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无处卖——发疯的大师
明神宗万历二十五年,厌倦了官场,辞去吴县县令的袁宏道,一路游览名胜,来到了杭州。饱览西湖秀色后,宏道回到借宿之处,好友陶望龄翰林的寓所。
路上被几个对他慕名已久的江南文士拉去喝了回酒,洗漱之后已是亥时。宏道踮着脚尖轻轻地上了楼——他住的是陶翰林兼作客房的书斋,主人一家在楼下都已入睡。许是仍回味着三月烟雨江南的清丽,或是刚才那些花雕的劲道开始发作了,宏道没有睡意。他一排排打量着壁上那架子书。只点了一盏灯,灯光有些暗,加之酒意越来越浓,宏道觉得有些头晕。他呻吟了一声,随手抽了一本。
书皮积了厚厚一层灰,宏道用力在桌脚上拍了几下,就着灯光一瞧,是本泛黄的诗文集。纸质很差,软塌塌的,边也没裁整齐。封面依稀可见写有“阙编”二字,用来印书的墨也很是低劣,原本就拙恶的字体加上渗洇油污,更是给人肮脏的感觉。宏道皱了皱眉头,但他懒得再去换一本,反正只是消遣嘛。倚在靠椅上,袁宏道漫不经心地翻开了那本书。
没看几行宏道瞿然坐起,双手捧起那本书,睁大了眼一字字仔细看去,不住低声诵读。没一会,他的诵读声越来越响,额头不知什么时候渗出了汗。
突然,他猛地跳了起来,双手剧烈地颤抖,仿佛捧着的是一块烧红了的铁块。
他再也抑制不住兴奋,也不去管它到底是什么时辰了,连连跺着脚,一叠声对着楼下大喊:“陶兄陶兄!快来快来!这《阙编》到底是谁写的?今人还是古人?快!快!快来!”
陶家阖宅都被惊醒,陶望龄更是被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迷迷糊糊边系衣边三步并两步跑了上来。当他终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大大舒了口气,不经意地说:“哦,他啊。这是我老家山阴的一个秀才,徐渭,徐文长的文集。怎么了?”
“你肯定是没看过。你来你来,你看这篇,还有这篇……”宏道迫不及待地把文集塞给陶翰林。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徐渭,没听说过啊——他还在吗?”
连问好几次,陶望龄才回答——他也是入了迷:“哦,死了——死了大概,大概有四五年了吧。——你哪里找出来的,我怎么就没早看到这本集子呢?”
这一夜,陶家上下没有一个人能睡得安稳。他们的主人和袁宏道读那部书读到了天亮,又是叫,又是跳,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拍桌子,又是跺楼板。
睡不成的陶家僮仆满肚子怨气,可又不敢出声,只能暗暗在床上骂:“他们疯了,肯定是疯了!”
徐渭疯了。
那天,离袁宏道读到徐渭文集的这夜,还有三十一年。那年,徐渭四十六岁。
应该是个冬日的午后吧。天气很好,山阴(今浙江绍兴)城里的一条小桥边,那块平坦的空地上,围坐着一群闲汉。他们就着自酿的黄酒,剥着花生,优哉游哉地享受着阳光。
突然,一阵破锣似的嚎叫从一条幽深的小巷里远远传来:“我杀人了,哈哈哈!我杀人了!哈哈哈,哈哈哈!我终于杀了她!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大惊,但仔细分辨了一下,都松了口气,不觉都皱了皱眉头。站起来几个,往声音来的方向看了看,随即又坐下了。
有人慢悠悠呷了一口酒,缓缓道:“那个姓徐的穷秀才又发疯了。”
“这些辰光好像他的毛病越来越厉害了呢,”边上一个老者“噗”地吹去了手里的花生衣,“没日没夜的嚎,嚎完又哭,哭完又嚎,真是该死!”
“好在没下雪,下了雪那才了不得呢,满雪地唱啊跳啊的,活像油锅里的鱼。”
“你可能没见他喝了点酒的样子呢,那才好笑,满大街乱吼乱走,不分黑白,见门就拍,拍得那个猛啊!开了门却吼得走远去了。”
“要说好端端一个秀才,到了这个地步也算罪过啊。”
“听说他画画倒是不错,常有府里的老爷向他讨呢。”
“同他要画,是老爷赏他脸——那小子架子倒是挺大呢。前些天有位大人抬举他,亲自去请他作幅画。那天他倒还清醒,我说你就该好好露一手,也许大人看中了意,提拔一下子不就出头了吗?可据说大人摸到他那间破房子前,原本还看他正坐在门槛后发呆呢,刚想进去,这小子冷不妨跳了起来,啪一声关了门,口里还连声叫:‘我不在我不在!’差点夹了大人的手,也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众人继续在阳光下喝酒聊天,饶有兴味地听着越来越近的嚎叫。
“哈哈哈。我杀人了,我杀了我婆娘!哈哈哈,我把她杀了!”终于,徐渭摇摇摆摆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散着乱蓬蓬纠结如干菜似的发,披着件油腻腻的破长袄,领口斜裹,大冷的天光着一只脚,另一只趿着只烂了底的破布鞋,两眼呆滞,一路傻笑着过来。身后跟着一群嬉笑的顽童,拍着手蹦蹦跳跳。
“文长,你杀人了吗?”那位老者调侃地说,“杀了人后想不想喝上一口?”
“呵呵,我杀了她!”徐渭傻傻地笑着,两眼盯着碗里的酒。
“怎么杀的?绳子勒的?菜刀劈的?”那群闲汉笑嘻嘻地问。
“用刀劈的!”徐渭也是笑嘻嘻的,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把血淋淋的刀子。
一阵尖厉的惊叫,所有的人几乎在刹那间同时消失了,留下一地的花生壳,还有几碗没喝完的酒。似乎阳光也顿时躲入了厚厚的乌云,寒气弥漫了大地。
徐渭还是笑嘻嘻的,摇摇摆摆过去,一把抓起酒碗,一饮而尽。
远处传来一叠声气急败坏的怒骂,夹着儿童恐惧的大哭。
研究徐渭的人大部分倾向于徐渭杀妻的行为和他几次自杀一样,都是在精神混乱状态时的病态表现。也就是说,徐渭的发疯,并不是当时在所谓的名士间很流行的,故作癫狂的惊人之举。
明中叶后,对日益严酷陈腐的思想统治的逆反心理,与南方商业的发展及狂禅、阳明心学等学说的传播汇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在正统主流之外肆恣泛滥的大浪。天下奇人越来越多,才子们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正常。像唐伯虎时不时溜出家,打扮得衣裳褴褛,口唱莲花落,乞钱为乐;祝允明喜欢坐着轿子外出时后面追满骂骂咧咧的债主;李贽放言无忌,矛头直指孔圣,半僧半俗,不拘行迹……
他们的疯癫,尽管也是一种发泄,一种对社会的反抗、示威,但很大程度上只是标示自己不同凡俗,不受尘世陋习拘束,放浪形骸中有很大的表演成分。他们绝没有真疯,甚至,他们比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要清醒。而且他们的疯狂有时甚至是救命的伎俩——像唐伯虎借此从宁王叛逆的旋涡中脱身那样。
也许,徐渭最初也是像唐伯虎一样,装疯来躲避做浙闽总督胡宗宪幕僚时卷入的政治风波。当时情况确实严峻,随着严嵩倒台,政局大动,连胡宗宪那般大员都被逮自杀了——而胡宗宪,却可以说是徐渭一生中唯一看得起他,能帮助他的大腕。但谁都不得不承认,他的疯癫是越来越不像假装的了。
有谁,能像徐渭那样真的对自己的妻子举起锋利的刀?有谁,能像徐渭那样一次又一次狠狠蹂躏着自己单薄的身体?每次读袁宏道的《徐文长传》,我都如避开刀锋一样,在那段能令人后脑抽搐的文字上闭着眼跳过:
“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馀,竟不得死”。
徐渭这满身血污的疯癫,难道也是在演一场荒唐的闹剧吗?
那些颠颠狂狂的才子们,有谁,像徐渭那样受过这么多的磨难?
生母是个没有名分的侍女;没过百日,父亲就去世了;十岁那年,生母最终还是被赶出家门转卖了;继母对徐渭倒还算好,可十四岁时连她也死了;两个兄弟,都比他大二十多岁,从来没有正眼瞧过这个卑微的小弟弟……徐渭的童年,有过几天快活的日子?有过几次天真的嬉笑?甚至,他能不能天天吃饱呢?
长大自己成个家也许就会好些了吧。可怎么是入赘呢?寄人篱下的滋味,徐渭尝了个透彻。好在妻子潘氏对徐渭可是真心的情深意切,徐渭似乎看到了从天帝指缝间漏出的一点光。可老天连这点可怜的慰籍都舍不得给他,没几年就把才十九岁的潘氏从徐渭手里收了回去。哭吧,哭完还是得再成个家的。可怎么又是入赘呢?入赘得连原本那点可怜的房子也被人抢了。又是铺天盖地的白眼……
不用再叙述徐渭的悲惨经历了,也不必去羡慕唐伯虎、祝允明、李贽等人温暖得多的童年,老天总是要狠狠折磨一些人的。反过来想,谁能肯定老天这么做是纯属无意识的作弄,所以那些倒霉蛋只能怨自己落地时辰不对呢?——难道,这不能理解为老天在把重担压到巨人肩头之前的一场场考验?
可对于徐渭,老天要他担负的责任似乎就是在一张张宣纸上淋漓尽致地挣扎、嘶叫。为了取得最佳的效果,老天不允许徐渭清醒——如果真有老天的话。
清醒的人往往是做作、无力、虚伪、狡猾的,他们的创作透着股腐臭气。
要彻底击垮一个人,最有效的手段就是把他最自信的,最后的阵地击得粉碎。
不是人人都知道,徐渭九岁就能写文章,十六岁就能模仿扬雄深奥的《解嘲》写出《释毁》吗?文才,这个徐渭唯一可以自信的优势,从小就在他心灵最深处扎下根,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就是这点想象中的热量支撑着徐渭捱过了黑暗童年。
十七岁,血气方刚的徐渭高高昂起了头,穿上那件最新的白布长衫,踌躇满志地迈入了考场。我徐渭如此才华,考个小小的秀才还不是探囊取物?
当头一棒重重落下,徐渭懵了。落第!连考个秀才都落了第!
徐渭脉管里的血液一时失去了方向,横冲乱撞起来,全身剥皮似的刺痛。好在年轻,徐渭努力地抬起了头,调匀气息,咬着牙又坐到书桌前,重新磨砺自己。
可这只是徐渭一生悲剧的序幕。此后,徐渭连考八科,考到四十一岁,最终的结果不过是秀才方巾一块——饶是这个秀才,也是徐渭拉下脸皮苦苦哀求考官,复试之后勉强得来的。
于是,一个个秋高气爽的九月,放榜的日子,万众雀跃里,乌云从黄榜上飞起,寒风从钱塘江上呼啸而来,徐渭心里一次次大雪纷飞。
他没有唐伯虎曾经夺得解元的安慰,也没有李贽成系统的叛逆哲学体系,他不过是个永远不第的、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没有人情、没有自己家的穷秀才。
终于,身心交疲的徐渭再也无力维持心里唯一的信念和希望,他再也无力抵抗从九重天上凌厉直下的雷霆——他精神的骨架在天地合掌的重压下粉碎了。
他又一次挺直了腰,抬起了头,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挺拔。他与苍天长久地对视,看谁先眨眼——他赢了,徐渭呵呵大笑,满头白发在风里飞扬。
徐渭疯了。
但烙在心灵深处天生的倔犟不屈,却时时刻刻刺激着他,令他清醒过来。他匍匐着满地寻找自己骨架的碎片,一次次重新拼凑,努力使自己站起来,——
以接受老天的下一次打击。
于是,徐渭在后世的崇拜者们找到了他的病因、痛苦的根源:科举。
诚然,徐渭的发疯,的的确确是科举造成数不胜数的悲剧中惨烈的一出。然而,能为了徐渭,为了天下所有沉溺在陈词滥调腐臭文章里的莘莘学子们废除科举吗?换个说法:科举到了明朝,是不是该退出历史舞台了呢?
无论哪个政府都不是靠几个人就能把天下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尤其是随着人类的繁衍进步,事物头绪必定是越来越多。那么,依靠什么人来治理这个天下呢?
国戚?贵族?门第?武将?宦官?这些高高在上的王公大人们,一代代的腐朽堕落有目共睹,他们真能治理好这个辽阔的帝国吗?被他们踩在脚下的芸芸众生,是不是天生就是低能无用的,永远别想出头呢?历史血淋淋的教训,使得君主们看清了,身边这些贵戚才是无能误事的蛀虫——要使天下清明,帝国长安,还得依靠散落在天南海北各个角落中的平民精英。
还有个大家心照不宣但都不说破的原因:你不给百姓一个出身的途径,就像水库不留闸门泄洪,年头久了,再也不堪绝望的百姓如果一声呐喊,岂不是如野火燎原可怕之极?——连围城都得留个生门,末路的穷寇可是危险的很哪。
封闭的暗室里,只要开个窄门,就可以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免得里面的人呆得燥了憋不住自己乱凿——而且钻出来的人还能忠心耿耿地为你做牛做马,还有比这更聪明的办法吗?
如此就得给所有的臣民一个机会,来为我们的王朝出力,来吸取消磨你们多余的精力。只是,怎么使朝廷知道你有几斤几两,能不能定国安邦呢?
靠血统?靠互相推举?靠毛遂自荐?——总不能靠打架、靠摸奖、靠赌博吧。
谁能想出比通过考试择优录用还明智、还先进的办法呢?现代西方文官制度,难道不是借鉴了中国科举制度吗?即使是我们自己国家,公务员录用也是沿用了科举的精神。
科举还有个最重要的优点:公平。理论上,无论你是什么人,穷也好富也好,老子当官也好种田也好,只要不犯罪,谁都可以应考(当然特殊情况除外)。
科举难道不是面对所有人开放的,让所有人在相同起跑线上进行的,一个尽可能公平的机会?
可既然公平,饱读聪慧的徐渭怎么就输给了那些只会掉书袋的腐儒呢?难道八次应试,考官都是有眼无珠吗?当然谁都可以随口回答:八股!徐渭那种不羁的天才怎么能受得了八股的约束呢?
不错,是规规矩矩的八股束不住徐渭——徐渭横溢的文章不合八股的意。
那么戕害徐渭的凶手是八股文了?当然也没错。那么既然八股如此罪大恶极,为了大明帝国,也为了千千万万个徐渭,科举考试的内容是不是该换一换?
那好,试试看,换一换。可是,换什么呢?像唐朝那样考诗赋?王安石早就看出诗赋取士的空疏——诗写得好就能治得好天下吗?八股考的是经义,起码都是从圣人治国平天下的经书里出的题,实在是踏实得多。再说,用诗赋开考,评定标准如何?每个人都有自己对诗歌的理解和标准,即使是太白应试,如果落在一个讨厌浮夸的考官手里,也说不定得灰溜溜的回老家去。
还是八股好啊,你看,破题、承题、起讲、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一股有一股的标准,一段有一段的要求,一目了然,痛痛快快。尽管还是不能做到统一评卷标准,可比那些漫无边际的诗词曲赋,大家的好恶肯定是接近多了。再说这对考生也有好处,大家看的都是同样的几本书,不也是公平吗?
诗赋不行了,那就不能试着考考其他?近代科学不是比八股还有规范性吗?科学对于人类社会的意义就更不用饶舌了。问题是,大明帝国需要这些科学吗?
中国自给自足的经济,从不需要幻想海外的世界,历代君臣,也很满足于脚下的农耕田园情调——尽管这种浪漫往往只存在于他们金壁辉煌的想象中。来自古圣人的教诲,使他们几乎把土地之外的一切科学都视为奇技淫巧。他们听圣人的话,只能以农业为本,连从商都是末业,是不务正业的刁民做的。说得再透一点,他们真正的“本”只有一个:稳住各自的交椅——从龙床到公堂。儒家划分、稳定阶级的学说,才是他们真正最需要的。
八股考试反反复复教导天下学子的,正是让他们除了研读先圣传下的,一部部“稳定”第一的典籍,不要胡思乱想——规规矩矩的,交椅总有希望被你坐上。
这个“本”不变,有谁能改变科举考试的内容呢?
没有汽油,再好的汽车也是摆设;没有汽车,谁会去设计公路,装红绿灯呢?
于是必然有那么一些人成为时代的牺牲。
在这公平的竞技场上,徐渭公平地失败了。
让擎天的巨柱,和缝衣针比刺绣;让追日的夸父,穿上绣花鞋和妇人比竞走;让能看穿云霄的火眼金睛,和斗鸡眼比数鼻尖的汗毛……结局不用多说。
天才才是徐渭真正的敌人。能搅海劈山的手往往拣不起眼前一粒小小的米。
也许,徐渭并不是擎天柱、夸父,也没有火眼金睛巨灵掌,那么他起码是匹追风赶月的暴烈的野马,让它套上辕和一群温驯的牛比犁地,不是犁毁就是马伤。
犁是千年传下来的,一时毁不了。田也只有一块,绝没有其他可以随你驰骋的沙场。你所有的世俗价值都得在这污泥田里体现:要么是好牲畜,要么是废物。
挤不过那道窄门,再好的诗文在世俗眼里都是野狐禅;涂涂画画,更是上不了真正台盘的匠艺罢了。
所以,徐渭疯了。
“吃吧,你这个杀囚!吃完好生记着,是张元忭张大人救了你,让你再多糟蹋几年粮食。”咣一声,牢头打开了栅栏门,一碗灰兮兮的米饭扔到了徐渭面前,几只苍蝇跟着盘旋进来。满脸横肉的牢头随即转身就走,口里不住咒骂着什么。
徐渭披头散发满身污垢,痴痴地坐在烂草堆上,两眼死死盯着栅栏。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披件木皮一动不动就能骗过我吗?你们一天到晚站在我面前干吗?救了我?有人救了我?多吃几年饭?以为我不知道,要把我养肥了再杀,就像隔壁过年杀猪一样?烧好汤,磨快刀……血啊!满地的血……我不能让你们折磨我,零零碎碎的剐,来个痛快的!老子不怕!刀呢?刀呢?给我刀!给我一把刀!你们干吗不说话?怕了吗?我不杀你们,我杀我自己,刀呢?
天怎么黑了,黑得这么白,这么亮?像是墨水。墨、墨!笔!我的笔呢?好久没有摸到笔了?只有笔杆在手,我才有片刻的宁静。真的宁静吗?哦,那种感觉真舒坦,好像全身焦灼的火焰一丝丝从笔尖泄了出去,冰凉,舒坦。来,左一撇,是盘古开天那一斧;右一捺,是阴曹鬼判那一勾;这一点,是屈子抱石沉江;那一抹,是袮衡重重一鼓!笔呢?笔呢?拿笔来!
好像他们不杀我是为了我能画?你们这些个龌龊的鸟人,整天一排排站着,你们能看懂我画的是什么吗?我的画好在哪里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吗?我真正好的是我的字、我的诗、我的文章、我安国济世的满腹经纶!你们这些鸟人,知道吗?我画画不过是发泄、发泄你们这些臭浊的鸟气!——就如同痛痛快快响响亮亮地放屁!我的文章你们读吗?会读吗?懂吗?
谁读?谁读?有人读吗?
我的妻呢?我最最心爱的我的妻呢?不是那个俗气的杀胚,是那个温柔体贴的,似儿,对,似儿,是我给她取的这个名字。天下,只有她能理解我,只有她不嫌弃我啊!可是,她上哪里去了呢?好多年没来看我了,连梦也没托一个。
你们一排排站着干吗,帮我找我的似儿去啊!还不去?刀呢?好冷啊!什么季节了,这是?似儿呢?给我刀!
徐渭双手搂肩,蜷成一团,伏在草堆上号啕大哭起来。
“徐渭,字文长,别号青藤、天池、田水月等,是我国明代晚期杰出的艺术家,列为中国古代十大名画家之一。徐渭多才多艺,在书画、诗文、戏曲等领域均有很深造诣。其画能吸取前人精华而脱胎换骨,一改因袭模拟之旧习,喜用泼墨勾染,开创了一代画风。水墨淋漓,重写意慕生,不求形似求神似,山水、人物、花鸟、竹石无所不工。”
明亮典雅的大厅里,座无虚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拍卖师正激情讲解的那幅画上。几盏射灯把有些昏黄的画纸照得似乎白净了一些。
领带勒得使人担心会喘不过气来的拍卖师,边讲解用鹰隼般的眼光环视着大厅。他要看清来宾中哪几个是真有心拍的,是势在必得,还是无可无不可,大概会有几个人竞价——他尽量得把这个锤下得有份量些。毕竟是经过专业培训的,他一边仔细观察,一边有条不紊地介绍着徐渭,口齿流利极了。
“徐渭受到后世许多大师的学习崇拜,比如郑板桥就自称:‘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也常叹息‘恨不早生三百年,为青藤磨墨理纸’……”
座中贵客尽管对这些没有多大的兴趣,徐渭的价值也早就了然于胸,可也得装成聚精会神的样子,再不耐烦也不会显露——大家都是有身份的文明人嘛。可提到郑板桥和齐白石,很多人马上动了念头,算计着两位的行情,估量着今天该出多少,如果成了能赚多少。一些人的神情不觉紧张了起来。
“为了给大家一个比较,现在大屏幕上展示一副徐渭的代表作,珍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墨葡萄图》。请各位仔细对照笔迹题款。此图纯以水墨写葡萄,随意涂抹点染,任乎性情。画左上方,徐渭题有诗一首: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