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文化大革命 20、如何做一名红卫兵
数十万红卫兵戴着红袖章从北京宏伟的天安门广场列队而过,手中挥舞着毛主席语录小红书,他们主要是来自城市中学的少男少女。红卫兵运动在1966年夏末和秋天发动时,全世界都感到震惊。到1968年年中红卫兵解散时,他们已经证明自己是一部具有巨大摧毁力的可怕机器。这些青年学生极为崇拜身材魁梧的毛主席,并响应他的号召,从革命中学习革命。他们代表毛主席在中国各地清除社会中所有旧的东西,包括古老的艺术品和旧思想。我相信,从童子十字军以来,世界上就未曾有过类似的运动。
在红卫兵两年的历史中,他们的经历是痛苦的。开始时,他们免费乘火车“长征”到全国各地,每到一处,都赢得友情并享有特权。尽管开始他们是国家及其革命的清道夫与救世主,但他们很快便加入了学校中不同的组织,这些组织很快又分成不同的派别,互相打派仗。他们名义上经管着各种公有企业,取代了党的领导和城市及工厂的官员。在掌管地方政权以后,他们又对政治产生了兴趣。他们之间的派性冲突,又一次从游行示威发展到拳打脚踢,乃至动用武器。到1968年夏天,许多城市完全被红卫兵之间的武斗所破坏。地方上的军队开始只是袖手旁观,当然有时也向红卫兵们提供武器。后来,他们又奉命制止红卫兵之间的武斗,恢复公共秩序。毛伤心地批评那些介人武斗的青年人,指责他们辜负了他的期望,并开始送他们上山下乡,从而结束了他们当红卫兵的痛苦经历。尽管他们在集体的压力下“自愿”上山下乡,可离开城市并像农民一样的生活和劳动,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可怕的挑战,对许多人甚至可以说是毁灭性的挑战。毛泽东发动并在开始时领导了这场红卫兵运动,但运动后来变得很难控制,接着便夭折了。
一些处在地理位置较好的地方的红卫兵逃避上山下乡,跑到了香港和台湾。《苍天的报复》一书描述的,正是一位参加者的切身体会。此书可能会引起读者的兴趣,因为它就像一件谋杀案中出示的证据。这位年轻的作者正介于新、旧之间,而且显然受到一系列因素的影响,包括个人安全、自尊心、爱国主义、幻想的破灭以及希望通过出书获利。
这位笔名为凌恳的作者坦露,他于1966年7月成为一名红卫兵,在厦门和福州的红卫兵夺权运动中起了带头作用。他在1966年下半年到过上海、青岛、北京、东北、太原、兰州等地,1967年还在厦门帮助一派反对另一派。1967年下半年,红卫兵在派仗中使用了武器,各派都死伤了许多人。各派头头最后于1968年2月被召到北京,并被剥夺了权力。凌在同年7月偷渡到金门岛的一个村落,后来到了台湾,写出50万字的回忆文章,又花300多个小时的时间接受伊万·伦敦带领的一个研究小组的采访。两者合在一起,便成了一本描写一位地方领导人在“文化大革命”中亲身经历的书。在凌的回忆录出版过程中,发生过两件有趣的事。第一件事是,这本书从头至尾把毛及其政治领导贬得一钱不值:小红书不过是个小玩意儿;见到毛也没留下印象;对红卫兵头头来说,惟一的问题是他们怎样才能更多地利用毛,而不是被毛利用。这无疑与欧洲和其他观察家们提供的证据不符。根据这些观察家的报道,在红卫兵运动初期,数百万受毛鼓舞的年轻人达到了痴迷和狂热的地步。这种抹杀“文化大革命”理想主义中心动力的做法,显然只有从台湾的文件里才能看到。而对台湾来说,内战现在(或者不久前)仍然是一种神圣的期待。
有关凌回忆录的第二件趣事是,书中还加人了一个不大可能发生却十分甜蜜的爱情故事。这使人们想起一位美国译者,他在翻译老舍的悲剧小说《骆驼祥子》(纽约雷纳尔和希契柯克出版社,1945年)时,增加了一段离奇的小伙儿娶姑娘的情节。加人这一情节毫无疑问使这本译著成了美国中部的畅销书。这位红卫兵女主人公名叫梅梅,这恐怕是中国女孩子最常用的名字,意思是“小妹妹”。女主人公是一个真正的中国少女:高雅、有作为,属于上等阶层,生活极为讲究,尤其遵从旧的道德观念。她与凌热恋着,此外还要花很多时间到处破“四旧”,而且当时到处发生武斗、强奸和打伤人的事件,尽管如此,两人却从未发生过性关系。这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梦幻少女,只不过她不属于这个世界。然而,凌对红卫兵在他家乡福建逐步掌权的描述,却是非常逼真、感人,因为从整部著作来看,这段描述无需怪诞的编造。当党委拒绝用卡车把厦门八中他所领导的304名年轻人运往福州时,他们便开始行军,并严格要求自己不吃饭、不喝水。在炎炎烈日下行进31公里后,有10个人晕倒。这时,党的领导人感到有必要用卡车把他们送到福州去。后来,在福州的“八二九”武斗中,这个厦门小组虽然寡不敌众,却向当地党的领导提出了挑战。“福州的红卫兵采取了各个击破的战术。”凌被六七个姑娘包围,并被她们咬伤、抓伤和掐伤达37处之多,包括他的下腹部。读者能感受到,凌讲的是他的亲身经历。
红卫兵的暴力行为始于学校。那时,红卫兵给老师戴上高帽子,把他们当成“牛鬼蛇神”(这是当时的用语)关进“黑窝”。书中有许多关于这些人受到残酷拷打和狠袭的描写。我们没有理由怀疑,在中国的那场骚乱中,确实发生过这种暴行。当时毛主义的基本原理已经不起作用了。骚乱成了为暴力而暴力,或如苏联人所说,成了“流氓行为”,而不是以善的名义去施行暴力。而有的报道却认为,以善的名义实行暴力正是“文化大革命”的特征。
在第二阶段,红卫兵冲进公共场所破“四旧”。凌所在厦门八中的那个小分队被分成22个更小的组,名称各式各样,包括“打虎队”和“冻死苍蝇”队。在毛“造反有理”口号的鼓励下,他们开始在厦门市大搞破坏。尽管他们所犯下的暴行使人震惊,但当时还得到了广泛宣传。红卫兵运动很快就发展到第三阶段,其目的是夺权。他们组织红卫兵司令部及其特别机构,搞到吉普车、卡车和扩音器,并在最后推翻党委,接管了地方政府的部分权力。在这期间,军队并未介人,甚至连警察也不开枪自卫。最后,红卫兵运动变成纯粹的派仗,一个组织和另一个组织相互争斗,同时也越来越诉诸武力。这时,军队进行了镇压,解散了红卫兵。描述用第一人称,既骇人听闻,又极为辛辣。
此篇评论的主要是凌恳、伊万·伦教和米莉姆·伦教所著《苍天的报复:一个中国青年的日记》(伦教,普特南出版社,1971年),发表于1972年2月24日的《纽约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