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大顺皇帝 2.风雪走襄京
李自成原本要等高一功等各部从鄜州、庆阳退下后,一道往南边撤的,可东边一支清兵来势甚猛,他们攻下华州后,迅速地逼近渭南,长安已是风声鹤唳了。正月初,李自成终于在风雪交加之际,率领他的文武大臣、眷属及御营兵马,共若五万余人,恋恋不舍地撤离了长安城。
早处在惶恐不安中的长安百姓,此时大多携家带口,挟在队伍中往外逃,队伍中,本就有大批眷属,被这班难民一冲,一下就乱了,一时人喊马嘶,儿啼母哭,满兵未来,自己先乱了。
李自成骑马出宫,随队伍出城,立马灞桥,展现在眼前的,分明是一幅乱世流民图,长安可是他的故乡啊,此番离别,再要来该是何年何月呢?想到此,心中那一种无依的凄惶,难以言说。
不错,此番的心境,比几个月前撤离北京时更不济,那时,不但在他心中,就是在很多文武大臣心中,也认定满鞑子充其量只能占领北京或黄河以北,自己至少也可坐镇关中,联接晋、豫,凭崤函之险,与南明、满鞑子三分天下,若经营得法,仍不失秦始皇的业绩。可才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局面便急转直下,不但河南、山东不守,晋、陕大片河山也一齐沦陷,关中危急,车驾如此狼狈地奔往襄京,襄京乃四战之地,又能守多久呢?
他不由又想起已出走的宋献策。昨晚李锦告诉他,说宋献策曾在军中散布谣言,说大顺皇帝是马上天子,只有三年天下。直到此时,他才恍然大悟,该死的宋矮子,当初献图谶时,什么十八子主神器、十八孩儿兑上坐,全是他编出来的、哄人的鬼话,现在看来,虽蒙哄了不少人,可最终蒙哄的还是自己,自己为什么就偏听偏信呢?
他想,此时宋献策若落到朕手中,朕会立刻杀了他。
由长安去襄阳,必经商州走龙驹寨。绵绵秦岭,巍巍终南,这条路他太熟悉了,七年前,潼关一战失败,他便被困在商洛山中,在竹林关一带被追剿,惶惶不可终日,那时,他只想如何能逃出商州地界,出走河南,当时的河南遍地饥荒,灾民成群结队,就如一堆堆的干柴,只要有一点火星,便可爆发出燎原烈火,他们若能到河南,便如龙游大海,这局棋就活了,后来终于如愿了,他们到了河南后,队伍果然就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壮大,直至杀回长安。眼下,他又由此地奔河南走襄阳了,且也是失败之后,那么,是死棋变活,还是越走越黑呢?
这时,在后面担任护卫的李锦派人来传话说,那支攻潼关的满鞑子,眼下果然派出一支队伍直奔蓝田,看样子是得知我军南撤的消息了,想来截住我们,请皇上不必在蓝田城停留,过了峣关之后再安营。
峣关即为蓝田关,从蓝田城南下还有一段距离,此时的李自成,已走了差不多整整一天了,带的干粮已被冻成了冰坨坨,啃也啃不动,虽坐在马上,却已是饥寒交迫了,他本想在蓝田城休息的,可军情紧急,只好继续前进。
不想此时的峣关风雪弥漫,道路泥泞,行走十分艰难,他们的骡马本就不够,好些眷属是步行,处此情形之下,有些人干脆一屁股坐在崖下不走了。李自成把这些情形看在眼中,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扬鞭走马,掩面而过,直到过了峣关他的心才安定下来,这时,刘宗敏已从后面赶上来了。
李自成已驻跸岭下一大户人家,这家显然是个大财主,早已逃往别处,留下一幢空房子,眼下堂中生起了一堆大火,李自成正拥着火堆和一群妻妾在饮酒,一见大将军来了,高氏带着两个妃子避入内室。
刘宗敏一边接过他递过来的酒杯,一边坐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看李自成一眼,自顾自地说:
“这哪像一支作战的队伍呢,这么拖家带眷的,就像逃难的难民,且不说难以摆脱敌人,就是拖也会被这些人拖垮。”
李自成半晌没有接言,还在路上时,他便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按说,他应该趁满鞑子滞留关中时,迅速赶到襄京布置,争取站稳脚跟,不然,若满洲铁骑踵至,则又穷于应付。但是,要将这些眷属丢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不像从北京撤退时,载在马背后的妇女,那些人多半是普通士兵从北京掳来的,是半道夫妻,被追急了时,一刀杀了或推下马便得了,而眼前的这班女人,却是有些地位的将士的结发妻,或亲生儿女,若把他们扔下,就说这班人能答应,也寒了众将士的心啊。
这时,刘宗敏又说:“我知道,你是怕众人不答应,不过,到了这个时候,舍不得也要舍,丢不得也要丢。男子汉,大丈夫,当初造反时,连灭九族都可不顾呢!北京那样壮丽的宫殿,说烧不就烧了吗,陈圆圆那样漂亮的婆姨,你说丢我不就丢了吗?自己的脑袋也别在裤腰上了,管不得妻室儿女,丢下来牵挂更多,只有统统宰了,天天看戏文,就不能也来个吴汉杀妻?”
李自成仍铁青着脸,没有接言。刘宗敏可不管这么多,他喝下一大盅酒,脸也开始发红了,额上青筋鼓暴,就像爬着一条条蚯蚓,说:
“你下不了这个手,由我来下吧,奶奶的,老子先把自己的婆姨宰了,别人就无话可说了。”
说着,酒杯一砸,立分八瓣,“沙”地一下,抽出佩剑,就要出门。就在这时,背后突然有个女人尖声叫道:
“宗敏,慢来。”
刘宗敏知道这是高皇后,但不知她这时出来干什么,回头说:“怎么,你怕自成也要杀你?”
高皇后此时已是泪眼潸潸,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眼下形势如此紧迫,我们也不想拖累你们,死又有什么可怕呢?若真是敌人来了,我们不待你们动手,自己会寻那条道的,可是,就说我们这班婆姨该死,娃娃们却不该死啊,你就放他们一条生路罢。”
刘宗敏说:“眼下这形势能放吗?拖儿带女,一天走不了几十里,满鞑子的骑兵只要少抽一袋烟就可追上来。”
高皇后冷笑着说:“眼下就嫌我们拖累,当初何必要爱快活啊?世间也有你们这样的男人,算我们瞎了眼了。”
说着,她转过身子望着李自成说:“皇上,这样吧,骡马全让给你们,你只给我少量的护卫和粮草,我们自己慢慢地走,万一敌人追上来,我们不跳河就跳崖,没有河没有崖就往石头上撞,反正不给你们大男人丢脸。”
这时,李自成的两个妃子和李锦的夫人都出来了,李锦的夫人还牵着儿子李来亨,她们一齐跪在李自成面前,痛哭不止。李自成一眼望见才十来岁的侄孙子李来亨,心不由软了——这可是李家叔侄两代人的唯一的一根苗,能忍心下手吗?再说,若把这些患难与共的亲人都杀了,自己就算逃出一条命,今后还有谁会跟着你呢?想到此,李自成手一挥说:
“好吧,我们先行,你们慢慢地跟着来,不要怕,双喜、一功、田见秀、郝摇旗他们还在后面呢。”
刘宗敏见状,仰天叹了一口长气,把脚一跺,自顾自地走了出来。
望着这一群仍在痛哭的婆姨,李自成心中很不是滋味。
其实,高皇后并不是他的结发妻,崇祯七年,他的原配邢氏被他的心腹爱将、钻山鹞子高杰拐跑了,当时他气得不行,闯王高迎祥于是将自己的侄女高桂英嫁与他,结婚十年,夫妻恩爱,因是高闯王的亲侄女,所以被立为正宫,高氏虽未能为他生下儿子,但这些年来,跟着他风风雨雨,什么苦难没有遭受过?今天,刘宗敏要杀掉所有的家眷,他明白,刘宗敏眼下这个婆姨也不是正路货,她是河南人,曾在洛阳当过妓女,性情古怪,刘宗敏不喜欢她,要一刀砍了也容易,可自己与高氏却是患难夫妻啊,若将她也杀了,九泉之下,怎么去见高闯王?想到此,他挥手斥退众女人,只将皇后留下来,一边将一条丝帕子递与泪眼婆娑的皇后,一边说:
“也不能怪刘铁匠心狠,今后这仗又会像从前那样打烂仗了,到处奔波,怎么能允许有拖累呢?他若不被逼到这一步,也不会出这个主意。要知道,眼下我们的对手不是崇祯,不是孙传庭,是满鞑子,他们的骑兵行动迅速,若让追上了,我们可都完了。”
高皇后点点头说:“臣妾知道,可为什么会形成这局面的呢?皇上可能没想过,但这些日子,臣妾一直在想,当初攻下长安时,我们的队伍好红火,真是兵多将广,要粮有粮,要钱有钱,连红衣大炮都有许多尊,摆在一起好威风。可自从打进北京后,皇上变了,这班大将们也变了,变得自己不认得自己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清楚了——”
李自成此刻心焦火躁,不想皇后倒来埋怨他,且打的是软肋,戳的是痛处。不由瞪她一眼,没好气地说:
“这是什么时候了,还用你来唠叨我吗?”
高皇后见皇上发火,才揩干的眼眶立刻又湿润了,竟抽抽嗒嗒地说:“你不要发火,这个时候了,你也听我几句,从此以后,各奔东西,我不一定能再看见你了,你想听还不一定能听到呢。”
李自成不耐烦地说:“说什么呢,你们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只会打醋罐子,不外乎是怪男人多讨了几个婆姨,可此番失败,不是败于这班婆姨,而是败于辫子兵,要不是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就是每人多讨一百个婆姨,我们也不会败呢!”
高氏说:“看,看,我还才开口,就说我泼醋,我几时又在乎这些呢,我还巴不得你多讨几个,看能不能为李家生个儿子呢。”
李自成独眼一瞪,说:“那你要说什么?”
高皇后说:“我听好多人讲了,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没有听李任之的话,不该这么早就北伐,去与崇祯争皇帝做,若等自己位子坐稳了,后方也巩固了,再遣兵北伐,结局就不是这样。其实,你一个土夫子出身,能混个什么王当当也很不错了,再说,你不是已在长安当皇帝吗,何必硬要争去北京当皇帝呢?现在好了,一个李任之被你杀了,红娘子下落不明;一个宋矮子也离你而去了,能进忠言的人不多了,所以,这一走,我更不放心你,望你在夜静人深,一人独处时,多想一想,凡事三思而后行,第一,你是苦出身,得志时,不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第二呢,下手也不要太绝,杀曹操、杀贺一龙,还有杀袁时中,我不说你狠,但杀李任之,是不是太过了呢?”
李自成乘她说完一件事后略停片刻时,插嘴说:“好了好了,你说了这么多,也容我说几句。”
高皇后说:“我知道,我是说中了你的痛处,你就不耐烦了,要是别人,今天这条小命又完了,我反正也是在往死路上奔,你要杀就杀。”
李自成气得连连跺脚说:“我的好娘娘,你还有完没完?”
高皇后说:“完了,你要走就走吧。”
李自成说:“我们走了,你带着这一大帮子人往哪里走?”
高皇后说:“我们跟在你们后面慢慢地挨呗。”
李自成摇了摇头说:“那不行,跟在后面走,不等于是一路走?”
高皇后说:“那要如何走呢,怎不成又往回走吧?”
李自成说:“那倒不必,不过,我们走后,满鞑子必跟着追,你们若跟在后面,岂不是替我们当了垫背的?这样吧,我派张鼐带一千精兵保护你们,后面的一功、田见秀、郝摇旗来了,你也可传我的命令,跟着你们走。你们要笔直往南,走镇安、洵阳,旁汉中府的边上进入湖广,这样可分散满鞑子的注意力,让他们搞不清,我们到底去了哪,我们则东南走龙驹寨往武关,进入河南南阳地界后再转往襄京,到时我们在襄京汇合,你看好不好?”
高皇后叹了一口气,又深情地望着自己的丈夫,说:“什么好不好呢,就是前头有刀山火海,我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了,谁让我当初嫁了你这闯王呢?”
夫妻商量已定,一宿无话。第二天,果然就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