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着意放言三国史

中国人熟悉自己国家演进的历史,普泛度之高,莫过于三国。那都是《三国演义》的功劳。

一部“七分实事,三分虚构”(章学诚语)的明代章回小说,上承唐宋民间说唱,下启当今影视作品,竟然让三国人物、三国故事多向度地深入人心,不仅近乎妇孺皆知,而且遍及政治、军事、经济、文化诸多领域。

但《三国演义》毕竟不是史学著述,其间“尊刘贬曹”的意识指向姑且不论,单从精彩文字来看,诸如鞭督邮、斩华雄、借东风、设空城之类,多数也属于要么移花接木、张冠李戴,要么无中生有、笔下生花的艺术虚构,尽可欣赏,当不得真。要解读三国历史,史料依据主要还在史学专籍《三国志》,包括晋人陈寿(233—297)的“志”和宋人裴松之(372—451)的“注”,所谓“陈志裴注”。同时,还需要参酌其他相关史籍,如《后汉书》、《晋书》和《资治通鉴》。

《三国志》成书早于《后汉书》,于《史记》、《汉书》之后,位列“二十四史”之第三。清乾隆四年(1739),定《史记》至《明史》等“二十四史”为正史,给予“私家不得虚增”的尊崇。与官订正史相对,其他的历史记载通称逸史;其中私家编撰的史书,通称野史,又称作稗史。正史与逸史,包含野史(稗史)之间,历来都相互发明,相得益彰,专制皇权的伐断并不能够都阻遏。“陈志裴注”便彰显了这一铁则。陈寿写“志”,即对魏、吴两国官修的《魏书》、《吴书》,以及魏人鱼豢私撰的《魏略》有所参考取用。裴松之作“注”,所引公、私史著书目更多达210余种,除去诠释、评论文字也有150余种,补阙判疑,“转相引据者,反多于陈寿本书焉”(语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由兹可见,不薄逸史爱正史,重视陈“志”兼裴“注”,当成为解读三国历史的必由之路。

那是不是说,“陈志裴注”以及其他相关史籍业已为三国历史盖棺定论,毋庸后人置喙了呢?显然不是。就文字载籍而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并不等同于特定时空自然界或人类社会发展过程的原史。原史总是客观存在,即时生灭,不可重复,而一旦转换成为载籍记叙评述,无论怎样迫近于本原形态,总会打上主观烙印,变得生息不已,可以反复演绎。“陈志裴注”以“良史”著称,也是他们那个时代所产生的当代史,超越不了这一法则。其长其短,其得其失,前修时彦已多有指陈,轮不着我来重加月旦。我只想从中引出一个观点,那就是而今而后,后之来者无论谁何,只要持之有据,言之成理,都可以站在当代视角重新审视三国历史,重新评论三国历史,而不必拘泥既有的表述。这其间,诚然会有正说、戏说之分,真说、伪说之别,但在演绎形态上定会无日或已,难定一尊。你喜欢也行,不喜欢也行,唯独不允许注定了不行。诸如此类,无以名之,姑且笼统称为诠史。

同其他所有纪传体的正史一样,《三国志》以人系事,分别立传。同一事分别见于不同人的传文当中,详略深浅随分而安,常需要交相参阅,抽丝理绪,才能观揽本末原委。陈寿由蜀入魏,写“志”时身为晋臣,述三国史以魏为正统,而又对蜀心有所念,取舍扬抑之间难免时有曲笔。个人经见受到限制,遗漏或偏颇,亦在所不免。裴松之后来超脱,博采群书,于补阙判疑之外还有惩妄论辩,对传存三国史事的确是非同寻常。但其间率略、繁芜之处不少,后人据以读史,也需要小心识别。加上以《三国演义》为代表的文艺作品的影响,自古及今,史学与文学相混,真像与偶像并存,解读三国历史,更须循史求真。这就要求重新审视的时候,要从“陈志裴注”以及相关史籍中,有字处读出无,无字处读出有,有无相生间读出历史奥秘来。而重新评说的关节所在,主要在于正本清源,洗却曹操脸上的白粉,摘掉刘备头顶的光环,替诸葛亮祛除墨泼的妖气,将关云长请下人为的圣坛,让东吴英杰重现雄姿英发,许司马父子共与光影流连。

这样的归纳是否完全切当,我不敢妄断,然而自信有些道理。

摸索出这些道理,经历了少年时期熟读《三国演义》,中年至今又涉足三国历史文化研究的人生旅程。历之既久而情有所钟,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那就是我是四川南充人,《三国志》的作者陈寿是我的乡先贤(东汉末年巴西郡安汉县,即现今的四川省南充市),我对先贤由衷仰慕。晋惠帝元康七年(297)陈寿辞世,享年65岁,今年我恰好也活到65岁了,该作点事情寄寓仰慕之情了。于是沉潜用功,重新通读了《三国志》和《资治通鉴》,选读了《后汉书》和《晋书》中部分与三国人物相关的文字,进而将多年摸索出的道理梳理成文,作为个人重新诠释三国历史的思路大纲,循之写出《三国十八扯》。

扯,这里的意思就是评说。《汉语大字典》解释:“谈话,多指漫无边际的谈话。”通常所谓闲扯、瞎扯、乱扯,扯白、扯淡、扯谎之类用场,或多或少含有贬义。但揆诸本原,漫无边际的谈话只是不受樊篱羁缚而已,并不一定都不正经。在我老家四川南充一带的川北民间,以前就把民间说唱称为“十八扯”,相当宽容活泛。我将个人诠史命名《三国十八扯》,就以之为依归,并不打算瞎扯淡(如果有人认为我是瞎扯淡,我会尊重他的批评权,同时也要尊重自己的话语权,一笑了之,不予答辩)。我不屑戏说,又不会趣说,只想不拘陈说,畅抒己意,扯出一些自期可以成立之说。川北民间的“十八扯”并不一定总有十八题或十八段,而我说三国确实选定了十八个话题,不求包罗无遗,只求见从己出,这是与之不一样的。

是不是如此,谁读谁知道。

2006年8月8日于淡水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