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老佛爷掌心里的百日维新
公元1898年,岁在戊戌。
七月底起,京城上空便老是压着一片乌云,团在一堆翻来滚去,越积越厚;浓墨般的最深处,不时被扯开个口子,闪烁几道隐隐的电光,却没有丝毫雷声。可雨就是下不了,一日赛一日的闷热,憋得人喘不过气来。
京城里的人多是有见识的,就像蚂蚁能预知一场风暴的来临,他们越来越惶恐不安。尤其是进入八月后,人们更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镇日聚在一起,叽叽咕咕小声地说些什么,每人都一刻不停远近张望,见有生人来,忙拉高嗓门,道几句“这天,真热!”,干笑几声四下散去。其实谁都猜得出他们刚才嘀咕些什么:整个京城都已经传了开来,朝廷八月将有大变。不少人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连市上的米面都被他们抢购得贵了一大截——有能力的更是早就避到乡下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验证这些令人人心惶惶的消息,八月初三深夜,北门大开,一队荷枪实弹的大军源源不断地进了城。夜里看不清,不知到底来了多少人,但很快人们便打听到,这是甘肃提督董福祥的人马——甘军——奉命进驻了皇城。
消息灵通些的还了解到,这几天直隶总督荣禄一刻也没闲着,一面急令袁世凯回津布防,一面调聂士成的武毅军五千人切断袁军入京的通道。荣禄声称如此调动是因为英俄两国在海参崴开战,各国兵轮游弋大沽口,需要袁世凯回防;可不少人清楚,大沽口这些天其实风平浪静安宁得很,洋人没闹什么事,再说国内倒也算太平——如此调兵遣将,到底为的是什么?
谁也不敢作声,所有人都屏息凝气,战兢兢地偷眼瞄着紫禁城。
紫禁城上空的乌云压得更低了,几乎碰到了檐角。皇城昔日辉煌的光芒尽失,连红墙也似乎变得有些苍白,像贫血人的脸色一般难看。
其实老成些的早就知道这一天肯定要来。三个月前,四月二十七日,同一日发布的三道谕旨,足以使敏感的大臣百姓嗅出了空气中浓浓的火药味。
三道谕旨都是重量级的,放在平日里,任何一道都能令中国大地震上几震,何况一日三道!
一:革去翁同龢“协办大学士”等所有职务,“开缺回籍”。在这之前的二十余年,翁一直是光绪的老师,是皇帝最为信赖的大臣,而罪名不过是含含糊糊的“每于召对时,咨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见于词色,渐露揽权狂悖情状。”
二:凡新授二品以上官员,必须到皇太后面前谢恩。要知道,这是自光绪十五年皇帝大婚太后归政后,十来年未有的事。
三:任荣禄为直隶总督,几天后又授予荣禄文渊阁大学士,兼北洋大臣,统辖驻扎在京津一带的北洋三军。荣禄,正是慈禧太后最亲信的人。
此外还有些小小的调动,比如派怀塔布管理圆明园官兵,派刚毅统领健锐营,反正一句话,京畿所有的军队警卫,统统做了一番部署,全部换上了太后的人。
宫里宫外,明白人都已经看出来,老佛爷看皇帝不顺眼,对皇帝不放心了。
回到下达这三道谕旨的四天前——四月二十三日——直到去世光绪也不会忘记这个日子。他一定能意识到,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即便是当年大婚也没有这天那么令人期待。
凌晨,天还黑着,他便盛装了早早临朝。他感到今天这龙椅好像比往常高了一截,坐在上面看下去比平时远得多;他居然发现自己的手脚有些微微颤抖。光绪定了定神,开口之前学着太后那般干咳几声,使劲压着激动,对大殿上肃穆侍立的满朝文武一字字道:“颁了下去——《定国是》,朕宣布,变法!”
太监一层层将这几句话传出去,直至消逝在宫外无垠的黎明中。光绪的目光随着声浪穿过宫门,远远望去,也不知能看到些什么。他突然觉得眼角有些湿润,连忙收回眼神,从一干大臣头顶掠过,停在了殿中的柱子上。这盘龙金柱使他突然记起了三年前甲午战败后的那个屈辱时刻。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独自一人发狂般绕着柱子疾走——殿上所有人都被他呵斥了下去。龙案上摊着那份可怕的《中日马关条约》,立在殿外值房内的各军机枢臣不时遣人来催促:太后和大臣们都等着他签批这份卖国的文件。他已经顶了好几天,就是不签,可那天,四月初八,已经是日本给予签约的最后期限了。他很清楚拒签意味着什么,终于,他重重顿了顿足,走到桌前,捧起玉玺,一咬牙闭着眼盖了下去。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
《马关条约》不是开始,更不是结束。戊戌年仅仅过了三四个月,便又被德国、俄国逼着签下了强行租地的条约,还被迫宣布了云广、福建分别属于法、日势力范围,刚刚几天前英国也甩下一纸《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占了整个九龙……
光绪今年不过二十八岁,血气很旺,他实在做不到如太后那般口口声声忍辱负重,却浑然无事的逍遥。他很想为自己的朝廷、自己的天下做些什么,很想为祖宗挣回面子,使泱泱天朝重新昂立于世界。他知道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得改变列祖列宗的过时做法,像日本明治维新那样全面改革,方能跟上世界潮流,方能不再挨打。但光绪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太后的阴影里,简直是赤手空拳——所有的权力都在老佛爷手里,帝国完全顺着太后划定的轨道运转,一丝一毫也不得偏离。这年春天,他再也忍不下去了,终于鼓起勇气命庆亲王转告太后:“太后若仍不给我事权,我愿退出此位,不甘作亡国之君!”忐忑中,庆亲王终于回来传话了:“太后不禁皇上办事。”他其实不知道太后的真正回答——庆亲王没敢传达:“他不愿坐此位?我早已不愿他坐之!”多亏庆亲王多方劝解,太后方咬着牙扔下了这句话:“由他去办,等办不出模样再说!”
“太后不禁皇上办事!”光绪欣喜万分,不自觉学着宫里太监干活时那样挽起了袖子。一番紧张筹备后,《明定国是》诏终于在今日向天下颁布了。
天色已经大亮,是个晴天,有风,一群白鸽拖着悠扬的哨音从紫禁城上空飞过。光绪,这个当年听到雷声都要躲到翁同龢怀里,多愁善感的年青人,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从没有过的欣奋。
《明定国是》诏书拉开了“戊戌维新”的大幕。这场维新对大清方方面面都进行了革新规划,大略内容有:
政治方面:改革行政机构,裁汰冗员;广开言路,提倡臣民上书言事。
经济方面:设立农工商总局,保护工商业;设立矿务铁路总局,修筑铁路,开采矿产;举办邮政,裁撤驿站;奖励创造发明;编制国家预算,整顿财政。
军事方面:训练海、陆军;采用西洋兵制,裁减旧军;力行保甲。
文教方面:改革科举,以策试代替八股;设立学堂,提倡西学;设立翻译局;准许自由创立报馆和学会;派留学生出国。
光绪是维新的主帅,而总设计师是康有为。
康有为,这个来自广东南海的汉子到了戊戌年,已是名满天下。随着政局恶化,国势日衰,从1888年起,他通过一次次高倡维新救国的上书,名声迅速传了开来;尤其那次为了拒签《马关条约》,联合各省应试举人1300余众,请求拒和、迁都、练兵、变法的“公车上书”,更是使“康有为”之名传遍神州。之后在继续上书的同时,他和那些高徒,梁启超等人,风尘仆仆奔走呼号,组织学会、办报、办学、出书、演讲,短短数年,便已成了维新派的领袖人物。
虽说宫门深似海,但戊戌年前的五次上书,居然也有几封冲破重重光隘,送到了光绪手里。帝师翁同龢十分看重康有为才干,趁热打铁居间联系引荐,终于像古旧小说写的,在戊戌这年,君臣“风云际会”了。
国情危急,君臣都迫不及待。光绪二十三年底,读着康有为的第五封上书,看到如此下去“恐皇上与诸臣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矣”,光绪耸然动容,再坐不住,便欲立刻召康有为面谈。只是碍于成法,非四品以上官不得召见,再说也是年末过节,只好强忍几日;好容易等到戊戌大年初三,连民间店铺都没开张,便令翁同龢、荣禄、李鸿章等五大臣于总理衙门西花厅接见了康有为。据康自己说这次接见其实是一场变法和反变法的论战,而他在论战中占尽了上风。几句话便驳得荣禄哑口无言,忿然拂袖而去;最有名的洋务专家李鸿章也被他辩得双目直视无话可说。翁同龢将此情形报到宫里,光绪大为欣喜,立即下令从此对康有为的条陈随到随送,不得阻拦扣压。
多年苦心,一条金光闪闪的通天大道终于铺在了康有为面前。
也许是时机真的成熟了,这年四月,翁同龢的死对头,恭亲王奕訢终于一病呜呼了。这个被慈禧磨尽锐气,再也不敢出格变法的皇叔重臣一死,能牵制光绪的传统势力少不了松上一松。维新事业顿时少了一大阻力。
而且这时的天下,也呈现出一番前所未有的新气象。惨痛的耻辱和多年的宣传,使维新思潮如一阵飓风,横扫天下,朝野为之大震。各种维新组织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据不完全统计,从光绪二十二年到二十四年间,北京、上海、直隶、湖南、广东、广西各省,先后成立的学会学堂报刊达300多所。北京做为飓风中心,更是如痴如狂。罗振玉回忆当时情景时说,自康有为入都,“变法之事,遂如春雷之启蛰,海上志士,欢声雷动,虽谨厚者亦如饮狂药。”康自己也说,他所居住的上斜街门庭若市,“来见者日数十,座客填塞”。他轮流于各个会场演讲,当悲痛地说到“吾中国四万万人,无贵无贱,当今日在覆屋之下、漏舟之中、薪火之上,如笼中之鸟、釜底之鱼、牢中之囚,为奴隶、为牛马、为犬羊,听人驱使任人宰割,此四千年中二十朝未有之奇变”的危局时,人人为之泣下;当疾呼“今日人人有亡天下之责,人人有救天下之权”时,人人拳头紧捏目眦尽裂……
如此看来,天下已是“人思自奋,家议维新”。康有为觉得天时、地利、人和都偏向了自己,他摩拳擦掌挺起胸膛,准备接过这力挽狂澜的整顿乾坤大业。
这年,他四十周岁。按孔子的说法,正是“不惑”之年。
然而当光绪在四月二十八召见康有为,授他“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参赞新政后,却有很多人不以为然。他们中有一部分并不是反对维新,只是觉得,以康有为担当这个重任可能有些不稳。
在很多人眼里,康有为是个哗众取宠好出风头的家伙。只看他的名字吧:自号长素,明摆着吹嘘自己“长与素王”嘛!素王是谁?千秋万代只有孔子一人!据说他天生狂妄,“少有创立新教,取孔子而代之志”,还老着脸皮自称“南海圣人”,老家人可不买帐,都叫他“颠康”呢。为门下弟子取号更是将这野心暴露得淋漓尽致:如为陈千秋取号超回,梁启超取号轶赐,居然要超过孔门弟子颜回端木赐,真正是“狂悖滋甚”!
在世代受儒家谦逊退让教育的人看来,康有为这么些年上窜下跳,只能说明他功名心太重了。如梁鼎芬所撰《康有为事实》说他上书奔走,皆因赴试不中,遂夤缘素无渊源的大员,上书谀颂以求富贵,实属躁进无品。还说诸公看不起康有为如此轻躁,“皆甚鄙之”。并记载了些令康有为难堪的事:如工部尚书潘祖荫送银八两,并作函与康云,以后请勿再来,来亦不再送银;大学士徐桐见其言“嚣张卑蹈”,立将原书掷还;甚至还写到康嫖妓不给钱的劣迹。尽管此书是政变后所写未必全实,但康的忧国之心遭“躁进无品”误解,由此引起当时很多人,尤其是身居上位之人的反感,却应该是事实。
也有不少人质疑康有为的西学。外交家、兵部侍郎曾纪泽就曾对人说:“康有为托名西学,希图利禄,不知西无此学,中国亦无此学也。”康有为自己承认,他是在1882年进京赶考,途经上海,才“大购西书以归”学习西学的。他买的这些书,按参与翻译的傅兰雅、林乐知等人的说法,不过是西学基础,单科入门书。最有力的证据是他曾参加上海举办的《何为当今中国变法当务之急》的征文比赛。主办方是长期推进“西学”教育的广学会,奖金由一直关心中国“变法”事业的英国商人汉璧礼捐助,老资格的“变法”思想家王韬主持评选。但是评委没给“康圣人”多大面子,在85位获奖者中,只授了他一个五等末奖,奖金3两。所以不少人怀疑,康有为的西学可能只是个半吊子。(据李天纲《1898年的中国:“戊戌新政”何以夭折》)
后来不少学者,如周谷城,也看了出来,康虽为维新运动的发起人,然其学问根底却在旧籍;在维新期间诸疏中,也看不出他对西洋学术有何深切了解之处。
还有人干脆对康有为的中学也产生了怀疑。说他的力作《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不过是剽窃了学人廖平的文章。但不管是不是抄的,这两部书掀起了轩然大波:他居然用些荒诞不经的考证,断言千百年来被奉为圣典的四书五经竟是刘歆为助王莽篡位而造的伪经;甚至胆敢称孔圣人一辈子都在“托古改制”,所谓尧舜文王周公,都是圣人为了寄托“改制”制造出来的,真正是荒谬绝伦!用梁启超的话形容这几部书是“思想界之一大飓风也,其火山大喷火也,其大地震也”一点也不为过。尽管也达到了打击封建传统,动摇教条根本,解放思想,为维新开路的作用,但被这“邪说”吓跑的人可能更多。
人们暗暗在心里犯愁:这样的康有为担得起变法维新的大任吗?
荣禄就是对康有为极其厌恶的一位,曾说过康有为“僭越妄为,非杀不可”,做为慈禧的心腹,他的看法也应该代表着太后的观点。然而慈禧为什么还放手让光绪康有为去干上一番呢?
说慈禧坚决反对维新也许不确切,毕竟被洋人随意欺负、动不动割地赔款,做为天朝之主,这份窝囊滋味也不好受;她若不支持,洋务运动便搞不起来;庚子后看清大势所趋,在她主持下也进行了不少并不亚于戊戌年的改革。她曾说过:“变法乃素志,同治初即纳曾国藩议,派子弟出洋留学,造船制械,以图富强也。”
然而慈禧最怕的并不是洋人,也不是维新——只要维新的程度在她所能容忍的度内,而是大权旁落。尤其是光绪长大后,这种危险一日日增加。按大清国法家规,她早该在皇上大婚之日便归政于光绪,颐养天年去。但操了几十年王朝大权的慈禧如何能忍得了冷清寂寞的生活?她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证明光绪离开她还是寸步难行,这天下还必须得由她老人家来掌舵。既然光绪自己跳了出来,那就让他在天下人前好好表现一番吧——这个连打雷闪电都怕的小子有几斤几两,慈禧还能不知道?所以她一点也不在乎康有为有没有能力,甚至还可能希望他本事不济些,也好让天下人看看,天天叫嚷的维新不过是场行不通的闹剧。也许她还有一层算计:正好趁此机会把满朝文武重新过过秤,看看哪些人糊涂油迷了心,竟敢怀疑她老人家的权威。
但到底是多年在险恶的政坛上厮杀过来的,她也不能不做防备。首先把翁同龢给撤了,都是这老家伙在背后撺掇光绪夺权,真是该死!最重要的,当然是军权,于是便有了光绪下《明定国是》诏宣布变法后第四天的那番布置。
好了,任这些崽子们闹腾去吧,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慈禧想起了天下人对她的尊称——老佛爷,她微微一笑,孙猴子本事再大,怎么能翻出佛爷的手掌心呢?
于是说了一些体面话后,如“凡所施行之新政,但不违背祖宗大法,无损满洲权势,即不阻止”;“但留祖宗神主不烧、辫发不剪,我便不管”;“苟可致富强者,儿可自为之,吾不内制也”之类,直到七月间,太后没有多大动作,只是于颐和园静观形势。对此其间所有上谕,也没有明确表示反对意见。有人来跟前哭诉,请求太后制止皇上荒唐的做法,她也只是笑道:“汝管此闲事何为?岂我之见识不如汝乎?”
后来荣禄的一番话佐证了太后的这番心机:“欲废皇上,而不得其罪名,不如听其颠倒改革,使天下共愤,然后一举而擒之。”所以,“俟其闹至剪辫子时,必有办法,此时何急哉?”
光绪、康有为等却是踌躇满志,一心要把大清江山好好整治一番。他们似乎把维新看得很简单,尤其是康有为,原本就很心急:“守旧不可,必当变法;缓变不可,必当速变;小变不可,必当大变”,现在得到了皇上全力支持,认为维新应该指日可待。他在《进呈日本明治变政考序》中说,只要“皇上乾纲独揽”,考察日本明治“变政之次第,鉴其行事之得失,去其弊误,取其精华,在一转移间,而欧美之新法、日本之良规,悉发现于我神州大陆矣”。他甚至拍着胸脯放言,只要中国效仿日本维新,定能“三年而宏规成,五年而条理备,八年而成效举,十年而霸图定矣。”
光绪大受鼓舞,更是放胆干去,从四月二十三到八月初六,三个来月,光绪便下发了一百八十多条诏令。
风波过后,梁启超回忆起这段往事时,还是抑制不住的激动:“三月之间,所行新政,虽古之号称哲王英君在位数十年者,其可记政绩,尚不能及其一、二。”他认为维新在民间也得到了热烈的响应,据他记载当时民情是如此的令人振奋:“举国鼓舞欢蹈,争求上书(《戊戌政变记》)。”
于是看起来,戊戌维新仅几个月便却得了举世睹目的效果。当时上海英文《字林西报》报道:“激进的改革举世为之震惊,第一他们终止了对外国人的传统憎恶和闭关自守的政策,鼓吹与列强友善与结盟的政策,倡导全国开放;第二他们改革了那个愚蠢傲慢、自称世界第一的教育制度;第三不复以中国文明与制度为自满,维新派在各个部门都实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比起这个青年中国来,就连日本的明治维新也瞠乎其后。”
但光绪和康有为等人自己知道,维新,只是一个花架子,外面看来漂亮,其实内里苦得很。
一百八十多条诏令,捆在一起扔到水里也能听声响,可光绪从九重天上发了下去,竟然大部分都是泥牛入海,无声无息就不知哪里去了。
维新期间,除了湖南巡抚陈宝箴算是能执行一些政令外,其他各省督抚大都是推诿敷衍,甚至根本不予理睬。连最开明的张之洞也不过对经太后批示的上谕起劲筹划,其余的则视若无睹。最可恶的是两江总督刘坤一、两广总督谭钟麟,对所有“谕令筹办之事,竟无一字复奏”。光绪火起,电旨催问,刘倒是回了:“部文未到”,装糊涂气你个半死;谭干脆来个照样不理:“置若罔闻。”
刘坤一在六月间对此曾说过这样的话:“时事之变幻,议论之新奇,恍兮惚兮,是耶非耶,年老懵乱不知所然,不暇究其所以然;朝廷行政用人,更非封疆外吏所敢越俎。”所以他“可办办之,否则静候参处。”
静候?他候的是什么?
几千年的官做下来,到大清已经是一门极其高深的学问;能爬到督抚,谁也不是省油的灯,早已经在官场倾轧中练出了火眼金睛。嘴里称老迈装颟顸,肚里却是雪亮,一眼便看穿了太后的用意。太后的手段谁都见得不少,连想起来都心惊肉跳。得罪皇上,天不一定塌得下来,而太后,却是万万不能违拗半分的。
都说有后党帝党之分,其实这两党岂能相提并论?太后的人牢牢占据要津,军政大权丝毫不漏;皇上身边,不过是些纸老虎,小喽啰罢了。后来梁启超倒也看明白了皇帝一伙其实不济事,远远不是太后对手,说“西后与荣禄等既布此天罗地网,视皇上已同釜底游魂,任其跳跃,料其不能逃脱”。那干大员都是磕了几十年的头挣扎上来的,熬到今天不容易,犯得着陪着跳进这油锅吗?
其实除了太后的因素,也撇开守旧官员视维新派“自由、平等、民权”的主张为洪水猛兽的政见之争,这些大员心底里原本也瞧不起那伙维新党。看康有为反正多是不顺眼的,何况不过是个领六品衔的小小工部主事,无权无位,把他当个人物不过是给皇上点面子罢了。那些个新贵更是可笑,头毛未干便想骑到老夫头上来指手画脚?尤其是谭嗣同林旭那伙人,大多三十来岁,不在家好生读书,搞什么变法?算上光绪,不过是群大孩子,能变出什么名堂?
再说康有为他们一股脑儿只管发令,也不顾及是否可行;名头是好听,但不分具体条理步骤,就是想给他做些事,也不知从何下手啊。
局内人对这些诏令不屑一顾,但在不少人看来却是威力巨大,可怕得很。
改革必定要损害一些人的利益。梁启超描述当时的情形说:“举京师谣言纷纭不可听闻,皆谓康有为欲废京师六部九卿衙门。彼盈廷数千醉生梦死之人,几皆欲得康之肉而食之”。其实康有为已经做了退让,不过说要增设新衙门,还没提到要裁尽旧衙门。但冗官是必须裁一些的,陈夔龙《梦蕉亭杂记》写道:“戊戌政变,首在裁官。京师闲散衙门被裁者,不下十余处,连带关系,因之失职失业者将及万人。朝野震骇,颇有民不聊生之戚。”加之八股顿废,也使得天下众多一生只会此业的酸腐学子对康有为恨之入骨,怨气迅速在四处堆积。
如果说裁汰冗员和废除八股是顺应历史潮流、必须改革的话,康有为的一些做法却是太过冒进了。国会、宪法、制度院之类根本大事都未曾落实,一些形式化的改革理应放慢一步,而他却不分轻重一笼统全抛了出来:如服式、发式、纪元相对不是急务,他偏郑重上书,请求“皇上先断发易服,诏天下,同时断发,与民更始,令百官易服而朝”,并“即以今年改元为维新元年”,甚至鼓动皇帝把国号改为“中华”。光绪虽未敢采纳这些敏感的建议,朝野间却早已流言广布。
因此在所谓的守旧派看来,这次维新却是搞得轰轰烈烈的,搞得举国上下一片惊慌。于是,明里暗里,大大小小的矛头对准了风口浪尖上的维新党人;受了惊吓的守旧派,施展出浑身解数,对抗着、消磨着新政的影响。
维新、维新,如此不能不成了纸上维新!
或者与其说这是一场实际政务的革新,不如说只是一次思想的启蒙和解放。不管当事人愿不愿承认,后者才是这场维新真正的价值和意义。
康有为还是乐此不疲,天天写到深夜。数月间手撰奏折63份,几乎每日一封。如此无效的举动连他弟弟康广仁都不耐烦了,一次次劝:“办此琐事无谓,上既无权,必不能举行新政——不如归去!”
泥人也有土性子,何况一国之君?终于,光绪忍无可忍了。
六月底,礼部主事王照应诏言事,堂官拒递;光绪大怒,七月十九日,将怀塔布等礼部六位堂官“即行革职”,同时又称赞王照“不畏强御,勇猛可嘉,著赏给三品顶戴,以四品京堂候补,用昭激励。”第二天又赏维新派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四人四品卿衔;两天后干脆将李鸿章也逐出了总理衙门。在这之前的七月十四日,他已经颁旨,宣布裁撤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仆寺、大理寺等衙门;同时裁去各省冗员,包括广东、湖北、云南三省巡抚。
皇上居然敢大刀阔斧玩真的,守旧官员一下慌了神。于是怀塔布、立山等率内务府数十人在太监李莲英安排下入官觐见太后,恳祈太后临朝训政。看着跪在脚下失声痛哭,极力攻击光绪的一地大臣,慈禧皱了皱眉头,她有她的底线:只要不大规模撤换自己的人,不打破她苦心经营多年的权力平衡,任你闹翻天——对她来说,什么维新维旧都差不多,还不是都为了抓权夺位吗?现在,她觉得游戏该收场了。
困境中的康有为他们也似乎找到了祸根:慈禧。搞倒慈禧,方能万事大吉!于是所谓的帝党,也紧锣密鼓地展开了部署。
矛盾顿时激化,局势如离弦之箭,不可回头;又如山颠坠石,非到底不止。
对付慈禧,最有效的可能就是洋人。七月底康有为建议光绪仿先朝开懋勤殿故事,选举英才,延请东西洋政治家指导变法讲求治理。七月二十九日,光绪去颐和园向慈禧请示,“太后不答,神色异常”——慈禧立时看破了其中的利害,这小子借维新党不算,还想利用洋人来夺权?慈禧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在洋人面前束手无策;洋人介入,她将失去对光绪、对大局的控制;而据报,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来华游历,此日已然抵京。慈禧脸上杀机隐现,光绪联想到京津一带已经盛传秋季太后偕他去天津阅兵时便将废帝,顿觉大祸临头,后背满是冷汗。
回宫后,光绪立召杨锐,赐密诏说明形式万分危急,“今朕位几不保”,令其与康有为等维新同志妥速筹商良策。这下轮到康有为等束手无策了,只能抱头痛哭。最后还是谭嗣同想出了个办法,大家虽觉太冒险,但也别无良策——争取京郊北洋三军之一,最倾向维新的将领袁世凯!袁世凯成了溺水人手里的稻草。
八月初一,光绪单独召见袁世凯,授予侍郎衔,暗示其不必受荣禄节制。
后党当然没有闲着,荣禄调兵遣将,并且将袁世凯列入防备目标。京师空气陡然紧张,所有城门增加了步军统领衙门的八旗兵,对所有进出人员严加盘查。一时间,天子脚下杀气腾腾。
八月初三,在董福祥甘军入京的同时,谭嗣同夜访袁世凯,劝其诛杀荣禄,包围颐和园。
也是这天,奕劻、载漪等亲王大臣赴颐和园哭请太后训政,说:“伊藤已定于初五日觐见,俟见中国事机一泄,恐不复有太后矣!”太后冷笑,显已是胸有成竹。
八月初五,袁世凯审时度势,向荣禄告密。
乌云深处,一道闪电狠狠劈向紫禁城,这场蓄积了几个月的暴风雨顿时发作。
以大军对付几个书生,结局其实在三个月前就决定了。八月初六,维新拉下了帏幕,连头带尾,共计一百零三天。当日慈禧以光绪之名下旨:皇帝病重,不能视朝,再三恳请训政;太后不得不俯如所请,于即日起临朝听政。光绪从此被囚中南海瀛台,直到1908年去世。
事情没完,八月初七起,荣禄派兵三千,封闭京城各门,缇骑四出,缉捕维新党人。所有在新政期间支持维新的官员通通处分,最出力的地方督抚陈宝箴“即行革职,永不叙用”,其他严重者再行一一问罪。
几日忙乱后,八月十一日,慈禧下诏复置皇上所裁詹事府等衙门及各省冗员;恢复湖北、广东、云南巡抚;禁止士民上书;废农工商总局;停止各省、府、州、县设立中小学堂;查封全国报馆,严拿报馆主笔;禁止结社集会,拿办会员;恢复八股取士,甚至武场科举也恢复旧制,仍试马步弓箭……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切依旧。很多人长长舒了口气:“数月来寝不安,食不饱,今始有命焉,非我皇太后,如何得了也!”
当谭嗣同高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戊戌六君子慷慨就义时,康有为在英国人帮助下逃到了香港。
站在海边,他痛苦地回忆着这几个月的经历,苦苦思索失败的原因。他实在痛惜自己这番救亡图存的事业短短几月便遭到如此惨败——再这般浑浑噩噩醉生梦死,亡国可就在眼前啊!他把失败的原因归结于对手太强而光绪帝怯懦无权,可他有没有想过,如果光绪帝是个雄才伟略的霸主,是个能够从阴狠毒辣的慈禧手里夺过大权的强君,能轻易把权柄如维新派设想的那样分给人民、君民共治吗?难道慈禧的看法,光绪想借维新夺权难道一点道理也没有吗?
或者,这是他一直不敢去想的一个禁区,他要竭力说服自己,有了光绪这样的明君,君主立宪一定能做到。然而,他还是不自觉地将这种担忧表现了出来,也许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整个维新期间,他的奏折中,对以前一直津津乐道的立宪法、设议院,只字未提。剩下一个立宪的基础,建立新政领导机构,制度局,也落了个搪塞变通、议来议去,不了了之的结局。他是不是应该想到如此白白耽了个维新的名头面面树敌,而做的不过只是洋务的活计,实在有些不值呢?
他有没有细细咀嚼光绪的《明定国是》诏呢?
“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这分明是张之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洋务宗旨啊!
他现在一字字在心里默诵的是光绪在危难时刻赐他的密诏:“其爱惜身体,善自调摄,将来更效驰驱,共建大业,朕有厚望焉。”
悲愤中,他有没有想起,觐见光绪前,商界大佬郑观应对他劈头泼下的那桶冷水呢:“事速则不达,恐于大局有损无益——譬如拇指与尾指交,二三四指不扶助能举重否?”
他有没有想起,已经殉难的弟弟见新政难行时沉痛的劝告呢:“专心教育之事,著书撰报激励士民爱国之心,养成多数实用之才,三年后大行改革等法。”
只是,如此大清还能等三年吗?他还是不服。
腥风烈烈,几只海鸥尖厉地叫着,面朝大海,康有为潸然落泪。望着东方,他暗暗下了决心,要到日本——在维新中重生的国度——去亲眼看看,如何维新才能成功。康有为不禁向着想象中光绪被囚的方向双膝跪下,向老天、向皇上发誓:终有一天,他将兴师勤王,重新来一次轰轰烈烈的变法图强!
浊浪滔天。康有为有没有去观察,可曾有一重浪潮能够返回大海深处再来一次呢?每一浪身后,都有新的一浪在酝酿,在推动,谁也无法回头;涌来的,是雷霆万钧的斗士,留下的,是满目白沫,一地的残骸。
他要去的日本,有位广东同乡,孙中山,正在那里招兵买马——
为中国,决心推翻这不可救药的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