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春驹

这位来自江户的小姑娘,在大坂城内被人们称为“公主殿下”,或是“政所殿下”。

这是因为她丈夫秀赖虽然年少,却也身居朝廷高职。如此一来,他的妻子也必须被称为“政所”。但是对于“政所”这个称谓而言,这位小公主也实在太年幼了。

“就快了,就快了。”

大藏卿局等人在婚礼之后,表现出与年纪极不相符的异常兴奋之情,并对淀殿如此说道。

这个大藏卿局,从淀殿在近江小谷浅井家的城堡出生后,便升为她的乳母。淀殿进入已故太阁的后宫时,她也陪侍在淀殿左右。现在,这个淀殿成了大坂城实际的主人。而大藏卿局,则总管丰臣家的内部家政,并统领所有侍女。可以说,她是类似于女家老一样的存在。她的头发已见稀薄,于是她早早落发,用方巾裹住头部,以尼姑的形象示人。

“什么就快了?”

淀殿问。

“就快长大成人了。”

“说的是阿千吗?”

“是的,说的正是政所殿下。”

“——你呀!”

淀殿盯着老尼姑,皱起了眉头。对于淀殿这半辈子而言,大藏卿局是比亲生母亲还亲的人。她年事虽高,却多嘴饶舌。有时候会像小丫头一样兴奋聒噪。对于这种性格,淀殿赶上心情不佳的时候,便会觉得特别难以容忍。淀殿抱怨道,千姬很快就会长大成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凡是个人,都会长大。这么毫无意义的事情,也能让你说得那般兴奋?

(哎呀,今天淀殿似乎心情不佳。)

这个性格开朗的老尼姑早已习惯察言观色,知道如何取悦淀殿。所以她立刻换了个话题,就连脸上,也换了个表情。

淀殿一直抱病在身。

她的病是由当时日本第一的医生曲直濑道三诊治的。这位道三的父亲(养父)也叫道三。父亲道三是理论医学的巨匠,儿子道三则是临床医学的名家。儿子道三最早是宫廷御医,后来侍奉于丰臣秀吉。再后来侍奉关白丰臣秀次,而后一直侍奉德川家至今。现年五十多岁。道三也叫玄朔。他作风严谨,每次给患者诊治完后,都会记录临床日记。这个日记叫做《玄朔道三配剂录》。这位曲直濑道三,在庆长六年十月二日受招来到大坂城,为淀殿诊治病情。

最初,道三没有直接诊察患者,而是向大藏卿局询问了淀殿平日的症状。

——淀殿有时会晕厥。

老尼姑说。

“晕厥。一般是在什么情况下?”

“比如侍女没有按照淀殿的旨意行动时之类的。”

“请恕小人冒犯,这种症状恐怕是从太阁殿下还在世时就开始了吧?”

道三询问。根据大藏卿局的回答,似乎那时候更加严重。据说淀殿在跟太阁殿下发脾气时,会气得晕厥过去,四肢麻木,连身体都会冷得像冰块一样。

“晕厥前后的用膳情况如何?”

大藏卿局的回答是“一切如常”。大藏卿局又说,有时淀殿等冷静之后再用膳,会食量剧增,让左右的侍者都大为惊诧。

(这两姐妹还真像。)

道三心里暗暗感叹。淀殿的妹妹阿江也是如此。阿江是千姬的母亲。

请恕我再次重复。阿江是江户幕府的将军秀忠的御台所,其生母是织田信长的妹妹、浅井长政的夫人——阿市。

道三在江户担任阿江的侍医。顺便一提,阿江是再婚的。她嫁给了初婚的秀忠。虽说是再婚,阿江却没有一点自卑感。但凡秀忠向身边的侍女露出一丝笑颜,她便会大动肝火,严重的时候,腿脚发软,连站立都困难。秀忠相当惧怕阿江这个醋坛子,据传至今他还一次都没碰过其他妇人。

(淀殿也是如此。)

道三心想。

都是妇人的抑郁情绪(歇斯底里症)。这种病似乎更容易遗传自母亲那边,所以这对姐妹的母亲小谷殿下(阿市)或许也是这样的性格吧。

询问完症状后,道三前去觐见淀殿。

淀殿在客厅。道三俯首跪拜在次室。不一会儿,他拜托侍女将细绳的一端系在淀殿的手腕上,并将绳子引至次室。道三在次室煞有介事地捏着绳子的另一端。他用这种方法来诊脉。这种被称为细绳诊脉的方法,一般是给相当位高权重的人物,或是权贵女眷诊病时使用的。但实际上,这种荒唐办法根本无法诊察病人的脉象。

道三从大藏卿局的言语中,已经对淀殿的病情有了大概的掌握,所以之后只消再看下病人的面相即可。

“请恕小人冒犯,不知能否拜见殿下尊容?”

道三挪了下膝盖,朝向与自己同处次室的大藏卿局,如此请求道。虽然道三大可不必请求大藏卿局,他只要抬起头来,就能看见正对面的淀殿的脸,但是按照室町幕府时期的规矩,没有得到其近侍的同意,则不能直视尊贵之人的脸。

大藏卿局点了点头。

道三行了一个礼之后,抬起了头。

(真是美艳动人。)

道三大吃一惊,差点窒息了。他虽觉得秀忠夫人阿江的美貌,在江户城内无人能及,但与其姐姐淀殿的美貌相比,却也只能是望尘莫及了。

只是,淀殿的眉宇之间有些暗沉。

(可惜了。)

道三心想。不过这眉宇之间的暗沉,正是来自道三诊察出的那种疾病,而驱赶这种恶疾,正是道三的工作。

诊察到此为止。

之后,只需退下开药,并将服用方法和调养办法,告诉淀殿的近侍即可。于是道三便将方法告诉了大藏卿局。

道三当日回到住处后,在被后人命名为《玄朔道三配剂录》的临床日记的庆长六年十月二日那一页,写下了他诊断出的症状。

秀赖公御母,御年卅余。

御气郁滞,不食眩晕。

处方是饮用快气汤和木香。

顺便说一下,这位曲直濑道三,原本是本道家(内科医生),不过他的医者生涯是从宫廷御医开始的,所以也擅长妇科。《启迪集》并非道三之作,而是其养父的著作。这本书可谓是曲直濑医学的教科书。它里面已经有关于妇人歇斯底里症的记载。

书里大概是如此解说的:

“男子属阳,故其气易散,因此男子鲜有患气病者。而女子属阴,故其气易郁滞,多气病者。而男子生命主体为精,女子为血。”

中医医学虽然在治疗层面上,是经验主义,但在理论层面上,则是极富哲学色彩的。因此,此处所说的男子的精、女子的血,可以说所指的都不是现实中的男女体液,而是上升为形而上的本质论。按照这种理论,女子的本质是血。且根据曲直濑医学理论,歇斯底里症的根源也在于血。

所谓“血者气之配(同类),血助气之行”,因此淀殿的治疗方法,也是要治血,血愈则气顺。按照曲直濑医学的理论,要治血,则要先调养造血主体——脾和胃。为了调养患者的脾胃,道三便开出了上面的方子。

庆长八年五月一日,曲直濑道三再次受召进入大坂城,为淀殿进行了诊察。

此时的淀殿,气郁(歇斯底里症)症状有些严重。她一直茶饭不思,还觉得胸口憋闷,有时好似气管像被人掐住一般,呼吸困难。道三在其临床日记中写到“时而出现痞结症状——胸腹间气机阻塞,食不下咽”。这时,他开出的方子基本都是养胃的药。

曲直濑道三回到江户后,去见了家康的谋臣本多正纯。

“大坂的御袋殿下,情况如何?”

正纯向这位日本第一的医生发问。

道三详细描述了淀殿的病状,然后说这病恐怕难以根治。

道三还说,换而言之,淀殿的性格原本就容易气郁,又加上是个未亡人,所以今后气郁恐怕会不断加重。

中医在行医过程中,医生还必须对患者的性格进行判断和把握。就道三的看法而言,淀殿本来就对世间忧心忡忡,是位敏感纤细的妇人。然而不幸的是,如此敏感纤细的弱女子,却还失去了自己的庇护者。

没有了可依靠撒娇的丈夫,淀殿便越发气郁,恶血也越发郁滞。加之从本性来看,她根本不是能够成为首领的性格,然而现实中,她却站在了丰臣家权力的顶点。自然会心生不安。

“要是有个夫君的话,还能好点。”

道三这么说,是出于医者父母心。然而作为政治的医生,本多正纯却说这是不可能的。

正纯说:“她可是已故太阁殿下最心爱的人呀。”

正纯认为淀殿的不幸,就在于将她宠在手心的,不是别人,而是已故的太阁殿下,是这世上曾经地位最高的人。比如妹妹阿江,她死去的夫君是秀吉的姐姐之子、已故关白殿下秀次的弟弟——丰臣秀胜。这位人称“岐阜宰相”的秀胜,病死于文禄年间的朝鲜之阵。但是,其后阿江在秀吉的安排下,嫁到了江户,与德川秀忠再婚。如果像岐阜宰相这种身份的亡夫,那么即使成了未亡人,也还是有机会再嫁的。而淀殿是已故太阁的第二夫人,根本无处可寻再婚对象,况且她还是太阁之子秀赖的母亲。为此她就只能留在丰臣家,无法再改嫁他人了。

“有传言说她偷偷养着男宠。即便如此,病情也未见好转吗?”

本多正纯说。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像水一样澄净。道三摇了摇头。

用道三的话来说,流言蜚语不是医生该管的事情,所以不知情况究竟如何。不过,即便淀殿让家臣中的某人,进入闺房陪侍共枕,也不会对病情有多大好处。得了那种病的妇人,需要的是可以依靠的大树。其入幕之宾倘若是某位家臣,那么就算能够成为满足性欲的对象,也无法成为能让淀殿依靠的主心骨。

关于此事,道三在第二次诊察时,从大藏卿局那里了解了一些情况。

——淀殿时常会梦见去世的秀吉殿下。

一听到梦,道三又继续询问了具体的梦境。根据梦境来判断病人气郁的状态,也是他的医术之一。他的妇人科论中,有“梦与鬼交”一项。指的是在梦中与鬼交媾。这里的鬼,不用说指的就是死者。例如死去的夫君。说的是独守空闺的妇人,在梦中与亡夫共享云雨之欢。假如淀殿果真在虚幻梦境之中,与太阁翻云覆雨了一番,那么道三的诊断中还会有更多精彩的部分。不过道三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选择了沉默。

顺便说一下淀殿的梦。

道三第三次前来诊断,是在庆长十年。这一年,道三诊断出的气郁之疾更加严重,淀殿睡眠也变轻,还经常做梦。

特别是这一年的上半年尤为严重。

这一年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很多事情。每件事都足以扰乱她日常生活的平静。首先,这一年的四月十六日,家康退位隐居了。本以为家康会把天下让给秀赖,不料家康却让自己的儿子秀忠当了第二代将军。这不啻于是无言地向世人宣告,他压根没有要把天下让给丰臣家的打算。淀殿因此大为神伤。不过对她而言,还有一点让人欣慰的,是十二岁的秀赖早在秀忠被册封为将军的四天前,便从内大臣晋升为右大臣。新将军秀忠仅为内大臣。由此可见秀赖的品序,还是高出一等的。操纵二人官位品序的,当然是江户的家康。

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足以让她恼怒得几乎撕裂自己的身体。前面也曾提到过,那就是新将军的册封仪式要在伏见城举行,家康一方以半命令的口气,要求秀赖从大坂上洛,前往伏见,觐见新将军。

就在此时,淀殿大叫:“居然让主公(秀赖)屈尊降贵,去祝贺家臣(秀忠)!本朝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就连大唐和天竺也闻所未闻!”

“与其这般受辱,不如一死了之。不,我也死了算了。右大臣殿下也死了算了。我把右大臣刺死在双膝之上,我们母子同归于尽!”

据说为了安抚淀殿的这种狂态,大殿之中闹得沸沸扬扬。这场骚动还传到了大坂城内,闹得满城风雨。甚至有人大呼“完了,要打仗了”,将家财器物都堆上马车,携家带口地逃出了大坂。淀殿旧病复发,不仅是她自己的生理现象,有时会让整个大坂城也跟着癫狂。这是大坂政权的神奇之处。

这一年,淀殿总是辗转反侧,心神不宁。直至秋去冬来之际,也许是身体越发虚弱之故,她终于恢复了平静。这段时间,她又梦见了太阁。太阁面带微笑地对她说:

——不必为秀赖挂心。老夫自会带他到好地方去的。

说完便消失了。太阁消失后,不久便出现了一个类似奈良春日若草山的丘陵。丘陵上蕨菜开始萌芽,春日的阳光洒满大地,普照四方。忽然丘陵的另一头,一匹春驹跃然而出,它奔上了丘陵部,然后低头吃起草来。

淀殿醒来,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便将梦境告诉了大藏卿局。于是,这位老尼姑立刻从京城召来阴阳师觐见淀殿,为她解梦。

“真是可喜可贺呀,小人还从未占卜过如此吉祥的梦。”

这位阴阳师恐怕是想追随这家日本第一——不,也许是东亚第一的富豪吧。他一边夸张地抚掌大笑,一边这么说。

根据阴阳师的说法,若草山上出现的春驹是秀赖。马儿在万里晴空之下吃着嫩草。时间是春天,而春天应该说象征着未来。他又说这梦显示右大臣殿下的未来是极其安全的,扰人心烦之事,一件都不会发生。

自从庆长五年关原之战败北后,唯有这件事情,一直像一块巨石压在淀殿心里。经阴阳师这么一说,她感觉似乎忽然云开雾散,心情顿时开朗了许多。她不仅重重赏赐了阴阳师,还打算用神的力量,让这个吉祥之梦深入人心。

黄金,堆满了大坂城的仓库。

淀殿打算举行一个盛大的活动。几番推敲之后,她确定了方案,并拜托京都的公卿们帮忙操办。京都的公卿们仍像太阁生前那样,经常来到大坂,所以事情立刻运作了起来。

这个活动是连歌会。连歌会将在祭祀秀吉的京都丰国大明神社的神殿前举行。

“御袋殿下梦想连歌会”是这次活动的主题。参加活动的,是从京都的公卿和官员中选拔出来的十六位和歌高手。活动于十一月十九日巳时(上午十点)开始,至申时(下午四点)结束。参加此次连歌会的宫廷歌人,有日野大纳言辉资、广桥大纳言兼胜、劝修寺中纳言光丰、正亲町少将时直、吉田二位兼见等。

淀殿当然一如她之后的生涯那样,寸步不离大坂。她指派了代理人,奉上了最初的三句。

正是春日里,蓊蓊郁郁若草山,但见马一匹

欣欣然然无牵挂,逍遥自在任天然

心旷神怡兮,但得快乐无所苦,悠然自得矣。

紧随其后的是吉田二位兼见。只见他咏道:“冰雪愈见消融去,屋檐只现玉水滴。”

京城的公卿们比谁都更清楚淀殿气郁的原因。那是对关东的压迫以及秀赖将来的担忧和恐惧。吉田二位一面揣摩淀殿的心境,一面咏唱出这句包含祥瑞之意的诗句。意思是冬日的冰雪在春日的照耀下逐渐消融,玉石一般的水滴,从屋檐上滴下。

……却说淀殿对阿千的看法。

淀殿与大藏卿局聊了几句儿子秀赖迎娶的这位妻子后,逐渐显露出了不快。

“尼姑呀。你以为我是心甘情愿地让阿千嫁过来的吗?”

她毫不留情地说。

“我还想问问你,阿千是何许人也?你认为她是何许人也?”

(谁也不是。阿千殿下不正是夫人您的外甥女吗?)

老尼姑虽然心里这么想,却并未表露在脸上,只是微笑不语。

老尼姑从未对淀殿有过一丝不满,只是在阿千的事情上,她多少有些情绪,这让她不甚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