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帝国的劫难 六、最后的挣扎

史朝义杀了史思明之后,在洛阳即皇帝位,改元显圣;同时派遣使臣至范阳,密令散骑常侍张通儒等人,杀掉史朝清,以及他母亲张氏和一干党羽。

随后各派势力在幽州城内发生火并,史朝清和张通儒等人先后被杀,大乱两个多月,死亡数千人。局势平定后,史朝义任命部将李怀仙为范阳尹、燕京留守。

史朝义尽管篡了燕朝皇位,但史思明手下的那帮节度使大多不买他的账。表面上虽然隶属于他,可史朝义很清楚,往后的日子恐怕要各人自扫门前雪了。

而自己究竟能走多远,能把局面玩多大?史朝义实在有些茫然。

程元振并不是一个只会玩味俗语的人。

他还是一个善于实践的行动者。

李辅国刚刚体验了一个多月的尚父生涯,程元振就和代宗李豫悄悄地走到了一起。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程元振很清楚,新天子李豫对这个跋扈多年的老奴才李辅国早已深恶痛绝,之所以不敢动他,无非是因为禁军在他手里。

可现在情形不同了。几年来程元振早已利用李辅国的信任,暗中与那帮禁军将领打成了一片。所以,眼下与其说是李辅国管着禁军,还不如说是李辅国管着程元振,而程元振管着禁军。

既然如此,你李辅国还凭什么玩下去?程元振冷冷地想,你上无天子的信任,下无禁军的拥戴,唯一剩下的,不就是我程元振对你的一点忠心么?

可这年头,忠心是什么玩意儿?它不就是过河的那架小木桥么?眼下我都是过了河的人了,还须苦苦厮守这小木桥吗?

不。程元振坚决对自己说:“不!”

于是他就拆了桥。

代宗李豫无比惊喜。有了新一代的宦官撑腰,他还怕那个丧心病狂的老奴作甚!

六月十一日,唐代宗有恃无恐地解除了李辅国元帅行军司马及兵部尚书的职务,将他迁居宫外,以程元振代理元帅行军司马。

当李辅国猛然从一手遮天的美梦中惊醒过来时,无奈地发现:自己在禁军中的地位无形中已被程元振架空,在朝廷中的兵权此刻也被天子解除,可见——自己完蛋了!

为了避免杀身之祸,李辅国主动提出辞去中书令的职务。十三日,李豫批准了他的辞职请求,同时将他晋爵为博陆王,以示安慰。李辅国上朝谢恩,一边哽咽一边悻悻地说:“老奴没有资格侍奉郎君(皇上),就让老奴到地下去侍奉先帝好了。”

李豫免不了一番慰勉,随后命人把他送出了宫。

会让你下去的,迟早而已!

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宦官此刻苍老而落寞的背影,唐代宗李豫在心里默默地说。

这一年十月十七日夜里,一个黑影潜入了李辅国的宅第。

翌日清晨,李府的下人们被一幕惨状吓得魂飞魄散。

李辅国直挺挺地躺在乌黑的血泊中,颈上头颅和一只手臂却不翼而飞。

唐代宗立即下令追查凶手。

可终究没有找到凶手。

有人猜测这个无头公案的幕后主使是程元振;甚至有人猜测主谋就是皇帝本人;还有人说,是程元振主使还是皇帝主使根本没有差别,因为宦官程元振和天子李豫早已并肩站在了一起——就像当年的宦官李辅国和当年的天子李亨曾经并肩站在一起一样。

日月轮转,依次照耀着长安城,依次照耀着大明宫。

曾经在太阿倒持的处境中郁闷难当的天子李豫看见一切终于过去了。

可他并不知道所有让他郁闷难当的一切还会再来……

史朝义感到自己越玩越没底气了。

从去年三月登基到现在,一年多过去了,他四处出击,多方转战,可基本上没打过一场胜仗。不但没把局面玩大,反倒把地盘越打越小。

而眼下,恐怕连洛阳都快保不住了——史朝义已经得到确切的情报:唐朝任命雍王李适(代宗长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为副元帅,联合回纥骑兵及各道节度使于陕州集结;同时命潞泽节度使李抱玉自潞州(今山西长治市)经河阳南下,河南等道副元帅李光弼自东南经陈留(今河南开封东南)西进,三路大军将从三个不同的方向会攻洛阳。

宝应元年十月二十六日,唐军前锋仆固怀恩与回纥骑兵进驻同轨(今河南洛宁县东)。史朝义紧急召开军事会议,听取各将领意见。阿史那承庆说:“唐军若只出动汉兵来攻,我们可与之决战;若与回纥俱来,则势不可挡,应退守河阳、避其锋芒。”

史朝义没有采纳这个建议,而是下决心死守洛阳。

十月二十七日,唐回联军进抵洛阳北郊,分兵出击怀州,于次日将其攻陷。十月三十日,唐回联军向洛阳郊外的燕军发起进攻,迅速将其击溃;史朝义率领精锐军队十万人出城增援。一番鏖战之后,燕军不支,节节溃退,唐军一路追击,共斩首六万余级,俘虏两万人。史朝义见大势已去,只好放弃洛阳,带着家眷和几百名轻骑向东而逃。仆固怀恩旋即攻占洛阳与河阳,命他的儿子右厢兵马使仆固玚及朔方兵马使高辅成率步骑一万多人穷追猛打,一直追到郑州,再予痛击。史朝义继续向东逃窜,到了汴州,他属下的陈留节度使张献诚却紧闭城门,拒绝收容。史朝义万般无奈,只好亡奔濮州(今山东鄄城县)。

史朝义前脚刚走,仆固玚后脚就到了。

张献诚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城门。

如果史朝义此刻蓦然回首,那一扇为他紧闭而为唐军洞开的大门肯定会深深刺伤他的目光。

贼人终于跑了。东京洛阳终于再度光复了。当洛阳的士民们看见大唐官军和回纥友军一起浩浩荡荡地开进洛阳时,他们眼中立刻噙满激动的泪水。

可刹那之间,眼前的一切令他们目瞪口呆。

因为军队开始放火,接着就开始抢劫,再接着就开始杀人……起先是回纥的军队这么干,然后朝廷的军队也跟着干……抢完了洛阳,又抢郑州,然后是汴州、汝州……

沦陷区的官吏和百姓们日思夜盼,盼来的却是一场空前的浩劫。等他们清醒过来时,房屋被烧光了,财产被抢光了,连身上的衣服也被扒光了。

无论官商士民,无论男女老幼,一律以纸遮羞。当然,这最后一片遮羞物大兵们是不会抢的,因为纸对他们毫无意义。

熊熊大火在沦陷区燃烧了数十天,烧杀掳掠整整持续了三个月。

当劫后余生的大唐子民们穿着薄薄的“纸衣”伫立在焦黑的废墟上,蜷缩在深冬的冷风中,他们肯定都在苦苦思索一个问题——为什么叛军来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而政府军来了这一切就都发生了?

同时引发的问题是:什么叫沦陷?什么叫光复?谁是官兵?谁是寇贼?

对此,大兵们的回答是:被贼人占了就是贼人的地盘。既然是贼人的地盘,我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即便不说天经地义,起码也叫无可厚非。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的确“无可厚非”。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在同样漫长的中国战乱史上,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回,并且,它也绝不是最后一回。

进入十一月,史朝义还在没命地跑,而仆固怀恩父子也还在玩儿命地追。

史朝义从濮州渡过黄河逃往滑州,仆固怀恩就打下滑州;史朝义逃到卫州(今河南汲县),仆固怀恩就打到卫州。燕朝的睢阳(治所在宋州,今河南商丘市)节度使田承嗣率四万多人前来阻击唐军,仆固玚又将他们击溃,并一路追至昌乐(今河南南乐县)。史朝义又搬来魏州兵马回头再战,仆固玚再度将他击败。

眼见唐军连战连捷、一路奏凯,而史朝义疲于奔命、节节败逃,燕朝的节度使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燕朝完了。

这是大燕朝最后的挣扎。

也是史朝义最后的挣扎。

接下来该怎么做,节度使们心照不宣。短短三天之间,燕朝的邺郡节度使薛嵩便率领辖下的相、卫、洺、邢四州向唐朝的潞泽节度使李抱玉投降;恒阳(治所在恒州,今河北正定县)节度使张忠志率赵、恒、深、定、易五州向唐朝的河东节度使辛云京投降。

十一月二十四日,仆固怀恩因功被朝廷擢升为左仆射兼中书令,同时在朔方节度使之职上加封河北兵马副元帅、单于(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大都护、镇北(今内蒙古包头市)大都护。

这年年底,史朝义逃到贝州(今河北清河县),与薛忠义等节度使会合。仆固玚追至临清(今河北临西县)时,史朝义自衡水(今河北衡水县)率三万人回头反扑。仆固玚设下埋伏,击溃燕军,史朝义再逃。此时回纥兵团在洛阳的劫掠告一段落,又赶来参战,唐军声势更盛,追至下博(今河北深州下博镇)东南一带,再度大败燕军。史朝义亡奔莫州(今河北任丘市莫州镇)。随后唐军五路兵马会师下博,进军莫州,将史朝义团团围困。

唐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年)正月,史朝义屡次出城迎战,皆被击败。田承嗣劝史朝义突围前往幽州征调军队,由他坚守莫州,以待援兵。史朝义遂挑选五千精骑从北门突围而去。

看着史朝义仓皇远去的背影,田承嗣的嘴角掠过一抹冷笑。

片刻之后,田承嗣就在城头上竖起了降旗。

唐军就这样拿下了莫州城。同时拿下的,还有史朝义的母亲、妻子和儿子。

仆固玚受降后,率领三万人马继续向北追击,在归义(今河北容城县东北)又追上燕军。史朝义回师应战,再败,再逃。

不会永远这么逃下去的,因为幽州马上就快到了。史朝义对自己说。

尽管自登基以来所遭遇的一连串失败几乎已经摧垮了史朝义的信心,可一想起前面那座熟悉的幽州城很快就将映入他的眼帘,史朝义就咬着牙告诉自己:挺住,绝不能就这么垮掉!

只要幽州老巢还在,最后的希望就在!

前面就是范阳县了。史朝义心头顿时一热。

范阳县到了,幽州城还会远吗?

可是,此刻的史朝义并不知道,他永远也到不了幽州城了。因为他亲自任命的范阳尹、燕京留守李怀仙已经于数日前向唐廷递交了降表。此时率领三千人马驻守范阳的兵马使李抱忠就是奉了李怀仙之命专程从幽州赶来堵他的。

当饥肠辘辘满身疲惫的史朝义领着几百名残兵抵达范阳城下时,他照例看见了一个紧闭的城门。

一阵强烈的沮丧和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看过太多扇紧闭的城门了,都是为他而紧闭的。

可这一次,为史朝义紧闭的却是最后的希望之门。

后面追兵掀起的漫天黄尘已经依稀可见。史朝义以君臣大义向李抱忠发出了愤怒而痛切地谴责。李抱忠的答复是:“天不佑燕,唐室复兴!如今我等既已归唐,岂能再为反覆?愿你从速决定去就,谋求自全之计。并且,田承嗣必定也已背叛了你,否则官军何以至此?”

李抱忠的答复让史朝义残存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尤其是最后一句话让他万念俱灰。

洛阳丢了,幽州降了,部众都叛了,眼下他的亲人骨肉十有八九也落入了唐军手里……此刻的史朝义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众叛亲离,什么叫走投无路。

史朝义向李抱忠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给一顿饭吃。

李抱忠动了恻隐之心,把饭送到了东门口的城墙下。

这是燕朝皇帝史朝义最后的晚餐。

吃完饭,部卒中的范阳人纷纷拜辞而去。看着他们陆陆续续地走进范阳城、走进久别的家园和亲人的怀抱,史朝义忽然间泪流满面,而后他飞身上马,带着最后的百余胡骑东奔广阳(今北京市西南良乡镇)。广阳城门依旧紧闭,史朝义一拨马头,决定向北投奔契丹。走到温泉栅(今河北迁安县境)时,他走不动了。

因为一支军队堵住了他的去路。

史朝义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李怀仙的脸。

史朝义把目光从这张令人厌恶的脸上移开,最后落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

他发现这就是他的归宿。

别无选择的归宿。

正月三十日,一匹范阳来的快马风驰电掣地进入了长安。

马上拴着一个匣子。

匣子里的史朝义双目圆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