歹朱——布衣天子的守国术
明洪武年间一个暮春的午后,南京紫禁城。
奉天殿上,来自远方的僧人来复恭恭敬敬地匍匐着,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多年佛前跪拜的修为,来复并不觉得特别吃力。天气很好,天很蓝,有风——春风——如此深殿也时不时卷进一阵两阵,掀起两旁的帷幔,波浪一般。来复甚至还能闻到风中带来的一股油菜的清香——他记起了来京城后听到的那个传言,百姓们哄传,洪武皇帝政务之余竟然在宫里的空地上亲自侍弄了一些菜蔬。
来复的动作规规矩矩,似乎连气都屏住了,可脑筋却转得飞速:他一遍遍在心里默诵着那首费了很大精力写成的颂扬圣上的诗,那首现在正被高高坐在龙椅上的洪武皇帝阅读欣赏的诗。他对自己这首诗很是满意,尤其是那几句:“金盘苏合来殊城,玉碗醍醐出上方;稠叠滥承天下赐,自惭无德颂陶唐”,真正是文辞典雅、富丽堂皇之极。来复简直要笑出声来,他似乎看到了御赐的袈裟、宝座,似乎看到了天下释子围着他顶礼膜拜,就像他现在这样……
来复几乎要偷偷抬起头来,看看洪武皇帝欣喜满足的表情,尽管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圣上离自己远着呢,刚才进殿,他使足了老花的目力也只能看到远远的一团明黄。
又是良久的寂静……
忽然龙案上一声巨响,大殿的柱子好像歪了一歪——洪武皇帝猛地拍了一记震山河。来复几乎被震得跳了起来。洪武皇帝朱元璋一叠声大叫:“来人!来人!拉下去——斩了!”
来复如遭雷击,瘫在地上,等他反应过来想喊几声冤时,几个如狼似虎的武士早就拖着他下了殿。他再也听不到朱元璋那几句咬着牙筋,一字字吐出的话,以至到了他的地藏王菩萨面前也答不上来是怎么掉了脑袋:
“好个贼厮,居然敢千里迢迢赶来这里讥讽朕!‘殊’,这厮用‘殊’字,还不是骂朕是个歹朱吗?好个大胆的贼厮!”
朱元璋就是朱元璋,就是比芸芸众生英明聪慧,就是能从普普通通的文字里发现凡人无法看出的东西:能从“殊”字看出“歹朱”;能从“作则垂宪”里看出骂他“作贼”;能从“藻饰太平”里看出是咒他朱家“早失太平”;“天下有道”其实是笑他“天下有盗”;“天生圣人”就是说圣人是天“僧”……
于是一个个圣上重新诠释的文字,笔画里立刻长出了冰冷的锋刃,纵横撇捺,呼啸着向一个个拉长了的脖子狠狠砍去,淋漓的墨迹顿时汹涌成遍地的血污。
对于朱元璋小题大做大兴文字狱,一般解释是他始终对张士诚取名一事不能释怀,怕也像张士诚那样上了当——有人告诉他张士诚被儒生骗了,用《孟子》里一句“士,诚小人也”,取了个名骂了半辈子小人,到死也不明白。从此看表章,果然拐弯抹角满纸是和尚贼盗,句句骂他。后来发展到连“光”“生”这等字眼都见不得了,总疑心别人说他光过头作过僧。
骂歹朱,骂贼盗,确是该杀;骂和尚,也杀——
是朱元璋真的不愿提到早年未发迹时卑微的身份、艰苦的经历吗?
且不说朱元璋亲笔《皇陵碑》中对当年悲惨的流浪生涯的详细描写(并未回避曾出家为僧),只看看他的公文吧。从立为吴王开始到他生命最终,发布的诏令中好像很少不提到两个字:布衣。有关无关都要加进去:有时是淮右布衣,有时是淮西布衣,有时又变了江左布衣。“布衣”两字,简直成了他的口头禅(据吴晗《朱元璋传》)。
一方面,是对自己赤手空拳,一双光脚板打下了这个天下很是自豪;而另一方面,却忌讳别人提到自己那段岁月,以至怀疑人人写文章变着法子骂他贼秃和尚:难道朱元璋真的像有人分析的那样,有人格分裂症吗?
不知道午夜醒来,看着身边一派辉煌灿烂,恍恍惚惚里,朱元璋会不会有一种梦幻般不真实的感觉:咱朱重八,放过牛、出过家、要过饭、当过小喽啰的朱重八,真的成了这花花世界的主子了吗?
这古往今来几千年,历史上唯一一颗真正从泥地里长出来,并且长熟了的农民起义果实,就这么轻轻落入了这双长着厚厚老茧的粗糙大手里吗?
这应该是当年的朱重八绝对想不到也不敢想的吧。他自己多次说过,当年他朱重八不过是为了活命才投的军——开始可根本没有什么一统天下的雄图。
在那场大厦将倾烽火遍地的元末浩劫里,一条人命,简直就像燎原野火中的一只蚂蚁那么微不足道。可他朱元璋这只原本只想活命的蚂蚁,硬是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劫数,硬是啃倒了一头又一头的巨象,一步步慢慢爬来,硬是坐到了金銮殿上。如此不可思议的伟绩,难道不值得大讲特讲吗?朱元璋一次次用曾经的布衣身份,在臣民面前炫耀着自己在群雄逐猎中,经过重重考验脱颖而出的真本事、真谋略、真雄才——看吧,这才是你们的真天子!
他实在按捺不住意外的成功带来的兴奋:不一遍遍的布告天下,怎能过瘾?
可那些梦回的午夜,朱元璋后背有没有涔涔汗出,会不会在肚子里连声大叫侥幸侥幸呢?他朱元璋真的就比那些对手强得多吗?不提在郭子兴军中时那几次险些掉脑袋的事,就说那次连刘伯温都捏了把冷汗的冒险吧:亲帅主力救援被张士诚大将吕珍围攻的安丰——要是此时陈友谅乘虚而入,猛攻大本营应天,与张士诚一合力……他陈友谅不过只是犹豫太久反应慢了才把个扼杀老朱的大好机会错过的啊。想到这里,朱元璋别说后背,定然连额头也会汗下如雨。
他朱元璋能得这天下,是祖上积德吗?这么大的因缘,岂是他朱家所能攒下的?祖祖辈辈不过是土里挣命的佃农罢了——他没有历朝历代开国君主那样显赫的身世高贵的血统,更没有一星半点的根基。即便是唯一同样出身不怎么样的刘邦,也比他多些如老母遇神太公见龙、左股七十二子、居所有祥云、赤帝是他爹什么的传说。尽管也有些伶俐的家伙为他编一些诸如老娘怀孕时神人授药、是天上娄宿下界之类的鬼话,也搞了几个如周颠铁冠道人之流奇奇怪怪的角色来衬托他的神妙,可连他自己也不相信——根本,朱元璋骨子里就不信有什么神仙,更不信自己是什么玩意下凡。跟宋濂闲聊时,朱元璋就曾取笑过秦皇汉武好方术求长生不过是一场空一场笑话罢了;有道士来献仙方,他也不肯接受,说得好听,说他要的是天下人长生的方子;后来再有人来拍马屁献天书,干脆一刀杀了。
朱元璋应该很清楚,自己不过也是天下数不胜数的布衣里的一个罢了——而且是个差点饿死的、误打误撞发家的、要过饭做过和尚的布衣!
由布衣到天子,他是有资格为自己今天的事业感到骄傲,有资格一遍遍吹嘘。无论张士诚也好,陈友谅也好,还有什么方国珍、明玉珍什么的,再不可一世,都统统成了他朱元璋登上皇位的垫脚石,统统成为了炮灰,消散在了历史的风中。
可谁能保证,偌大天地间,永远不会再出一个两个如他朱元璋这般的人物呢?于是,这位亲身从大地深处爬上来的大明王朝开国君主,坐在金銮殿上时就比任何其他王朝的同行都多了些担忧——他可是亲自指挥过、利用过这股来自田野的力量的呢。他也第一次真正看到了这股力量发作起来,将会有多么可怕的威力。他以自身的经历发现要掌握这股力量是很多人都能做到的事。
这种担忧,与他早年在险恶的江湖流浪时形成的,超乎常人的猜忌心理结合,使得他几乎成了历史上最没有自信的开国之君。所以,别人对自己身份的看法成了最敏感的禁区。自己炫耀能凭这出身干出偌大事业是一回事,那是为了向臣民们显示自己的手段决不掺假,这大位来得铁硬;而别人,任何人,却永远不能提、不能想,至尊无上的天子,原来不过也是如自己一般,是个鼻直眼横,双手双脚的普通汉子罢了——甚至,比自己还不如:据说这位皇爷年少失学学问差,相貌丑。最起码的,很多人还不至于沦落到去做和尚呢。
缺少自信的人总是想得多些,尤其是穿上那件合身与否自己都有些惴惴不安的龙袍后,看谁都觉得会一转身就掩着嘴嗤嗤笑着说三道四,所以一封封文书翻来覆去的看,把个龙案变成了江湖术士的拆字摊,所以一个个来复们遭了瘟。
文字狱,抛开文字游戏抑或杀人借口的因素,不过是朱元璋洗脚上殿后,想甩尽身上的泥污罢了。他要时时刻刻提醒臣民,从此绝不能想你朱和尚做得,我怎么做不得,将皇位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野心联系在一起。
他最害怕的,是有人来学他的样子发声喊,把个家当一把抢了去——朱元璋清楚自己其实并不比别人高明得很多。
于是这位缺少自信的开国之君面对天下芸芸众生,坐在龙椅上时总没有前任同行们志得意满的舒坦劲,总觉得心里还有什么东西堵得难受。好像很难把身份转换到泽被天下苍生的君父上来——尽管提到农民日子的艰辛,这位苦出身的皇帝把“四民之中,农民最劳最苦”挂在嘴上,几乎次次是声泪俱下。内心深处,朱元璋对于这匍匐在脚下的亿万生民,亿万和自己当年一样的蚁民,却都当做了亿万臆想中的对手——于是,黄袍加身后的朱元璋没有痛痛快快地舒口长气,与天下人狂欢休息,而是一夜夜在深宫中背着手咬着牙踱步,绞尽脑汁思索着永远守住朱家基业的计策。穷怕了的汉子对落在手里的任何东西:一只破碗一根竹杖,都看得比天大,死死抓住不放手——何况真是天大的天下!
朱元璋得天下不能说靠的是次次侥幸,尤其后来,他用兵简直是如有神授,又稳又狠,绝不亚于古今名将。这位只勉强读过几个月乡村私塾的小沙弥实在是个聪明的家伙。那时没有测智商的方法,以下这个例子应该能说明他脑筋的灵活程度了吧。有次微服出巡,恰是灯节,家家户户挂灯谜。朱元璋见一家门前挂盏灯,画了一个抱着西瓜的赤脚妇人,顿时脸色发白,回头就命人灭了这家满门。可笑刑官杀完人还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要下手。哪里晓得朱元璋一眼就看出这家人笑他淮西籍的马皇后呢:怀(淮)西女子好大脚!
如此角色,如果一门心思要做什么事定然是会成功的,朱元璋果然为他朱家天下设计了一套几乎是滴水不漏的防盗抢系统。
庄户人家得了宅子首先得换碎瓦堵鼠穴补葺一番,所以当然要先解决历史上早已暴露的问题。最悠久最常见的就是外戚、宦官干政了。对此,朱元璋在宫中挂了刻有训戒后妃条例的红牌,明文禁止后妃问政,皇后只许管嫔妃,宫人不许与外间通信;洪武十七年又颁布了“祖训”,在宫内置了高三尺的铁碑,上铸“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规定宦官官位不能超过四品,并不准其读书识字。其次,武将军权在手终究是个定时炸弹,朱元璋的法子是将统管全国军事的大都督府,拆为中、前、后、左、右五个,五都督互相制约,并只能负责练军,调动命帅只能皇帝自行。
应该说,这些措施是合理正常的,也是任何一个中才以上的君主都能设计的。的确也收到了效果:有明一朝,几乎没有外戚乱政和武将兵变;即使是后人常常提到的宦官之祸,也没有闹到唐朝那般不可收拾。事实上,只要皇帝愿意,随你权势滔天,只需轻轻一纸诏令,刘瑾也好,魏忠贤也好,都得乖乖束手。
另外,丈量天下田地整理鱼鳞图册;核实户口,定万民为世袭的军户、民户、匠户等;重新规范科举……这些也都是普通的做法,无可厚非。
可这不过是开头,朱元璋的才力远远没有耗尽——在此基础上,他的智慧开始真正发挥作用了。于是,一条条带有朱元璋个人印记的诏令从紫禁城里咆哮着发出,四下盘旋,结成一张冰冷的大网,密密笼罩了整个大明天下。
当年随朱元璋出生入死的战友们谁也想不到,昔日大度雍容的吴王,登基不久便似换了个人:硬生生掉转刀锋,劈面向自己兄弟们头上狠狠砍来。过程是乏味冗长的,罪名是牵强生硬的,只想说这些:开国功臣中除了常遇春早死,可能只有半身不遂的汤和得了善终;洪武朝三十一年间,据说至少有十五万人死于刀下。
朱元璋毕竟是农民出身,明白耕田之前先得平了高高低低的沟坎——就算自己不至于被绊得摔个大跟斗,能保证自己的子孙定能绕过去吗?于是所有的功臣看在眼里都成了不和自己为难也早晚会与子孙作对的陷阱绊子。
一件小事很能说明这种心态。族诛李善长后,太子朱标劝他不要如此杀人,说是怕伤了天下祥和之气。当时朱元璋没作声,第二天朱标来见,让人在他面前扔了根满是尖刺的木棍,命他拾起来;朱标无从下手,正踌躇间,朱元璋便道:“我杀那些危险的家伙正是为了替你拔尽这些刺!”
还有讨厌的野草,夺养料长荆棘,也是非锄尽不可——毕竟我朱家这块地里是要出粮食的。贫苦出身的朱元璋对贪官污吏更多了切齿的仇恨。
凭着枪林箭雨死人堆里历练出的铁石心肠,加之不信神佛不怕报应的赖性子,朱元璋到老,执刀的手还是没有一丝的颤抖。果决痛快,气魄奇大史无前例,像“空印案”,帝国所有地方衙门的主印官不管青红皂白同日踏上了黄泉路……
犁平了田,锄尽了草,遍地的血肉肥了田,就等着一茬茬的收割吧。
可你能保证庄稼都长得老老实实吗?能保证不会长得变了种,生成乱七八糟的一地野草蒺藜?——他朱元璋不也曾是株干枯枯病恹恹的瘪谷吗?他绝不容许庄稼们由着自己的性子乱长。于是将天下万民按户编成里甲,一百一十户为一里,诏令人民互相“知丁”——也就是互相监视,是否有闲汉懒虫,是不是安分守己——要是监视不力出了岔子,罪犯当然杀了,你们里甲邻里也得充军!接着发展了古来的传、过所、公凭制度,制定合身份证与通行证为一的路引,但凡军民人等往来百里外即需路引。如此将天下这块大田地细细分成一格格,密密用铁丝层层箍了,所有人拘在百里之内,互相给我死死盯着拖着,谁也别乱跳乱窜。
这样够了吗?朱元璋一遍遍审视着脚下的大地,一寸一寸摸去,寻找着任何一个可能的窟窿。可怎么也不能彻底放心,总觉得还得在这个江山上加点什么。对了,钉子,还得密密麻麻锲入钉子,钉牢这宝贵的江山!苦苦思索后,朱元璋铁青着脸重重一拍龙案:封蕃!把朕的子孙洒遍天下,牢牢为朕守着!
大臣叶伯臣自以为独具慧心,在太平笙歌中听出了金戈之声,于是忠心耿耿地上书:“裂土分封,造成国中之国,数世之后,恐尾大不掉。”并用当初汉“七国之乱”和晋“八王之乱”来提醒朱元璋——他以为皇上当年读书不多,可能不知道历史的教训。结果没有意料中的龙心大悦幡然改正,而是雷霆震怒:“你个姓叶的,居然敢来离间我朱家骨肉!快抓来,老子要亲手射死这厮!”——下狱!
是朱元璋真不懂其中的厉害关系吗?真不知道远在各处的蕃王如果手里有了权力,会很容易勃发可怕的野心吗?朱元璋绝不会如此天真。
那么洪武皇帝怎么会在一马平川的国境内,自己垒一道道坎,挖一个个坑,树一座座寨呢?——是不是他有个最无奈的想法、最后的安慰:即便天下从此多了些争端,争斗的主角还不是都姓朱吗?这天下,还不仍是朱家的天下?
现在,朱元璋悄悄叹了口气,把目光收回到身边,大殿里,那一排排文武大臣平日里站班的位置。
如果历史上所有的皇帝都来评先进、选劳模,朱元璋定然能排在前几位。他治理天下的劲头就像一位用毕生积蓄买得几亩田的老农那样不知疲倦乐在其中。几十年间几乎是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办公直到深夜,忘吃饭是常见的事。以洪武十七年九月为例,十四日到二十一日八天中,共收到内外诸司奏札1660件,3391事:每天得看200多份奏札,处理400多件事(据吴晗《朱元璋传》)。对于自己过人的精力,朱元璋十分自负,还写了首诗:“百僚已睡朕未睡,百僚未起朕已起;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丈五犹披背。”
可天下如此之大,头绪亿亿万万,朱元璋就是有三头六臂千手千眼也不能一个人包办了啊——无论哪朝哪代治理天下,谁也离不开那伙大大小小的官僚。
对自己知根知底有可能威胁权威的功臣是早就上了黑名单,定了劫数;武人外戚宦官也防了;剩下的就是这些文人出身的大小官员了。对于读书人,朱元璋有种复杂的感觉。毕竟自己晓得得了天下实在是这些文人帮了不少忙,且不说李善长、刘伯温、宋濂这些人多年来出谋划策助自己运筹帷幄,就说那位老儒朱升吧:“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只九个字就清清楚楚地在弥天的迷雾里为自己指出了夺天下的路。可文人越是有用,朱元璋就越是不安,不仅是内心深处学问不深的自卑——而是,假如有一天,他们自己有了野心或是为别人出力来算计他朱家天下呢?
怎么办呢?杀了没人为他管理天下——事实上有时也杀到官员奇缺以至得让罪人戴着枷来治事了;不杀,则终究不放心。
朱元璋想起了当年化缘时最怕最恼的,财主大户人家守在门口的恶狗。家当这么大,人手这么杂,没一群气势汹汹的守户狗怎么行。于是由开始的检校,到后来的锦衣卫,大明每个角落都响起了狺狺的狂吠,每个人连梦里都能感到黑暗中,有无数腥臭湿润、嗬哧嗬哧喷着热气的鼻尖嗅着自己浑身上下。这些恶犬的本领确是不小,连大臣家里请次客有什么人上什么菜都能查得清清楚楚的。想着每天有这么多高效的狗为自己看着,朱元璋觉得安心了许多。
还得彻底打了这些酸措大的威风,使得他们永远不敢把自己想得有多不凡。朱元璋研究了一遍历史,发觉大臣的地位看来是一代不如一代。从先秦促膝对拜到汉唐坐而论道,到宋后主子坐着大臣站着,到了他朱家王朝,跪是跪定了的。跪了就行了吗?干脆做到底,让他们觉得能跪着还得是个恩典——庭杖!稍有过失就拉下裤子趴着挨大板子。让他们时时刻刻记着自己不过是朱家的奴才!可是,如果那些自以为清高的文人躲在自己窝里不出来,看准时机捣它一蛋怎么办?朱元璋呵呵冷笑:加条罪名,有才“不为君用”——杀!
好了,这样看来一般官员都会战战兢兢自顾不暇,再没精力胡思乱想了——据说有的官员每天上朝前都与家人诀别:谁知道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呢?
之后,朱元璋冷冷地盯着一个地方,一个最后的心病、一个离他最近的威胁。
是的,最近的威胁,近到离朱元璋的龙椅只有一步——丞相。
刚想下手呢,瞌睡碰到了枕头——丞相胡惟庸居然有些任性胡来。满门抄斩是不用说的,朱元璋趁热打铁,一举废了沿用千百年的宰相制度。干吗要在身边安这么一个能分了朕大权的位置呢?不过是提升六部职权,让他们直接向朕负责不就行了吗?再大不了用几个大学士帮忙抄抄写写嘛。朱元璋不容许权力像绳子一样由无数丝线纠缠成结实的一股——平日里这股绳子束了自己手脚就已经够不自在了,再说谁能担保哪天不会勒到脖子上来?于是他仔仔细细把权力的线头一丝丝拆开,分散到一双双渺小的手里。而所有线头的另一端,只能全部紧紧攥在他自己手心,随时随地感觉着来自遥远的线头那一端微微的颤动。
对于废相,朱元璋最是得意,沾沾自喜多次提及。甚至还下了严令:后世“臣下敢有奏请设立宰相者,群臣即时劾奏;将犯人凌迟、全家处死!”
终于,朱元璋长长地吐出了那口憋了多年的郁气,摩娑着龙椅冰冷的扶手,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无尽的黑暗顿时淹没了他。
就像一匹出现在噩梦里的猎豹,只有在黑暗中,朱元璋才有安全感,才能感到全身充满力量。他现在,终于用这粘滑沉重的黑幕严严实实地盖满了整个大明天下。无边黑暗里,到处都是他布下的铁丝网、到处是他眷养的虎狼猛犬、到处是他扎下的尖刀利刃、到处是他缠上的重重绳索……黑暗里,朱元璋化身无数,如鬼如魅随风飘摇,冷冷睁大绿荧荧的眼,巡视着在黑暗里跌跌撞撞的子民。
他应该放心了。因为他知道,他所做的就像是狮子搏兔那么稳当:把天下千千万万的凡人、千千万万的兔子全部放大无数倍,放大到和自己一样,都看成强壮的狮子,而且都有可怕的野心和无穷的阴谋,都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他觉得这是必要的——他从不信什么性善论,也很明白四书五经仁义道德这些劳什子虽是也有用,却至多只能镇镇老实人。他费尽心思在大明帝国上实行的一切,都是按着禁锢这想象中无处不在的对手、想象中的最大能量设计的。
朱元璋觉得天下总算是坐稳了——不是有个胆大的画了幅画影射洪武如弥勒佛般把个大千世界牢牢用布袋装了扛在肩头吗?他知道已经把能力发挥到了极至,好吧,够了,天下就是这样了。从此只管好好守着,别起什么邪念头,四边的小国只要不过份便永远不征,顺便把个海也锁了,片板不许下海——关紧大门男耕女织好生过日子吧。
他突然又有信心了,而且是绝对的信心:他认为这套系统已经尽善尽美了,再容不得一星半点的改动。也许,这种信心还是基于对自己后代的不自信吧:那些生于深宫中长于妇人手的皇子皇孙,还能有你祖宗这般的阅历手腕?所以最后,他要将体现他治国守业才能的《大诰》和《大明律令》颁行全国。从皇宫深殿各省各部、到国子监、到府州县学、到乡村里社,人人都得视作圣语纶音,烂熟于心,一日日浸泡,直至每个脏腑每根骨头都烙上不得胡作非为的警告。
从此“凡我子孙,钦承朕命,无作聪明,乱我已成之法——
一字不可改易!”
大明帝国手脚戴着镣铐、周身缠着粗大的铁链,低眉顺眼、喘着气,挪着小步蹒跚地沿着朱元璋设定的窄窄道路慢慢走去……
万历四年。离朱元璋逝世已经178年了。
西班牙的兵锋已经扫到菲律宾群岛;而西班牙无敌舰队的背后,野心勃勃的大英帝国虎视眈眈,流着涎水摩拳擦掌……
北京紫禁城太和殿。头发花白的大学士张居正跪在14岁的小皇帝前痛哭流涕——他是辞职来了。他感到很伤心,前两天又有人弹劾了他。张居正向来是强悍的,不太把这些放在心上。可这回洋洋五千字奏章痛斥他为官奸邪擅改祖制的,却是他多年来青眼提携的门生!
连门生都不理解他,张居正觉得委屈极了。擅改祖制?张居正自己清楚,皇帝也应该明白,他所作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恢复祖宗旧制。这点,在他任首辅后上的第一份奏疏里就说得明明白白:“为祖宗谨守成宪,不敢以臆见纷更。”
什么考成法、清丈法,还不是为了大明帝国整顿吏治、整理田地、盘存家业?
大明帝国现在就像一台两百多年没有维护的计算机系统,浑身的病毒、满磁盘的碎片垃圾、硬盘分区也已经爆的爆空的空:再不进行杀毒修复、磁盘整理、重新调整分区,随时都可能死机。
张居正就是大明帝国三百年间最优秀的工程师,他想作的也不过是尽量把系统恢复到朱元璋那时罢了。
然而,张居正卷起袖子准备开始干活的第一天就注定了失败。
他运转系统的权力来得就不光明——居然是和内宦勾结耍权术上的台。本领再大,如此德行岂能服天下人?对此,张居正可能还好解释:不如此怎么上得了台?咱大明朝可曾有一条专靠道德操守就能走通的路?可最致命的还是这一条:你张居正真的上了台吗?——真有这个台吗?你真把自己当相爷了?别忘了,大明帝国可是绝不设丞相的——你张居正不过是个大学士,大学士五品官,不过是皇帝的顾问罢了,有什么权力指手画脚调度天下?我各部各院,分理国事,只对皇帝负责,岂能听你指挥?
你说要恢复祖制,可首先一个大学士说这话干这事岂不就已经违背了祖制?
按祖制,你就算领了尚书衔你也只能管一部之事啊!
名既然不正,那言当然不顺了。现在你和内宦抱成一团,皇帝小不懂事,我们无可奈何,姑且憋屈些顺着你——别得意,大家都等着看你的下场呢。
如果朱元璋地下有灵,看到自己的帝国如此老迈、如此千疮百孔,而唯一能试着修补的工程师却如此尴尬,不知会说些什么。
还是那几句吗:
“臣下敢有奏请设立宰相者,群臣即时劾奏;将犯人凌迟、全家处死!”
“一字不可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