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君臣七年之痒 和皇帝私生活有关的政治

赵鼎重回相位不久,在他的大力倡议下,赵构以“兵叛之后,事既异前,迁都之举,宜俟机会”为由,准备把行都迁回临安。

赵鼎对金的态度和张浚迥然不同,张浚是个强硬的抗战派,而赵鼎的执政思路是以守为进,以静制动,一切皆以保住半壁江山为前提。他认为国家机器刚刚建立,工作重心应该定位在国内的社会经济建设上,外交及军备上可以趋于保守甚至无为。他认为:“今日之事如人大病初愈,应当静养。如果一味追加针药,反而会伤元气。”故重回相位后,就和赵构一唱一和,大谈将行都从建康迁回临安的种种好处。

对于迁都的态度,其实就是战与守的态度。

长安、襄阳、成都等地都有过建都的争论,但绍兴年间,其他城市已失去了选择性,争论主要集中在建康和临安两地。

定都建康,可以“据要会经理中原”。

定都临安,可以随时从海上逃生。

张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说动了赵构将行都设在建康,罢相之际,还念念不忘地对众人说:“如果六飞回驭,恐怕士心就会解体,再想恢复中原可就难了。”

现在赵鼎却和秦桧反其道而行,准备迁都临安府。

这一年(绍兴七年,即1137年)的九至十月间,很多驻守在地方的文武大员相继被召回建康“入觐”。

岳飞在入觐之列。就是这次入觐,岳飞又犯了一个在赵构看来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跟随岳飞一起入觐的还有随军转运薛弼。薛弼从鄂州乘船到江州与岳飞会合,同往建康府。岳飞上了船就一连几天都躲在船舱里不出,薛弼感到非常奇怪。第四天,满腹狐疑的薛弼不请自进,钻入了岳飞的船舱。

岳飞神情专注地伏在小案前写字,丝毫没觉察到有人进来。薛弼愣了一愣,随即凑上前去看,案头上全是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怎么练习起小楷来了呢?”薛弼询问道。

岳飞笑而不答。

经过一番“穷诘端倪”,岳飞这才透露说,他正在拟一份密奏,是关国本的大计(“某此行将陈大计”)。

薛弼更加奇怪了,又一再追问他所要奏陈的是什么事。

岳飞迟疑了一下,徐徐答道:“根据前哨传来的谍报,金酋准备废黜刘豫,改立渊圣皇帝的皇太子为帝,意欲制造南北两个宋朝对立的局面。当下之计,只有请皇上把在资善堂读书的建国公立为皇太子,才可以粉碎敌人的阴谋。”

岳飞所说的渊圣皇帝便是赵恒,赵恒曾在靖康元年(1126年)立儿子赵谌为皇太子,后一同被金人所掳。而赵构唯一的儿子已在苗刘之变中死去,他本人在扬州行乐时受金军惊吓,丧失了生育能力,虽然遍寻天下名医,却再也没能有一儿半女,让很多人觉得南宋小朝廷是一个“绝户”的朝廷,金人一旦以赵谌为帝,无疑会极大程度地动摇南宋军民的拥戴之心。针对这一情况,岳飞觉得有必要规劝赵构早立皇位继承人,以安民心。

继承皇位的人选是有的,原先满朝文武看到赵构憋红了脸也生不出儿子,都劝他,实在生不出,就领养一个吧。赵构求医用药多年,既恢复不了性能力,痛苦万分,被迫接受了现实,同意领养一个。

当然,领养的人选不能是随便哪个平头小百姓,得是天皇贵胄、龙枝凤脉。赵佶这一脉除了赵构外,基本上都在靖康之难中被一网打尽了。那就从其他支系中找吧。哪个支系好呢?深思熟虑了很久,赵构打算从太祖赵匡胤这一脉中挑选继承人。

赵光义既得到了哥哥赵匡胤的帝位,就没想过要将帝位还给赵匡胤的后人。世间传言说,金主吴乞买是赵匡胤转世,专为平辽灭宋而来。赵构觉得,只有把帝位还给赵匡胤的后人,才能延续宋朝的国运。

他说:“太祖以圣武平定了天下,偏偏子孙不能享有帝位,时过境迁,零落可怜,我现在就选取他的后人过继为我的子嗣,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艺祖以圣武定天下,而子孙不得享之,遭时多艰,零落可悯!我今如不选取太祖后裔作为我的过继子嗣,何以慰他的在天之灵!”)赵匡胤的后代历经岁月的淘洗,地位已经退到平民的阶层了。

在负责官员的努力下,终于在太祖一脉中挑选出了十个七岁以下的男孩入宫备选,最后只留下一人,送到资善堂读书,拟作太子人选。被留下的男孩叫赵伯琮,是赵匡胤的七世孙,秦王赵德芳之后。

岳飞曾到过资善堂,见这孩子生得聪慧可爱,不由得感叹地说:“振兴大宋的人选,不正落在这个人身上了吗?”

现在金人扬言要立赵恒的儿子赵谌为帝,岳飞就决定借入觐之机,向赵构恳请早立皇太子。

而这时候的赵构求医问神之心未死,仍在四处访医寻药,求神问卜,要他马上将赵伯琮立为太子,恐不甘心。而且,远离朝廷的岳飞并不知道,赵构已经找到一个叫王继先的医官,该医官能炼壮阳药“黑虎丹”,赵构服后,似乎已奇迹般地好了,生子的梦想有望实现呢。

赵构那些乱七八糟的私生活,薛弼虽不知,但他听了岳飞的回答后,隐隐感到不妥,格外担心,提醒道:“你作为镇边大将,似乎不该掺和宫内大事。”

岳飞不以为然道:“文官和武将都是宋朝臣僚,忧心国事,不能顾虑太多。”(“臣子一体,也不当顾虑形迹。”)薛弼看见他语气坚定,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默然退出船舱。

船只顺江而下,见证过无数人世悲苦的江水默默东流,像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这天,抵达了建康府,岳飞伏地向赵构上奏了自己早已写好的折子,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预感赵构不会批准此申请,时逢晚秋十月,寒风阵阵,“冲风吹纸动摇”,岳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上奏的声音竟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几不成句。

奏章读完了,接下来的却是死一般的沉寂。整个朝堂很静,静得像午夜的坟场。

岳飞忐忑不安地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胸腔里的心跳回荡如战鼓。

许久,头顶才传来了一个声音,很冷,像从棺材里飘出的一样,令人不寒而栗——“你虽是一片忠心,但你手握重兵在外,这种事就不要干预了。”(“卿虽忠,然握重兵于外,此事非卿所当与也。”)声音中充满了不满。

岳飞不由得一哆嗦,有一种刀锋掠过咽喉的感觉,全身僵硬,面如死灰。

下殿时,迎面走来的薛弼被吓了一大跳。薛弼知道岳飞碰钉子了。

赵构见了薛弼,劈头盖脸地斥道:“岳飞适才奏请立皇太子,你们做幕僚的难道不知道这种事不是他们这些身为大将的人应该关心的吗?”(“飞适来奏,乞正资宗之名。朕喻以卿虽忠,然握重兵于外,此事非卿所当与也。”)

薛弼回答说:“臣虽在其幕中,然而一直未听他谈及此事。前几天在江州和他同来,但见他一天到晚在舟中练习小楷,想不到,他是在写这道折子。唉,别说是我,即便是他的家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啊。”

赵构恨恨地哼了一声,道:“岳飞刚才似乎很不高兴,你就以你的意思开解开解他。”(“飞意似不悦,卿自以意开谕之。”)伴君如伴虎啊,可叹岳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薛弼赶紧叩头谢恩,嘴里说道:“真不知是哪个书生教他这样做的!”

打发了岳飞和薛弼,赵构余怒未息,又向左相赵鼎痛斥岳飞的不是,发泄自己的恼怒。

赵鼎说:“真想不到岳飞竟然是这样一个不安分守己的人,回头我帮你说说他。”(“飞不循分守,乃至于此。”)

改日,赵鼎找到薛弼,语重心长地说:“大将统兵在外,岂可不避嫌疑地干预朝政?岳飞是个武人,这样的建议不可能是他本人想到的,一定是他幕僚中的村秀才们教的。你回去告诉那些幕僚,以后千万不要出这样的馊主意了,这绝非保全功名之道。”(“大将总兵在外,岂可干预朝廷大事,宁不避嫌。飞武人,不知为此,殆幕中村秀才教之。公归,语幕中毋令作此态,非保全功名终始之理。”)按照赵鼎的理解,岳飞为一介武夫,只会打仗,不懂政治,其向朝廷提出建储之议,肯定是受了什么人唆使。

其实,岳飞不但是个军事上的天才,政治上也非常敏感,他听到金人另立宋室的阴谋,马上想出了应对之策。而他本人又何尝不知道由自己向赵构提出立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他生性耿直,心系朝廷,胸怀天下,一心想的是抗金大业的成功,早对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在很多的书中,岳飞被塑造成一个天生英雄的形象,从来不知道危险,也不把死亡当回事,一旦是他认准的事,就会不讲策略,不考虑方式地蛮干到底。

这不是真实的岳飞。

任何一个正常人,在面对一件可能有生命危险的事上,是绝不可能轻率的,如果岳飞真的是这样莽撞的一个人,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真正的岳飞是一个敬畏生命,也会心有恐惧的人。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议建储就不可避免地会戳到赵构内心最脆弱的地方。岳飞要做这个行动,也犹豫过,害怕过,他知道会有犯上欺君的大罪,也深谙生的可贵。可是,兀术真的要立赵恒的儿子为帝,定都北宋旧都汴梁,另建“北宋”,和赵构的“南宋”叫板,一争天下正统,到时,旧宋的民心背向就难以预料,而最致命的是,天下人都知道赵构不育,无儿无女,后继无人,换句话说,跟着赵构混,可能没有一个稳定可靠的未来。要粉碎敌人的阴谋,唯有将个人安危放一边,以国家为重,冒着杀头的危险,与金人的阴谋针锋相对——立储。

清楚可能面对的困难和痛苦,在死亡的恐惧中斗争,最后战胜自己,才是真正的勇敢。

岳飞就是这样一个战胜了自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英雄。

不过,赵构生性多疑,扬州变乱、苗刘政变、淮西兵变一系列事情已将他对武将的疑心推向了极点,岳飞又有上一次撂挑子的案底,他的疑惧更深了。可以这样说,这一次上密奏行为已为日后的悲剧埋下了一颗种子。有人当时就叹道:“嗟夫!鹏(鹏举,指岳飞)为大将,而越职及此,取死宜哉!”

不过,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赵构再也未有一男半女,最后还是将皇位传给了岳飞看好的建国公赵伯琮,即日后的宋孝宗。宋孝宗曾对岳飞的三子岳霖说:“卿家纪律、用兵之法,张、韩远不及。卿家冤枉,朕悉知之,天下共知其冤。”言语间对这位含冤宿将充满了无限的敬仰之情。

绍兴八年(1138年)二月,赵构力排众议,终于将行在迁回了临安府,宿愿得遂。从此临安就正式成为了南宋的行都。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赵构一伙开始骄奢淫逸,过上了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生活。

——北伐中原基本无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