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有乐
庆长十六年,骏府的家康时年六十九岁。他除了眼睛有些花,身体没有其他异常之处。每日的射击和马术,依然分毫不落。他还对京都本愿寺来的门迹法师一本正经地说:“老夫可能异于常人,弄不好活到一百岁,都还能策马驰骋沙场呢。”家康这话其实是说给世人听的。对他而言,可能没有比健康长寿更为重要的政治课题了。一旦他死了,天下就会大变。因为这世上还有不少人期盼着丰臣政权的复辟,家康必须不断努力地打消他们这个念头才行。
这一年,丰臣时期最具文化修养、与秀吉关系密切的后阳成天皇退位,曾闪耀宫廷的丰臣家的光辉,一时间也随之褪去。此后十五岁的皇子(后水尾天皇)即位。据说家康会参加新帝的登基大典。
“时隔多年,再度上京。”
家康对谋臣本多正纯说道。
“不过没必要让将军(秀忠)也跟着上洛。只消老夫这个隐居之人便可。于情于礼足矣。”
家康说道。因为德川家事实上就是日本的皇帝。实际上,当时前来参拜家康的欧洲使节,都把将军德川秀忠当成日本皇帝看待。家康本人也是这么想的。他私下还认为如果像秀吉当政时那样,对京都的神圣王家极尽礼遇,则势必会有损德川家的威信。所以仅他这个无牵无挂的隐居之人上京即可。但凡皇宫中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将军就必须上京,这个恶习是到了需要改改的时候了。于是,便有了家康的这次上洛之行。既然家康要上京,那天下各路大名也自然需要跟着上京。各路大名小名,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京都的大道又恢复久违的热闹。
不过,只有一人尚未露面。
那就是距京都十三里之外的大坂城里的丰臣秀赖。他从未出过大坂城,无论皇宫中举行怎样的仪式,他都从不出来露面。
“秀赖御所从未站在城外眺望过自己居住的大坂城。所以他连那座城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对于这个传言,家康也略有耳闻。淀殿决不愿让秀赖出城,看来那些女人坚信城外的魑魅魍魉会对秀赖不利。
庆长十年,秀忠被册封为将军之时,家康也曾经遣人去大坂要求秀赖出来谒见。
为此,大坂还闹得满城风雨。身为主人的秀赖,屈尊降贵去参加家臣德川家的册封仪式。光这点就已是尊卑倒置了。这不就等于是让丰臣家发誓臣服于德川家吗?当时淀殿愤怒不已,甚至扬言要杀了秀赖,然后跟着自尽。于是这事才就此罢休。
自那时起,又过了六年。
“上野介(本多正纯),这回可不能再手软了。你去告诉秀赖,他不出席登基仪式也罢,不过在此之前,他必须先来见见老夫。”
家康心想,就算是拽,也要把秀赖给拽出大坂城,让他到京都二条城来见自己。他必须用这样的方法,向全天下宣布丰臣家已经臣服于德川家了。
家康甚至说:“老夫已有相应的觉悟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秀赖还是不出城,那他即使诉诸武力也在所不惜。不过这句话也就是说说而已。家康才没有真心想要动用武力的打算。
家康在政治方面的计算能力,可谓是古今无双。他深知依靠武力消灭丰臣家,在如今的时代,只有百害,而无一利。家康当了将军,不过他很快就退位,让儿子秀忠做了将军。德川幕府在形式上已经成立。但是幕府下面有不少大名是受过丰臣家恩惠的。指不定哪天就会掀起叛乱。尤其是其中最具实力的加藤清正、福岛正则二人。这二人不仅加起来拥有一百万石以上的实力,还相当念旧。特别是比起对秀赖的忠诚,他们还怀有一种感伤之情。这种感伤之情,随着两人年纪的增大而日趋加深。家康也正是因为二人在关原之战中站到了己方阵营,才大获全胜,得到了天下。就他而言,如果贸然刺激二人对秀赖所抱有的特殊情感,让事态不断扩大,最终引起天下大乱,那对只有短短十年的德川政权而言,是非常不利的。
目前暂时还是适可而止,只在精神上施压便可。倘若这样丰臣家就能心甘情愿地安于大名之位,或许未来无需动用武力,也可解决问题——此时的家康是这般打算的。
“中间人就让有乐殿下来担当吧。”
德川家康说道。对于召秀赖上京一事,家康是没有命令权的。所以需要有人在丰臣家与德川家之间进行斡旋。家康的意思是这件事最好是拜托已故信长的第十一个弟弟——织田有乐来做。原来如此,让织田家的人为丰臣家和德川家的事情奔走周旋,想来也非常有趣。
正纯先动身去了京都。抵达京城后,他不仅找了有乐帮忙,凡是有可能劝动秀赖的人,他都找了一遍。他也向丰臣家家老且元下达了命令。甚至向秀吉的未亡人北政所也拜托了此事。北政所则命令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去充当说客。
现在来说一下织田有乐这个人物。他曾经出现在关原合战政略活动的舞台上。也曾亲身披挂上阵,参与了这场战争。
但是现在他不问世事,隐居在京都南郊的院宅之中。他的宅邸所在之处,现在被人们称为“有乐町”。正纯亲自前往这所宅邸去拜访织田有乐,并拜托了此事。
“不要着急,先喝点茶吧。”
听了德川家这只老狐狸的说明后,有乐这位久经世事的老人并未轻率地作出回应,而是邀请他起身前往茶室喝茶。有乐坐到亭主之位后,俨然一位行将就木的干瘪老人。他与家康同龄,细长的眼睛,如同用薄刃雕刻出的那般锐利。人们都说他这双眼睛酷似二十九年前死去的兄长信长。不过说到性情和才能,这两兄弟却迥然不同。有乐善于审时度势,懂得选择适合的道路行走世间。他也没有兄长的那种英雄气概。不过热衷于茶道并且审美情趣偏好南蛮风格这点,倒颇有乃兄之风。
“真像冬天又回来了似的。”
有乐一边添加着炭火,一边说。庭院的积雪已开始融化,像雨点一样滴落下来。茶室里光线暗淡,让人不由得想再点上一盏灯火。有乐迟迟不提正事,让正纯变得有些焦躁,但眼下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先跟这老头聊聊家常。
“像老夫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无论降温还是回暖,都得顺势而为。这是我们最大的功课。”
织田有乐说。他接着又说,自己现在跟严冬腊月时一样,仍穿着厚厚的衣服。
“昨晚减了一件衣服,今天又加了一件。逞强是最不可取的。需要不断跟随气温的变化,或添加或减少衣物。”
(废话连篇。)
正纯觉得这老头让人又可气又可笑,不禁怀疑此人是否真是跟已故的信长公流着相同血液的亲兄弟。
“人年岁一高,确实需要处处小心哪。”
“骏府的殿下也如此吧?”
“的确如此。主公也是根据昼夜温差变化而增减衣物,以确保身体不受凉。”
“这样最好不过了。说来那位殿下一直对诸事都万般小心。这点倒跟老夫很像。”
“不过,主公到了放鹰捕猎的时候,就犹如壮年男子一般策马奔驰。到了夏天,主公骑马到池塘边后,会像往常一样,在马上敏捷地褪去衣衫,跳入水中畅游。”
“这点跟老夫不一样哪。”
织田有乐不禁失笑。他的笑声仿佛在说同样是具有敏锐洞察力、能看清历史潮流的两个人,竟因这么个不同之处,一个人成了天下之主,而另一个人却成了在京都享受茶事的闲人。正纯觉得老头的举动有些无聊,却依旧点头附和着。不过,这个有乐竟没有夺取天下,说起来也挺不可思议的。
天正十年六月,明智光秀佯装从老之坂出发前往备中,实际上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闯入京都,偷袭了下榻在本能寺的织田信长及其二条城中的嫡子信忠。光秀将织田父子二人统统杀死,顺利完成了军事政变的时候,这位有乐当时还名为织田长益,三十五岁,正值壮年。那时他正率军住在三条的旅店。看到本能寺熊熊火焰后,他大惊之下,竟连一场战斗都没打,就立刻变装逃离了京都。这大概就是他所谓的“决不逞强”吧。
在此之后,若是有乐有那么一丁点英雄气概,怎么说也能作为织田家族的一员,率兵与光秀战斗到底才是。可他却认为这种事情与自己性格不符。等秀吉夺取天下之后,他更是毫不犹豫地向其俯首称臣。秀吉因为有乐是自己的旧主家,所以对他也毕恭毕敬,但却没有赏赐他多大的封地,只给了他摄津岛下郡这充其量也就一万石的地方。不过秀吉提高了他的官位——从四位下的侍从。
关原之战的时候,他站在家康的阵营。无论何事,都决不逆势而动。这是有乐的生存之道。大胜之后,家康论功行赏,赐给了他三万石的大和芝村。此后,有乐把俗世之事交给长子长政和五子尚长打理,而自己分走了三万石俸禄中的一万石,在京都深居简出,每日醉心于茶道。他的茶道师从利休。利休死后,有乐便自立门派,开创了新的茶道流派,将红尘之事抛诸脑后,过着遁世绝俗的生活。
“刚才的事情,不知您意下如何?”
茶道的仪式才进行到一半,正纯忽然催促起了有乐。被打断了行动的有乐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而后他温和一笑:“刚才不是说了,那件事老夫已经清楚了吗?”不知道他是故意装疯卖傻,还是真的年老健忘,前后的事情都记不清楚了。不管怎样,对于正纯这样一个凡事都喜欢做得一板一眼的男人而言,他实在不太擅长跟这个老头打交道。
正纯辞去之后,有乐也立刻出了家门。他带上一个提鞋的随从,便向东山山麓赶去。爬上了山坡后,便是他要拜访的高台寺。有乐此番前来的目的,是为了拜见北政所。
虽说对方已是比丘尼之身,但是有乐还是特意避免和妇人共处一室。他请求与北政所在庭院的凉亭会面。这么做是为了避免以后传出什么奇怪的谣言。
“有乐殿下实在是用心良苦。”
北政所用手背托着丰腴的下巴,莞尔一笑。女人不管年纪再大,遇到有人对自己如此费心,终归会很高兴的吧。北政所现年六十九岁。她和有乐、家康属于同一代人。
“此事事关秀赖御所……”
听完有乐报告正纯来访之事后,北政所点了点头,说昨晚正纯也来拜访过自己,也说了同样的话。
“淀殿也真不让人省心。”
北政所说。接着她又说,淀殿这次大概也会像庆长十年的时候那样发疯似的反对吧。但是那样一来,丰臣家可能就真的完了——她继续说道。
从关原之战的前期,家康频繁进行政略活动之时起,北政所和有乐一直持有相同看法。不论秀吉的遗言如何,天下一定要交给家康。为家康取得天下,他俩都倾力相助。作为交换条件,他俩要求家康保证秀赖性命无忧,让丰臣家能延续下去。但是从淀殿关原之战后的言行来看,她似乎认为天下还是秀赖的。她已完全鬼迷心窍,因此丝毫没有察觉一切都已时过境迁。北政所如是说。她接着又说,淀殿实在不愿臣服于家康,其实也无妨。但她至少得让秀赖走出大坂城,上京来拜会拜会家康,做做表面文章总行吧。她若连这点都做不到,难保哪天家康殿下不会改变主意。
“贫尼说得太过分了?”
北政所看着有乐,微微偏头问。从淀殿来看,有乐是她的舅舅。
北政所觉得自己说了有乐外甥女的坏话,有些不好意思。顺便一提,有乐也是江户秀忠将军夫人阿江的舅舅。信长的织田家血脉以这种奇妙的方式,生存在这两股东西对峙的势力之中。
“哪里哪里,女人嘛,都挺肤浅的。”
“这么说来,贫尼也是喽?”
北政所又笑了。她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的女性,性格直率,感情外露。现在她像小姑娘似的,为这种并不好笑的事情而发笑,可见这种心态一直都没有改变。
“绝非如此。”有乐慌忙解释道,“说的是大坂的御袋殿下。不对,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会变傻吧。”
“……这么说来,贫尼是因为没有子嗣的原因了?”
“哪里哪里。老夫绝无此意。假若秀赖御所是由北政所殿下抚养长大的话,那丰臣家就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净说些瞎话。”
北政所忽然话锋一转,问道:“话说,有乐殿下当真要去大坂见淀殿?”
有乐回答说虽然有些麻烦,但他若不去大坂,恐怕事情很难有所进展。听了这话后,北政所似乎觉得什么挺可笑的,又笑了起来。
有乐离开后,侍女孝藏主问她当时为何发笑。北政所回答因为确实可笑呀。
一看到织田有乐那副一筹莫展的表情,北政所就觉得好笑。有乐现在侍奉于德川家,曾经侍奉过丰臣家。而现在,他站在这两家中间,为了两家的关系而被迫奔走周旋。然而这有乐原本却是出自这两家的旧主家——织田家。织田家的政权被丰臣家夺走,然后这丰臣家的政权又被德川家取代。而现在信长的弟弟——有乐被夹在这两家之间奔走不停。于是,只要一想到“有乐到底算是个怎样的存在”,北政所一看有乐的脸,便会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您真坏,这可不好。”
孝藏主提醒她。北政所似乎也觉得不太好意思:“真是,这世上没有比有乐殿下更好的人了。”
她再三赞扬有乐为人端正,以弥补刚才的失礼之过。
织田有乐到大坂了。
对他而言,大坂城是比他小五岁的妹妹(阿市,浅井长政的夫人,改嫁后为柴田胜家的夫人)女儿的城堡。从城主秀赖来看,有乐是舅公。从他妻子千姬来看,因为有母亲阿江这层关系,所以有乐也是她的舅公。
“哎呀哎呀,一来到这座城,老夫就像回到了尾张的织田家一样。真是无比怀念和放松啊。”
面对淀殿,有乐如此巧妙地说。
但淀殿却紧绷着一张脸。她已从其他途径了解到家康要求秀赖上洛一事,所以也猜得出自己的舅舅此番必是作为说客而来的。
“茶茶殿下呀。”
有乐故意叫了她的名字。
“老夫可能是上年纪了吧,最近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兄长(织田信长)的事情来。也常常梦见本能寺的事。那时候,西边的天空被熊熊火焰照得是朱红一片哪。”
之所以提到这个话题,实则是为了让淀殿弄清楚这世上的道理。有乐抬出信长的话题,就是想说倘若兄长信长还活着的话,现在根本轮不到丰臣家和德川家的份。然而他这个织田家人,如今却像这样站在这两家中间,为这两家之事所驱驰。他想告诫淀殿,丰臣家的鼎盛时期早已过去,天下早已易主,她一定要顺历史潮流而动才是。
淀殿听着听着,不由得烦躁起来,她用指甲不停在衣摆处抓挠着金线,最终抽出了一根金线,扔到了榻榻米之上。这是她肝火上冲时的怪癖。
“这些过往之事,”淀殿说,“与我何干?那时我还在尾张清州城,什么都不知道。”
“所言甚是。”
有乐像乌龟缩回了头一般,撤回了刚才的一席话。
不过,该说的还是要说。
他转入正题,提到了秀赖上洛一事,劝告淀殿这件事还是顺着主公——家康的意思,上京拜见比较妥当。
淀殿听罢,再也忍无可忍,尖声驳斥道:“有乐殿下,主公是对天下之主的敬称。如此,除了秀赖殿下,谁也配不上这称呼。家康殿下是丰臣家的大老。我也从未听家康殿下亲口说过自己不做大老了。那么他现在便仍应是丰臣家的大老。一个做大老的人,居然召唤主人到京城去拜见他。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天理难容!”
淀殿激动至此,有乐也没办法再待下去。他拜托大藏卿局帮忙劝说淀殿,便匆匆退下了。
这一夜,有乐在大坂的下榻之处——片桐且元的宅邸,来了一位客人,加藤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