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百越从此入华夏

汉武帝刘彻在位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大一统”时代,说大一统,内容自然很多,比如中央集权上的大一统。继汉景帝刘启削藩之后,推行对诸侯国的打压政策,削弱诸侯国权力,通过“推恩令”的实施,彻底瓦解诸侯国对中央政权的威胁,使西汉没有出现诸侯割据的局面。又比如思想上的大一统,正式确立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儒家文化在中国文化历史上的统治地位从此开始。比较重要的,还是国土上的“大一统”,西汉立国早期的南越诸侯国内附的局面,到了汉武帝刘彻在位时期,彻底由诸侯国变成了郡县,今天福建、广东、广西地区,皆由汉帝国直接设立郡县进行统治,南方各省从此正式与中原大地连接成一片。这是一项对中国历史影响深远的成就。

这一步的实现,自然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从西汉初期赵佗建立南越国开始,南越就以诸侯国的身份存在,尽管归属于西汉帝国,但毕竟不是直接的统治。随着西汉与南越地区联系的加强,取消诸侯国,设立中央的直接统治,也成为大势所趋,完成这个“大势”的一个重要人物,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终军。

终军,在八年抗战历史上曾有极高知名度,国民革命军军歌里的第一句就是“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掳系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摧战云”。所谓“班定远”,就是东汉立下拓通西域奇功的定远侯班超,能与这样人物并列的终军,自然不是一般人。事实上,他是促成南越割据政权最终放弃自立,归附中央郡县治下的关键人物。他的人生虽短,其光辉灿烂,绝不在班超经营西域之下,其壮烈殉国的慨然结局,千载之下,更令无数仁人志士钦佩尊崇。在悲壮惨烈的八年抗战,依然成为前线百万浴血奋战的中国军人的精神支柱。

南越的创建者赵佗,病逝于公元前137年,享年97岁,是汉朝诸侯王中最“高寿”的王爷。在他身后,南越国的历史却已经接近了尾声。自汉文帝时期重新成为诸侯王后,赵佗开始止戈为武,发展生产,但南越在南中国的“独大”地位,却日渐削弱。南越的东面,即今天福建、浙江地区,还存在着“闽越”政权,闽越日益强大,开始不断侵略周边地区。说到这个“闽越”,也是与南越同时存在的一个政权,在刘邦时期被册封为诸侯国,主体民族是当地越族,汉武帝时期,闽越已经分裂成东瓯、南海、闽越三个政权,其中闽越最强,时常出兵侵扰周边地区。无论南越,还是东瓯、南海,都曾不断向汉帝国上书诉苦。对于这些国家之间的征伐,长期以来西汉王朝都采取“说和”态度,尽量以中央政府的名义主持公道,甚少动兵。汉武帝刘彻即位后,中国长江以南,还处于政权林立,汉帝国的实际控制区域,往南最多到今天湖南地区,往东南,只能到浙江地区。

这样的局面,年轻的汉武帝自然不会甘心。他即位的早期,汉文帝的妻子——窦太皇太后还健在,国家大事多集中在她之手,老太太奉行“无为而治”,反对轻易动兵。即使如此,汉武帝依然见缝插针。公元前138年,闽越国发动了对东瓯国的侵扰,在窦太皇太后表态不能动兵的情况下,汉武帝依然派亲信严助为使节,以调解双方纠纷为名,调动汉朝驻扎在浙江会稽的驻军攻击闽越,迫使闽越撤军。此事之后,整个东瓯部族全部“内附”,迁移到今天苏北淮安、盐城地区居住,从此彻底融入到汉民族之中。原本是南中国霸主的南越国,此时饱受闽越侵扰之苦。赵佗晚年,就已经因为闽越入侵,放弃了自己东面的部分领土,采取防守策略。公元前137年赵佗过世后,继承他王位的是他的孙子赵胡。这时期闽越的侵扰更加剧烈,公元前135年,即赵佗死后两年,闽越发动了对南越的大规模进攻,无法抵抗的赵胡向汉武帝求救,这次汉武帝果断出兵,在汉朝的兵威下,闽越再次不战自退。汉帝国的果断行动,不但让闽越暂时收敛,更令南越感到自危,事情结束后,赵胡本打算入朝朝见汉武帝,但深感汉武帝统一中国南方雄心的南越大臣们竭力反对,最终只是派其子赵婴齐入长安为人质。

在汉武帝早期,除了对匈奴采取备战政策外,对中国南方大地的统一政策,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汉帝国一改之前几代帝王“无为而治”的策略,对南方诸国分化瓦解,采取冒头就打的政策,特别是两次对闽越的征伐,以及东瓯内迁,都极大提高了中央政府在南方的威望,登基之初的汉武帝,意图保持各南方诸侯国势力均衡的局面,以便为之后统一南方,各个击破奠定基础。

此时的南越政权,恰如“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比起开创基业的赵佗来,赵胡还算是个守城之主,他在任时期,统治尚且稳定。但此时的赵胡,已经对汉帝国有了戒心,他开始大量修筑从汉地进入南越的关卡,增派军队,同时多次以各种理由拒绝入长安朝见汉武帝。特别是对以前是“敌国”的闽越,他也转为通好,与闽越王余善相互串通,互为唇齿。公元前130年,番阳令唐蒙上奏,请求通夜郎,即从云南地区的夜郎国借道,以便将来能借此地进兵,平定南越政权。汉武帝刘彻准奏,次年唐蒙入西南,说服夜郎国归汉,在当地设立郡县。从此汉帝国对割据南方的南越政权,形成了夹击之势。

南越命运的转折,发生在赵胡去世后,按照南越的规矩,迎回了留在长安做人质的赵婴齐回国继承王位。这时对西汉“利好”的消息是,赵婴齐在长安娶当地女子樛氏为妻,并生下儿子赵兴,在汉王朝的压力下,赵婴齐立赵兴为世子,这样下一代南越接班人身上,就有了汉朝的烙印。但赵兴毕竟是幼子,如此舍长立幼,自然也引起了南越国大臣的不满,后来南越的动乱,也正源于此。

南越国的衰弱,从赵婴齐开始。此人性格残暴,回国即位之后,开始大肆排斥异己,诛杀先王的大臣,导致了南越国朝局的动荡。而且他本人贪图享乐,喜怒无常,喜欢随意杀人,引得国内民怨沸腾。对西汉帝国,赵婴齐同样没有放松警惕,这时期正是汉武帝大力打压诸侯的时期,赵婴齐多次称病,拒绝入京朝见汉武帝。比他父亲更过分的是,赵婴齐只是派了他的一个小儿子赵次公入汉。对西汉帝国不断到来的高压,这时期的南越、闽越诸国,基本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不给汉帝国任何动兵以及渗透的借口。

西汉帝国对南方各诸侯国,由高压政策转为统一战争,拐点是公元前119年。即位早期的汉武帝,其对外政策的核心是打匈奴,早期对闽越的两次动兵,除了扩大中央政府的威权外,更为即将参加对匈奴战争的汉军练了兵。而后随着匈奴实力的日益萎缩,汉朝的持续胜利,汉武帝关注的重点,也逐渐从长城以北变成了长江以南,广袤的南方大地,是汉帝国的下一个作战目标。

统一南越的契机,在公元前115年发生了,源于一个女人的不贞。这个女人,就是赵婴齐当年在长安迎娶的女子——樛氏。

这一年,南越国王赵婴齐病故,其子赵兴即位,这时候的赵兴只有12岁,幼主当政,国家大权多把握在宰相吕嘉之手。樛氏虽然贵为皇太后,是南越的“国母”,但她这个“国母”在南越并无威信,一则她是赵婴齐在长安迎娶的,属于外来人,并不被南越臣民所接受,二则樛氏年轻的时候,是个行为不检点的女子,她在嫁给赵婴齐之前,在长安曾有一个叫安国少季的情人,这事偏偏保密工作没做好,在南越几乎“地球人都知道”。有这样的前科,樛氏太后的一举一动都遭到臣民们的猜忌,甚至经常传出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南越君臣不和的情况,很快传到了汉武帝的耳朵里。谁都知道,这是统一南越的最好良机,但关键是,怎么办?

这时候,平定南越的主人公出场了:终军。

终军,字子云,山东济南人。终军少年时,就以文采闻名于当地,18岁被举荐为博士,这是一个公认非常自信的人,不管做什么事,都不相信自己会失败。比如当年入京的时候,路过函谷关,当地守军按照规矩,发给他日后出关的凭证,终军得知后愤然将凭证置于地上,说“大丈夫西游,终不复出”。入关之后,终军以其口才得到汉武帝赏识,受命巡视诸侯各国,他高头大马,昂然出关,果然用不上当年的凭证,此事在当时广为流传。漠北之战后,他还曾经受命出使匈奴,以其昂然的姿态申斥匈奴单于,匈奴人虽然恼火,却也不敢加害,反而把他礼送回来。在当时的汉帝国,他是出名的青年才俊。

南越国君臣不和,内部矛盾重重的消息传来后,这个一直很自信的人,又一次挺身而出了,他很自信自己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南越内附问题。

这时候汉武帝也确立了方略:派使节出使,说服南越国内附。这个方略说着容易,做起来却非常难:南越作为汉朝诸侯国已经100多年了,毕竟没有什么反叛之类的大错,要它内附的理由显然不足。何况此时执掌南越大权的是吕嘉,这是个出名的狠角色,杀伐果决毫不手软,其亲族在南越国内为官的有100多人,这样的地头蛇,使节过去能不能完成任务两说,能活着回来就算阿弥陀佛了。

汉武帝在询问谁能出使南越的时候,满朝文武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当汉武帝略感失望,继续等待时,突然听到一个嘹亮的声音:“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正是年方20岁的终军。

终军敢说这话,当然是有原因的,匈奴都骂过,中原各地的皇族诸侯们,他也申斥过,长这么大还没遇到对手,何况他喜欢有挑战性的工作,越有挑战性,越主动前往。南越,正是他眼中下一个挑战,当然他没有想到,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

终军自信的态度和忠诚打动了汉武帝,经过精心准备,这支使团终于组成了,担任西汉帝国正使的,正是当年樛氏的情人安国少季,终军以副使的身份随同出使,同去的还有当时以勇武著称的勇士魏臣。为了以防万一,汉武帝还命令卫尉路博德率军驻扎桂阳,用以接应使团。武的文的都用上,连老情人也用上,目的只有一个:平定南越国。

使团到达南越,过程异常顺利。但好的开端,却未必是成功的一半。樛氏太后自然愿意归附,她在南越本身就过得不如意,无时无刻不想念着长安老家。赵兴虽然贵为王爷,但从小就在长安长大,这个有名无实的王爵,自然也没什么吸引力,与其在这里当“儿王爷”,不如带着王爵回长安,还能过舒坦日子。唯一的阻力,就是此时南越的丞相吕嘉。这时候终军起了作用,他最大特点就是能说,不但能说还能骂。在南越朝堂上,终军与吕嘉进行了连番的辩论,犀利言辞说得吕嘉哑口无言,甚至吕嘉企图以武力威胁,逼迫终军就范时,终军也毫无惧色,慨然站在刀锋面前,与吕嘉怒目相向。其不凡气度,最终折服了南越上下,南越樛氏太后与国王赵兴,皆答应归汉内附。尤其是樛氏,想到不但能带着儿子回家,更能和老情人安国少季破镜重圆,可谓一举两得。至此,南越内附一事,似已顺理成章。

反对的暗流,此时也开始汹涌。吕嘉虽辩不过终军,但手中毕竟有权有兵,南越国一旦取消,受损最大的就是他,所以发动一切力量,誓把“独立运动”进行到底,就成了其唯一选择。吕嘉的威胁,樛氏太后自然心知肚明,她本来寄望于依靠汉使的力量除掉吕嘉,故意在宫里召吕嘉饮宴,并请汉使安国少季作陪,席间就南越国内附的问题,樛氏和吕嘉再次发生争吵,本来按照樛氏的设计,如果吕嘉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安国少季就可以以朝廷使节的名义逮捕吕嘉,除掉这个大患。对这场鸿门宴,老谋深算的吕嘉早有准备,赴宴之前早派了其弟率兵守在宫门外,投鼠忌器之下,安国少季犹豫,最终没敢轻举妄动。此事之后,因责怪安国少季无能,樛氏太后气得以头撞墙,大骂老情人懦弱。

投鼠忌器也好,气得头撞墙也罢,对吕嘉放虎归山的结果是严重的,偏偏安国少季这个人还喜欢报喜不报忧,内附之事定下来以后,他喜滋滋地给汉武帝写工作报告,对吕嘉的阻挠却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这给了汉武帝一个错觉,即南越上下皆同意内附,唯独丞相吕嘉反对。在汉武帝眼里,一个小国的丞相,当然是个小问题,小问题自然就轻描淡写对待一下:汉武帝仅命令韩千秋和樛乐(樛氏太后的弟弟)二人率领两千汉兵进入南越,以给南越施加压力。

汉武帝的“轻描淡写”,显然帮了倒忙,闻听汉军到来,吕嘉不但不慌,反而大张旗鼓四处宣传,造谣说“樛氏太后和汉使私通,勾结汉军来吞并南越”。如此一来,南越上下反而全团结在吕嘉周围了。有了众臣民支持,吕嘉胆气壮了,悍然发动了政变:公元前112年,吕嘉率军进攻王宫,将南越王赵兴以及樛氏太后母子杀害,汉使安国少季、副使终军也皆死在乱军之中。可叹终军这个少年英杰,殉难时仅21岁,人称“终童”。随后,南越集结重兵,将韩千秋的两千汉军击败,封锁各地关卡,正式与汉朝分庭抗礼。

南越的变乱传到了汉武帝的耳朵里,当下引其大怒。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场事变的发生,也给了汉王朝武力解决的最好口实:先前的南越毕竟是朝廷诸侯,轻易不能动武,现在其背信弃义在先,杀害汉朝使者在后,这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打了。

公元前112年秋,西汉帝国发动了对南越的征讨,这次汉帝国动用了10万军队兵分五路,分别从湖南、江西、广西漓江等地水陆并进,企图一举平定南越国。这场战争从春天开始,持续整整一年。先前唐蒙通夜郎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汉军关键的一路,正是由路博德率部走从四川到夜郎的通道进入南越境内,一路势如破竹。到第二年冬天,路博德与杨朴部在南越首府番禺城外会师,先前嚣张的吕嘉,被打得弹尽粮绝,只得困守孤城。汉军采取夜袭战术,由杨朴率军深夜奇袭,再由路博德在城外设伏截杀,里应外合之下,番禺城被攻破,仓皇出逃的吕嘉,被汉军孙都部擒获,而吕嘉拥立的“伪帝”赵建德,则被汉军苏弘部活捉。值得一提的是,吕嘉被擒的奏报传来时,汉武帝正在河南巡视,闻讯后大喜,高兴之下将其所在的县城改名为“获嘉县”,足见对这位叛乱者的恨之入骨。

随着吕嘉等人的被擒,南越王朝的历史也终于落下了帷幕。汉帝国正式取消了南越的国号,将南越的领土划分为九个郡县,正式置于汉帝国的制下。从此,广袤的岭南大地,从此与中华真正连成一体。

在平定南越国的同时,汉军也“搂草打兔子”,顺便将另一大南中国政权“闽越国”平灭。相比之下,在汉武帝登基之后,闽越国才是最“嚣张”的一家,汉武帝即位早期两次在南方的动兵,都与闽越国有关,一次是援救被闽越国侵扰的东瓯,一次是援救遭闽越国攻打的南越。直到汉朝援救南越时,闽越王的弟弟余善杀死原闽越王,对汉朝称臣,双方这才暂时实现了和平,但其尾大不掉之势也早已形成。汉朝平定南越期间,闽越国感到机会来了,先是在汉朝大兵出动时,主动要求派兵协助汉朝作战,假装表忠心。然而在汉朝平定南越后,趁汉军人困马乏之际,余善悍然扯旗自立,但他的“自立”很没创意,连名号都跟着赵佗学,自号为“武帝”。他主动找事,把自己麾下的将军册封为“吞汉将军”,派兵出击江西,截杀当地汉军。起初连连得胜,甚至杀死了3个汉朝校尉。但余善的“没创意”,后果很严重,缓过这口气来的汉军随即发动了反击。这次汉军打了一场漂亮的海上奔袭战,由韩说从浙江率领水师出海,直扑余善的福建老窝,刚刚平定了南越的名将杨朴掉转枪头,从广东直杀入福建境内,南北夹攻之下,闽越军很快被打回原形,败绩连连不说,各部队更纷纷倒戈,先前牛气哄哄的“武帝”余善一下子成了光杆司令。公元前111年冬天,余善的部将居股发动政变,杀死余善向汉朝投降,闽越全境,即今天福建大部以及浙江南部的广大地区,从此也成为汉帝国直接掌控的郡县。随着闽越国的平定,汉王朝的“中央集权”,终于跨过了长江,长江、珠江、黄河三大流域的农业文明,从此被紧密的连成一个国家——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