀自己的女子身上,翠楼凶案多半也与这两名女子有关,要找到她们,还得从这块玉佩着手,况且这典狱公然向犯人索要贿赂,着实令他反感,只冷冷道:“这玉佩事关重大,典狱可不能拿走。天子脚下,王法森严,还请典狱自重。”
万年吏勃然大怒,道:“你这杀人犯、阶下囚还敢跟我谈王法。”一名狱卒忙道:“这犯人不识抬举,典狱君何必跟他生气?不过瞧他寒酸土气,怎会有这样的玉佩?多半是从哪里偷来的。”万年吏道:“嗯,你说得有理,得拿去好好问问原来的主人是谁。”顺手将玉佩收入怀中。
空空儿知道当此境地,万难要回玉佩,不如暂且由这贪心的典狱拿去,日后再寻机取回不迟。万年吏见他一言不发,以为他已经服软,也不再为难他,道:“带他进去,给他找间人少的。”狱卒道:“是。”拉着空空儿来到关押重罪犯人的重狱,推他进去牢房前又顺手将他怀中的几吊铜钱摸走。空空儿始终一声不吭,那狱卒认为他软弱可欺,笑道:“你是外地人氏吧?可有亲戚朋友在长安,我愿意代劳通知一声,这样好有人来给你送饭。”
唐朝制度,监狱犯人伙食须自理,这自理就是需要家人每日往大牢送饭,若犯人没有亲属,监狱也提供饭食,但饭费要算由犯人或家属按价出钱。狱卒表面是好意,其实是想从犯人家属身上得些好处,这也是大狱中老一套捞钱的法子了。
空空儿缓缓摇了摇头,道:“没有。”言语中颇有落寞凄凉之意。那狱卒颇为扫兴,不快地锁了牢门,自己出去狱厅找同伴玩樗蒲去了。
牢房内早有一人一直在留意着动静,见空空儿转过身来,惊呼道:“当真是你?空空儿,你……你怎么会……”
那人正是昨日大闹郎官清酒肆的刘叉。空空儿乍然见到他,也极是诧异,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刘叉“呸”了一声,恨恨道:“我一大清早出门,打算去乐游原看日出,没想到正好遇到京兆尹上朝,没有及时回避,被他下令抓起来关到这里。最可气的是,那些差役还直说我运气好,赶上京兆尹有急事,不然肯定被当街杖死。”又问道,“你为什么……你难不成也是冲撞了京兆尹?”空空儿道:“不是……我昨晚留宿的地方发生一些事情……”他不愿意多提,只慢慢靠着墙背坐下来。
刘叉适才亲眼见到狱卒抢走空空儿怀中的铜钱,他却任其作为,当即冷笑道:“想不到名震河北的空空儿今日也会受小小狱卒的气,你为何不亮出你魏博巡官的身份?”空空儿摇了摇头,道:“我那巡官只是挂名,作不得数的。”
刘叉长年在河北市井之地厮混,久闻空空儿大名,知道他因徒手搏虎而颇受魏博节度使重视——昔日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有意扩张领土,昭义节度使薛嵩日夜忧闷,计无所出,其心腹内记室红线潜入戒备森严的魏博节度使府,从节度使田承嗣床头偷走金盒,薛嵩遂写信给田承嗣,还以金盒。田承嗣见薛嵩身边有如此能人,不敢轻视,主动为儿子求娶薛嵩之女,两家结为姻亲,一场战争由此消弭。红线虽然迅疾功成身退、不知所终,然豢养武功高强、身怀绝技的江湖豪侠成为节度使必行之事——被礼聘为巡官,又与衙内兵马使田兴交好,二人结为异姓兄弟。此刻见他并不拿出魏博武官的架子来,大感意外。“安史之乱”后,魏博称霸一方,成为半独立王国,时谚语称:“长安天子,魏府牙军。”又道:“天下精兵,尽在魏博。”均是说魏博军队强悍的牙军。朝廷无可奈何,还得尽心笼络,代宗曾将女儿永乐公主下嫁田承嗣第三子田华,永乐公主死后又以另一女新都公主下嫁,田华由此成为本朝第一位先后娶得两位皇帝亲生公主的男人。田氏却并没有就此感恩,建中年间,魏博再次反叛朝廷,自立为王。战祸平息后,德宗皇帝恨透藩镇,却不得不将妹妹嘉诚公主嫁给了魏博节度使田绪,也就是现任节度使田季安的父亲。一个连皇帝都要忌惮三分的藩镇,其下属官员自然也是跋扈嚣张,无法无天。刘叉就是因为看不惯从事侯臧之子侯明强抢民女,一怒之下出手杀死了他,被魏博节度使田季安亲自下令通缉,悬以重金取他项上人头。凑巧他逃离魏州时遇到外出狩猎的兵马使田兴、巡官空空儿一行,被人认了出来,一番打斗后,终为空空儿所擒。但临进城时正好遇到有军士打架,堵住了城门,刘叉这才挣脱绑索,趁乱逃走。
忽听得空空儿问道:“你被关进来时报出真实姓名了么?”刘叉道:“当然,干嘛要遮遮掩掩?”蓦然意识到空空儿此话背后的深意,他因杀人被魏博节度使田季安通缉,告示多半已经通过邸报传到京师,京兆府的法曹参军稍微检录一下文书就立即能发现,他因芝麻小事身陷牢狱,岂不成了自投罗网么?一念及此,“哎呀”一声,忍不住要去拍脑门,一扬手才反应过来双手早贯了手杻刑具。扭头又见空空儿目光炯炯,正凝视着自己,不由得心头火起,怒道:“那又如何?你想要告发,这就去吧。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杀死侯明的正是我刘叉。”空空儿摇了摇头,道:“你还是小声些吧。”
刘叉虽然性情大大咧咧,粗鲁豪爽,却也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见空空儿不再理睬自己,蓦然醒悟过来:“是了,他根本就没有打算捉拿我,不然昨日在郎官清酒肆就该动手。可当日在魏州城外明明是空空儿擒住了自己,若不是他出手,那些个牙兵根本就不是我对手,我早就杀出包围了。”未免大惑不解,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空空儿答非所问地道:“你还是想办法快些离开这里为好,侯从事很快就要来京师。”刘叉一听见侯臧要来京师,连声冷笑,道:“他来了又如何?让他来找我报杀子之仇好了。”空空儿道:“难道你心甘情愿地为侯明那种人偿命?”
刘叉一怔,他再愚笨也终于明白过来:原来空空儿也反感侯明的所作所为,他是想帮自己,莫非当日在魏州城门时绑索莫名松开,其实就是他暗中下的手?
忽听见隔壁牢房有个男子大声喊叫道:“来人!快来人!”手脚上的镣铐哗哗作响,似是名重囚。见无人应答,又拿颈上木枷猛撞牢房的铁栅栏,喊道:“喂,杀人了!杀人了!”
刘叉是个热心肠,当此处境仍不忘助人,忙奔到门口,问道:“这位兄台,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被铁栅栏挡住,看不到隔壁的情形。隔壁那人却不回答,只一边踢打撞击铁栅栏,一边嚷道:“杀人了!”
须臾之间,两名狱卒飞奔进来,往隔壁牢房一看,并无什么打架斗殴杀人的流血事件,当即喝骂道:“王昭,又是你搞鬼惹事。你杀人判了死罪,在牢里还不安分!”
这王昭正是郎官清酒肆无头窃贼案的凶手,他与同村闲汉王平一道窜入虾蟆陵,打算向大名鼎鼎的郎官清酒肆“借”几个钱花花。不料被店主事先觉察,有所防备,并抓住了先入墙洞的王平的一条腿。他情急之下,用防身利刃杀死了王平并割下首级扔进粪坑,再潜伏到一户人家的后院,等到夜禁解除时从容离去。本以为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不料他回村告诉他婶婶后,婶婶起了讹诈酒肆店主之心,匆忙赶进城来,指认无头尸首是她儿子,只是先后被空空儿和侯彝识破诡计。王昭一日之内就被官府抓获,服罪后判了死刑,马上就该处决了。他刚才意外听到隔壁刘叉和空空儿的对话,虽不知道空空儿就是导致他身陷牢狱之人,但一想若是能揭发凶手,说不定能将功折罪,免除死刑,所以立即大吵大闹引来狱卒,告道:“狱卒大哥,小人要将功赎罪,要告发隔壁这人,他杀了人!”
狱卒以为他说的是空空儿,道:“还用你说?那犯人就是因为命案被侯少府亲自抓回来的。”王昭不明情由,忙辩解道:“可小人刚才亲耳听到他自己承认杀人。”狱卒斥道:“你一直在牢里,轮得到你当证人么?没事少嚷嚷,尽影响我们兄弟的手气。”王昭道:“真的,小人刚才亲耳听见隔壁对话,一人说‘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杀死侯明的正是我刘叉’。”
那两名狱卒正要离开,闻言立即停下,交换一下眼色,一人回来问道:“你是说侯明?魏博从事侯臧的公子侯明?”王昭道:“是是,不过小人可不知道什么魏博什么从事的。狱卒大哥,这下小人可以将功折罪了吧?”
狱卒不理睬他,走到隔壁牢房前,问道:“刚才是谁嚷嚷自己杀了人?空空儿,肯定是你吧?”空空儿正欲答话,刘叉已奋然应道:“是我。”狱卒道:“咦,你不是因为得罪了京兆尹被关进来的那个刘叉吗?”刘叉道:“不是得罪,是我没有给他让道。”狱卒问道:“当真是你杀了侯明?”
刘叉当然知道一旦承认就等于迈进了鬼门关,然而自他口中说出去的话他怎能否认?当即昂然道:“正是。”狱卒“嘿嘿”一笑,道:“好,敢作敢当,是条好汉。你等着。”回身与另一名狱卒低声商议了几句,随即飞奔去找县尉侯彝报信。
侯彝人却不在县廨,被京兆尹召去了递院,下午才回来,且为无头命案发愁不已:翠楼明明有事发生,对面的酒肆和紧挨翠楼的日严寺均称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也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人;他派人监视翠楼,到现在不见任何人出入,艾小焕也寻找不到;尤其是一直未有苦主来报案,没有告诉之人;他作为万年县尉,倒是可以自己出面举劾,只是他派出人手四下寻找打探,翠楼几被掘地三尺,却始终没有发现尸首或是首级——也就是说,这件案子不成案子,告诉不成,举劾不通,根本无法立案。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遇到如此棘手之案,倒愈发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这案子的关键,不在空空儿,而在艾雪莹,可是她一定不会说实话,除非捏到她的要害。她的要害,当然是她的弟弟艾小焕了,这一点,空空儿倒是可以帮上忙。
正要命差役去带空空儿出来审问,忽见一名狱卒告禀进来,乐滋滋地道:“原来京兆尹今早派人押来的犯人是个杀人犯,幸好因为尹君事先的交代,将他押在了重狱中。”侯彝奇道:“京兆尹怎会事先知道?”狱卒忙道:“京兆尹并不知道,只是因为该犯人早晨冲撞了车马,京兆尹说是要严办,特意交代要将他关在重狱,等他忙完后再亲自惩办。”
侯彝皱眉道:“不过一点小事,非要人头落地才肯罢手么?你又如何得知犯人杀过人?”狱卒道:“是他隔壁犯人王昭亲耳听见他自承后告发的。”
侯彝肃色道:“王昭是个无赖死囚,他连自己同伴都要杀死,他的话怎能相信?况且本朝律法,在押囚犯不得控告他人犯罪,你当差多年,难道不知道么?”狱卒道:“小的当然知道。不过小的亲自问过那犯人本人,他自己也承认了。况且……他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少府您的侄子侯明侯公子。”
侯彝惊讶极了,半晌才问道:“那犯人可是叫刘叉?”狱卒道:“正是。”
侯彝便不再多问,自率差役赶来大狱。狱卒们早取了各种死犯刑具,给刘叉戴上。侯彝走到牢前,问道:“你就是刘叉?”
刘叉颈上套了三十斤死囚重枷,只能踞坐在地上,将长枷尾部顿在地上以减轻压力,闻言勉力地抬起头来,道:“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正是刘某。”侯彝问道:“当真是你杀了侯明?”刘叉冷笑道:“什么当真不当真的……”
忽听得空空儿插口道:“少府突然赶来大狱,是因为隔壁犯人告发刘叉杀人么?不过本朝律法明文规定,在押的犯人不能再控告他人犯罪,以防有攀诬之嫌。”侯彝道:“想不到你竟然熟知律法,倒是我看走眼了。空空儿,你的事我们一会儿再说。来人,先带空空儿出去。”
狱卒拿钥匙开了牢门,两名差役进来,将空空儿从墙角拉了起来。空空儿知道侯彝嫌自己碍事,临过刘叉时特意朝他膝盖踢了一脚,无非是暗示他按照自己刚才的话来接,拖得一刻是一刻,方能有一线生机。不料刘叉虽然会意,却大声叫道:“何必费事,大丈夫敢做敢当,正是我杀了侯明!如果还有第二次机会,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一名狱卒上前一脚踢在刘叉腰间,喝道:“你可知侯明公子正是我们侯少府的侄子?”刘叉先是愕然,随即笑道:“那真是再巧不过!转了一大圈,我还是落入了你们侯家人的手中!来吧,这就请侯少府来杀了我报仇吧。”
空空儿见刘叉看轻生死,莽撞自认,事已至此,再无任何回旋余地,不及长叹一声,即被差役押出大狱。他被暂时监禁在一间空房中,坐在长凳上枯等了许久,直到夜禁鼓声敲响时,侯彝才匆匆进来。
空空儿见他面色不善,先问道:“少府如何处置的刘叉?”
他早先佩服刘叉任侠敢为,虽不得已当着兵马使田兴的面擒拿了他,却在入城时故意放他逃走,哪知道居然在长安再次相遇,今日更是阴差阳错关在万年狱同一间牢房中。目今刘叉自表身份,多半要被送去魏博进奏院,结局无非两种:或等侯臧到了就地处死,或被侯臧押回魏州以更残酷的刑罚处死。可既然万年县尉侯彝与侯明是堂兄弟,情况又有不同,侯彝也许想要亲自报仇。
侯彝反问道:“你很关心刘叉么?”空空儿道:“我与刘叉素昧平生,但也佩服他是条嫉恶如仇的好汉,所以不希望他死得太惨。”侯彝道:“这么说,你是觉得侯明作恶多端,确实该死了?”
空空儿不便直接承认,只能默不作声。侯彝道:“可我听说明明当初是你在魏州城外擒住了刘叉。”
空空儿这才知道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便道:“刘叉到底怎样了?侯少府是将他送去魏博进奏院了么?”侯彝道:“怎么会?我将他押到那里,不是正好让你有机会救他吗?”空空儿被他洞穿心思,一时无言以对。
侯彝道:“空空儿,你曾说你今早醒来时听到艾小焕在翠楼上喊叫,他喊叫的是什么?”空空儿迟疑了下,摇了摇头。侯彝道:“你不是想救刘叉么?只要你说实话,我可以救他一命。”
空空儿料不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交换条件,很是惊异,但思忖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侯彝道:“怎么,你不相信我?”空空儿道:“不是,我信得过侯少府,只是我承诺他人在先,决计不能违背诺言。况且,以刘叉为人,他若知道是靠我违背诺言而活命,他一定不会原谅我。”
侯彝瞪视他良久,才道:“你这般有恃无恐,是不是你自以为你是魏博的人,我不敢动你?”空空儿道:“决计不是,我只是深信侯少府精明,绝不会冤枉无辜。”侯彝冷笑道:“我本来颇佩服你的为人,不过你既是魏博巡官,那可就要另当别论。你可知道,我生平最厌恶藩镇,别以为你跟我大哥是同僚,我就会手下容情……”
忽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外面叫道:“侯少府,你人在里面么?”侯彝认出这是县廨老差役万迁的声音,忙命差役开门,迎上前道:“万老公,您老人家怎么突然来了?”
万迁年过六旬,头发斑白,也不及寒暄,匆忙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道:“这玉佩……是犬子今日从狱中一名叫空空儿的囚犯身上搜来的。侯少府,我告诉你,这玉佩可了不得,这囚犯肯定也极了不得……”
侯彝道:“这囚犯人就在里面。”万迁道:“啊,那我要看看他长得什么样子。”
侯彝见他干瘦的身子颤颤巍巍,也没有拐杖,只得扶住他跨进门槛,指着空空儿道:“他就是空空儿。”
万迁凑到空空儿面前,好奇地端详了他一阵,才问道:“侯少府是如何逮到他的?”侯彝道:“他今早报官说在虾蟆陵发现了尸首,我带人去查验,发现他的佩剑就是凶器,所以将他扣押带回来。老公,您的意思是……”万迁忽然道:“那尸首是不是没有了脑袋?”
侯彝早下令案情细节不得外泄,闻言不由得吃了一惊,问道:“老公如何得知?莫非……是万典狱说的?”万迁摇头道:“他哪里关心这些,他就关心金银珠宝。”凝神看了看手中的玉佩,“侯少府,咱们换个地说话。”
侯彝知道万迁是京城有名的老行尊,虽然年纪已大,早已经退出公职,却并不糊涂,他赶在夜禁时亲自来县廨,肯定是有什么重大发现,忙点头道:“好。”空空儿道:“等一等……”侯彝道:“你想说什么?”空空儿道:“这玉佩是典狱从我身上取走,我也想听听这位老公怎么说。”侯彝微一思索,道:“好,但有一点,我答应了你这件事,你须得答应助我破翠楼一案。”
空空儿料不到侯彝会在这个节骨眼儿提出这样的交换条件,颇感为难,一旦答应了他,怕是多少还是会牵扯出艾小焕来,可瞧万老公神情,分明知道这玉佩的来历,这对他查清昨夜要杀他的女子身份至关重要。正犹豫间,忽听得万迁道:“这案子还用破么?空空儿不就是凶手么?是不是少府找不到尸首无法定案?”
空空儿、侯彝均是大吃一惊,翠楼无头尸体莫名失踪,正是最大的难解之谜,却不知这万迁如何知道。侯彝问道:“老公如何会知道我找不到尸首?”万迁道:“唉,当然找不到,尸首让凶手用化骨粉给化掉啦。”侯彝道:“什么?化骨粉?”万迁道:“是啊,就是一种能化掉人尸骨的药粉。怎么,侯少府不信么?说起来,小老儿若不是亲眼看见,我也不信。走,咱们换个安静的地方。”侯彝道:“是。来人……”
空空儿知道机不可失,迅疾道:“侯少府,我答应你。”侯彝道:“好,君子一言……”空空儿道:“快马一鞭。”
众人来到县尉在县廨的歇宿之处。侯彝命差役打开空空儿颈钳、手杻,万迁慌忙阻止道:“少府怎可轻易给重囚松绑?”侯彝道:“老公放心,他不是凶手,这玉佩也不是他本人的。”万迁很是信任侯彝,闻言便点了点头。
倒是空空儿十分惊奇,问道:“少府是如何知道玉佩不是我的?”侯彝道:“你因为承诺了艾雪莹,本来不愿意助我破案,但现在却肯一口答应,分明也是想从万老公这里了解玉佩的来历。如果我猜得不错,玉佩应该是你从所称的打晕你的人身上取来的。”空空儿极是佩服,叹道:“少府明察秋毫,又何必我相助?”
万迁见差役均已退出门外,便道:“这玉名叫‘苍玉’,又叫‘沉香玉’,只要用手擦玉上的血色斑点,就会有沉香气……”用手摩挲了几下,果然有沉香气发出。侯彝道:“这样的奇玉,当然不是普通人所能拥有。老公可知道它原来的主人是谁?”万迁道:“当然知道了,这是昔日大宦官李辅国的佩玉。”
李辅国是肃宗和代宗两朝当权的宦官,其人相貌奇丑无比,少时被阉入宫,充当宦官高力士的养马仆役,后入东宫侍候太子李亨,心机深沉的他在太子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安史之乱时,玄宗皇帝由长安逃往蜀中,到达马嵬驿时,将士兵谏杀死宰相杨国忠,逼死贵妃杨玉环,传说其中正有李辅国的积极参与。不久后,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是为肃宗皇帝。李辅国因在协助新皇帝登基中起了极其关键的作用,之后便青云直上——拜殿中监,兼闲厩、五坊等十余使,封郕国公。他由一个普通宦官一跃成为朝中暴贵后,骄横显赫,持政。宰相和百官除常日朝见外,奏事都必须经由李辅国才能面见皇帝。当时宰相李揆对他执子弟之礼,呼为“五父”。为了铲除异己,李辅国还选出数十心腹,专门负责侦官员活动,称为“察事厅子”。官吏有小过,无不伺知,即加传讯。他不但决定京兆府、地方官的人选,甚至干预法司审判案件。即使是皇帝颁发的诏书,亦由他签署后才能施行,属臣无敢非议。
肃宗皇帝病危时,皇后张氏厌恶李辅国专权已久,特意召见太子李豫说:“李辅国久掌禁兵,权柄过大,他心中所惧怕的只有我和你。眼下陛下病危,他正在勾结宦官程元振等人阴谋作乱,我们必须先发制人,立刻诛杀他们。”不料太子李豫听了流泪说道:“此事重大,须得禀告父皇知道,可父皇病情正重,又不宜去向他奏告。如果我们自行诛杀李辅国,父皇一定震惊,于他贵体不利,我看这件事还是暂缓几天再说吧。”
张皇后见太子不肯听命,立即召肃宗次子越王李系入内宫商议,承诺只要李系杀了李辅国,就立他为嗣君。李系当即命令亲信宦官段恒俊从宦官中挑选了二百多名强健者,配发兵器,正要准备动手时,李辅国得知了消息,由此恨透了张皇后。正当他带人到凌宵门探听消息时,刚好遇到太子李豫要进宫探望父皇。李辅国决定支持太子李豫登基,于是称宫中有变,阻止太子入宫。太子李豫坚持要进去时,李辅国即命令手下将太子李豫劫持进飞龙殿软禁起来,随即假传太子命令,派禁军将越王李系及亲信段恒俊等人抓住,投入狱中。张皇后闻变后无计可施,慌忙逃入肃宗寝宫躲避。李辅国带兵追入寝宫。张皇后连声哀求肃宗皇帝救命。重病中的肃宗受到惊吓,一时说不出话来,李辅国乘机指挥人将张皇后拖出宫去。经此一事,肃宗病情陡然转重,又无人过问,当天便死于长生殿。
太子李豫即位为代宗后,便将张皇后废为庶人,不久后赐死,张后余党亦全数伏诛。李辅国因拥戴之功居功自傲,狂妄跋扈。代宗皇帝开始考虑到毕竟是李辅国帮助自己登上了皇位,还能容忍李辅国的胡作非为。到后来,李辅国越来越胆大妄为,甚至对代宗说:“大家只要在宫里待着就行,外面不管什么事情都有老奴我处理着呢。”代宗对此很愤怒,但顾忌李辅国手握禁军,不敢轻率,仍尊他为“尚父”,又加司空、中书令,凡事请他参预决定,但暗地却利用另一大宦官程元振来牵制李辅国。
不久后,程元振掌握了部分禁军,代宗趁机免去了李辅国的职务,但仍然进封其为博陆王。不久后,李辅国半夜被人刺杀于府邸卧室床上,首级和右臂亦被人取走。曾经叱诧两朝皇帝的天字大宦官,终落了个无比凄凉的下场。还是代宗皇帝感怀旧情,亲自出面痛悼,追赠李辅国为太傅。关于这起无头血案,当时有许多传闻,有人说是程元振派人刺杀了李辅国,有人说是跟李辅国有仇怨的江湖豪侠所为。然而二年后程元振失宠,在流放途中被人刺杀于驿所,首级也如同李辅国一般被割走。手法、模式如此一致,因而又有传闻说,这两起刺杀都跟朝廷重臣有关,又有人说是手握重兵的节度使所为,然而传闻只是传闻,也始终没有人能查证。
一想到这些前朝往事,侯彝当即惊道:“莫非李辅国遇刺案与翠楼无名尸首案有什么关联?”万迁摇了摇头,道:“这就要靠少府自己去查明了。”侯彝问道:“那化骨粉一事,老公又如何知晓?”
万迁叹了口气,一时回忆起了无数往事来,悠悠道:“那晚我可是亲眼所见。当年李辅国的豪华宅邸位于永宁坊,就在我家斜对面,那时我才二十岁出头,刚进万年县当了一名普通差役,跟李府的门夫小李子熟识。那一晚正好是李辅国妻子元夫人的生辰,虽然李辅国已经被皇帝免去官职,不复有往日风光,可毕竟两朝重臣,根深蒂固,府里还是来了不少贵客,比如为他一手提拔的宰相元载等。就连代宗皇帝也派大宦官程元振送来了晋封元夫人为鲁国夫人的诏书。小李子知道我一直想开开眼界,就跟管家说了声,说是府中缺少人手,让我去帮忙来回迎客。哎,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元夫人,原来她才二十五岁,比我大不了几岁,唉,可惜……”
侯彝道:“这件事我也听过,元夫人闺名春英,据说是个绝世美女,艳名远播。李辅国借口为宫中采选良家女子来到元家,见元春英果真容貌出众,当即就动了心。当时正是李辅国权势熏天之时,元父元擢为了巴结讨好,主动提出将女儿嫁给他,元擢由此平步青云,升任梁州刺史,元春英的兄弟也都得到了官职。元载当时任新平尉,仅因为与元春英同宗,有一点瓜葛之亲,也扶摇直上,升为户部侍郎,分管财政赋税,不久升为宰相。”
万迁道:“不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些人的高官厚禄全是靠牺牲了元夫人的青春幸福换来的。唉,你们是没有见到,那元夫人当真是花容月貌,还通晓诗文,才貌双全,李辅国却已经年近六旬,而且是个不能行人道的太监。唉,难怪元夫人始终冰冷着脸,不露一丝笑容……不说这些了。还是说那晚的事,寿宴从早到晚,一直忙了一整天,不过夜禁前大部分宾客已经离去,留下来的只有元载、程元振这些个敢强行违禁、连金吾卫也不敢惹的大人物。不过到了二更时,元载这些人也闹得累了,终于起身告辞。李辅国自被免职,人也谦和了许多,亲自送出大门。那时我正好陪着小李子站在门旁,我其实早换上了李府家仆的衣服,大约是因为眼生的缘故,李辅国一转眼就留意到我,道:‘你跟我来。’他虽然名声不好,可我还是头一次跟这么大身份的人物说话——倒教二位见笑了——我只觉得受宠若惊,立即紧跟着进了内堂。到卧房外时正好遇到元夫人,她看了我一眼,就对李辅国道:‘令公,奴家有几句话……’李辅国似乎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让我和其他仆人、婢女等在外面,自己跟元夫人进了卧房。片刻后就听见房内元夫人惊呼一声,随即有重物倒地的声音。而门外的仆人、婢女却恍若未闻,我有些急了,问道:‘里面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还是没有人理会,只有一名仆人做了个手势,叫我不要出声。我不明所以,又关心元夫人的情形,越等越是着急,年轻气盛下,竟然就推开房门冲进去了……”
他的呼吸陡转急促,露出恐惧的神情来,道:“那种场面,至今令人难忘——李辅国倒在血泊中,没有了脑袋、右臂,只剩下光秃秃的身子,胸前一处血淋淋的伤口正滋滋作响,一面冒出像烟一样的酸臭气,一面像冰化成水一样,一点一滴地化开……”
侯彝问道:“老公是说您亲眼看见李辅国尸首化作一泡血水?”万迁点点头,道:“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缘故,也不知道世上还有化骨一说,只觉得那幅情形十分可怕。更可怕的是元夫人的模样,她赤裸着身子晕倒在地上,全身上下都是伤痕,青一块,紫一块……”
空空儿蓦然想起艾雪莹身上那些伤痕来,问道:“会不会是李辅国以凌辱元夫人取乐?”以元春英的身份,又久在深闺,能向她动手的自然只有李辅国本人了,大约太监为了取乐只能用别的变态方法来满足自己。而比这更变态的方法他早已经在魏博见过。
万迁奇道:“咦,这你也能猜到?事实确实如此,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李辅国不仅喜欢对元夫人又抓又咬,还喜欢鞭打府中的长相清俊的下人,小李子说若不是那晚李辅国遇刺身亡,我肯定也会被脱光了衣服吊起来任他鞭打……不过这些事外人并不知道。后来外面的仆人听我骇异地尖叫,冲进来一看,一边是李辅国的无头尸首正慢慢化掉,一边躺着元夫人裸露的胴体,也都吓得傻了。正好有个老仆人提水路过,闻见恶臭气进来一瞧,叫了声‘失火了’,将一桶水全部泼到李辅国胸口,那里已经化成了一个大血洞,被水一冲,竟然不再滋滋冒烟,化得也慢了许多。老仆人见有效,忙再叫人去提水,仆人们这才如大梦初醒,慌忙报官的报官,提水的提水,又有婢女扶了元夫人出去……”
侯彝道:“这么说,全靠那老仆人误打误撞用水冲淡了药力,才得以保住李辅国的尸骨?”万迁点了点头,又道:“后来京兆府、万年县都赶来调查无头案,元夫人清醒过来后什么都不肯说,查来查去也没有什么眉目。关于李辅国尸首差点化成血水的事,没有人相信,上头说是我们眼花了,不准多说。直到几十年后,我当了典狱,无意中听到牢里一名江洋大盗说江湖上有一种密药,叫做‘化骨粉’,只须洒一点在见血的创口上,就能一点一点地将肉体化成血水,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当初刺客是在李辅国尸首洒了化骨粉。”
侯彝道:“这不合情理。刺客肯定是寿宴人多时潜入了李府,预先埋伏在卧房中,可在那么短时间内杀死李辅国、割掉手臂,还要去脱光元夫人的衣裳,再援绳揭瓦从屋顶逃走……”万迁惊道:“难道脱掉元夫人衣裳的不是李辅国么?”侯彝道:“肯定是刺客所为。李辅国要折磨元夫人,有的是时间、机会,当日是元夫人生辰,想来他也没什么兴趣,他既然已经将老公带到房前,绝不会轻易放弃。”
万迁道:“可刺客为什么要这么做?”百思不得其解。侯彝道:“这是一种威胁的暗示。我推算刺客早知道李辅国有虐待他人的癖好,所以有意剥光元夫人的衣裳,意思是他知道许多丑事,元夫人及元家有所顾忌,自然不敢追查真凶。不过,一个人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不了这么多事,当有两名刺客。刺客要么是身负血海深仇,割下李辅国首级带走为亲人祭奠用,要么受雇于人,必须带去首级向雇主交代。既然有两名刺客,又熟知李府内幕,加上有化骨粉这等江湖奇药,应当不是普通复仇行为,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些。只是惟一一点不能解释的是,为什么刺客已经得手,还要用化骨粉化去了李辅国的身子?”万迁道:“我猜李府人早习惯了李辅国房内各种奇怪的声音,若不是当晚我冒失的冲了进去,说不定要第二天才能发现房内异常情形,也无人知道李辅国已经遇刺,尸骨无存,当场化成了血水。”
侯彝道:“嗯,老公推测得有理,这样他们为什么脱光元夫人衣裳就说得通了,无论她看见什么,都不敢说出去。不过刺客杀人取人首级常见,取人右臂则有些奇怪了。莫非李辅国右臂上有什么秘密?”想了想,扭头问道,“空兄,你在翠楼所见到的尸首……”空空儿道:“我所见到的尸首只是没有了首级,双臂还在。诚如少府所言,李辅国遇刺当是专业刺客所为,也许有两名雇主分别雇了他们,取去右臂和首级,是分别要向两位雇主交代。不过,通常只有黑刺才会这么做。”
万迁道:“黑刺,那是什么?”空空儿道:“是江湖行话,相对于官刺而言。”
原来江湖的专业刺客分为两种:一种为“黑刺”,只要有人给钱,杀人不论青红皂白,这类刺客大多神秘莫测,身份不为外人所知;一种为“官刺”,专杀官府追捕的要犯、江洋大盗等,杀人后取首级到官府领取赏钱。
侯彝道:“李辅国遇刺案已有四十余年,怕是难以再从那件案子中找到线索。万老公,李辅国遇刺当晚,你可曾见过这块玉佩?”万迁道:“哎呀,都忘了讲正事了。这块苍玉被李辅国镶嵌在一条腰带上,当晚我亲眼看到他围着这条苍玉腰带,我闯进房时先是被无头尸首和元夫人的样子吓住了,后来回过神来,才留意他腰带前面的玉佩被取走了,因为缺了一块,极是扎眼。不过当时情形很乱,不知道是府里下人偷走,还是被刺客拿走,也没有人追究这件事。想不到隔了四十年,竟然还能见到这块苍玉,所以才吓了我一跳。这位郎君,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块苍玉?”
空空儿便说了昨日因酒醉留宿在翠楼客房一事,只是略过罗令则、艾小焕不提。万迁惊道:“又是两名刺客,身上还带着李辅国的那块玉佩,无头尸首又不见了,天啦!”越想越是害怕,忙站起来道:“我该回去了。”侯彝道:“已经夜禁了,老公回不去永宁坊了,我派人送你去南门客栈暂住一宿。”唐朝因夜禁制度森严,因而各坊区都有多家客栈,方便因夜禁困在坊区的客人投宿。
万迁道:“有劳。”又肃色道:“今日对二位所言,小老儿从未对旁人提起过,就连犬子也不知道……”侯彝道:“多谢万老公信得过侯某。老公请放心,无论有任何事,绝不会牵扯进老公来。”
万迁这才松了口气,道:“我也要谢谢你们二位,今日总算说出了心中积郁多年的秘密,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这位郎君,玉佩还给你,犬子不成器,还请你大人大量……”空空儿道:“老公哪里的话。万事都有因果,这玉佩若没有这一番机缘,我怎能从老公这里听到这么多故事?”万迁道:“这么说,你不会告发犬子?”空空儿道:“不会。”万迁又望着侯彝,侯彝哪里有心思去追究万年吏的渎职,只好道:“空兄既不愿告发,没有了告主,我也无从追究。不过老公也该好好管教一下令郎,殊不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万迁叹了口气,道:“少府说得极是。”侯彝便送他到门口,命差役领他到南门的客栈住宿。
送走万迁,侯彝见空空儿在灯下望着那块温润神秘的玉佩凝思,问道:“你认为凶手会是那两名蒙面女子么?”空空儿道:“有可能。不过,我感觉她们是冲我本人来的,那女子举刀要杀我时,我可以看到她目光中的恨意。”侯彝道:“她们说了些什么?”空空儿道:“那两名女子只反复向我追问‘仰月’一事。”侯彝道:“仰月?那不是一种罕见的铜钱么?”空空儿道:“原来是铜钱。”
侯彝道:“空兄既不知情,说不定她们是找错了对象,所以后来才只将你打晕过去,并没有杀你。后来她们找上翠楼,杀了真正的寻仇对象,用你的剑割走首级。”空空儿摇头道:“那两名女子用茶水泼醒我时,我的佩剑早已经不见了,她二人均使用匕首做兵器,并没有收去佩剑。而且,我的剑并不是真正的凶器,死者死后,有人拿了我的剑在尸体上乱戳一通,所以剑上才会有那些血。”侯彝道:“你说有人故意栽赃你?”空空儿道:“不是,那人完全是无心的。”
侯彝道:“空兄,请你再详细描述一下尸首的详细情形,任何能想到的细节都不要放过。”空空儿道:“是。”当即详细描述了经过,又道:“断颈之处刀痕齐整,下手之人一刀断头,手法干净利索,必定武艺了得。他上身那些伤口深浅不一,肉色干白,更无血花。”侯彝道:“人死后血脉不行,戳割尸首的伤口往往血不灌荫。如此,我推断死者当是死在半夜。”空空儿道:“是,我也这样认为。”
侯彝沉吟道:“这样的话,艾雪莹就难脱嫌疑了。试想那凶手在半夜杀了人,若是要用化骨粉处理尸首,肯定早就处理了。而空兄清晨还见过尸首,赶出去报官再回来不过一刻功夫,这么短的时间,只有艾雪莹才有机会。”空空儿摇了摇头,道:“她绝不是凶手,也不是帮凶。”
侯彝皱眉道:“空兄昨天不是才第一次见艾雪莹么?”言下之意,竟似在责备空空儿为美色所迷。空空儿忙道:“少府别误会,还有一处细节我未来得及详说……这个,当我赶到楼上的时候,莹娘子一丝不挂地倒在地上,全身伤痕密布,跟万老公所描述的元夫人的情状一模一样。”侯彝大吃一惊,道:“竟有此事?”空空儿道:“我当时只是觉得离奇,所以脱下了外衣给她盖上,刚才听了万老公讲述李辅国被刺一事,才感到其中大有诡异之处。”
侯彝沉思半晌,恍然大悟道:“那个拿剑刺尸体的人就是艾小焕,是也不是?”空空儿见侯彝转瞬即猜到真相,知道这位少府精明过人,有些事情瞒也瞒不住,当即坦承道:“我答应了莹娘子,绝计不将小焕牵扯进来,还望少府成全。”侯彝道:“空兄宁可自己承受杀人嫌疑也要遵守诺言,如此高义,我当然要成全。”又道,“这件案子着实棘手,怕是刺客和死者身份都非同小可。抱歉,空兄,我知道你是无辜的,可还是要暂时委屈你一下,在万年县狱里呆上两天。”
空空儿知道他有意如此,好令真凶放松警惕,点头道:“甚好。”又试探问道:“少府是不是已经私自放走了刘叉?”侯彝道:“嗯,我们还一道痛饮了几杯,不然我何以能知道你魏博巡官的身份?你能猜到我的作为,足以成为我的知己。”
空空儿道:“可少府有公职在身,如此不是渎职么?”侯彝笑道:“大不了不做这县尉了。”空空儿见他看淡名利,很是佩服,道:“改天定要与少府好好喝上几杯。”侯彝道:“这是当然。”随即命差役进来,重新给空空儿上了械具,带回大狱监禁。
刚刚和衣躺下,忽然又有差役来报道:“适才有人到县廨门前投书,是指名给少府的,封皮上写有‘事关翠楼命案’的字样。”侯彝拆开一看,上面只写有“一人即出县廨”六个字。
侯彝问道:“投书的是什么人?”差役道:“那人戴着顶胡帽,扔下书信就走了,来不及看清面孔。”侯彝道:“好,我知道了。”即携了佩刀,出来县廨大门,左右一望,空无一人,只有西面原杨国忠住处灯火映天,乐声、人声喧闹不止,这是那位新搬进来的波斯公主萨珊丝又在大开夜宴了。
又等了片刻,忽见北面巷中有火光闪了几闪,侯彝便走了过去,近巷口数步时,听得有男子道:“少府请停步,不然在下可就转身走了。”他这才隐约看到一名戴着胡帽的男子正躲在巷角暗处,当即顿住脚步,手扶刀把,喝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藏头缩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那人笑道:“在下好心来提供翠楼案情线索,少府何以如此厉声见斥?不过少府果然是位信人君子,当真一人孤身前来,在下佩服得紧。”
侯彝听他言谈彬彬有礼,似是个斯文人,便道:“阁下既然知书达礼,难道不知道匿名投书是不能用作案情采证的么?”那人道:“在下久闻万年县尉侯彝侠肝义胆,豪爽过人,想来也不是什么拘泥于律法的俗人。”侯彝道:“那好,你有什么线索?”那人道:“少府抓错了人,今日少府从翠楼抓走的那人并不是凶手。”
侯彝道:“你如何得知?”那人道:“不瞒少府,在下是一登徒浪子,暗中仰慕莹娘已久,只是不得其门而入,昨晚我冒险去了翠楼,打算一亲芳泽。我等在墙外寻找机会的时候,看到了两名黑衣人从墙头翻出,看身形应该都是女子……”
侯彝道:“你是说你亲眼看见两名女子从翠楼里出来?”那人道:“是,在下所见还不止这些。等那两人走远,我也翻墙进了翠楼,看到一个小孩子提着一把剑躺在墙根下,人已经晕了过去。我认得他,他是莹娘的弟弟艾小焕。”
侯彝道:“然后呢?”那人道:“在下摸黑进了翠楼,先看见张媪倒在楼梯口,到二楼又看见了无头尸首和全身赤裸的莹娘……”
侯彝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忙问道:“你可还记得什么细节?”那人道:“我可是吓坏了,没有特别留意,赶紧跑出来,又见东首一房房门大开,有人在呻吟,大着胆子进去一看,是一个浑身酒气的男子躺在那里,不过人没有死,只是晕了过去……我再不敢停留,又匆忙翻墙出来,也不敢声张……但心中还是很好奇,今早来到翠楼打探究竟,看到少府抓走的那人正是我见过的晕死过去的酒客……”
那男子描述的过程十分清楚,也与空空儿所讲述的情形完全相符,相当可信,想来他应该不会是空空儿的朋友,来有意为其脱罪,空空儿自清晨报官后便处在监视之下,没有与外面暗通消息的机会,至今没有公开审讯,他的供词外人也不得而知。况且,以侯彝所观察的空空儿的为人,大概也不屑于做这类的事。
侯彝问道:“既然你害怕牵扯出你,为何又冒险约我出来?”那人道:“在下不忍见到少府抓错了好人,反而让真凶逍遥法外。”侯彝道:“你要知道,我追查出你身份并不难,你若不是家在虾蟆陵,就是住在翠楼附近的客栈。”那人道:“是,不过在下也知道少府决不会这么做。在下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自然有天大的难处,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再会!”一语既毕,转身就走。
侯彝道:“哎,你……”他本可以疾步追上去,但既然对方称有天大的难处,又肯冒险来告知所见所闻,比起许多生怕惹事上身的人已是强上百倍,当即对巷中大声喊道:“多谢了。”
黑暗中寂然无声,那男子早已经去得远了。
回来县廨,侯彝思索了一会儿,命人自狱中放出空空儿,转述了适才神秘男子所言。空空儿心道:“莫非这人是罗令则?也不对,我明明听见他喊叫了几声就走开了。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侯彝道:“既然有证人证实你无辜,你也不必再背负杀人嫌疑蹲在大狱了。空兄,实话说,这案子极难,虽然你和今晚那匿名男子都能指认凶手是那两名女子,可现下没有尸首,无从立案,要找到那两名女子也极难。惟一能进一步突破案情的,只有艾雪莹本人,可是她……”空空儿道:“少府是想让我去问她?”侯彝道:“正是此意。”空空儿道:“只怕希望不大,不过我愿意试试。”
忽听得外面有差役飞奔而来,气急败坏地禀道:“京兆尹到了!请少府快去前门迎接!”侯彝道:“京兆尹住在升平坊,不顾夜禁连夜赶来,莫非也是为了无头命案?”忙嘱咐空空儿道:“空兄可自行在我住处歇息,我去去就回。”空空儿道:“是。”
等侯彝出去,空空儿和衣躺在床上,哪里睡得着?这起命案实在太多蹊跷,杀人不难,割走首级也不难,可为何单单在他发现尸首赶去报官后有人处理了尸首?莫非真的是艾雪莹所为?可她那么柔弱,那么温婉,她又从哪里弄到传说中神秘的化骨粉?
正凝思间,忽听得门外有差役叫道:“空郎睡下了么?尹君请你出去。”空空儿立即会意,肯定是田兴知道自己被抓来万年县,所以去找了京兆尹。出来一看,果见田兴正陪着一高大肥胖老者站在堂前,那老者当是京兆尹李实了,侯彝垂手站在一旁。
田兴一见空空儿出来,惊喜道:“空弟,你失踪两天,倒教我好找!”又道,“你既被抓来万年县,为何不找人通知我?”空空儿见义兄面容憔悴,大有焦虑之色,知道他为找自己费了不少心,只好道:“抱歉……”
那李实笑道:“找到人了就好。兵马使,我这就派人送你们回崇仁坊进奏院吧。”田兴道:“是,田某深感尹君大恩。”李实道:“兵马使客气!不过说起来其实也是一家人,这位侯少府的兄长,就是魏帅府中的侯臧侯从事。”田兴道:“是,我也早闻侯少府大名。少府,令兄近日即到京城,到时再图良晤。”
侯彝对田兴态度却甚是冷淡,佯作未闻。李实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侯少府,你明日一早到京兆府来,本尹有话问你。”侯彝道:“是。”
空空儿久闻京兆尹恶名,担心侯彝会因捉拿自己一事受到李实责罚,正要为他开脱几句,却见侯彝朝自己摇了摇头,当即便住了口。等差役取来空空儿的长剑原物奉还,田兴道:“咱们走吧。”
有京兆尹派出的官吏持令牌开道,一路畅通无阻。回到进奏院,田兴才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田兴是魏博兵马使,朝中之事一旦牵扯进藩镇就更加复杂,空空儿不欲他卷进来,只道:“有人误拿了我的剑,引起一点小误会而已。”田兴素来信任他,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再多问。
空空儿见义兄眉头深锁,问道:“是不是义兄向朝廷求拨军饷并不顺利?”田兴道:“本来圣上已经同意,责成兵部去办,但突然有个比部员外郎武元衡冒了出来,上奏说魏博从来不入赋敛,如今朝廷府库物资缺乏,怕是一时间难以拿出五十万缗拨给藩镇,圣上又听信他的话,说再延缓些日子。”
空空儿心道:“这武元衡说得其实不错。”他不愿意操心魏博之事,知道义兄自幼喜好读书,熟知朝中典故,便取出那块苍玉,问道:“义兄可知这玉佩来历?”
田兴接过玉佩,移到灯下仔细打量,道:“这似是朝官佩玉,并非普通装饰用的佩玉。空弟从哪里得来的?”空空儿道:“不是我的,临时借来的。”田兴道:“是块好玉。”将玉佩还给了他,又道,“明日圣上要在大明宫麟德殿赐宴,空弟从没有进过皇宫,不如这次与我一道去吧。”空空儿忙推谢道:“小弟粗陋,哪堪面见天子?”田兴知他性情,只好道:“也罢。”
再无他话,各自回房休息。空空儿房中早有人灌好了一大桶热水,供他洗浴。他手上犹沾有那无头尸首的血迹,当即脱了衣裳跃入桶中,又将长剑也竖在木桶中,任其浸泡。热气侵入肌肤,通体舒泰。正闭目享受时,忽有人轻轻敲门,空空儿问道:“是谁?”一个女子声音道:“奴家给空巡官送酒食来了。”空空儿被关了一天,只吃了两顿粗食粝饭,一听说有酒,立即来了精神,忙道:“进来吧。”
一名青衣婢女推门出来,空空儿道:“放在桌上。”那婢女将酒菜放好,又去清检空空儿甩在地上的衣物。空空儿忙道:“不用了,你先下去。”婢女道:“是。”
等婢女退出,空空儿迅疾跃出木桶,随意抓了件衣服披上,急不可待地冲到桌案旁,抓起酒壶仰头便喝,瞬间已经见底。酒没喝够,酒瘾却被勾了起来,忙穿好衣服,欲再去找些酒来。刚拉开门,正见魏博进奏院都知进奏官曾穆率一群兵士站在门口,心知不妙,问道:“出了什么事?”曾穆道:“来人,将空空儿拿下!”
兵士大声应命,上前来拿空空儿手臂。空空儿待要抗拒,却是手脚酸软,使不出半分力气,这才知道酒中事先被人下了药,不由得又惊又怒,道:“曾穆,你凭什么拿我?”
早有兵士搜出那块苍玉,献给曾穆。曾穆道:“就凭这个。蒙上他眼睛,带他去密室,我要好好审他。”
有人拿过一个黑布袋,往空空儿头上一罩,顿时觉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他只觉得被人挟持着弯弯曲曲走了一段路,又听见机括“呀呀”作响,接着往下走了老长的台阶,终被人按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臀部顿时一片冰凉,那椅面竟是精钢所铸。有人将他双脚分开、手臂放在扶手上,“嗤嗤”几声轻响,他手、脚、胸均被铁环扣住,动弹不得,这才有人取下面罩。
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石室,大约是在地下的缘故,寒意很重,墙上的油灯也不断局促地闪动,愈发显得空空落落、阴气森森,倒是像口石棺材。
曾穆紧跟进来,将那块玉佩举到空空儿面前,问道:“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个?”
空空儿与曾穆并无深交,也不大喜欢此人,不过既然同为魏博属官,若对方好言好语相问,他也许还会实话实说,可这人利用他嗜酒如命的弱点往酒中下药,又将他弄来这么个地方锁起来,不免激起了他心中傲气,当即冷冷道:“进奏官可知道这玉佩的来历?”
曾穆道:“就是因为知道才将你押起来。空空儿,你不要以为跟兵马使是结义兄弟就有恃无恐。快说,这玉佩哪里来的?”空空儿道:“我不想说。”曾穆道:“我敬你在魏博也是威名赫赫的好汉,不想对你用粗,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空空儿讥讽道:“你给我吃药酒,就是好汉所为么?”曾穆也不动怒,道:“此事事关重大,少不得要得罪了。来人……”
忽有兵士奔下地道禀道:“兵马使有急事要见进奏官。”曾穆冷笑道:“他消息倒是快。罢了,请兵马使下来密室。”
过得片刻,两名兵士举着火把领田兴下来,他只穿着单衣,大约得知空空儿被抓时已经睡下,来不及穿外衣便赶了出来。他来过进奏院多次,却还不知道还有这样一间地下密室,一见石室中的情形,不悦地问道:“曾穆,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将空空儿扣起来?”曾穆道:“使君有所不知,空空儿是朝廷的密探。”
田兴道:“怎么可能?他可是我魏博人,他母亲跟我母亲同乡里。”曾穆道:“是,可他自幼到峨眉山学艺,不在魏博长大。”田兴怒道:“这是什么话?人不在魏博一阵子就成了朝廷的密探么?你一直在京师任进奏官,是不是也成了朝廷的密探?”
曾穆忙道:“使君别生气,下官有证据。”拿出那块苍玉给田兴看,道,“这是昔日大宦官李辅国的佩玉。”田兴道:“那又如何?”曾穆道:“当年李辅国在卧室遭人刺杀,割去了首级、右臂,此后无人见过这块苍玉,直到八年前……”田兴心中一动,道:“那不是我堂兄去世的那一年么?”
田兴堂兄就是上一任魏博节度使田绪。田绪是首任魏博节度使田承嗣亲子。田承嗣共有十一个儿子,但其生前最喜欢养子田悦及从侄田兴,田兴的名字就是田承嗣亲取,认为他将来“必兴其宗”,不过田承嗣死时田兴才十五岁,所以田承嗣在临死前将节度使的位子传给了养子田悦,这也是藩镇世袭之先例。田悦即位后曾公然称王与朝廷对抗,引来战火连年,将士怨言甚多,田绪趁机杀死田悦自代为节度使,又娶了当今皇帝德宗的妹妹嘉诚公主为妻。嘉诚公主出嫁魏博时,德宗亲自到望春亭送行,觉得翟敝不可乘,以金根车代替。公主乘金根车出嫁,遂成传统。嘉诚公主聪慧有识,与田绪成亲后颇得魏博上下敬重,由于没有生育,将庶子田季安收为养子,田季安由此宠异诸兄。八年前田绪死后,魏博节度使的位子就传给了田季安。不过田绪死时才三十三岁,壮年身死,曾经一度引来诸多猜疑,魏博军心由此浮动,当年田季安十五岁,孤弱无力,幸得田兴挺身而出,多方安抚,才算稳定了局面,因而日后田季安猜忌同族,杀了不少人,惟独对田兴十分信任,委以兵马使的要职。
曾穆道:“正是。”顿了顿,又道,“兵马使是自己人,下官也就实话实说,前任魏帅并不是嘉诚公主声称的暴病身亡,而是遭人刺杀,且被割去了首级。”田兴大吃一惊,道:“什么?”曾穆道:“下官当时任衙将,那晚是嘉诚公主生辰,魏帅和公主都喝多了,下官扶着魏帅回房躺下,婢女扶着公主去了一趟茅房,下官先退出来,左右巡视一番后打算回家睡觉,还没有走多远,就听见房中公主惊叫……进去一看,魏帅倒在血泊中,首级已经被人割去。下官当即要出去调兵追捕刺客,公主却一把抓住下官哭个不停,那时候下官看见地上有块玉佩,就是这块苍玉……”
田兴听得惊心动魄,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怎敢隐瞒不报,还对外谎称堂兄是得了急病而死?”曾穆道:“这是公主的意思,下官不敢违抗。若是以真相公告,人心猜忌,军心不稳,对魏博又有什么好处?”田兴默然不语。
曾穆道:“这块玉佩既非魏帅、公主所有,定是刺客所留,嘉诚公主认出这是李辅国的故玉,认为凶手一定不是普通人,所以派我携来京师,一面任进奏官,一面寻访凶手。后来下官去亲仁坊郭府为升平公主贺寿,无意中被升平公主看到这块玉,强行索去……”
昔日郭子仪雄才胆略名闻四方,举国上下享有崇高的威望和声誉,田承嗣、李灵曜这些叛将均对他心服口服。田承嗣曾指着自己的膝盖说:“我这双膝盖不向别人下跪已有多年了,现在要为郭公下跪。”每逢郭子仪生辰,魏博都会派人贺寿,这种习惯也延及后世,郭府中有重要人物生辰,进奏院也会预备一份贺礼。
田兴道:“这块玉佩既为升平公主所得,如何能肯定有这块玉的就是朝廷密探?”曾穆不愿意细说,只道:“这块玉每次一出现,就会有重大命案发生,昨晚空空儿留宿在虾蟆陵翠楼中,听说那里也发生了无头命案。”
田兴一直在为向朝廷索要军饷一事忙碌,丝毫不知道翠楼命案,骇异得呆了,半晌才道:“什么?空弟,莫非你是因为此事才被万年县尉捕去?你……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曾穆所讲田绪被刺之事空空儿也是头一次听闻,只觉得千头万绪,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听到义兄质问,只好答道:“这件事本来就与我无关,又何必劳烦义兄。”
曾穆冷笑道:“与你无关?你身上有这块不吉利的玉佩,你留宿的翠楼又发生命案,听说凶器正是你那把削铁如泥的浪剑。总之,空空儿,今日你不说明白,休想走出这扇门。”
田兴道:“空弟,你适才说玉佩是临时借来的,既然事关我堂兄之死,还望实情相告,这玉佩到底是怎么回事?”空空儿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不想说。”
田兴知他脾性,一旦决定的事,一百匹马也拉不回来,一时无可奈何。曾穆道:“使君也听见了,他分明就是心中有鬼。请使君暂且回避一下。”田兴知道曾穆是要对空空儿严刑拷打,忙道:“进奏官这一套法子在空弟身上行不通的。我以性命担保,他决计不是你所说的朝廷探子。”
曾穆也知道田兴在这里绝不会让自己刑讯空空儿,便道:“那好,请使君准许下官派人将空空儿押回魏博。”田兴迟疑道:“这个……进奏官,请你先出去,我有话对空空儿说。”曾穆倒也爽快,干脆地应道:“是。”挥挥手,带着兵士退了出去。
田兴转头劝道:“空弟,你这次肯主动跟我一道来京师,不就是为了明年回峨眉拜祭你师傅么?若真让进奏官送你回魏博,嘉诚公主性情严峻,执法甚严,后果实是难以预料,你何必赌一时之气耽误了祭师大计?”
空空儿被他说中心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这玉佩是从昨晚要杀我的人腰间取下的,玉佩里面的是是非非我一概不知。至于翠楼凶案,我确实看见过一具无头尸首,但尸首后来又不见了。”
田兴惊道:“竟有人要杀你?”空空儿道:“是,我昨晚喝醉了酒,她们本来已经可以得手,后来不知道怎么只是打晕了我,在我昏过去的那一刹那,我从其中一人腰间取下了玉佩。”他有妙手空空儿之称,手上功夫自然相当了得。田兴素知义弟之能,问道:“你说他们?刺客是两个人?”空空儿道:“嗯,义兄不必忧心,既然这件事找上了我,我自会查个水落石出。”
只听见曾穆进来拍手笑道:“好,空空儿一诺千金,可不能失言。来人,快些放了空巡官。”
田兴这才明白曾穆是在利用自己套取空空儿的诺言——这曾穆心思机巧,足智多谋,在魏博素有“智囊”之称,他早知道空空儿淡泊名利,软硬不吃,用强硬的办法难以令他屈服,请他帮忙查找他未必答应,他虽名义上是藩镇的人,却从来不理会藩镇的事,所以想了个这样的法子,不然哪有那么巧,他刚抓了空空儿,就有人赶去通知了田兴——虽心中不快,亦不便多说什么,只将空空儿从那铁椅上扶起来。
曾穆道:“空巡官,得罪了。”空空儿苦笑道:“没什么,只是别再往我酒中下药了。”他药劲未过,仍是手脚酸软。
曾穆颇为尴尬,道:“是是。我这就派人多送美酒去空巡官房中。”又肃色道,“事关重大,还望二位严守机密。尤其是前任魏帅之死,切不可对旁人泄露半句。”田兴道:“这是自然,这本就是我田家机密大事,空弟虽不姓田,却是家母亲收的义子,也算是半个田家人。曾进奏为我田家的事如此操劳,田某反倒过意不去了。”曾穆听出他话中有讥讽嘲讽之意,冷汗直冒,连声道:“不敢,不敢。下官这就送二位回房。”
田兴问道:“我堂兄遭人刺杀之事当今魏帅知道吗?”曾穆道:“不知道。嘉诚公主说怕魏帅知道后一意复仇,不理军务,要等到寻访到真凶再告诉他。”田兴道:“这样也好。公主深谋远虑,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比拟。”曾穆笑道:“谁说不是呢。”当即各自回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