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嗣位,三案又翻了回去
继天启嗣位为帝的朱由检是明代最末的一个皇帝,他是明光宗朱常洛的第五子,天启二年(1622)被封为信王,到天启六年十一月才离京之国,出居信邱。他在那里住了不到一年,次年八月,天启病危,朱由检又被召回,并受到遗命,继立为君。那时他已有十八岁了。他于即位的次年,把年号改为崇祯,由于他是亡国之君,谥号、庙号很少用到,所以人们就更习惯以年号作为代称,称之为崇祯。他的谥号称为“庄烈愍皇帝”,那是清人入关后所追谥的。他的陵墓称为“思陵”,所以后世也有人称他为“庄烈帝”,或者是明思宗。
崇祯在幼年时,比天启还要孤弱无依。他的生母姓刘,原本是个宫女,生下他来后不久,因为触犯了那时还是太子的明光宗,受到了幽禁的处罚,以至郁郁而死。崇祯失去了生母,比天启失去生母时的年龄还要小得多,他又排行第五,在地位上也比皇长孙要差得多。他丧母后,他的父亲明光宗倒是交代过李选侍,叫她照看他。但是李选侍哪里看得上这个孩子,实际上并没有管着什么。崇祯默默地生长在深宫之中,由于自幼孤独,使他养成了一种猜疑、顽固、刻薄待人的性格。他不像天启那样耽于玩耍,读书倒还用心,虽然一直没给他派有什么出色的词臣加以教授,教皇子们读书的普通师傅和伴读的内监总还是有的。在文笔和历代史事的知识上,崇祯比天启要强得多,原因就在这里。
崇祯在宫里生活到一十七岁,对于魏忠贤和他那一伙的罪恶是知之颇详的,他之国后,在外面又增多了不少认识,既知道了魏忠贤必须除去,也知道了魏忠贤虽然势大人多,但民间人人痛恨,要除掉他也并不难。在除掉魏忠贤这件事上,他能干得那么干脆利落,确实显出了他的魄力。
天启去世后,魏忠贤也有所布置。他先把崔呈秀找来,屏去左右,密谈了很久。据传,他们这次商谈的是估计自己的力量,看看夺取皇位是否可能。崔呈秀把人手估量了一下,觉得各部门虽都有人,但纠纷还多,要想篡位,怕太危险,劝魏忠贤还是稳住,继续扩张势力,以待时机。那时魏忠贤的势力实已很大,如在以前各代,实已篡位有余,但明代长期所造成的各部之间相互扯皮的风气,却使他们转动不灵,无法举事。
崇祯对于魏忠贤的权势也很清楚,他虽极想尽早把他除掉,却也未敢轻动。他先是沉着观变,让魏党摸不着头绪,继之则是依次布置自己的力量,略微显出一点风向,以待他们自乱。这种引而不发的做法,果然在魏党间引起了混乱,为了试探崇祯的意向,魏忠贤的小爪牙杨所修、杨维垣等人,先上疏劾论崔呈秀辨别风向。他们的设想很巧妙,所论者是崔呈秀,是魏忠贤一党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但所论并不涉及魏忠贤,魏还可以相机行事,进退自如。他可以探测崇祯的意向,或者为崔呈秀辩护,把他保住,那当然是最好的事。如或不然,也可以让崔呈秀先承担住一切,然后又再见机行事。崇祯对此倒还是静以待之,但外廷却为此而兴起了波涛。反魏忠贤的浪潮虽因三案的反复而被压下,其实只是表面上而已,没有被杀害,被流放的人,暗中还在集结着,等待着机会。崇祯嗣位已被人视为是有了转机,但一时也还是捉摸不定,所以没有举动。杨所修、杨维垣等人的疏文一上,却像点燃了导火线,昔时疏论魏忠贤的势头,又重新爆发了。在众多论奏的疏文中,以贡士(会试已中而未应殿试者,称“贡士”)钱嘉征劾魏忠贤有十大罪的一文,说得最全面,也最猛烈。他所说的十大罪是:一、并帝;二、蔑后;三、弄兵;四、无二祖列宗;五、克削藩封;六、无圣;七、滥爵;八、掩边功;九、朘民;十、通关节。所谓“并帝”,列举了魏忠贤威福自恣,出入警跸,甚至要人遮道拜伏,高呼“九千岁”,俨然与皇帝并立,等等。“蔑后”,则列举了魏忠贤多次排陷皇后,阴谋废黜张皇后,而另立魏良卿之女为后等事。“弄兵”指的是魏忠贤不从廷议,选了小内监三千人在禁中习武,说他是包藏祸心,图谋社稷。“无二祖列宗”和“克削藩封”,都不过是凑数,封建帝室最重列祖列宗,这是讨伐文章所必有的项目;“克削藩封”虽列举了一些事实,但这类事却是历来都有的,并不只是魏忠贤得势时为然。“无圣”说,魏忠贤的党徒竟敢拿他和孔子相比,他们说,“孔子作《春秋》,忠贤作《要典》;孔子诛少正卯,忠贤诛东林。宜建祠国学西,与先圣并尊”。他们在疏颂要典时,也说:“命德讨罪,无微不彰,即尧舜之放四凶,举元恺,何以加焉。洵游、夏无能赞一辞者。”也竟把魏忠贤和孔子并论。在以下的几项中,以“滥爵”所举的事例最多,最终目的是,魏忠贤以一个阉人,竟得晋封为尚公,他的侄儿魏良卿竟也封了宁国公,魏良栋则也封了东安侯。
看到了钱嘉征的疏文,崇祯才开始了进攻。他把魏忠贤召上殿来,命内侍把疏文从头至尾,一句句,慢慢读给他听,先在精神上给他以打击。魏忠贤真给打垮了,他极其恐惧,尽力想设法解救。他以万历、泰昌、天启父、子、孙都贪财好货为例,想以献宝为解。他有个叫徐应元的赌友,是一直便在崇祯左右应置的太监,贿请徐应元代他向崇祯献宝,希望能以此得救。徐应元和魏忠贤的见识相去不远,真的就替他那么干了,结果却使崇祯因此而暴怒,把这个献宝的经手人也斥革严办了。
崇祯在惩办魏忠贤时,做得也很谨慎,为了不致变生肘腋,先不予重处,只遣使他往凤阳去看守皇陵,在他已经上道,他的党羽仍都不敢稍有举动后,才又下命,叫把他逮回京里来究治。魏忠贤是在行抵阜城时又得知要逮他回京的消息的,他自知大势已去,前途凶险,便和与他同被遣发的李朝钦一道,悬梁自尽了。他们的自杀,是在天启七年十一月,上距天启去世才只有三个多月。崇祯是在十二月间才得知此事的,于是开始雷厉风行,立即下令,魏忠贤应予戮尸,并命将他的首级悬挂在河间府示众。与此同时,又命人把客氏也逮入浣衣局,用笞刑,活活地把她打死。客氏的儿子侯国兴、她的弟弟客光先和魏忠贤的侄儿魏良卿等,也于同日被押赴市曹,予以斩决正法。被戮尸的还有个崔呈秀,他也是自缢而死的。他是才得知魏忠贤的死讯后,自知万难幸免,才痛饮大醉,最后上吊而死。
崇祯在尚未改元之前,即位只有几个月,便彻底粉碎了势已滔天的魏党,很给人以英明干练、胸有成竹的印象。一时朝野尽都欢呼雀跃,以为得到这样的英明之主,不难恢复以前的升平盛世。崇祯自己也为此错误地过高估计了自己的能力,以为自己真是个不世出的杰才,一心想把自己造成一个中兴的明君。其实他的成功,一在魏党不得人心,二是得力于久已形成扯皮制度,最后才说得上是他的处置得宜。其实他的不矜不躁,从容布置,实由于深知魏忠贤的势力雄厚,不得不然,待得魏忠贤一死,他的办事常是失之于躁急的短处,便已经开始显示出来了。
在粉碎了魏党后,给三案被冤诸人平反和清除魏忠贤的党羽,便是两件应办理的大事。这些都是在崇祯改元后才开始的。三案平反的工作,是较易办理的一个部分,对于冤死诸臣,一一给以赠官赐恤,被遣戍的,召回并予复官,便算差不多了。在为翻案的事,为了献媚于魏忠贤而出谋划策,推波助澜的人,要查明他们的罪状则又较难,只有徐大化、刘廷元、贾继春等几个人在一开始时便受到了应得的处分,其余的还都得等到彻底清除魏忠贤的党羽时才得找到。
为了彻底清除魏忠贤的党羽,崇祯召回了首辅韩爌,叫他和原已在阁中的李标、钱龙锡等人共同来办这事,定出从逆诸人的罪行。这三个人都受过魏党诸人的迫害。韩爌是生生被魏党的顾秉谦和魏广微从内阁中挤出去的,出来之后,还又被劾,受到了削籍除名的处分。最后还被坐赃两千两,他被逼得卖了田宅,住到自家的坟舍里去,才了事的。李标是被列入《东林同志录》里的人,吓得他急忙告退归隐,才得免祸。钱龙锡也是因为触犯了魏忠贤,受到了削籍的处分。这三个人虽说都受过魏党的迫害,但他们却又都是谨慎小心,不愿过为已甚的人,他们商量着,只把罪恶昭著的四五十人,略叙事实,开具名单,用以入奏。崇祯看后,认为太少,命他们再去搜检。三人又搜寻了一通,加上了几十个人,再次上奏。崇祯这次还是觉得太少,很不满意地指示他们,要从“赞导”、“拥戴”、“颂美”、“谄附”等几个方面仔细搜寻。并说内侍里面有些同恶共济的,也应予列入。他们三人都说,内侍的事他们很不清楚,实在很难办理。崇祯道:“哪里是不清楚,无非是怕招怨而已。”几天后,崇祯又把三人召入便殿,指着案上放着的一个装得满满的布口袋向他们道:“这里面装的都是奸党所上的疏文,可以把他们都按名入案。”三人至此,才感到崇祯实是想把这件案子办个透彻。但是他们还是不想招怨,便以不习法事作为推托。崇祯见说,便又命吏部尚书王永光来协助他们。王永光也推说不习法事,崇祯就又找来刑部尚书乔允升、左都御史曹于汴,命他们也来协助。乔允升和曹于汴的任职处所都是三法司之一,当然无法再行推脱,并且他们也较为敢于任事,所以从事之际,虽然王永光别有用心,多方阻扰,逆案中的各类人数,还是搜集到差不多了。
这项逆案是于崇祯二年(1629)三月才办妥上奏,以《钦定逆案》为名,颁行于天下的。全案共计二百六十二人,罪名分为六等。
首逆二人:魏忠贤和客氏,被判以凌迟处死。这种判决,其实只是空话,因为魏忠贤已经自缢身亡,并被戮尸、悬头,无从再来施以极刑。客氏也是早已活活打死,无法再行处理了。这里人们再次感到,崇祯办事,不免失于急躁。
第二等的罪犯是崔呈秀、魏良卿、侯国兴和内监李永贞、李朝钦、刘若愚等六人,罪名是“首逆同谋”,判的是“决不待时”。这六人中,崔呈秀也是自杀后又被戮尸,李朝钦是和魏忠贤一道上吊死的,魏良卿、侯国兴、李永贞三人都是还没判罪就已经杀了,倒真正算得是“决不待时”。六人中唯一留下来在这时才处决的,只剩下了刘若愚一人。他是由于“决不待时”项下又已无人,硬判入的,其实他并算不上什么“首逆同谋”。
第三等犯有结交近侍罪,被判为秋后处决的,共十九人。这十九人中,列在首、次两名的是刘志选和梁梦环,以下则以田尔耕、许显纯等人最为罪恶昭著。刘志选之被列于首位,是由于他在红丸案里死命攻击孙慎行;又对《三朝要典》无耻地称颂。梁梦环是汪文言一狱的肇始者,在那一案里,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等多人都被残害致死。
第四等的罪名是结交近侍,判了充军之罪。这一等的人共十一名,为首的是曾入阁拜相的魏广微。徐大化是想出来以追赃为由来杀害杨涟等人的,他说,“彼但坐移宫罪则无赃可指,若坐纳杨镐、熊廷弼贿,则封疆事重,杀之有名”。周应秋是十狗之首,他在杨涟等被害后,高兴得到处去宣扬:“老天有眼,杨涟、左光斗都死了!”
第五等是交结近侍又次等,论徒三年,输赎为民。这一类的人数最多,共达一百二十九人。在这些人中,有阁臣四人:顾秉谦、冯铨、张瑞图、来宗道。官做到尚书的人更多,有王绍徽、邵辅忠、孙杰、刘廷元等二十余人。这一类人里,主谋为三案翻案的人最多,和杨涟是死对头的贾继春,也在这一等里。
第六等的人数仅次于第五等,其中也有两名阁臣,那就是黄立极和施凤来。其他的人,大多是一些内监和魏忠贤等人的亲属。这些人得到的处分是:革职闲住。
定出这件逆案,崇祯很显出了他的决心和见事的深度。他不但亲自一次又一次地选出了一些较为合宜的人来办理此案,还能在众人犹疑不定时,为他们指出重点。譬如逆案名单初定时,阁臣施凤来、张瑞图和来宗道都并未列名其间,崇祯问起缘由,韩爌等都说他们附逆并无实据。施凤来和张瑞图都是当时有名的书法家,魏忠贤生祠的碑文,和很多有关魏忠贤的碑刻,都是他们两人书写的,有的就是碑文也都出于他们之手。崇祯列举了他们撰写的碑文,反问道:“这些还算不得实据么?”关于来宗道,崇祯也举出了他给崔呈秀的父亲的祭文,连以“在天之灵”为称,也不能不说是一种“谄附”。这样张瑞图和来宗道便都以第五等定罪,施凤来则被定为第六等。还有贾继春,原来也是案内无名的,这由于他极会随风转舵,在移宫一案里,最初他力攻杨涟,又向四处宣说杨涟结纳王安,是想借以入阁。后来因见公论都赞美杨涟,天启也连加褒奖,看来杨涟或者行将大用,于是便又转而求和,向杨涟低头,连以好言相向。他被魏忠贤以中旨召回,自知意在要他攻击杨涟,于是转过头来,又再尽力攻击,并且极言赶修《三朝要典》事关重要,务使天下后世都得知杨涟等人的罪状。天启死后,他觉得形势不佳,便又摇身一变,首先疏论崔呈秀、田吉、单明诩等人,并又称扬起杨涟等人的忠直可敬,连为救杨涟而得罪的高弘图,他也一力赞扬,尽力把自己装扮成清流派里的人物。他是这么会变,以致对他难有定论。崇祯问起他这人时,韩爌等人便说,贾继春虽多反复,但其持论却也不无可取。崇祯道:“惟其反复,才正是个真正的小人!”这样一语定论,贾继春便被列入五等,坐徒三年。还有个霍维华,更加狡猾,比贾继春更多变化。他原是个仅次于崔呈秀的,魏忠贤的谋主,追论三案有他,攻诋正直阁臣有他,请改实录也有他,连给天启进献春药“甘露饮”的都是他,几乎所有的坏事,没有一件没有他的份的。但他干得都很隐蔽,很少留下痕迹,以致魏忠贤的党羽几乎都落了网,而他还能纵横自如,并且即将出外督师。不过,事情做得再隐秘,也总会有人知道,给事中颜继祖就注意到了他,疏论霍维华时不但揭露了他的罪行,还画出了他的脸谱。他说:“维华,狡人也,珰炽则偕珰,珰败则攻珰。击杨、左者,维华也;杨、左逮而阳为救者,亦维华也。以一给事中,三年蹿至尚书,无钦不及,有赉必加,即维华亦难以自解。”此疏一上,霍维华便被列入第四等罪人之列里,被戍往徐州。对他来说,这种处分,无疑是偏轻了,以他的所为,列入第三等也够得上是个顶儿、尖儿。
崇祯在粉碎魏党,定出逆案这件事上,虽说仍不免有失之躁急之处,依实而论实在是很难得的,他发挥出了比别人更为深至细微的作用。为此,他受到了无尽的称颂,使他自己也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从此便以神智自许,做起事来总是急切而任性,以后便再没干过一样能和这一事件相比的事来。一直搞到他在煤山自尽,还没醒悟过来,最后还要在自己的袍襟之上写下“君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这样的话来。不过他想当个中兴的英主,倒是很下了些力的,他不迩声色,起早贪黑,可以说是辛辛苦苦走上了他的灭亡的道路。在他即位之时,可以说是灭亡之运已经注定,不但平碌如他无法挽救,就是比他再强的人,在多年的积弊之下,也很难于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