梃击案始末

万历四十三年(1615)五月初四晚间,有个手持枣木棍棒的汉子,悄悄闯进了皇太子居住的慈庆宫,并将把守宫门的内侍李鉴用棍击伤,又闯入前殿的檐下。在那里,被内侍韩本用等人捉获,当即将他交给了驻守东华门的守卫指挥朱雄等人,由他们将犯人暂行关押。扰攘了多年的明末三案中的梃击案,就是这样地发生了。

次日正是端午,皇太子赶着把夜里所发生的事件先向万历奏明。万历得奏,便命先将人犯交由近处法司先行审问。审理此案的巡皇城御史刘廷元,于审问后,奏闻的审知情况大致是这样:犯人名叫张差,是蓟州人。他说他是个吃斋讨封的人,语言很无伦次,看来像个疯子。但是察看他的相貌,又像很狡猾。最好还是交由法司严讯。刘廷元奏闻情况的语句很活,既说张差像个疯子,又说看来很是狡猾。这些都是那时官场应付公事的惯技,各面都占着点儿,各面都不说死,这样便可以把事情顺利交出,让别处自行去办了。

这案子转到刑部之后,是由郎中胡士相、员外郎赵会桢和劳永嘉三人会同审理的。那时太子早晚将废的传说已经流传多年,成为人尽皆知的事了,而况郑贵妃一家又是越来越见显赫,上上下下,到处都有他们的党羽,连首辅方从哲也是听从他们的指使的。胡、赵、劳三人都是习于官场的人,该怎么办才好,他们早都明白。初审的刘廷元说张差是个疯子,这就最好,因此他们便由此串讯,说这张差原是个卖柴草的人,由于柴草被人烧去,气得疯了,于四月间即入京诉冤。在路上,有两个不知姓名的人和他同路,他们骗张差说,诉冤没有状子,可以拿一根木棒代替。张差信以为实,因而手持木梃,从东华门潜入大内,直达慈庆宫门。按律,手持凶器,潜入宫门,便该问个斩罪,该犯又还击伤内侍,似应加等治罪,立予斩决。他们把案情拟定,只待送呈刑部堂官,代为转奏,便可了结。不想就在此时,他们是如何判决的,早已为外间所知,立即群情大哗,纷纷上疏论奏,说是张差入宫行凶,幕后必有人指使,而刑部只论张差一人,且欲予以速决,显然意在杀人灭口,庇护幕后的真凶。应请另予详审,查出元凶,才是正理。疏论而外,外间更自议论纷纷,都认为定是郑贵妃等人在暗中指使。这使得郑贵妃等极为惊慌,连万历也觉得很是烦恼。只有一点可使他们稍觉放心,便是串通刑部,对张差严加监管,外来的人,谁也不许探望张差。

把张差和外间隔绝,当然可以少生枝节,但是他们却不晓得,注意此案,并愿侦察出实际情况的人,竟是到处都有,在刑部中也不例外。这时刑部主事王之寀便主动出来,想要弄清此案。这王之寀在入刑部之前曾做过知县,对于审理案情,倒也颇有经验。他虽未被委为梃击一案的审讯者,对此案不能公开审问,但既然身在刑部为官,自然总可想出些办法。他几经思索,觉得如去管理牢饭,倒是条好路子。这样想定之后,他便讨下了兼管牢饭的这个差事。他亲自率领狱中人员,给犯人们一个一个地送饭,独把张差留在最后,使他早已感到饥饿难禁。最后轮到他时,王之寀却让人把饭且摆在一边,要张差供出实情,才许吃饭。那时的张差已经受过几次杖刑,体力已很不支,又且早过饭时,已自饥饿难当。当下语无伦次地说,“我是来告状的,你要问我什么?”又说:“打死我吧,什么都没用了!”王之寀命人把饭送到张差的近处,却使两名狱卒把他紧紧挟住,看定了他说,“看见了么,饭在那里,你说了实话,就给你饭吃,不说,就饿死你!”张差实已饿火中烧,十分难耐,只得开始实说了。王之寀是个问案的好手,在他的追问之下,张差的一切实情都已无法隐瞒,一次诱审,大致的情况都已和盘托出,虽然还不免有些藏掖之处,但实则已很够了。

王之寀在讯问时,还命人把张差的口供作了笔录,他的供词,大致是这样的:张差是蓟州人,小名叫张五儿。他之来到北京,是由他们乡里的马三舅和李外父,叫他跟着一个不知道姓名的老公(民间习称内监为老公)来的。他们叫他一切都听那老公的吩咐,并说事成之后还可以给他几亩地,他到京后,进了一条不知是什么街名的大宅子,有个老公拿出饭来给他吃,并且对他说,“你去闯一下,遇着人就打死他。打死了人,我们会救你。”说着,给了他一根枣木棍,并把他带进了后宰门,一直带到那个宫门口。在那里,他打翻了一个看门的,但随后又来了很多的老公,他被捉住了。

王之寀知道张差的供词还有很多不实不尽处,但却已打开了缺口,由此再加审讯,一切便会更加清楚。于是,他把张差的供词写成了揭帖,送交署印刑部侍郎张问达代为入奏。王之寀在揭帖之末还说,依他看来,张差这人不疯也不傻,并且很有胆量。他希望能把他绑到文华殿前,举行朝审。或者交由九卿科道和三法司共同会审也行,那样必会审出很多的详情,使幕后的指使人无法遁逃。

张问达把王之寀的揭帖代为入奏以后,万历感到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不加批复,留中了事。但那揭帖的内容早已传开,留中不批,并不济事,追问此事的奏疏接着便又纷纷而来,其中促请最力的,计有大理寺丞王士昌、行人司正陆大受、户部主事张庭、给事中姚永济等人。在陆大受的疏文里,竟书有“奸戚”二字多处,矛头更直接指向郑承宪等。万历对于这些很觉讨厌,但又无可奈何,只有一概留中不问。郑贵妃和她那一家更是感到极为惶恐,他们不断派人四出活动,但也无法缓和那汹汹的来势。这时又来了个名叫过庭训的御史,他也上疏亟论此事,并说“祸生肘腋,不容不闻”。万历把他的奏疏也留中后,这过庭训更移文到蓟州去,要那里的地方官侦报张差在家时的一切。蓟州知州戚延龄很快就给过御史来了回文,这个回文写得很于郑贵妃一方有利。那回文说,张差确实是个疯子,他之所以成疯,是由于郑贵妃要在蓟州修庙,派来内侍在那里设窑烧砖,居民把柴薪卖到窑上很能获利。张差把家里的田都卖了,也抢着去做柴薪生意。砖窑附近的居民恨他抢夺生意,暗中把他的柴薪都给烧了。张差把柴薪被烧之事向主管内侍控诉,不料反被斥责,因此疯了,手执木梃,说是要入京去告御状云云。这个回文与刘廷元的初审供词很是相合,而且比那供词更为详尽。因此有人怀疑,郑家不断派人四出活动,蓟州知州戚延龄也许便是受了他们的贿赂,才这样写的。事实上也很显然,蓟州的回文一到,不但郑承宪等活跃了很多,就是初审此案的刘廷元等,便也觉得有了口实,重又多方活动起来了。

五月二十一日,刑部会集了十三司的司官和胡士相、陆梦龙、赵会桢、劳永嘉、王之寀等人,再行会审张差。这一次,张差的供词造成了更大的震动。他供出了以前从没说出的人名和地名:马三舅名叫马三道,李外父名叫李守才,不知姓名的老公是去修铁瓦厂的内侍庞保,他去过的那所大宅子,是在朝阳门外有所大宅子的内侍刘成的住宅。他还明白地供出,就是庞保和刘成叫他去打上宫门的。他说,他们告诉他,“你打了小爷,就吃穿不愁了!”所谓小爷,指的当然就是皇太子,内侍一向便这么叫他。张差还供出了他的同伙,他们一共五个人,他的姐夫孔道也是其中的一个。

这一审,真可谓“水落石出”,什么都对得上号了。刑部于是即刻行文到蓟州,要地方官协助捕拿马三道、李守才、孔道等人,并解来候讯。另一面又行疏请,要求让法司去到大内,把庞保和刘成都提来对质。这一次,连首辅方从哲也沉不住气了,他竟也和给事中何士晋等人一样,上疏请求,务要严究主使,不可轻易放过。万历也感到举朝内外,人言籍籍,再也压不下去了,便也降下谕旨,准许严究。

情势如此紧张,最吃不住劲的自然是郑贵妃,那庞保、刘成都是在她左右的执事太监,一旦提出去审讯,谁知道他们都会说些什么呢?她几次向万历哭诉,希望皇上替她做主。万历感到外面的来势汹汹,就是他也难以压下去,不觉叹道,“如今闹成这样,怕难解了。如果让皇太子出面,也许倒好办些。可是,这可得你自己亲自前去求他。”郑贵妃无奈,只好去求太子。她一见面便向太子下拜,太子也忙回拜。贵妃拜罢,便开始向太子哭诉,力求太子救她,辨明她的冤枉。太子此时也很害怕,也是极想早点有个了结。听罢贵妃的申诉,忙命伴他读书的内侍王安代他属草,下了一道令旨,要诸臣不必多所纠缠,元凶张差既已拿获,把他正法也就是了,多缠反倒令人为难。这道令旨说得虽好,实则效用不大。郑贵妃一家惹动了公愤,诸臣还是坚持着要追查元凶。情况至此,万历感到实在别无他法,只有由他亲自出面来安抚群臣了。

那时万历早已倦于朝政,不见群臣已达二十五年之久了。为了这事,他只得特别破例,把首辅方从哲、阁臣吴道南,以及文武诸臣,都召入到慈宁宫里,来和他相见。在召见之前,还把皇太子和三个皇孙也都召来。他命太子就站在他的御座之右,三个皇孙则站成一排,立在左面阶下。方从哲和诸臣都到来时,万历先责备诸臣离间他们父子。又要他们只把张差、庞保、刘成三人都判为斩罪便可算了,不要多所株连。说完又拉着太子的手向诸臣道:“这个孩子很孝顺,是朕极心爱的。”停停,又用手量着太子的身子道:“他从婴儿已经长到成人了,朕如若别有他意,何不早就更换?况且福王已出居到他的封地去了,离着这里有上千里,没有宣召,他能飞回来么?”说后又把几个皇孙也都叫近前来,要诸臣好生看看他们,并说:“朕的几个孙子也都长起来了,还说些什么呢?”最后又望着皇太子,要他把自己想说的都向诸臣说说,一点也别顾忌。

皇太子在他父亲的鼓励下也发了言,这在他是早已盘算过了的。他先说到张差,认为那不过是个疯子,从速处决也就算了。接着他又责备诸臣不该小题大做,离间他们父子。他最后还说:“诸臣想已眼见,我父子何等亲爱,而外廷议论纷如,这样,尔等已为无君之臣,并使我也为不孝之子。千万不可仍若如此。”他这番话,很受到万历的赞美,他连问诸臣:“皇太子的话,你们都听到了么?都听到了么?”诸臣便都叩头,表示都听到了,于是一同叩辞而去。

在万历父子的联合演出之下,诸臣自然只有听命办理的一途,因而出了慈宁宫后,立即传谕法司,要他们尽快处决张差,了结此案。于是张差遂于次日便被绑赴法场,在那里被处以斩刑。

处决了张差的次日,庞保、刘成也被押往文华门受审。那时他们知道张差已被处死,对证无人,所以便都一力狡辩,把一切都推得干干净净。这二人都是郑贵妃极信赖的执事内监,所办的事又都是出于郑贵妃的授意。虽然他们的本事太差,把事情办得那么糟,几乎使郑贵妃都受到了连累,但是郑贵妃还是想能全活他们,张差已死,他们可以推个干净,原想也就算了。不幸的是外廷诸臣,还有些人不肯甘休,仍不断疏论梃击一事,务要追查幕后元凶。最后万历给那些论疏搞得冒火,又怕夜长梦多,又生出什么意外的枝节,觉得还是除掉这两个人才得干净。因此他终于还是传谕给司礼监,让他们把庞保和刘成都在内廷暗中处决。这样,这两个一心讨好郑贵妃,以便牟求私利的庞保、刘成,只比张差多活了十几天,终于还是丢掉了性命。

张差、庞保、刘成都已被杀,刑部又把马三道、李守才、孔道等人也都判了流刑,梃击一案虽说并未查获幕后的元凶,然而从表面上看来应该是案已全结,不会再有什么了。这时能够想到日后还有反复的人,大概很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