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变局里的那些人 扬州惊魂

王善、张用等人自东京撤出,呼啸南下。

杜充兴奋不已,宜将剩勇追穷寇,尽遣精锐部队从后面撵着敌军的屁股追击,决意要将王、张这两支部队斩草除根。

恐怕杜充不懂“归师勿掩,穷寇莫追”,很快,他就为自己的疯狂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王善被追得太急,不走了,后军改作前军,排列下战阵,与杜充的追兵结结实实地干了一仗。

这一仗杜充大败而归,血流遍野,尸骸满地,真是太惨烈了!

岳飞从东明县擒孙海、杜叔五回来,杜充哭丧着脸命他从都统制陈淬前去追讨王、张二人。

在杜充看来,岳飞就是一只最为得力的猎鹰。为了“喂饱”这只猎鹰,他还特意将岳飞提拔为武德大夫、真授英州刺史。但,将岳飞收为己用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对岳飞而言,杜充是他从军以来遇到过的最差劲的上司,怯懦、残暴、愚蠢、无能至极,与宗泽、张所、王彦、刘韐、王靖、刘浩等人相比不知差了多少倍。对这位仁兄的所作所为,岳飞除了不满、反感外,更多的是鄙视、不屑,但他不得不接受这个最差劲的上司的节制。

越职上书被开除军籍、擅自出战脱离军队,经过了这两次教训,岳飞已经从一名理想主义者慢慢转化成了一名现实主义者。

在他的心中,有着尽忠报国的使命,有着收复失土的责任,有着救济黎民的宏愿。但他很清楚,要实现报国救民的理想,就必须适当的妥协。

所以,他领命而去。

王善整军准备攻东京南面的陈州淮宁府(今河南淮阳县)。

张用制止说:“咱们走到这一步,只因军中乏粮,现在既然已经筹到了粮食,怎么可以轻易攻打国家的郡县呢?”(“吾徒所以来,为乏粮耳,安可攻国家之郡县?”)

王善鄙夷地说:“切,你也太鼠目寸光了吧?现在天下大乱,正是富贵易人、贫贱更换的时候,咱们岂能只满足于求粮呢!况且现在杜充尽发京城的军队前来追击,想把咱们斩尽杀绝,咱们不能被动挨打啊!”(“天下大乱,乃贵贱、贫富更变之时,岂止于求粮而已!况京城已出兵来击我,事岂无名乎!”)

张用默然,良久,才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你既然主意已定,那就恕兄弟不能奉陪了,我准备往蔡州一带去寻找机会,今日别过,日后书信联系。”(“汝攻陈州,吾当往蔡州。然兄弟之义,文字勿绝。”)

张、王两军从此分道扬镳,天各一方。

第二日,王善在陈州城下架起了几百架云梯、天桥,大擂战鼓,催促手下向县城发起猛攻。

城头上守军则架起了无数的大炉,燃起熊熊大火,将生铁烧熔,把一勺勺的铁水往云梯和天桥上浇去,攻城的兵卒被烧得皮开肉烂,狂呼惨叫,纷纷跌下。

王善在城下督战,看到此情此景,大为气恼,恶狠狠地道:“除非乌鸦变白,否则决不罢休。”(“当俟鸦头变白,乃舍此城耳。”)再次命人加紧擂鼓,催促部众努力攻城。

眼看城上跌下了一排士兵,城下又有一排补上;城上有一架云梯倒下,城下又有一架云梯架起,贼军杀得性起,越战越勇,前赴后继,连绵不绝。

陈州危矣!眼看就要失守了,突然王善后面的阵脚大乱,王善扭头看去,只见溃乱的士兵丛中杀出一彪人马,当头一人手持长枪左挑右刺,横行直撞穿阵而来,无人敢挡其锋!

来人正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岳飞!

岳飞从东京赶来,发现自己正好出现在王善阵后,这样的机会可谓千载难逢,当下毫不迟疑,迅速发起了攻击。

王善的部众回头看见这个突然袭来的杀神,惊慌失措,人人骇然。

王善压不住阵脚,只得撤了城下之围,仓皇遁逃。

建炎二年(1128年)三月二十一日,王善重整军队,在清河布下阵来,迎战岳飞。

这一战,岳飞生擒王善手下的将领孙胜、孙清,“所降将卒甚众”。

六月二十日,两军又在开封府太康县(今河南太康县)崔桥镇西边再次展开决战,王善再次大败。

史称王善“粗悍匹夫,本无驭众之才,亦无治军之术,徒以纵其徒党、任之侵扰,故能乘天下之乱,蚁聚乌合,不啻一二十万众。劫掠资财,淫污妇女,为中原士庶之患。其军中行伍部队略无纪律,屡攻城邑,皆(不克)捷”。在岳飞的追击下,他一路奔走于宿州、亳州、濠州(今凤阳东北),“竟无屯驻之地”,被迫从庐州入合淝。

杨进、王善、张用等人原来都已经团结在宗泽抗金的旗帜下,是对抗金人的一支强大的军事武装,宗泽一死,东京被杜充搞得鸡飞狗跳,这支庞大的军事武装也因此分崩离析,甚至彼此内斗,实在令人叹惜。

建炎三年(1129年)正月二十七日,粘罕率军攻克了中原重镇徐州,随后又从徐州南下,也到了合淝。

王善有勇无谋,仅为了求一安身之所,便投在金人帐下,为虎作伥,实属可恶。

扼守在淮阳的御营平寇左将军韩世忠听说徐州已失,自忖孤军难守,先是退守宿迁县,接着奔走于沐阳(今江苏省沭阳县)。在沭阳,夜不安寝,半夜率亲随驾舟乘潮逃往盐城县。

第二天,韩世忠部的诸军发现主帅已逃,群龙无首,霎时人心惶惶,一片哗然,四下溃散。

粘罕得讯大喜,亲返徐州坐镇,密切监防东京、应天府的宋军,随后发大军攻打楚州(今江苏淮安市)、泗州(今江苏盱眙北),另遣精锐骑兵奇袭扬州,准备生擒赵构。

二月三日,金将耶律马五率五百精骑攻至天长军(今安徽天长市),天长一万多守军竟然没有组织有效的阻击,一哄而散,天长军随即宣告失守。

听说金兵渡淮,礼部尚书王绹曾经和群臣讨论应对策略,黄潜善、汪伯彦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们说的,是些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何必一说再说?也不怕闪了舌头!”既不备战,也不做逃逸的准备。二人甚至下令:“禁止街市,不得扇摇边事,亦不许士庶般挈出城。”同时还鼓动赵构,“有警而见任官搬家者,徙二年,因而动摇人心者,流两千里”,像鸵鸟一样,把头钻入了沙堆,眼不见、耳不闻为净。这无异于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并且,为了显示自己的镇定从容,黄潜善和汪伯彦天天结伴在一起,出入寺庙找高僧说禅,甚至流连青楼。而身为一国之君的赵构,也一头扎在离天长军仅有一百余里的扬州行宫行乐。

这天,正在寻欢作乐的赵构,突闻天长军失守、金人突袭扬州,“惧然警惕,遂病熏腐”。跳了起来,踢开床上的宫女,光着脚,跳下床,拎了衣裤,带着御营司都统制王渊和内侍省押班康履等五六人跳上马沿街狂奔。

蹄声慌乱,响彻长街,有人大叫:“皇上跑路了!”

众街坊大惊,纷纷探头张望,果见有宫人从宫内蜂拥而出,城中顿时像一锅煮开了的粥,乱作一团,不可开交。

看来,男人,关键时刻还是一定要挺住啊!

有人迅速去找黄潜善、汪伯彦,告知他们说天长军已失,金人就要来了,黄汪两人“犹以不足畏告之”,严肃批评他们不该听信谣传。

值班的卫士在旁边叫道:“皇上早已走了!”

黄汪两人这才相顾失色,跳上马冲向城南渡口。

这两个家伙一走,城里更加失控了,“军民争门而死者,不可胜数”。

赵构到了扬子桥,因为事出仓促,竟然找不到船只!

春寒料峭,江风凛冽。

站在江边的赵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急得直跳脚。

有一个卫士被赵构狠狠地踩了一脚,忍不住低声痛叫了一声,“哎呀!”

一直阴沉着脸的赵构霎时站住了,目露凶光,盯住他,满腔怒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掣手剑杀”,拔出随身宝剑,一剑将卫士杀了。

周围的卫士们被吓住了,噤若寒蝉,谁也不敢作声。

杀了人的赵构脾气并没有半点好转,依旧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见人就骂。

城内正乱得不可开交,司农卿黄锷赶来查看情况,有军士大呼:“黄相公在此。”

城内军民恨黄潜善刻骨,不知此黄相公非彼黄相公,误以为黄锷就是黄潜善,一拥而上,骂道:“误国殃民,就是你这个狗东西!”黄锷还来不及分辩,脑袋已被乱兵斩下。

随后赶来的少卿史徽、丞范浩同样被失去了理智的军民乱刀斩死。跟在后面的给事中兼侍讲黄哲方见势不妙,转身想退回去,被一个骑在马上的兵士,连射了四箭,射死了。

民愤一发不可收拾,鸿胪少卿黄唐俊被推下江溺死,谏议大夫李处遁被乱兵践踏致死,而太府少卿朱端友、监察御史张灏生死不明,犹如人间蒸发了一般。

看着如此混乱的场面,赵构的脸色煞白,像丧家狗一样,沿江奔走,忙碌了大半天,却一条船也找不到。

船都到哪儿去了呢?

负责调度官家船只的是御营司都统制王渊。史称:“旧制,出师征讨,诸将不相统一,则拔一人为都统制以总之,未为官称也,建炎初,置御营司,擢王渊为都统制,名官自此始。”御营司都统制责任重大。而这位老兄现在就跟在赵构身后,脸色铁青,阴着脸,一言不发。

这位老兄早在几天前就嗅出了不寻常的气味,擅用职权,公船私用,上百只大船满载着他和大部分宦官的私人财产和眷属前往杭州去了。这时候哪里还找得到船只?!赵构像疯狗一样,气咻咻地一路狂奔到了瓜洲镇,恰巧同签书枢密院事吕颐浩和礼部侍郎张浚联马追来,在镇上的渔民家强夺来一条小舟,三人才得以过江。

到了京口,入了水帝庙,赵构才发现自己剑上的血还没擦。而“百官皆不至,诸卫禁军无一人从行者”。

镇江百姓听说皇帝消失了,也匆忙往周围山谷奔走逃窜,城中为之一空。

傍晚时分,金将耶律马五的五百精骑从天长军掠到扬州,“民未渡者尚十余万,奔迸堕江而死者半之”。

可叹民心不古,在如此危难的时刻,竟有人趁火打劫!平时靠打鱼为生的渔民,仗着家里有一两条渔船,在沿江一带“停桡水中”,乘人之危,趁机向逃难的人们漫天要价,牟取暴利,“每一人必一金乃济”,少一分一毫也不干。平民百姓出不起价钱,只有“相抱沈江”,河水冰冷,寒风刺骨,场面惨烈之极。

春夜初升的上弦月如一柄锋利的弯刀,雪亮、冰冷,斜斜地倒挂在深蓝的苍穹上,毫无表情地俯视着地下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