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变局惊梦 3.局变

变局,局变。有人想变,有人不想变。看来无论怎么变,结果似乎都只有一个:三百年的李唐王朝轰然倒掉了。

在朱全忠西征的过程中,发生了两个重要的插曲,我们有必要在此交代一下,因为,这两个插曲关系到下文书中的大事件。

朱全忠攻打河中时,部署已定,突然传来八百里加急消息,朱全忠的张夫人病重。朱全忠立即放下前敌的指挥重任,一路狂奔赶回开封。

张夫人染了风寒,已经卧床多日,她知道朱全忠正忙于前敌战事,不忍心打搅他。张夫人一直强忍着病痛的折磨,现在感到十分难受了才让人告诉朱全忠。

朱全忠回来后,守在张夫人床边,终日陪伴,亲自端水递药。朱全忠对张夫人的依恋与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又过了几天,张夫人病情好转,朱全忠这才放心,重新回到前敌军中。

从这件事中,我们至少可以解读出几个意思。张夫人在朱全忠心目中地位崇高,她的安危令朱全忠牵肠挂肚。对于朱全忠这样一个杀伐决断、几近于冷血的军事强人和政治动物来说,还惦念一个女子,可见其对张夫人感情寄托之深、之重。朱全忠是个性欲极强的人,但他却只有张夫人一个老婆,至少在张夫人在世期间,朱全忠没有娶妾。只是后来朱全忠做了皇帝,才纳了两个嫔妃。

再有一层意思是,征伐河中是朱全忠全盘棋局中关键的一步,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可是朱全忠毅然舍下大军离去,说明朱全忠对于形势判断的自信,和对御将用兵有把握。手下众将令朱全忠放心,朱全忠既放心将领不会背叛,也放心将领的能力。哪像当今社会,芝麻大的官或者老板无论走到哪里,手机电话响不停,忙得不可开交,大事小情全靠他下指令拿主意,单位的事情离了他似乎就玩不转了。这既是领导的悲哀也是下属的悲哀。

另一件事是有人在背后向朱全忠捅刀子。

朱全忠调集了主力部队西征,战线拉得很长,牵扯了大量的兵力,后方不免空虚。在东面的平卢,现在的山东一带,有位节度使名为王师范。王师范也算是个能人,不仅学问大,而且深受忠义主义教育,理政治吏方面也很有一套。平卢的官吏系统被王师范调理的井井有条,工作效率比较高。接到皇帝受困凤翔的消息后,王师范热泪洒下两行,宣誓要替天行道,勤王救驾。不过山东距离陕西太远,眼巴巴看着长安,双手有劲使不上。既然不能赶赴皇帝身边,不能与皇帝同甘共苦,王师范说那就打敌人的屁股,袭击朱全忠的大后方。

王师范将手下将官僚佐分成小股部队,装扮成小商小贩,推着小车,拉着刀枪棍棒混入汴、徐、兖、郓、齐、沂、河南、孟、滑、河中、陕、虢、华等州县,并约好日期,同时举兵,讨伐朱全忠。王师范搞起了游击战争。王师范的这个策略很高明、很大胆,但是不够严谨,操作性差。如此大量分散地送信作乱,太容易暴露。多数潜伏的平卢军或间谍都被当地治安发现了,事情败露,失败自然是难免的了。

到此处,大家不免会产生疑问,朱全忠连年征战,忙于军务,大多时间在外统兵打仗,后方治理是如何确保稳定和持续供给的呢?其实,不仅朱全忠面临这样的问题,天下成大事者,无不面临这样的问题,在创建大事业的过程中,一定需要几个得力的拍档。有些所谓的“短命”英雄,输就输在了缺少与之合作无间的伙伴。朱全忠几十年来在外征战,后方必须要有得力之人掌舵,这一点毫无疑问。那这个人是谁呢?谁有如此能力,又如此适合朱全忠,与朱全忠合作默契呢?此人就是裴迪。

裴迪,字升之,河东闻喜人。裴迪一生的忙碌都贡献给了朱全忠的争霸事业,两人合作达三十年。这种合作关系可以说是罕见的。裴迪不仅能力过人,而且善于与朱全忠处理好关系,这是十分难以做到的。裴迪性格聪明敏捷,善于理财,税赋制度在他手下被梳理得井井有条,便于实施。据章太炎研究,晚唐五代时期,苛捐杂税甚多,老百姓苦不堪言,唯有朱梁的赋税负担较轻。这里,少不了有裴迪的贡献。裴迪还擅长会计核算,仓廪府库账目在他管理之下清清楚楚。前前后后,裴迪和朱全忠合作的三十年里,朱全忠将主要精力投入在军事方面,后方粮草供赋全部委托给裴迪负责。由此可见朱全忠对裴迪的信任,也由此可见裴迪调集资源的能力,可以支撑朱全忠连年不断的军事行动。

王师范派出的间谍来到开封大梁,被在大梁主政的裴迪擒获。裴迪察言观色,看出破绽,进一步审问得到实情。事不宜迟,火烧眉毛,裴迪来不及请示朱全忠,自行做主调遣马步都指挥使朱友宁率领一万人马赶往东部边境防守,以备不测。朱友宁又从邢州前线调来葛从周,合兵一处讨伐王师范。过了好几天,朱全忠才得到裴迪的报告。朱全忠肯定了裴迪的决断,同时分出一部分兵力,归侄子朱友宁调遣,投入对王师范的战争。由于裴迪的果断决策,防止了一起重大的危机,为朱全忠一鼓作气完成一石三鸟的局起到了保障作用。朱全忠不仅没有降罪处罚裴迪擅自调兵,而且还额外褒奖了他。由此可见裴迪与朱全忠关系之亲密,两人互信程度之深。

朱全忠从陕西回到开封后,部下文武官员都得到了“迎銮叶赞功臣”的荣誉称号。在大会文武时,朱全忠看着裴迪说:“叶赞之功,只有裴公堪当,其他人没有资格受此殊荣。”

战争从来都是立体的,前方硝烟弥漫、刀光剑影,后方同样很重要,甚至更重要,外部政治环境也不能忽视。没有内外联动、前后一体的协调运作机制,发动战争只不过是盲目的行动而已。

战争结束了,杀戮没有终止。

长安城变成了屠宰场。

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李茂贞性格宽简,对待部下也比较厚道,加之凤岐一带战乱较少,所以凤翔军多为太平军,很少遭受如此惨烈艰苦的战役。把皇帝打发走之后,李茂贞及部署将破败的窝囊气全部撒到了宦官头上。要不是这帮断子绝孙的家伙,怎么会惹来这么多麻烦?怎么会将凤翔地盘损失、兵马伤亡?凤翔军展开了对宦官的杀戮,一口气杀死七十二名宦官。

以前皇帝逃离长安,都是暂时的,无论时间长短,总还有个盼头,希望有朝一日回到长安回到家。这次可大不同,朱全忠要皇帝搬家,要迁都。这就意味着皇朝帝国的核心将连根拔起。很多大臣不愿意跟随皇帝动迁洛阳,如果寄居朱全忠篱下,难免一失足一失口或者一失手而惹祸。所以,很多官员磨磨蹭蹭不愿意离开长安。可万万没想到躲在家里杀身之祸来得更快。朱全忠看透了这些人的心思,对这些官员无声的消极抵抗,朱全忠勃然大怒。朱全忠认为这些人不跟着走,也别想留下,只要留下这些政客,他们就不可能闲着,总有一天他们会折腾出乱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朱全忠将借口退休的九十名老官儿的脑袋逐一砍掉。

“勤王”成功,既是朱全忠的胜利,也是崔胤的胜利。崔胤这次咸鱼又翻一次身,不仅官复原职,而且直接执掌了内外六军十二卫府,集大权于一身。崔胤掌权后对宦官展开了疯狂报复。崔胤之所以恨宦官不仅是由于私怨,出于执政理念的成分也不小,可以说是主要原因。自天宝以来,宦官势力大长,逐步掌握了禁军及外镇兵权,而且还侵夺宰相内阁职权,倾危社稷,废立君主,坏事干尽。因此,崔胤动员朱全忠将皇城内的几百宦官全部杀死,又派人将在外做官的宦官捕杀,最后只留下幼小的几十名宦官做些清扫环卫工作。宦官都被宰杀的几乎绝迹绝种了,崔胤弄了一大堆侍女充任宦官原来的工作,为皇帝日常起居服务。崔胤还将政敌三十多人贬逐流放。真也奇怪了,这朝廷都破败不堪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官,一批一批地杀都杀不完。宦官也历经灾祸,被大规模屠杀不知道多少次,仍然有人源源不断地愿意进宫被阉割。

朱全忠和崔胤的权势越来越大,两人之间由合作开始产生嫌隙猜疑。朱全忠有意让皇帝东迁洛阳,以便于将皇权置于自己掌控之下。而崔胤欲专权自固,故意拖延,滞留皇帝在长安。如此一来,朱全忠与崔胤之间的矛盾逐步激化。最终导致朱全忠对崔胤动了杀机的事情是崔胤要加强手中的兵权。崔胤诓骗朱全忠说:“长安京畿重地,距离凤翔太近,现在六军十二卫虽有名号,但实为空壳,没有防卫能力,一旦李茂贞再来捣乱,还是要麻烦朱大帅劳师动众,不如我在长安招募兵勇,充实到禁卫军中,加强卫戍力量。”

朱全忠猜到了崔胤的真实目的,但并未直接揭穿,而是派出宣武军队的强壮兵勇,假装百姓到长安应聘,加入到崔胤的军队中做卧底。如此一来,崔胤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朱全忠视线内。

另一件十分不巧的事发生了,进一步破坏了朱全忠与崔胤的合作关系。朱友伦在长安担任“护卫”工作期间,在一次踢球比赛中,不慎坠马身亡。朱友伦很优秀,朱全忠十分疼爱这个侄子,悲痛之余,朱全忠更加怀疑崔胤在有意识地将朱全忠的力量排挤出长安。

重大利益分歧面前,昔日的政治盟友开始决裂。一旦朱全忠对一个人产生了敌意,他总是不择手段地赶尽杀绝。这一点是朱全忠果决残忍的一面。

朱全忠先是迫使皇帝降了崔胤的官职,然后暗地里派人到崔胤家将其暗杀,捎带将崔胤同党京兆尹郑元规等人全部杀死。一个翻江倒海的政治奸雄崔胤就此终结。

天佑元年正月(公元904年),朱全忠担心长安再出变故,于是加紧了让皇帝东迁的进程。朱全忠通过朝中安插的心腹官员逼迫皇帝迁出长安东向洛阳。

沿路迁移的官员平民嚎啕痛哭,迤逦不绝。为绝后望,朱全忠派人将皇宫、衙门、富豪之家统统拆毁,将可用梁木顺渭河漂运洛阳,长安城顿时化为一片废墟。

自刘邦修筑长安宫阙开始,这座古城繁华历经千余年,盛极时汇通天下万邦,荟萃中外人物,激荡夷夏文明。但从今之后,长安彻底失去了作为都城的资质,繁华不再,锦绣成烟,一切都将化作飞尘往事。长安城的废弃,不仅宣告了一个王朝的终结,更标志着一段文明的衰落。这段文明注定不会再被重复,因为它暴露了不可挽救的缺陷,其辉煌的优势也无法弥补这种缺陷,因为这种缺陷是致命的。

大唐帝国的衰弱、无奈、悲愤、不甘、凄凉、惶惧在昭宗身上得到了集中体现。这位末路皇帝,曾经想光复中兴的皇帝,现在天天处于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状态中,从早到晚借酒浇愁。

昭宗知道,此次东迁必然是一条绝路,前途莫测,比寄居韩建华州不知要凶险多少倍。朱全忠乱臣贼子之心昭然若揭,吞并天下之志早已尽人皆知。皇子一旦沦落到朱全忠掌中,将永无翻身之日。昭宗李晔越想越觉得可怕,他决心要除掉朱全忠。除掉天下第一强藩朱全忠谈何容易,昭宗想出了一个办法,暗算!

暗算,就是先算计好,再暗中实施。

由于洛阳宫殿还未完工,皇帝不得不暂时在陕西小驻。朱全忠安排亲信将佐将皇帝及众官员看守好,自己借口监督修建洛阳宫打算离开。昭宗降旨:“梁王为社稷操心,不暇歇息又要东去,朕特与百官设宴与梁王送行。”朱全忠感到很高兴,很有面子,欣然赴宴。酒席宴上,君臣推杯换盏,百官则神态各异,有的高兴有的惆怅。

宴会结束,昭宗宣布:“酒宴暂且到此,我与梁王和韩爱卿还有话说,诸位爱卿都退下吧。”大臣们如释重负,捏着满是冷汗的手心匆匆离席告退。又要聊天?朱全忠忽然想起了在长安给皇帝系鞋带的一幕,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朱全忠此时多了一个心眼,没有单独和皇帝喝酒,而是让韩建作陪。昭宗命人撤换菜肴,重新布置一番。皇帝坐在北面,朱全忠与忠武节度使韩建坐在南面。韩建就是那位曾给朱全忠提供巨额钱财的同华节度使,现在经朱全忠保举,官职略升。

朱全忠满腹狐疑地问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梁王,朕频遭离乱,内心苦闷,想与两位卿家聊聊天。”昭宗慢悠悠地说,同时对一旁的何皇后使了个眼色,何皇后敛襟退出。

“陛下,臣也是做此想法,为使陛下远离此处伤心地,免遭祸乱,臣才请陛下东迁,以便臣旦夕护卫侍奉。”朱全忠面无表情地说道。

何皇后退出来后,命人拿来一壶酒,四下张望确信没人,悄悄地从袖里掏出了个小纸包,将纸包里的粉末倒入酒壶中,粉末入壶之后发出嘶嘶的几声响。显然何皇后放到酒里的是毒药。然后,何皇后手端酒壶重新回到屋内。何皇后身材姿色姣好,深受昭宗喜欢与信任,曾多次陪昭宗颠沛流离,不曾离开半步。

何皇后笑吟吟地首先走到朱全忠身边,说道:“梁王,我和陛下今后都要托付于你了。”说着,何皇后伸出葱芯一般的手给朱全忠斟上一杯酒,朱全忠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双手。何皇后给朱全忠斟上酒之后,又给韩建斟上一杯。朱全忠微微一笑说道:“皇后放心,只要有臣在,绝不容许奸佞当道。”朱全忠一边说,一边端起酒杯往嘴里送。

何皇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全忠端在手中的酒杯,心中紧张地默默祈祷,希望朱全忠尽快喝下这杯酒。

就在朱全忠仰脖将酒杯送到嘴唇边的时候,昭宗的一个妃子凑到昭宗耳畔,低声对昭宗说:“陛下,我已拟好诏书,只要朱全忠喝下这杯毒酒,您就宣布他造反。”昭宗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

朱全忠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可是这个瞬间却被朱全忠身边的韩胖子看在眼里。韩建和昭宗打交道很多年了,很熟悉李晔的言行举止习惯。韩建自坐在席间,眼睛一直在昭宗身上没有离开过。朱全忠还有闲心情看看皇后的手,韩建可是出于高度警戒状态无此杂念。因为韩建曾亲手弄死了十几个皇帝的兄弟子侄,他知道皇帝恨他恨的牙根儿疼。

韩建看到宫女与皇帝耳语,感觉有些异常,就用脚碰了碰朱全忠的脚。这时候凉丝丝的珐琅质酒杯已经沾到了朱全忠唇边。被韩建一碰,朱全忠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睛做迷离状,结结巴巴地说道:“陛下,抱歉,臣喝醉了,再喝酒臣恐失态,臣请告退,告退……”

昭宗尴尬地张张嘴,还没说出什么来,朱全忠已经起身迅速离席而去,韩建紧随其后也离去。

毒死朱全忠的计划差之毫厘就成功了。见朱全忠再次溜掉,昭宗恨恨地咬了一下牙齿,手“啪”地拍在几案上。何皇后则站在当场泪如泉涌,由于过度紧张而差点虚脱。

此时的昭宗已经十分清楚,普天之下没有一个藩镇诸侯是忠臣,哪个都不可靠。不仅不可靠,还有几个如韩建朱全忠李茂贞之流随时都有加害皇室的可能。现在的诸侯早已撕掉假惺惺羞答答的面纱,露出了狰狞面目,野心极大的军阀早已经把皇帝的权威撇在脑后。一旦皇帝挡了这些人的路,他们会毫不掩饰地与皇权对抗,甚至不惧势不两立。皇帝与诸侯的危机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你死我活的争斗天天上演。

到了天佑元年四月,洛阳宫殿修好。对修洛阳宫殿的事情朱全忠早在两年前就着人动工了,因此,建造工程才会如此之快。负责修建洛阳宫的人是张全义。此人我们在前面表述过,自从朱全忠在李罕之手下救了张全义之后,张全义对朱全忠忠心不二,甘愿做牛做马,对朱全忠交办的事情十分卖力气。

洛阳宫就是朱全忠为皇帝建造的监狱。为了管制皇帝,这个监狱建造得越牢固越好,竣工越快越好。现在宫殿已修好,可皇帝仍迟疑不愿去洛阳。

皇帝当然不想去洛阳宫,其中的道理昭宗太清楚不过了。他有过撕心裂肺的经验,在韩建那里的一段日子无异于置身火炉和案板之上。现在朱全忠又要他去洛阳,其居心叵测昭然若揭。昭宗知道他一旦去了洛阳宫,后果不堪设想。所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破窝,长安虽破败,但仍然是感觉最安全最踏实的地方。因此,昭宗皇帝磨磨蹭蹭不肯去洛阳。

朱全忠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诡计并不复杂,不需要太多的时日,就会被诸侯看穿。朱全忠现在是趁乱打劫、趁火打劫,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到那时,从损人不利己的角度,看明白情况的诸侯藩镇也会插上一脚,将水搅得更混。届时形势将会变得十分复杂,搞不好朱全忠的计划会化为泡影。

朱全忠担心夜长梦多,为迫使皇帝上路,朱全忠借故将太医、司天监、内都知及昭宗爱妃悉数谋害,另将陪皇帝玩球、种花的侍童两百人一举杀掉。昭宗身边充斥着阴森恐怖的死亡气息。在死亡威迫下,昭宗不得不移驾到达洛阳。朱全忠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到皇帝御前行政、禁军、戍守等职,将皇帝实行24小时全天候监控。

转眼到了五月。昭宗的日子实在难熬,天天提心吊胆,度日如年。昭宗左思右想,认为朱全忠无论如何也靠不住,没有一丝一毫值得信任的表现。昭宗再一次想亲手除掉朱全忠,方法与上次大同小异。此时的昭宗也实在没有力量可以借助,只有亲自动手了。

昭宗的办法依然是请吃饭。

一天晚上,昭宗设宴与百官同饮。席间朱全忠很警惕,饮酒之前一定仔细看清楚酒的来历,待别人喝掉之后,他才浅尝辄止。

酒席结束,昭宗又邀请朱全忠到内殿接着喝。李晔有连续作战、喝二场酒的习惯。朱全忠原本就心里有鬼,对皇帝提防有加。现在皇帝又要单独请他接着喝酒,他立即紧张且警觉起来,于是假装喝醉就是不肯进内殿。

昭宗说:“既然全忠醉了,那就让敬翔来吧。”朱全忠拍拍敬翔示意他去。可是敬翔多谋心细,担心皇帝背着朱全忠向自己提出意外之事,以离间自己与朱全忠的关系。敬翔干脆也装醉,踉踉跄跄站不稳的样子,犹犹豫豫不肯去。

昭宗无奈只得回到寝宫,与何皇后抱头痛哭,嘴里念叨起另一件事:“李裕年幼无知,被刘季述逼迫犯错,已经贬谪悔过,朱全忠奈何非要置我儿于死地?”说着,昭宗痛苦地使劲咬自己手指头,手指被咬破,血流满嘴满手。皇帝恨朱全忠的言行被朱全忠安插的亲信看得一清二楚。朱全忠的密探很快将这些消息报告给了朱全忠。朱全忠感到昭宗不容易降伏,而且时刻都有干掉自己的心思。一想到此处,朱全忠就觉得后背冒凉风。朱全忠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最后决意先下手为强,干掉老皇上,然后换个听话的小皇上。到那时,事情就会好办得多。

谋杀皇帝!

历史上犯上作乱的不少,干掉皇帝的并不多。

犯上作乱与杀皇帝是性质不同的两件事。犯上作乱或许还有保留生命或者声誉的可能,杀皇帝则是彻底走上绝路,这是顶天级的罪孽,永世不得翻身。

朱全忠的法则就是“你死我活”,谁挡我,我就灭谁!

朱全忠的工具箱里最好使的办法是——杀人!

谋杀皇帝毕竟大事,在皇权神圣的封建社会,任何人都会对此事存在畏惧心理,不得不全面计划好之后再行动。

八月,朱全忠经过周密策划,自己坐镇开封,派出得力干将李振赴洛阳与亲信枢密使蒋玄晖、左龙武统军朱友恭、右龙武统军氏叔琮实施废立计划。李振就是那位曾劝说朱全忠接受崔胤邀请,参加匡复昭宗争斗的人,此人足智多谋,善断果决。朱友恭是朱全忠的干儿子,也是朱全忠初期的班底悍将。氏叔琮则在与李克用的征战中屡立战功,是深受朱全忠信任且军中威望很高的人。

李振亲自作为洛阳行动的总指挥,调度城内外宫内外一切行动。李振安排朱友恭和氏叔琮等人做好宫内外的警戒,分街道和城门控制住洛阳城的戍守军队,让蒋玄晖带领一股汴军部队的龙武军牙将趁夜色直接冲进洛阳宫。

全副武装的汴军手持刀枪破除午门关卡、子城关卡,冲到寝宫门外,值班宫人询问何事,蒋玄晖谎称:“有军前急奏要面呈皇上。”

昭宗妃子裴贞一打开宫门,见到持明晃晃利刃的军兵,大惊失色,质问道:“奏报为何带兵刃?”话音还没落就被牙将史太一刀劈杀。

蒋玄晖大声问道:“皇上在哪呢?”

昭仪李渐荣这时见势头不对,知道来者不善,用身体挡在门口大声喊:“你们杀了我吧,不要伤害皇上!”

昭宗尽管颠沛流离,身边的妃子居然还有这么多。昭宗照例晚上又喝醉了,听到惊呼声,慌忙起身。这时候汴军呼啦啦冲进来一群,直接奔昭宗逼来。昭宗神色大惊,手足无措,慌乱中扶着大殿柱子躲避。

史太跨步上前手起刀落,一代帝王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昭宗李晔倒在血泊中。昭宗在倒下的一刹那,脑海中浮现出了一系列的图像,僖宗皇帝驾崩的景象,自己颠沛流离的景象,李茂贞韩建飞扬跋扈的景象,杨复恭诡异朝奏的景象,长安城断壁残垣的景象,王子们被韩建屠杀的景象,新编官军出征和溃败的景象等等画面迅速闪现,不甘悔恨悲凉无奈愤怒不解痛苦哀伤等等滋味一起涌上被刀刺穿的心头。昭宗李晔脑海中最后一个意识和问题是“我是大唐的亡国之君吗?”没有人可以回答他,他也没有机会求证答案了。

看到皇帝捂着胸口表情痛苦地倒下,李渐荣扑上来挡在昭宗身上,涕泪满面,哭喊着:“不要啊、不要。”史太毫不犹豫又是一刀,李渐荣哀呼一声身亡。可怜昭宗孤苦伶仃,最危难的时刻,只有几名弱女子护卫在身边。

这时候何皇后闻讯赶来。史太等人杀红了眼,逢人便杀,见人就砍。史太举刀要劈何皇后。何皇后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蒋玄晖,蒋玄晖眼睛转了转,似乎想到了什么,这才摆摆手制止住史太。

干净利索地杀死皇帝之后,蒋玄晖连夜通知百官大臣上朝开会。李振派出几百名汴军刀斧手迅速将议事大殿包围,任何人不得随便出入。

蒋玄晖将早已写好的假诏书拿出来,当众宣布:“贱女人李渐荣和裴贞一蓄谋已久,不满皇帝的反复无常,产生邪恶的念头,图谋政变,共同杀害了皇上。由于事发突然,我们赶到时,贱女人已经行凶得逞。为惩处奸凶,已将李渐荣和裴贞一就地正法。”

这个消息无异于一颗原子弹,文武百官顿时炸了锅,哭的喊的问的声讨的人声鼎沸乱成一片。

蒋玄晖冷冷地看着众人的表情及表现,等了一会儿,他高声喊道:“肃静!肃静!”

这时候,百官无助狐疑的眼神齐刷刷地投在了蒋玄晖身上,等待下一步事情的发生。

蒋玄晖又掏出一份以何皇后名义发布的假圣旨宣布:“先帝蒙害,遭遇不测,噩耗传来,本宫五内俱焚,为忧国是,强撑心神,念及国不可一日无君,由太子李祚继位,梁王朱全忠办理先帝殡天事务。”

蒋玄晖宣布完圣旨,众官员叩头领命,尽管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在表面合法的程序面前,也不得不暂时屈服。原来,蒋玄晖留下何皇后是作为遮人耳目的幌子,目的是进一步获得政变的合法外衣。

在一片阴森恐怖和匪夷所思的气氛中,朝会结束。没有一个人再敢说话,纷纷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继位的李祚这一年才十三岁。

发动如此规模的宫廷政变,而且是谋杀皇帝,这可不是小事情,更不是儿戏。一旦走漏了风声,后果一定很复杂很严重。黄巢赶跑了皇帝,都招致了天下诸侯蜂拥群讨,最后落得兵败身死的下场。现在朱全忠要谋杀皇帝,不亚于天崩地裂的震动。因此,朱全忠十分小心,严阵以待。

朱全忠派李振前往洛阳指挥这次行动的同时,安排自己的亲信蒋玄晖、氏叔琮、朱友恭在宫内具体实施谋杀与政变行动。为防备其他变故,朱全忠还亲自率军屯扎永寿与骆谷,占据战略要地,以防御诸侯藩镇的突然袭击。

在朱全忠的强大军事威慑及秘密操作之下,谋杀昭宗的消息没有在第一时间走漏,后来诸侯陆陆续续听到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在辨不清真假的情况下,没有人敢冒然发动针对朱全忠的军事行动,这些人更是投鼠忌器。如果有人发动战争,被朱全忠趁乱说成逼死了老皇帝,那是非常愚蠢非常不划算的事情。所以,此时的天下,已经没有效忠于皇帝的军事藩镇了,各军阀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十月,待事情都搞定之后,朱全忠假装刚刚接到皇帝被杀的噩耗,悲痛万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哭道:“朱友恭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害苦我了,谁让你们做出这等伤天害理大逆不道之事?我也要跟着你们背负千秋万世的骂名啊!”

朱全忠赶紧赶到东都洛阳,跌跌撞撞地趴倒在昭宗棺椁上,痛哭流涕一番。继而,朱全忠又向小皇帝表白:“陛下,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绝不是臣指使的,请陛下降旨严查逆贼!”

正巧此时,有禁军士兵在街上抢粮食,朱全忠向小皇上启奏朱友恭与氏叔琮军纪不严,滋扰百姓,于是削夺了两人官职,并流放发配。在流放的路上,朱全忠秘密派人逼迫朱友恭与氏叔琮自杀。

朱友恭在临死前大骂道:“朱三,你出卖我以堵塞天下人的嘴,你以为你很聪明?你要知道天上地下还有神明,难道也可以欺骗吗?把事情做得如此之绝,你要断子绝孙!”

朱友恭原名李彦威,在早年一次征江淮时兵败,诬陷朱全忠长子朱友裕,导致朱全忠差点错杀掉自己的亲儿子。即便没有这次弑逆事件,朱全忠对朱友恭也一直衔恨在心,还会找个别的茬将其做掉。可怜了氏叔琮,屡立战功,曾几次挥兵逼迫李克用陷入困境,是一员良将,不想竟然充当了如此不堪的角色,落得悲惨下场。

朱全忠这次弑君政变的行动实在不甚高明,无论朱全忠初衷是不是要置老皇帝昭宗于死地,事实与结果是谋杀了皇帝。从动机与行动的部署来分析,朱全忠谋杀皇帝是有可能的。至少在多个正史的记载中,留下了太明显的破绽与线索。足以证明这是一起谋杀大案。由此可见朱全忠的性格是十分强悍、无所顾忌以及赤裸裸地攫取政治权力,不仅无视生命的意义,而且不在乎生前身后的名声。他策划的这起案件比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差得远了。李世民做得干净利索不留马脚,一副正人君子逼上梁山的模样,还落得千古明君的雅名。相形之下,朱全忠永远都是窃国大盗。

朱友恭对朱全忠的诅咒似乎很快就灵验了。

朱全忠最爱的张夫人患了重病,卧床不起已经一个月。朱全忠命人想尽一切办法,请来当世最好的大夫,变换了会诊的几种药方,使用了当时最好的药材。连日来,朱全忠一直亲口为张夫人尝药,亲手为张夫人喂药,推开军政要务守在张夫人床边。

张夫人形容憔悴,面如枯蒿,双唇紫红干裂,眼窝深陷,斜靠在垒起的枕垫上,眼睑半合,无力地看着朱全忠。朱全忠双手紧紧握住张夫人干瘦的手,眼睛中充满关切的神情。

这时候,侍女端来一碗人参汤,捧到张夫人近前。朱全忠扭头将汤碗接过来,轻轻地用汤匙盛了一点,凑到胡须浓密的嘴边试了试温度,然后将一匙参汤送到张夫人干涩的唇上。张夫人费力地张了张嘴,她已经没有力气吃东西。朱全忠只好顺势将参汤滴进张夫人嘴里。喂了两汤匙之后,参汤最终还是没能被张夫人咽下去,顺着嘴角溢了出来,洒在衣襟上。朱全忠赶紧有些慌张地拿起毛巾擦拭张夫人的脸庞。

此时,张夫人的眼角流出两行清泪。这两行眼泪包含了二十多年来多少感情和信任,包含了多少颠沛流离,包含了多少惊心险境,包含了多少襄帷赞划,包含了多少离合悲欢,只有朱全忠读得懂。

站在一边的侍女们谁也不敢言语,大气也不敢出,默默地看着朱全忠和张夫人。朱全忠粗糙黝黑的面部筋肉不住地抽搐,喉结一上一下地颤抖,嘴中低沉哽咽地念道:“夫人,夫人,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要好起来。”

张夫人似乎用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抬起眼帘聚拢了所有的心神注视着朱全忠。这种眼神让朱全忠感到既温暖又恐怖。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可又不愿意承认。张夫人的眼神一共持续了不到两三秒钟的时间,然后突然暗淡下去,眼帘慢慢地合上,停止了呼吸。

朱全忠终于面临了他一生中最恐怖的一刻。他一生金戈铁马,生死无数,从来没有害怕过。现在,张夫人的离世,让他感到无比的恐怖,似乎他一下子掉入了万丈冰窟,四周漆黑寒冷。他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无助与脆弱。盛参汤的汤碗从朱全忠手中滑落到地上摔了粉碎,洒了一地。

朱全忠泪如雨下,扑到张夫人身边,紧紧地将张夫人搂在怀里,用力地摇晃,撕心裂肺地呼唤,希望张夫人可以醒来,哪怕只再看他一眼。张夫人全身松软,头颈无力地靠在朱全忠胸前,修长的手臂垂在床边,任凭朱全忠摇晃,她毫无反应。朱全忠转过头,拼命地喊:“来人,快来人,传御医!”。其实,四五个大夫就在跟前,他们已经尽了全力,个个垂手侍立,毫无办法。

朱全忠见没有人上前施救,他发了疯一般站起身,抽出腰间佩带的短剑,哭着、喊着、骂着,冲着众人挥砍过去。大夫、侍女、侍从吓得纷纷往外仓皇逃避,乱作一团,将孤零零的朱全忠撇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听得朱全忠在乒乒乓乓地砸东西,砸一阵子,又抱着张夫人哭一阵子,然后又摔一阵子东西,再哭一阵子。

夕阳渐渐地落山了,天色暗下来。朱全忠坐在张夫人床前的地上,衣衫凌乱,须发之上布满涕泪,双眼失神落魄地看着昏暗的前方。没有人敢进去劝说朱全忠,任由他一人守着张夫人,默默地进入黑夜。

张夫人的死对朱全忠是个巨大的打击。

朱全忠脾气变得易怒而烦躁。

一不做二不休,朱全忠要对皇室赶尽杀绝。

朱全忠密令蒋玄晖将昭宗其他儿子共九人邀请来开封宴饮,由头是朱全忠十分想念这些王子们。九个小王子心神不宁风尘仆仆地赶来开封赴宴,谁也不知道朱全忠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个个如坐针毡,酒菜难以下咽。朱全忠亲自主持酒宴,神色自若,忙着招呼大家吃吃喝喝。酒过三巡,朱全忠起身去厕所。此时,屋外冲进来几十个汴军壮汉,将小王子逐个勒死,然后投尸波光粼粼的九曲池中。

杀掉王子再杀大臣。朱全忠伪造皇帝敕命,令宰相一级不太听话的裴枢、独孤损、崔远、王溥、王瓒等七人在家自尽,所谓自尽其实与谋杀无异,这些朝廷大员稀里糊涂地就上了黄泉路。干掉重量级人物之后,朱全忠在白马驿召集朝野官员三十多人吃饭。朱全忠杀人之前喜欢请人吃饭,而且把气氛搞得很热烈,似乎娶媳妇嫁闺女一般。这些官员酒足饭饱之后,肚子鼓了起来,脑袋却搬了家。朱全忠一晚上将这几十名朝廷命官全部杀掉,投尸滚滚黄河中。一夜之间,朝廷少了几十名主要工作人员,几十户官宦之家少了主人。人人惶恐,莫名的惶恐。

杀掉老皇上,小皇上就好对付多了。

朱全忠加紧了两线作战。

一条线在朝堂,布置亲信策划禅让传位活动。一条线在战场,继续剿灭诸侯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