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怎样扼杀武则天
王钦若死后,宋朝一连三年平安无事。翻阅史书,天圣四、五、六三年里发生的大事记载如下:
后宫有位张氏进封为才人;
前太宗朝太子楚王赵元佐死了;
医官院铸出了俞穴铜人,并颁印《铜人针灸图经》;
副宰相张知白死了,张士逊接替他;
那位张才人进封为美人,但是马上就死了。还有就是在天圣四年的六月,开封城进了大水,平地水深数尺,数百人淹死。
综上所述,都是些零碎琐事,剩下的就是一系列的刘太后加官进爵图。注意,是加她自己的官,晋她自己的爵。我们很应该把她在这段时间里的贡献和待遇都来个清晰的列表,那样就会清楚地看到她是多劳多得,还是以权谋私,别有居心。但是别忙,我们得先跨越到天圣七年去说另两件事,那样才能系统全面地分析出刘娥所作所为的内在目的。
天圣七年是一道分水岭,从开头到结尾,充满了争斗、贬官、失火以及死亡。名臣贤相一一凋零,宋朝元气大伤,从当年的第一个月就开始了。
一月,枢密使曹利用罢官,后贬房州安置,为宦官所逼,途中自尽。
相当凄惨,看一下他犯的是什么事。居然是被牵连的,他的侄子在赵州横行不法,最恶劣的行为是身穿黄衣,在大醉之后跑到街上,命令军民人等都对他高呼万岁,跪拜行礼。而在事后追查,该侄子承认了,这事是他伯父曹利用让他干的。
书面证据确凿,曹利用犯了大逆之罪。这可真够瞧的,按说只有杀头,杀他全家全族的头才算罪罚两清。不过这事儿有先例的啊,寇准曾经亲自穿着黄龙袍骑着马上街到处跑,不也什么罪都没有,只被当时的宰相王旦写信臭骂了一顿吗?
为何到了堂堂的枢密使大人,连任了已经近15年的枢密使大人这里,就变得这样严重?
一切要从办案人是谁讲起,那是当今太后刘娥的贴身太监罗崇勋。罗崇勋,甚至整个深宫都已经是曹利用的死敌。
现在介绍关于曹利用之死的宋史官方说法,以及一般史评者的评论。
宋史说,一切都是曹利用自找的。他太不知进退,太骄傲、太愚蠢。他是对国家有过大贡献,但国家对他回报更好。在真宗朝,他得到了顶级待遇,赵恒死的那一年,他是左仆射兼侍中、武宁军节度使、景灵宫使,皇帝亲自下诏,他和开国元勋曹彬一样,每年给他公使钱一万缗,并且上朝时,他班列于宰相之上。
作为臣子,还有更高的待遇吗?除非是再封王、建九锡、剑履上殿、称拜不名了……不过那是曹操。之后宋史宣称,曹利用就开始了神经错乱,倒行逆施,强烈要求死得尽量难看了。
具体表现就是他对宰相、太后、太监、大臣轮番出手,性质恶劣,影响严重,谁都没跑了。
对宰相,他以自己的超强资历公然欺负新上任的首相王曾。前面说过,他有特权,可以在上朝的时候站在所有宰相的前边,当然包括在真宗朝中是次相的王曾。可是新朝新气象,到了刘娥的时代了,您能不能遵守一下老规矩?
让东府重新领先西府半步,尤其是王曾已经提升,变成了百官之首,东府首相的时候。
答案是不。曹利用的铁公鸡本性复发,面对王曾就像当年在澶州城外面对萧太后,说不让步就不让步。要知道稍一让步,就会错到灰头土脸,一泄千里。因为大宋朝的朝会叙班是有严格规定的,宰相为首、亲王次之、使相又次之。也就是说他曹利用不定得退到谁的后面!
结果事情在王曾上任的第一次朝会上爆发,那天小皇帝和太后在承明殿里坐了好半天,左等右等一个上班的都没有,真正变成了孤家寡人。都罢工了?结果派人出去一看,就见王曾和曹利用两人怒目相视,顶在了大殿门口,身后边全体朝臣都忍着呢。
我先!
我先!
结果到底王曾年轻些,反应超快。他灵机一动,向来人大喝一声:“啥事也没有,你回去就说宰相王曾等入内告谢。”之后整个东府官员立即春风满面,我们的首领有力量,赢了!
一会儿皇帝诏见,得根据刚才这句告谢的发起者名单叫起,王曾为首,铁板钉钉。但是曹利用就是曹利用,他放过了王曾,却把东府次相张知白以下所有人都挡在了身后。我是功臣我插队,怎样,不服吗?!就这样他把班列次序完全打乱,完全不在乎每天上朝时他是多么的鲜明醒目。
因为他根本就不怕,接下来他就要折磨当朝太后了。
幸福的太后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各有各的不幸。往前数,汉朝的吕太后最大的不幸是自己的儿子不像她那样狠毒,而她的吕氏家族也没超强的人物来安排她的后事。结果她的坟几十年后就被挖了,尸体也被拖了出来再见天日。
往后看,清朝的慈禧太后的遗憾是没法长生不老,享受的时间实在还是太短了!相比于她们,宋朝的刘太后就显得琐碎了点,她的生活里充满了点点滴滴的不如意,不太疼,但实在太烦了。
其中就有枢密使曹利用大人对她的不尊重。
话说真宗赵恒死后,曹利用的地位更加上升,尤其是丁谓倒台、李迪被贬、寇准死亡之后,他就是宋朝当时资历最老、威信最高的超级重臣,地位尊崇到了连刘娥本人都不直呼他的姓名,而是叫“侍中”,并且宋史特意强调是每次都这么叫。
可曹利用的反应是——心不在焉。他在垂帘前与太后应答时,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敲打自己的带鞓。这就是个行为艺术了,前面说过,朝堂之上打个喷嚏都是“私罪”,那么现在这个有意识的行为怎么论呢?当时曹大佬在帘外随心所欲,帘里的事情他半点都不知道。
有内侍手指帘外,轻声说:“太后,先帝在时,曹利用怎敢这样无礼?”刘娥默默地看着,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但这只是在领导心中的印象分被扣了,远不至于让刘娥当场跳起来抓狂,据说真正让太后陛下无法忍受的是她在发现曹利用不恭之后,又发现了此人还对她不忠。
当然,也是在她的忠实、勤劳、积极要求向上的太监群落的帮助下。
话说人人都有欲望,太监也一样,具体的东西就不说了,因为相对来讲,宋朝的后宫已经相当的干净。太监的主要癖好只剩——爱钱、爱权。
他们也只能爱这些了。
于是刘太后就时刻被讨职、要钱的呼声所淹没。但是非常的遗憾,宋朝的规矩实在太严密了,别说是太后,就算是皇帝想要点什么,都极其的费劲,从第一代皇帝赵匡胤开始,就已经被赵普恶搞过了。
那时赵匡胤心血来潮,命令内侍给他做个竹编的小筐子,感觉就是金银玉器看烦了,回忆一下以前的纯朴岁月。但是命令发布下去了,一天天甚至一个月都过去,堂堂的大宋国王就是等不来一个小竹筐子!
赵匡胤大怒,叫来内侍大骂,就差干掉对方大门牙,可内侍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制度上,然后就顺藤摸瓜抓到了宰相赵普。都是他定的臭规矩,宫里要什么,都得经过超多个部门来审查!于是换赵匡胤怒视大管家。可赵普很放松。
他说,这不是针对您的,是防备您的后世子孙变操蛋。比如说,隋为什么亡国?穷奢极侈。那么皇宫之内无论要什么都得层层审批,而且耗时超长,请问皇帝的兴致还会那么高吗?
赵匡胤大喜,高,实在是高!于是此规矩成立。这时就换成刘娥受罪。无论她想升谁的官,给谁发钱,都得经过N多道部门审批,政事堂或者枢密院都是其中必不可少的,具体到个人,就是王曾和曹利用。
这时就出现了些小区别。刘娥发过来的条子,只要是乱升官乱发钱的,他俩基本都不批,一律驳回。其中王曾特别狠,百分之百没商量,最后逼得刘娥都搞小动作,得趁着王曾请病假没在班上,才紧急命令中书省签署她前夫刘美的女婿马季良提成龙图阁待制的诏书。
但是曹利用就不同,一样的铁脸对白条,可是渐渐的太监们发现了个小秘密。就是条子被驳回来后,偶尔再送去一次,曹利用也会发善心,批上那么一次两次的。好了,坑就是这样挖出来的,曹利用噩运临头,请看太监们的智慧是多么的细腻动人。
太监们悄悄地对刘太后说,太后请专心看个小戏法。于是像平常一样送白条进枢密院,结果被曹利用照例踢出,接着就稍等了一两天,再送去,奇迹发生了,曹利用批准。
刘娥大为惊奇。可是太监们的神奇还在后面,他们讲了个内幕——太后,您知道曹相公为什么又批了吗?是俺们走了个后门,先去他府上,拜托了他家老太太,这事儿就办下来了……刘娥大怒!
以前显得有多忠,这时就感觉有多奸。曹利用形象尽毁,可自己仍然蒙在鼓里。他对太监更狠了,最严重的一次就是把太后的红人,大太监罗崇勋除去冠巾,痛骂一顿,让皇宫内外都震慑在枢密使大人的雷霆之下。按说这样就足够了,但曹利用的威风还不止这些,他在某些公开、经典的场合里,甚至能和皇帝平起平坐。
每年春天,宋朝皇宫内院都要举行赏花钓鱼宴,君臣同乐,大家在御苑水池边垂钓,就以各人钓上来的鱼入席,既风雅又有趣。但是更有规矩。比如说,皇上还没有钓到鱼,臣子虽然得鱼但不得起竿,皇上起竿时左右人等以红丝网兜鱼,然后臣子们才一切随意,钓到即起。
可这一次,小皇帝赵祯起竿后,某位新提升的翰林学士紧跟着就要起竿,突然身后有人呵斥:“侍中未得鱼,学士竿未可举。”于是大家只好等。只见满场人等注视,曹利用悠然自得,好半天终于钓到了鱼,就见内侍们居然也用红丝网兜起!
综上所述,宋史中不厌其烦林林总总,大小事件完全记录,中心思想就一个——曹利用该死,完全是他自己找死。朝廷怎样对待他,都是罪有应得。
于是他侄子喝酒闹事的小勾当就让他全家丢官流放,他本人的流放地超级经典——房州。这时宋朝最著名、最悠久,也保险的流放地,什么人最危险、最敏感,才会被扔到那儿去。比如柴荣的儿子柴宗训,赵匡胤的三弟赵廷美,都死在那儿,曹利用比他俩差点,没活着到达房州,他在途中就自杀了。
谁让押送他的人是太监杨怀敏,审他案子的人就是大太监罗崇勋呢?
回顾一下他的罪名吧,这也有利于我们认清给他定罪的人。比如说刘娥的本来面目。
他的罪没有一项是拿得出手的,都是些私罪(与太后对话时手敲带鞓)、陷害(太监版曹府批条子)、不谨慎(骂太监。有个内幕,是罗崇勋犯了事,刘娥下令把他送到曹利用面前,要侍中大人教训一下的),只有他在赏花钓鱼宴上的表现才稍微算得上是个罪名——偕越。他非臣子之礼。
不过那不是正规的场合,是宴会,尤其宋朝的宴会往往就是不讲君臣之礼的。
一切很明了,曹利用是个政治牺牲品,一个没有心去争什么,但心太粗,让有心争的人受不了的人。以宋史的官方评价,就是他的列传中最后的四个字——“天下冤之。”他是冤枉的;以一般史评者的论调,就是曹利用真傻,寇准当年骂对了,真是个傻大兵。在他之前,有那么多比他牛得多的人都死在这上面,就比如,寇准、丁谓,他还是要犯,智商啊,真是人傻没办法!
说得都对,但都片面。他的死与历史进程有关,要把天圣七年里发生的另一些事结合起来看,才能真正明白他的死因所在,还有那个历史进程是指什么。
一月份曹利用死,六月份王曾罢相,其理由更加恶搞,居然是“天意”。
宋天圣七年(公元1029年)六月二十日,开封城电闪雷鸣,暴雨如注,那座“自开辟以来未曾有之”的超级宫殿,倾宋朝全国之力,昼夜施工,不计成本,前后共历时6年才营造出来的“玉清昭应宫”突然被雷击起火。3610楹宫殿,连同着里面存放着的“天书”副本,都一火焚之,最后仅剩下了两座小殿,其余的全部烧成一片白地。
这是地道的天灾,可是在中国古代就没那么简单。在自古以来深信不疑的“天人合一”理论的笼罩下,宰相罪责难逃。王曾负有“管理不谨”之罪,被罢相出京,到兖州任职。
这才是玉清昭应宫被烧事件的真正灾难式的后果,可笑一般的史书里却在强调着另一件事。即刘娥事后对大臣们哭诉,说“先帝力成此宫,一夕延播殆尽。”意思就是要重修。然后枢密副使范雍先生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不如全烧尽了。”刘娥一脸愕然,范雍再火上浇油,说这完全是天意,当初修它就把国力耗尽了,现在再修,小心百姓承受不起,会出大乱子。
然后刘娥就知错了,显得范大人高风亮节,忠于社稷,真是忠臣啊君子啊,要万代歌颂他……哪儿跟哪儿?与那个历史进程比起来,玉清昭应宫算根毛?它顶多是座宫殿,可不是老赵家的万里江山!
天圣七年,刘娥要篡位。
要做到这一点,她就必须得拔掉两根最大的钉子——大宋朝东西二府的首席长官。这两个人一个资格太老、性子太傲(曹利用),根本不可驾驭;一个阳奉阴违,表面上和刘娥一条心,从开始时就一起合作扳倒了丁谓,再替她打理国家,井井有条。但只要刘娥稍微有一个越轨的迹象,他就会立即变脸,从同盟变成冤家,在7年里搅了刘娥太多的好事(王曾)。
被搅的好事如下:
刘娥在天圣元年时立下了个规矩,每年的一月八日,她的生日被定为长宁节,庆贺的仪制规格和皇帝的生日乾元节几乎相当。并且以此为例,每年举行;再过4个月,她命令礼仪院特制了太后的行辇,名为“大安辇”。大安辇出行,护卫仪仗人员达到了1008人,完全向皇帝看齐。这些都不算,她做了更出格的事。
天圣二年的九月份,真宗赵恒的谥号、皇太后刘娥、皇帝赵祯的尊号都要举行册命大礼。几经反复,真宗、刘娥所用的是纯金,小皇帝因为是第一次受册命,才勉强用了纯金,明文规定,以后都用涂金。
更离谱的是,刘娥要求在天安殿进行她的册命礼。
天安殿是只有顶级大典才能使用的,只有皇帝才享有的特权。刘娥这样要求,完全可以视为逾礼篡位。王曾不干了,他站出来反对,争执的结果是双方各让一步,刘娥的尊号在天安殿发册,在文德殿受册。总算打了点折扣。
这不过是开始。到了天圣四年的年底十二月时,她又有了新的招数。
这一次是小皇帝出面,赵祯对宰执大臣们说:“朕打算在明年的元日朝会时先率领百官为皇太后上寿,然后再去天安殿受朝贺。”
王曾等人立即急怒攻心,忍无可忍,刘娥这个老女人没完没了,一定要事事都抢在皇上的前头,无论如何都要取而代之!
可事情被刘娥自己给搅黄了。没等王曾等人说话,她抢先回复了一下自己的乖儿子。“陛下,怎么可以因为我的缘故使大朝会拖后举行呢?”
王曾喜从天降,立即跟上:“太后您说得太对了。陛下,您以孝奉母仪,提出了这个超级棒的建议,但是您的妈妈不忍心破坏国体,您还是听她的吧。”
刘娥瞬间冻僵,该死的谦虚,别看60多岁了,政治上还是不成熟!都选择打劫儿子了,还装什么伟大母亲?但是话已出口,实在没法挽回。眼看着这一年的机会又要白白地溜走……但别忙,她的名字叫刘娥,她有各种各样的上不得台面,但绝对有效的办法。
就像当年让宰执大臣们把亲人图谱都交上来一样,她私下里又耍了个小手腕。很简单,回宫之后对儿子一顿暴力,不是我乱想,宋史里说了,她从来没给过儿子好脸,随后仁宗陛下就颁出了圣旨,上面写的还是先为她上寿,然后再举行元日朝会大典。
举朝无奈,这一次,她真的得逞了,比皇帝还皇帝了。
那天的上寿仪式是宋朝所有忠于王室的臣子们的噩梦。赵祯身穿兖袍,没戴帽子(未加冕),在文武百官还有契丹使者的面前,向刘娥行二拜之礼,向她跪献两杯酒,接着再由百官的代表,注意,不是宰相,是枢密使。强大的曹大人那时还在位。向太后上寿,一切都结束之后,赵祯才能戴上兖冕,到天安殿去接受百官的朝拜。
综上所述,刘娥距大宋皇位仅有一步之遥,即她是在会庆殿中行使的人君之礼,不是天安殿这个最正规的场合。而在实际上,她更是早就行使了百分之百的皇帝职权,赵祯只是个摆设。之所以不能如愿以偿,就是王曾在挡道。
半年之内,两位顶级大臣被清洗。一死一贬,层次井然。时间进入七月份,刘娥的快乐日子到了,一切迹象都表明,她可以为所欲为,就连上天都站在了她一边。因为那个比王、曹加起来都让她头疼的宋朝伦理总护法也死了。
鱼头参政鲁宗道,他仅比曹利用晚死了一个月。新年伊始,二月份,鲁宗道就因病逝世。这实在是去了刘娥的心头大患。回顾他的生平,有些事必须得单独提出来论述。那就是关于刘娥怎样伸手要待遇时的最经典一幕。
话说有一天,刘娥突然问了鲁宗道一句话:“爱卿,你说唐武后是什么样的人啊?”
这句话太有讲究了。第一,唐武后,武则天,据考证这应该是刘娥的心中偶像,她念念不忘这位女人中的神祇。而她自己现在所处的地位,和武则天当年称帝之前是多么的像啊——丈夫多病早死,死前就已经参与政事;儿子太小,自己手掌大权,天下事随她予取予夺。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就不能再复制一下女人的辉煌呢?!
可是要复制,就少不了一样东西。支持者。唐武曌陛下当年篡位成功,是有一大批忠实追随者的,其中文武皆备,如名将李世勣、宰相许敬宗、名臣王孝杰等等等等,那么她刘娥有谁呢?
所以才有了第二,即询问鲁宗道。
鲁宗道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在真宗朝,他只是户部员外郎兼右谕德,辛勤工作,忠心耿耿,让皇帝都亲自手书“鲁直”二字在墙壁上,也不过就是提升到了左谕德、直龙图阁。
右变左而已,可在仁宗朝,他一跃升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直接就变成了副宰相!这是怎样的知遇之恩哪,按说他应该为知己者死,刘娥让他怎样死他就怎样死了。尤其是这时面对太后的关于“武后本质”的询问,这是赤裸裸的暗示,我要当武后了,请问鲁参政,您想做许敬宗吗?
不料热脸贴上了冷屁股,鲁宗道冷冷地回答:“武后乃唐之罪人,几危社稷!”唐朝的天下差一点就毁在她的手里!
刘娥顿时默不做声,她搞不懂她的死鬼老公、瘸腿的公公、暴死的大伯父都给了这些人什么好处,她都为宋朝操劳近20年了(赵恒晚期她当家),居然还是养不熟他们。
但是不急,细节决定成败,地方往往会影响中央。突然有个叫方仲弓的小臣上书朝廷,提出要为太后建刘氏七庙。
这才是真正威胁到了赵宋王朝的致命一击!
七庙,即三昭三穆,加上太祖之庙,合而为七,用以祭天祭祖。那是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去做的事。而立七庙,也正是武则天当上皇帝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当年她以父亲武士彟为太祖孝明高皇帝,又尊西周的周文王为始祖文皇帝,武氏子弟如武承嗣、武三思等都封为王,姑姐都封为公主,天下所有武姓人氏一概免除赋役,这些特权之后,她在洛阳设立了武氏七庙。
同时,长安的李唐太庙被降格为享德庙,继续供奉唐高祖、太宗、高宗的神主牌位。然后周才正式替唐。并且稍微知道些唐史的人,也都会明白刘娥正在做什么,就连这个提议立七庙的方式方法,都在照抄武则天。
当年武周载初元年九月三日,也是由一个七品芝麻官、侍御史傅游艺率领好几百个关中父老到长安城上书请愿表决心,要求武则天自己当皇帝,改唐为周,让当时的现任皇帝李旦改姓武。那么现在的问题就简单了,立了刘氏七庙之后,小皇帝赵祯怎么办?
叫刘祯?
这些刘娥都不管,孩子,你姓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永远爱你。她直接在丈夫的朝堂之上问宰执大臣们,立刘氏七庙,你们看怎么样啊?
没人回答,当时王曾在场,曹利用也还没死,但都牢牢地闭上了嘴。多简单,这是彻头彻尾的篡位宣言,能问出这句话来,就是在翻牌比大小,小心一个应答不对,立即人头落地,朝堂变刑场,古往今来有太多的政变都是以这一幕开场的。
但是不回答,就是默认了。危难中还是鲁宗道站了出来,他反问:“立刘氏七庙,如嗣君何?”您把您的儿子怎么消放?
归根结底一句话,天下还是赵家的吗?赵祯还是皇帝吗?史书记载,当天刘娥再次沉默,然后众人就都散了。该干吗就干吗去,没有下文,没有后果。就像一句家常话一样。那么我们的心情就应该和当天走出朝堂的王曾、鲁宗道们一样了。
迷惑不解。刘娥到底是什么意思嘛,外面没有刀斧手,你就想让全体大臣都投降?甚至鲁宗道跳出来反对,连一个刘氏同党紧跟着还击都没有,这就是要篡夺赵氏江山了?还是说刘娥太爱她的小儿子了,看自己已经年过60,早晚要升天,所以才说反话,来试一下宰执大臣们的忠心?
有点恶搞过了分。真是这样,就太亵渎刘太后的伟大了,她不是伟大的妈妈,而是伟大的女王。紧接着她就又往前迈了一步,某一次皇室大游行,是去慈孝寺上香,刘娥又一次提出要让自己的大安辇走在皇帝的玉辂之前。
大安辇很大了,比起那辆从唐太宗时起,就一直延用的玉辂差不了多少,再加上刘娥也同样是一身朱红,试问宋朝的子民们相隔至少150米(宋开封城内的御街全长近八里,宽200余步。一步5尺,即为1000多尺。宋一尺换算今天30.72厘米,即御街之宽至少307米)的距离,要怎样才能看清楚哪位是皇帝,哪位是太后呢?
他们要向谁欢呼?!
还是鲁宗道站了出来,照例没多废话,就问太后您知道您是个女人吗?知道您出身很矬,但孔子的话知道不?
“妇人有三从,在家从父,嫁从夫,夫殁从子。”
书上这样说,您看着办吧。
天大地大,历史发展到宋朝,早就是孔子最大了。刘娥啥话也没有,只好乖乖地守规矩,让大安辇走在了玉辂的后边。
以上就是鲁宗道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事迹,是不是显得刘娥更加的不着调呢?没把握的事儿总是往上抢,纯粹是主动找抽,每次都被抽得乖乖听话,真是太丢脸了!
但事情到了天圣七年的七月间,这些行为才有了答案。她当时忍,是因为看到了自己只有对手没有帮手,所以才有了后来干掉曹利用、赶走王曾,这之后她要做什么,才能有所余地。第一步,就是立一些资历尚浅,并且非常机巧可人的宰执大臣。名单如下:
首相吕夷简、次相夏竦、薛奎;枢密使陈尧佐。
一代名相吕夷简终于登台,登得实在很艺术,人生里最关键的一步,他竟然玩了个似缓实快的招数。一年前,次相张知白死了,当时王曾推荐他,曹利用推荐张士逊。按说王曾主管东府系统,就算张士逊的资历比他高,也一样挤不动他。但吕夷简却主动对太后、皇帝说。
“张士逊事上最久,且有纯德之美,当先用。”
于是就先用,结果张士逊只干了多半年,就跟着曹利用一起下台。而吕夷简只付出了近200天的光阴,就骤然直升东府首位,并且在太后的心中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薛奎,关右人,简单说来,在忠义道德等精神层面上,他是鲁宗道的微缩型翻版,而在办实事上,他比鲁宗道强多了。他之前的本职是龙图阁学士、右谏议大夫、权三司使事,各种政事都是行家里手。于是宋朝的权贵们的噩梦就做得更多了些,鲁鱼头之后,又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薛出油”。
陈尧佐就是澶渊之役时提议赵恒逃亡四川的陈尧叟的二弟,但弟弟与哥哥截然不同,尧佐是一位清官、能臣,他的事迹中充满了清廉与倔犟,连他的诗文都与此时宋朝盛行的绮靡香艳不同,是一位响当当的好男子。
至于次相夏竦嘛,一切就不好说了。此人博学多才,科考时正好和陈尧佐一届,主考官事后都说,论才学他比尧佐要高,只是因为年纪小了些(17岁),才有意地压了他的名次。但才学以外,就太微妙了。他的故事太多,后来仁宗没能扭转宋朝的吏治,让问题逐年叠加,一直压到了神宗朝,来了个问题大爆发,里面就有他的功劳。
综上所述,不论忠奸,刘娥都把宋朝的最上层官场来了个大换血,接下来她的心就安定了,去做什么,应该有了些把握。
年底十一月,宋朝举行郊祀天地大典。郊祀天地,其实就是小型的封禅之礼,一样要建祭坛,献牲礼,隆重庄严的程度要远远超过每年元旦日的大朝会。可以说,是一年之中最神圣的一天。
更是皇权凸现的最显著的一天。
可是小皇帝突然宣布,他要像长宁节(刘娥生日)一样,先率百官到会庆殿为皇太后贺寿,然后才到天安殿受朝。
此言一出,满朝沉默。您真是孝子,我们无话可说……每个人都清楚,这跟长宁节上寿的本质一样,都是刘娥在背后指使,那么争也是白争,并且争了也争不过。曹利用、王曾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还做什么呢?到时候随波逐流,一起跪倒磕头就是了。
这正是刘娥要的效果,沉默是金,闷声发大财,等哀家变成了寡人,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可是且慢,宋朝建国至此已经69年了,共三代君主,一以贯之的善待天下士大夫,尤其是被五代乱世所损伤的文章道德正气早己恢复,人间己不是纯粹的唯利是图的世界。
作养天下士子,士子自然有报。有宋一代,烈士不断,直到崖山覆没时,穷途末路仍然忠贞不屈,这就是因果。赵匡胤比朱元璋就高在了这里,像明朝,皇帝对臣子暴虐,结果臣子们也德行败坏,承平之日可以在朝堂上大打出手,到了危难时举城投降,大雨中的金陵城外,跪满了投降的明朝臣子,据说他们簪缨上的红色被雨水冲刷,就像遍地流淌着血水……
宋朝就不是这样,哪怕刘娥能在朝堂之上一手遮天,维护正统的人仍然会有,杀不尽,更赶不绝。新上任的宰执大臣们不敢反对,一个刚刚回京的小官站了出来。
秘阁校理范仲淹。
上一次他修完了海堤进京当官后不久,他的妈妈就去世了,于是回南京(应天府)守丧。三年孝期己过,刚好是天圣七年,才回京城,立即就遇上了刘娥对江山社稷最严重的一次侵犯。
冠盖满京华,斯人敢直言。
危难中只有范仲淹站了出来,他直接上书,原文如下——“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若奉亲于内,行家人礼可也,今顾与百官同列,亏君体,损主威,不可为后世法。”
要孝敬您老妈,请回自己屋里去,办公地点,不是内宅!
不知这一年已经整满20岁的“小”皇帝看了之后会有何感想,这是最基本的皇帝义务和权力的说明书了,难道那么多的大儒,给您上了那么多年的课,连这个都没讲?!皇帝的心事不可猜测,可晏殊吓坏了,这位同样出身贫寒,可是早就习惯了富贵的“贵人”紧急召见范仲淹。
——仲淹,你想害死我吗?你这样乱说乱讲,是会连累我的!
前面说过举荐的义务和后果,范仲淹之所以能当上秘阁校理,在皇家图书馆里和皇帝近距离接触,完全是晏殊在举荐他。这时范仲淹突然闯祸,把晏殊吓得半死。要知道这个人是有才并爱才的,北宋仁宗、神宗年间的顶级名臣至少有三分之一出自他的举荐,可他本身只是个胆小怕事,惜命如金的官场如意郎。
他要的是官位,可范仲淹要的却是名节。
范仲淹冷冷地回答,承您举荐,每天都怕不称职,让您难堪,谁知道今天竟以忠直得罪门下。之后拂袖而去,他紧接着上了第二本。这一次石破天惊,骇人听闻,他直接要求皇太后退位,把亲政大权还给已经成年的皇帝!
晕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刘娥从真宗朝天禧元年赵恒得病时起,正式在幕后管理这个国家,近十多年以来从来只有她呼风唤雨,杀伐决断,连寇准、丁谓这样的强人都倒在她的手下,谁敢抢她手里的东西?王曾、鲁宗道最大的限度也只是阻止她严重出格的几件事罢了,从来没想过剥夺她的权力。
那是刘娥的生存根本!
奏折交上去了,范仲淹坐等天雷劈顶,可是左等右等,居然晴空万里。搞什么?仔细想一想,似乎百分之百的眼下没什么,未来很险恶。
参照王莽篡汉、武曌篡唐的前例,刚开始时都是一副大仁大义、胸襟宽广的圣君嘴脸,别说只是上个奏折表达一下个人想法,就算再出格的事,都可以百无禁忌。当然,铁定秋后算账。
那么刘娥在搞什么鬼?范仲淹决心扳倒大树捉老鸹,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他主动去查,却发现他的奏折根本就没交上去,一直在政事堂里压着呢。
新上任的宰执大臣们原形毕露,都是一群软蛋!范仲淹愤怒但无可奈何,秘阁校理的官职实在是太低了,就算他想越职进言都没有门路。那么接下来还做什么?按说这下他应该明白些事理了,在他自己而言,他已经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该说的该做的,都已经问心无愧;对整个官场来说,他也要照顾一下其他人的感受。
官场是个大课堂,你这位新生还不大懂事,我们保护你,把这件事遮过去,渐渐的,你就会明白怎样做人了。怎样,政事堂长官们很给面子,压下了奏折,虽然刘太后肯定会知道,官场也都会知道,但就当没发生过,大家仍然平安过日子吧。这难道不好吗?范仲淹的回答是,不好!
他一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国家在发生什么事,而臣子们应该去做什么事!为此,他主动上书辞职,要求把自己直接贬出京师。这次他如愿了,国家迅速反应,他被任命为河中府(今山西永济县蒲州镇)判官,即日上任,马上出京。
范仲淹出京,变成了当权者的噩梦。他在秘阁的同僚,还有慕名而来的官员为他送行。长亭中,众人举杯致敬——“范君此行,极为荣耀!”
至此他拉开了自己跌宕起伏,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生。更掀起了扼制刘娥篡权,为仁宗收回皇权的斗争。
范仲淹之后是宋绶,此人的规格很高,是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可以说是宋朝里又闲又贵的有数的职务。可他也不要命了,不仅反对,而且条理分明。
请太后把军国大事以外的皇权,先还给陛下。
范仲淹是鲸吞,一口气就要让刘娥返回深宫,彻底养老;宋绶是蚕食,慢一点,一步步来。但结果都一样,宋绶也被赶出京城,到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去支援地方。
按说这样的打击力度很大了,再也不顾忌什么影响,甚至就要杀鸡骇猴,杜绝这股打劫太后权力的歪风邪气,但没用。宋绶之后还有林献可、刘涣,以及一大批不知死的鬼。他们分开时间段,一直保持着上书的节奏,让太后始终都能听到要求还政的呼声。
结果刘娥真的火了,看来还是赶得不够远,打得不够疼。很好,让这些人直接跳过长江,到岭南反省去!“窜贬岭南”,在唐、宋史上非常经典的处罚决定就这样发生。可有什么用呢?这样的事还是接二连三地发生,渐渐的,刘娥开始认清了一个事实,她对自己的将来也不得不进行了一点修正。
事实:她可以控制宋朝的顶级官场,做到让东西府长官一起换人,可是除非把整个官场都换掉,不然,她还是没办法随心所欲。历史记载她心慌了,私下里找来了宁国军节度使、驸马都尉李遵勗,悄悄地问:“外议如何?”
外边都说了我什么?
李驸马沉吟了很久,想了又想,才说:“臣无他闻,但人言天子即冠,太后宜以时还政。”
还是要她还政,说到底,无论怎样都是要她还政……不知道刘娥是不是会仰天苦笑,像蜀人最敬重的汉诸葛丞相那样说:“时也命也,夫复何言?”
真的,这也是刘娥的另一个先天性的悲哀,除了出身太低之外,还失去了当女皇的先手。在她之前约341年前,武则天表现得太生猛了,让那之后所有的男士们都提心吊胆,决心不让那件事再重演。怎么办?唐朝三代以下女主临国,宋三代之后她刘娥就再也做不到了吗?
苦苦思量,最后刘娥变得心灰意懒,太后、或者皇帝?就走着瞧吧,到哪步算哪步,再不强求了。
宋天圣八年(公元1030年)后,皇太后刘娥再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争权行为了,随着时光流逝,她越来越老,她的儿子越来越大,她最大的举动也只是派人给儿子送去儒家的一些关于孝道的经典,如《孝经》、《论语》、《惟皇戒德赋》、《帝范》等等文章,要他反复诵读。
孩子,或许我还会再活几年,你还是再乖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