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北伐军在上海一头撞上四一二
两只手反复摆弄着一只木制的罗盘,罗盘上指针不停晃动,像真有神灵附着一样。这是一双看上去很可怕的、瘦骨嶙峋的手。蒋介石一直凝视着这双手。蒋介石在广州东校场慢慢地走,跟在这个仙风道骨般的黑衣风水师身后,走着一个又一个圆圈。他一边走圈子,一边在心里琢磨一个日子。
出征之日是一个极重要的日子,这个日子若是犯了什么,无论犯三神六煞还是朱雀白虎,都为不智,将来若遭将士血肉之躯乃至党国命运之无端损失,那是极不划算的事。“天命地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命之时义大矣哉。”顺是第一个要紧的事。四个月前处理中山舰一案,他就找人卜过一卦,说是下雷上风,雷上有风,风雷并至,雷厉风行。雷属阳,风属阴,阴阳交错,吉卦。果然,四处出击雷厉风行了一番,处处无碍,呈现吉相,既削弱了苏联顾问的控制,又打击了共产党,同时也逼走了他在国民党内的最大政敌汪精卫,巩固了自己的地位。两个月前,他乘胜追击,又在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上提出“整理党务案”,规定共产党员在国民党中央到省市党部的执行委员不得超过总数的三分之一,共产党员不得担任国民党中央机关之部长。此议又获顺利通过。为此,国民党组织部长谭平山、代理宣传部长毛泽东、农业部长林伯渠均被迫辞去了职务。
蒋介石一时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尤其是由于他的一再进逼,竟然造成苏联顾问连连退却,这更是他的得意之笔。从莫斯科回到广州的苏联顾问鲍罗廷面对他的咄咄逼人的整理党务案,竟明确表态说:“不管蒋介石的的三月政变的后果多么严重,国共合作的政策应保持不变。中共应接受三月政变所造成的局势,承认蒋的军事独裁,接受他的‘整理党务案’,同时协助他领导北伐。”于是蒋介石看着无奈的张国 焘指挥中共党团的成员一齐上桌签字,心如灌蜜。
他想,他的顺势业已成形,应当再接再厉有更为雷厉风行的扩展。此番发展,非北伐莫属。北伐乃两党一致呼声,体现全国民意,也是先生毕生奋斗之愿望。北伐义旗一举,全国自会沸腾。蒋介石于是开口闭口北伐,国民党中央执委会也通过了“迅行出师北伐”议案,国民政府又接着任命蒋介石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诸事发展,皆为顺畅。实际上已集国民党党权、军权、政权于一身的蒋介石,要登上广州东校场的检阅台,用他的高高举起的白手套舞动全国风云了。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为了这个重要的时刻,他必须琢磨一个日子。
日子,很重要,中国人讲究的就是日子。一个日子好了,所有日子都跟着好了。
风水先生现在已从万般思虑中抬起脸来,蒋介石也跟着抬起脸来。蒋介石面对的是一个已经竣工的检阅台。“北伐誓师大会暨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就职仪式”的横幅已经挂毕,几十个工人爬上爬下,在做最后的装饰。
蒋介石恭恭敬敬问:“先生有何指教?”
风水先生凝视半晌,忽然一个跌足,干瘪的唇间吐出一个词:“狼烟!”
蒋介石一怔:“什么?”
“狼烟,”风水先生说,“一股狼烟。”
蒋介石心里顿时就打开了鼓。他知道风水先生手中那只罗盘的分量,罗盘上经天,下纬地,包罗万象,至精至微,苟能消息阴阳,辨别吉凶,福祸不右,鬼神莫逃。
于是,蒋介石态度更为谦逊,他甚至微微弯下腰来,凑近风水先生的那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子,用柔和的嗓音说:“愿闻其详!”
风水先生抽口冷气:“啊呀呀,堂堂总司令,怎么会是一股狼烟呢?”
蒋介石心里更急:“恭请先生指教!”
在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的膳堂里,新任革命军总司令部政治部主任的邓演达正在吃饭,他边嚼边听汇报,一听便大吃一惊。
“什么?”他停止了咀嚼,“拆掉重建?不是说后天就要开誓师大会了么,重建怎么来得及?”
汇报的军官说:“蒋总司令亲自下的令。”
“为什么要拆检阅台?”
“不知道。”
邓演达扔下碗,抓起军帽,大喊一声:“备车!”
他赶到东山蒋介石私邸时,蒋介石正在二楼卧房里慷慨挥拳,试演就职演说。陈洁如告诉他,说邓演达在门外紧急求见,蒋介石心里知是怎么回事,就是不答理。
他后来说:“回复他,就说我不在。”陈洁如还想说什么,蒋介石恼了,重着嗓音说:“我不在,听见没有?他这个邓演达,还有脸来见我?”
陈洁如下楼之时,心情不佳。她觉得很难回复邓演达。邓演达乃忠勇正直之士,她心里是明白的,但蒋介石给他调了如此稠的一份闭门羹,她觉得太腻嘴。
陈洁如细步走近坐在门房里的邓演达,她的金丝眼镜在阳光里一闪一闪。
“对不起,校长不在家。”她说。
邓演达说:“我好像听见校长的嗓音了。他是在练习演说吧?”
陈洁如笑一笑,说:“他说他不在家。”
邓演达从这句有趣的话里听出了苗头,于是说:“好吧,我知道校长不在。可是我闹不明白,校长到底为什么要重建检阅台?钱款要大大浪费,时间也实在不够。”
陈洁如说:“再见吧,邓主任。”
“慢!”邓演达表现出了倔劲儿,“你转告校长,我邓演达坚决请求他收回成命!”
陈洁如淡然笑笑,慢慢伸出皮鞋尖,在门房边的泥地上,划了三道,勾出一个“丁”字。
邓演达念出了这个字:“丁?”
他不明白。
什么丁?他问。
陈洁如说:“丁先生。一个风水先生。”
没费多少时间,邓演达便摸清这个可恶而著名的丁先生藏匿于何处了。两个钟头之后,他的小汽车开进了窄长的高第街。在小街顶端的一个残破门垣之内,他一把扭住了那个满脸阴谲的精瘦老头。
他是扭住对方耳朵的。
“哎哟哟,哎哟哟,”丁先生弯腰成虾米,“邓长官且听老朽吐露端详!”
“说!”
“老朽不敢说。”
怒火中烧的邓演达不仅重扯其耳,而且狠揪了一把他的山羊胡子。
“老朽说!老朽说!”丁先生惨叫一声,满脸悲苦,“老朽这就禀告邓长官。自纣王搭雀台起,自古搭台,都是有讲究的。依老朽看,邓长官此番所搭,不是检阅台,不是司令台,而是烽火台。”
“胡说!”
风水先生弯着腰,黑衣拖地,但他仍然坚持说:“若建的是烽火台,那登台之人,就不是三军司令,只能是一蓬狼烟而已。”
“我操你八辈子祖宗!我建的明明是检阅台,你为什么说是烽火台?”
“邓长官息怒。检阅台也罢,司令台也罢,皆寓揭竿举事之意。揭竿举事,不为其他,只为取天下耳!”
“混蛋,说下去!”
“邓长官所建检阅台,若是南向而设,便存金殿之意,紫禁之势,顿显取天下之吉兆,就看那登台之人,他脚下所穿之鞋,也绝非军靴了。”
“不是军靴是什么?”
丁先生:“那乌黑的军靴,顿时将化作明黄缎面龙靴。登台之将,必定所向披糜,今日登检阅台检阅三军,明日即可登祈年台祈全国丰年。若是这检阅台不是南向而设呢,那就只能是一个烽火台,三军司令登台口号一呼,嘴中所吐,只能是一蓬狼烟!”
邓演达瞪眼:“我这检阅台朝向哪里?”
“回邓长官,朝西。”
“朝西?”邓演达还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风水先生的声音得意起来:“朝西之台,不是烽火台又是什么台?”
邓演达大怒:“真的要我拆掉重建?”
“邓长官一定知道‘南面称孤’这四个字吧?检阅之台,若不改为南向而设,依老朽看,邓长官是过不了蒋总司令的关的。”
“操你娘,我叫你先过不了我的关!来人!”
两位副官和建检阅台的工程负责人应声而上,七八个士兵也从旁虎视耽耽。
“传我两条命令!第一条,检阅台立即重建!由西向改为南向!”
工程负责人惊得连连摇手,说:“实在来不及,邓主任!”
“来不及你就搬架天梯上天,把太阳给我绑住!我告诉你,龙贵师傅,你必须给我连夜动手!人不准下来,饭桶、菜桶和便桶统统给我抬到工地上去!”
龙贵师傅只好应诺。
“第二条命令,把这个胡说八道的老东西给我捆起来!”
兵士一拥而上。
“邓长官饶命!”风水先生这下子真的害怕了。
“放心,不打你脑袋,打你屁股!听着,给我把这老东西的瘦屁股打得象检阅台一样肿!”
丁先生狂喊:“救命啊!”
军用皮带清脆地揍在他无肉的屁股上。他的杀鸡的惨叫只叫了七八声就哑了。
工程队的加班加点还是奏效的。检阅台的临时改建没有延误1926年7月9日的盛大典礼。
蒋介石沿着一条窄窄的地毯踏上检阅台时,神情格外满意。两夜没合眼的邓演达在鼓乐声中一直盯着蒋介石。他想,这位北伐总司令现在的每项一个脚步总算都能踩在“南面称孤”的感觉上了。他看见蒋介石今天的穿戴特别神气,一身草绿色毛呢军服,又佩短剑,又佩长指挥刀,这种特殊的打扮必有特殊的感觉。
面对站得如海洋一般广阔的北伐将士,轻易不动感情的蒋介石也动了感情,他把洁白的细纱手套庄严地举在帽沿上,手套在微微颤抖。共有五万北伐将士集聚在此,举拳宣誓北伐,蒋介石心里明白,此日此时此地,恐怕就是全世界舆论的焦点了。
他始终站得笔直,用他的南方官大声发表了就职宣言,之后,又高声领呼北伐誓言。
蒋介石喊:“国民痛苦,火热水深!”
众将士吼声如雷:“国民痛苦,火热水深!”
“土匪军阀,为虎作伥;帝国主义,以枭以张!”
众将士跟呼,声若排浪。
“本军兴师,救国救民!”
石头作为一名副连长,跟着总司令振臂高呼,也突觉热泪盈眶。爸爸,报仇了!他心里喊。妈妈,报仇了!他心里又喊。姐姐,你没牙齿不要紧,我要代你咬人了!他心里又这样喊。
蒋介石又呼:“总理遗命,炳若日星!”
东校场声浪翻卷,开了锅一样。第二天,全世界各大报纸的热气腾腾的大标题,果然都是这只沸腾的大锅煮出来的。
石头在三个月之后丢了一条手臂。石头的左手臂是1926年10月10日,也就是武昌辛亥革命十五周年那天,在武昌城头丢掉的。那一天砖城上枪弹如炽,刀光飞舞。石头的胳膊断裂处,动脉血管如一支喷口,鲜红的血喷溅不息。
在这之前,石头一直随大军挺进,一路钻枪林弹雨不计其数,却奇迹般地没有负过伤。他是神枪手,他击毙的最高长官是吴佩孚手下的一位参谋长。他是随着全国民众的欢呼声一起北上的。他所在的军队挺进到那里,京沪穗各大报的大字标题像只行军锅似地颠到哪里。北伐军确实不负众望,自1926年7月开始北伐,八个军,十万人,以叶挺独立团为先锋,克湖南,攻汉阳,激战汀泗桥,勇夺贺胜桥,连续作战,节节胜利,不到十个月,就收复了湖南、湖北、江西、福建、浙江、安徽六省和河南的一部分,把国民革命从广东地区迅速推进到长江流域,这就震撼了帝国主义及封建军阀在中国的统治,全国形势顿时转为北伐军与奉系军阀南北对峙的局面。
石头的手臂就是在全国民众欣喜若狂,之时断裂的。当时武昌城头有支机关枪扫射甚烈,击倒了好几个国民革命军的弟兄。已升任为连长的石头钻过硝烟冲了上去,一个飞扑,勇地托起了正在喷射火舌的机枪管,他的掌心火辣辣钻心般的地痛,但是他似乎已不觉得,他只觉得敌人的子弹现在只能一串串地射往深不可测的天空。同时他也没有看见一个长得像屠夫一样的敌人从城垛后头钻出来,并且举起了一把雪亮马刀。
他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臂有什么异常,只看见发烫的机枪管从空中轰烈隧落下来,并且听到了身后战友的喊声,这是一种惊恐的尖声大喊:“石连长!!”
这一年年底的时候,石花终于打听到负了重伤的弟弟住在武汉野战医院,便跌跌冲冲地从长沙赶来了。她抱着弟弟的空袖管,泪水扑漱漱地掉。
“痛不?”她问。
“早不痛了。姐,知道不,我一只手,换了狗娘养的军阀三十多个兵!””
“当上连长了?”
“进步还不快。”
“别进步了,才当上连长就剩一只手了。”
“姐姐,你7年前丢一口牙,我7年后丢一条胳膊,我想,为了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你我都不会后悔,是不是?”生锈的铁床底下有一只扁圆形的陶坛子,石头用独臂将之拖了出来。“姐姐,这只石灰坛,里面有我的一只手。”
石花吓了一大跳。
“我之所以保留这只手,就是想托你带回长沙,埋在爸爸妈妈的坟边上。”
姐姐一直打愣,她不知道弟弟为什么这样想。
石头说:“我这只手,虽是左边的,力气也大,就让它在阴间帮爸爸妈妈干点儿粗活吧,也算是我石头的一份孝心。求你了,姐。”
姐姐瞧着弟弟,半晌,说:“你心里,还有话。”
石头真是还有话,他说: “是的,姐姐,我还有话。你既然问,我也就说到底了。我想,我的另外一只手,另外两只脚,另外一颗脑袋,大概都不都会埋在长沙了。埋在哪儿,不知道,反正在中国吧。因为我还想打仗,我是神枪手,右手还能百发百中,打短枪也行,打长枪也行。姐姐,我的报仇没有空,我杀红眼了,我还得跟队伍走。我这辈子跟定共产党革命到底了。姐姐,我若真的埋在外面了,你告诉爸爸妈妈,我石头就委托这只左手尽儿子的孝心了。”
弟弟这番话是言之成理的,但听了还是忍不住呜咽:“我不忍心你再丢手。”
“姐姐,还记得吗,当初你送我上船,去上海找毛团长参军,你不也是准备我一去不复还的?你抱住我哭了一场。”
姐姐点头。是这样。她记得送别时分。
“姐姐,这些天,我好几回做梦都梦见毛团长。”
姐姐告诉他,她昨日碰到毛团长了。毛团长在武汉开一个党的会议,也知道了石头负伤的事情。他还把半罐子英国产的饼干带给石花,一定要他送到医院来。末了,石花还告诉弟弟,毛团长在跟另外的官长说话的时候,好像很不高兴。他们在争论什么事情。
“是么?”弟弟说,“谁能惹毛团长生气呢?”
姐姐肯定地说:“一定是比他大的人。”
石花不认识陈独秀,但她说到的比毛泽东大的人,就是陈独秀。
陈独秀在某一个正午时分,拉着毛泽东,走了一趟黄鹤楼。
黄鹤楼耸于长江边的蛇山,相传三国时所建,与湖南岳阳楼、江西滕王阁并称“江南三大名楼”,楼层五重,飞檐五舒,一步步登上去,也要化不少脚力。
冬风拂过江面和檐铃之后,就开始往骨头缝里钻。陈独秀上了二层,打了两次哆嗦,上了三层,打了三回哆嗦。毛泽东问他怎么了,他说他西装里面着了两件毛衣,还嫌冷,而毛泽东一点不觉冷,他在贴身布褂外面只套着一件薄薄的灰棉袄,还觉得躁热。
他燥热的原因,可能跟他受到指责有关。他是在会议上受到指责的。12月中旬,中共中央在汉口召开特别会议,会议争论激烈,毛泽东被指责为有“包办农民运动”的倾向,这就使得特别重视中国农民运动的毛泽东感到了不安。在这次会议上,陈独秀作政治报告,明确提出要反对党内存在的“左稚病”,指出中国革命的性质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要由资产阶级领导,只有民主革命胜利了,才能进行社会主义革命。这就使得毛泽东更不痛快了。午饭后,他硬扯着陈独秀聊天,他觉得现在北伐形势很好,全国民众都在呼啸而起,中国共产党人决不能像小脚婆婆那样走路。
陈独秀则为这位前中共中央秘书的激进感到婉惜。他所言的“左稚病”,毛泽东明显是一个患者。只是陈独秀嘴下留情,没有直截了当地点他的名罢了。毛泽东要聊天,陈独秀便说,上黄鹤楼去聊吧。三国的道士以橘皮在楼壁上画下了一只黄鹤,说:“酒客拍拍手,鹤下即飞舞”,我们今日虽不喝酒,但黄鹤或许认为我们是饮江之人,也喜欢飞下墙壁来伴我们舞蹈一番呢?毛泽东阴郁地说:据我所知,那只黄鹤,早已在三国时期就随那道士飞走了,再没回来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钻进了陈独秀的小汽车。
他们终于走到了第5层。陈独秀遇风不再打抖,摸摸前额,竟微微有汗了。
“润之,”陈独秀手指长江之水,“你看看长江。江上写着字,你看出来没有?”
毛泽东扶栏眺望,觉得长江之水确实气势不凡,他已登楼三回,每回登楼都会有一种心壑洞开之感。他想,等到家眷迁来武汉之后,他一定要带开慧来登此楼,从高处看看这条不同于湘江的大江。
“看见没有?”陈独秀还在指点江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每一排浪,都写着字。”
“我的眼睛几乎能看清江对面的树叶子,可是我看不出江上有什么字。”
“我告诉你,润之,写在水上的字,我们中国,大概只有一个人能看得出来。此人名字叫孔丘。孔夫子说:逝者如斯夫。他在江面上看到了时间和恒久。”
“今天你也看出来了,仲甫?”
“我看见的字,不是孔夫子看到的字。我看见满江写着两个字:阶段。”
“阶段?”毛泽东皱眉。
“或者说,秩序。”
“秩序?”毛泽东现悟,明白了陈独秀想说什么。
“润之,我觉得你我在许多时候都是彼此心通的。你有不快之处,我也理解。今日我特意约你登楼,就是想让你从高处看看长江。从高处看长江,与你喜欢浸到江水感觉江河,那是境界各异的。你感觉到了没有?”
“是啊,是啊,”毛泽东拍拍栏杆,“仲甫看见了阶段,也看见了秩序。”
“浩浩长江,就如浩浩历史,也就如浩浩荡荡的中国革命。你仔细看,一浪接着一浪,一浪咬着一浪,满江秩序井然。有没有这一排波浪忽然跃起,跃过了三四排,直接跳到前面去的呢?没有的。大自然的铁律,证明这种情况是没有的。它们永远是排着队伍,浪浪相挽,浪浪相扣,井然有序,直泻沧海。这就是河流的逻辑,河流的逻辑也是历史的逻辑。”
“我明白仲甫指的是什么了。你昨日的会议上,也讲的这个道理。眼下的中国,只能进行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这就是你的逻辑。你把你的逻辑,称作是历史的逻辑。今日还特地拉一只黄鹤还作证,不巧的是,那黄鹤在一千七百年之前就载着老道士飞走了。”
正午的太阳底下,陈独秀的黄褐色的眼球放出奇异的光。他没有听出毛泽东话中之音,或许是根本不愿意听这种话中之话,他依旧顺着自己的思路开导毛泽东。
“我过去也没有想通这个道理,”他说,“现在是豁然通达。我们完全不必要去同资产阶级争夺革命领导权,让人家好好去做他们的民主革命吧。等到将来,中国的生产不落后了,工业强大了,我们再来领导社会主义的革命吧。看着浩浩长江,应该是什么都想通的啊!这真是一条好江啊,满江的历史满江的哲学啊!”
“也有白浪滔天山呼海啸之时,仲甫!”
“白浪即便滔天,也是后浪推动前浪!海洋即便啸叫,也是啸声节律有序。润之,我们没有办法超越阶段,即便神仙皇帝,对此也无灵丹妙药。所以,润之,当前的工农运动,尤其是农民运动,千万不要过火,要节制,不然就会不必要地刺激蒋介石,就会危害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不必要,懂吗?”
毛泽东摇摇头说不懂。又一股江风从对岸过来,檐铃一阵乱响。毛泽东在叮咚作响的铃声里说:“长江之水,浩荡东去,大小强弱自如,谁在节制?农民运动,好与不好,都须用事实说话。我想回湖南做一次农民运动的实地考察,考察之后,我自会以事实说话。仲甫,站在高处看长江是一码子事,到江水里游一游,又是一码子事。”
陈独秀问,这话怎么讲?
毛泽东说:“我在水里游泳的时候,一蹬腿,一抬手,就会把身边的浪花推出好远,连连跃过前面三四排波浪,我每一个动作,都会见这种效果。仲甫,这说明什么道理?为什么我劈水了,蹬腿了,水波之秩序就会打破了呢?水,当然有水的逻辑,人,也有人的逻辑,人的逻辑,有时候,就是会制约水的逻辑。”
为毛泽东这番话,陈独秀想了好些时候。举起手,手搭凉棚,极目凝视江水中央的过帆,也仔细看看江边的那些小划子的船桨。他最后对毛泽东说: “看来,我是在江面上看字,你是在江水里写字。”
毛泽东笑笑,说:“是不是既要看字,又要写字,这江河之逻辑就识全了?”
陈独秀说:“下楼吧,下楼吧。江风一大起来,这楼角翘檐之外的铜钟就叮叮当当响。润之,你是没有听到钟声的,我却声声都听到了。这江水,这江风,这江钟,都是同一个声音。你即便听到这声音,也是耳朵听见的。而我,则是用我的心听见的。我每一根血管里的血都与这钟声一个节拍。有些感觉,润之,你是知之不深的。润之啊润之,你我之间,这些日子,总是有芥蒂,一江大水都难冲尽啊!”
登楼归来,毛泽东的忧郁一点也没有散去。陈独秀在会议上的发言,依然固执己见。毛泽东认为,这种固执,既体现了陈独秀的思想状况,也体现了共产国际的指挥因素。是莫斯科的一些蓝眼睛,通过黄鹤楼上的陈独秀,在观察着中国的长江之浪。无论如何,陈独秀的两次革命论的判断,他是不能同意的。“左稚病”的帽子,他拒绝戴上。已经强烈地意识到中国农民在中国革命进程中将扮演举足轻重的历史角色的毛泽东,于1927年的1月4日至2月5日,以国民党中央执委会候补委员的身份,一口气考察了湖南省湘潭、湘乡等五县的农民运动。
毛泽东用一身灰色棉袄,一把油纸雨伞,一双黑面布鞋,外加一双极锐利的眼睛,在凛冽的冬风之中,细细地观察了一回肤色发红中国乡村和中国农民。
毛泽东的那把红纸伞,老远就能见着。
湘潭这几日连续冷雨,然而毛泽东走过的七八个村村乡乡,每寸土地都热得发烫。扁担、木棍、梭标、红色袖章,体现着大革命时期中国土地的最初的觉醒。
韶山地区的农协负责人福顺大叔欢天喜地奔出村口,迎接毛泽东。“快,快,毛先生,请你看戏!”
“什么戏啊?”毛泽东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戏。他这几天看到的都是戏剧性场面。泥腿子成群结队地到土豪家中吃大户,敢于对抗的老财被戴上高高的纸帽子敲锣游乡,活像个白无常。毛泽东认为这不是农民在演戏而是历史在演戏。启幕的时辰到了,历史不能不演这种戏。
“你要是再迟点来,这出大戏就演完了!毛先生啊,韩老爷家里闹翻天了!”
毛泽东笑着跟福顺大叔走。石桥对面的一座黑瓦高墙宅院,就是大土豪韩思贵家宅。门外的旗杆上早已是光秃秃的了,大门两侧惟见两只无所事事的石狮子。
门外冷清,门内却热闹。在毛泽东和福顺大叔还没有进门之前,戏已开演。一个叫铁锁的年轻农民是唱戏的主角。在这些非同寻常的日子里,这一类激动人心的戏一般都在乡村的高墙大院里上演。
蜂涌在这里的农民们高兴得大喊大叫,厅堂卧房到处走闯,毫无顾忌。现在他们赞叹地看着和抚摸着雕梁画栋以及小姐闺房中的精美陈设,大土豪韩思贵夫妇及其子女们则面无人色地畏缩于一角。
铁锁拍打着小姐的精致的牙床,竭力鼓动他的瞎眼姐姐到床上坐坐。他说,来来来,姐姐,你做了半辈子丫头,小姐的牙床上,如今你也坐坐!
瞎眼姑娘双手摸索着软绵绵的枕头和棉被,说:“鸭子绒毛一样哩!”
铁锁推她:“你坐!你坐!”
瞎眼姐姐想坐,忽然想想不对,脸上显出害怕的神色来,她说:“不是我坐得的。”
听得姐姐这么说,铁锁便恼,恼得喊:“如今天地颠倒了,谁家床上不能坐?”
他一蹦就蹦上小姐的牙床,一个歪歪的前滚翻,又一个夸张的后滚翻。翻得男女农民轰轰轰笑。
韩思贵的千金小姐像哭一样说:“爸爸,他脚上有牛屎呀!”
韩思贵急忙按住女儿的嘴,他知道现在绝对不是可以开口指责什么的时候。他甚至挨到铁锁身边,壮起胆子,鞠一躬,殷勤万分地说:“铁锁大哥,小弟还有上好的云烟,大哥若肯赏光,就是小弟的面子了。”
“呸!”铁锁跳下床,“你以为我在你女儿床上打个滚,就是你女婿了?”
韩思贵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陪笑脸说:“小弟哪敢呢?”
“云烟旱烟的,都留着熏你自己的肚肠子去!倒是你这身光鲜衣服,我看中了!”
土豪看看自己的茄紫色的缎面暗花衣服,听不明白:“大哥说什么?”
铁锁说:“革命了,我们农友是上人,你土豪是下人!”
“是,是,我是下人。我韩家不是下人,谁是下人哩!”
“做了上人,得有上人衣!你是下人,该穿下人装!来,脱衣服,我们换着穿!”
众人听了这个新鲜倡议,大为振奋,一起唤:“换衣!换衣!”
土豪的一大帮儿子女儿以及管家,闻此言皆如闻惊雷,一个个都往韩思贵身后躲。
铁锁睁圆大眼说:“到底是换不换?”
韩思贵说:“换!换!怎么不换哩?”
他心里想,损几套衣服,才划算哩。前村后乡的几个人物,所有家产都像切瓜一样切了,几套绸布衣服算个啥呀!所以韩思贵立马对老婆孩子吹胡子说:快脱快脱,磨蹭什么!
铁锁对瞎眼姐姐说:“姐呀,你也换上一身好衣服,今日不光鲜,什么年月光鲜?喂,荷花,你把少奶奶衣服扒下来,给我姐穿上!”
毛泽东就是在农民们闹哄哄换衣服的当儿,翻下石桥,走到韩宅大门口的。
他进门前还顺手摸了摸石狮子。狮子的牙齿又冷又尖。狮子背后的墙上,花花绿绿贴了许多小标语。
“打倒土豪劣绅!”“社会换乾坤,农民做主人!”
还没等毛泽东和福顺大叔跨上门院石阶,打斜里忽然窜出一声热情而小心的招呼。
“嘿嘿,这不是福顺大叔么?”
福顺大叔停步,瞧瞧这位不知从哪能疙瘩里蹦出来的头戴暗绿色瓜皮帽的小乡绅。
小乡绅摸出几块光洋,陪笑说:“福顺大叔,我也想参加你们农会哩,想了三天哩,你们收么?”
福顺大叔瞪眼说:“不收!你也没少干坏事!”
小乡绅委屈了,指着宅门说:“我再怎么个排,也排不上他们那种土豪劣绅。福顺大叔,我这辈子拢共只打过农民一次嘴巴子,也没打出血来,这你是有数的。”
毛泽东在一旁听得咧嘴笑。
小乡绅又说:“福顺大叔,你们农协不会把我打入另册吧?”
“你还想入正册?”福顺大叔瞪眼,“门口撒泡尿,照照自家脸!”他朝小乡绅挥挥手,像挥掸一只绿头苍蝇。
都穿上了亮晃晃的锻子袍服,男女农人们你看我笑,我看你笑,谁都觉得不像谁。而土豪韩思贵及其老婆子女和管家,十余号男女,则一律换上了灰灰黑黑破烂不堪的农人之衣,互相瞅着,也不忍看。
哈哈哈哈,农民们互相打闹着乐。韩思贵在农民的乐子里灰着脸想,天地是颠倒了咧。
毛泽东见着这台农民的大戏也悄悄地乐。他看见破衣烂衫的下面,都是一双双哆哆嗦嗦的绣花裤腿、镶金珠鞋。而在那些闪亮的缎子棉袍下面,则一律是破旧的裤腿、黑褐色的脚梗、露出一团团破棉絮的烂鞋。
毛泽东看见那个叫铁锁的年轻农民倒背起手,学着老爷派头,走几步,问众人:“是不是铁锁老爷?”
众人一齐摇头,说:“不是,不是。”
铁锁问为什么不是,大家说是不像。
铁锁叹一声,说:“其实呀,老哥们,狼有狼皮,虎有虎皮,什么肉配什么皮。我们做羊的,就是披上狼皮也没本事吃羊!”
“是啊,花花绿绿,浑身起鸡皮疙瘩。”众人说。
铁锁于是说:“我们下人,还是披下人的皮吧!下人有什么不好?下人下田,下人下地,下田下地是人间正途,谁人能说他离开田地能活?”
“好!”毛泽东喝采,“这话说得有底气!”
铁锁听得喝采,高兴了,大喝一声:“换回来!”
众人连喊,换回来,换回来,纷纷解衣扣。
韩思贵慌忙摇手,说:“不用换,不用换,我今生能穿铁锁大哥的衣服,是我祖上积有阴德,实乃三生有幸!”
“你有幸,我恶心!”铁锁说,三下五除二就从韩思贵身上扒回了自己的那件补丁破衣。
众人纷纷换回衣服。
“大家听着!”铁锁扎紧自己的灰布破衣,拍拍手,指一指人群中的毛泽东,“刚才这位先生叫好,说我说了一句有底气的话,我这会儿,就想再说一句更有底气的话!”
然后铁锁就说了,说得有板有眼:“天下的衣服,都是认人的。若不是你的,你纽扣儿扣死,也不是你的!天下的土地呢,都是不认人的,没有说那块土地今天姓张,那就年年月月姓张,今天姓赵,那就世世代代姓赵!衣服和土地,长的是不同的眼睛,父老乡亲们,你们听懂我铁锁的话了么?”
大家听不懂。毛泽东听懂了。毛泽东心里称赞,这个铁锁,话又说到锁眼里去了。另一个听懂的是韩思贵,他一张脸刹时惨白得像身后的墙。
铁锁高声说:“我铁锁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我们今天打土豪,进韩家,不图衣服,图土地!”
“对了!”毛泽东啪啪啪鼓掌,“这话又说到点子上了!”
铁锁说话的声音更响:“我们要叫韩思贵把以前霸占去的土地,统统还给我们!”
“还土地!还土地!”众人手臂如林。手这一兴,这出大戏就上了高潮了。
韩思贵双手作揖,嘴唇发白且打哆嗦:“铁,铁锁大哥,你,你没说错吧?”
他知道大祸临头了。
“没错!”铁锁说,“一点没错,就是要你韩思贵交出地契来!”
众人一起喊:“地契!地契!地契!”
铁锁点着韩思贵的鼻子说:“你们尽管做你们的上人,上殿也好,上天也好,我们既是下人,下人就要下个决心,争他一个下田下地的权利!”
韩思贵苦起一张脸:“大哥们,大叔们……”
福顺大叔一把揪住土豪的肩膀,手心里的丝绸感觉如泥鳅一样滑溜:“你说说,今天我们为什么上门?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们上门,一不图你饭吃,二不图你衣穿,就图你韩思贵交出地契,一把火烧了!”
韩思贵差点背过气去。
福顺大叔继续说:“你姓韩的睁眼看看,今天进门来的都是什么人?他赵进德认识不认识?他的一亩半水田,你当年是怎么逼着他画押抵高利贷的?她水珍大嫂认识不?她拢共只有半亩地,你前年是怎么叫人把她丈夫的腿打断的?还有这个铁锁,你今天口口声声叫他大哥,四年前,你是怎么把他爹娘一根绳索捆到乡公所的?他爹娘后来是怎么死的?铁锁他姐姐是怎么哭瞎了眼睛的?”
瞎眼姑娘顿时哇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听上去特别凄凉。铁锁伸手扶住姐姐,眼圈子也红起来。
福顺大叔斩钉截铁说:“不烧地契,天理难容!不分土地,天道不公!”
韩思贵不言不语,兀自就软瘫了下去,慌得几个子女一起喊:“爸爸,爸爸!”
毛泽东分开众人,走到戴黑色绒线帽子的管家身边,说:“你是管家先生吧?”
“是,是。”管家弯腰成虾米。
毛泽东说:“既是管家先生便应当知道今日如何管家了。”
管家听出了这话的份量,急忙说:“是,是,敝人知道钥匙在哪儿,敝人这就去拿地契。”
当日下午,涌出韩家的人们手里都有了土地。
铁锁就是把地契烧在田头的。许多农人围在田埂边看着他怎么向土地磕头。铁锁磕头磕得满额角都是泥,像戏台子上的花脸。铁锁说:“爹,妈,今天烧给你们的这只元宝,是用地契折的。两亩地再不姓韩了,回家了!”
他的瞎眼姐姐在一旁嘤嘤直哭。
福顺大叔一声喊:“铁锁,牛给你牵来了!”
一头褚黑色的水牛,驮着犁,出现在田头。
铁锁接过犁,扶着,喊一声“驾”,便在长满紫色目蓿的不软不硬的土地上犁开了一道口子。
黑色的土地像糕团一样被掰开了。
铁锁把烧剩的“元宝”捧入深沟,说:“爹,你就看看地契吧!”
毛泽东一时兴起,撩起长衫,也下了田。他扶起犁,说:“许久不摸犁了,我也来推一圈。”
铁锁一愣:“先生也会犁田?”
福顺大叔说:“铁锁啊,你别看毛先生是国民党中央侯补执行委员,天大的官儿了,他也是犁田出身啊,他老家就在我们湘潭县的韶山冲呢!”
毛泽东说:“驾!”
田埂上几十个农民笑嘻嘻一齐说:“驾!”
毛泽东推着犁,走了几步,只觉别别扭扭,不对劲。
“吁!”他喊,牛停了。“我也是从小犁田的把式啊,这土地真的不认我毛润之了?”
毛泽东干脆脱下长衫,卷起衣袖,好端端地扶起犁来。
他犁了一圈,徐徐翻起的赭黑色的泥块又厚又直。
毛泽东满意了,喝停了牛,说:“土地,看来还是认我毛润之的。”
田埂上,大家都笑。
毛泽东走上田埂,穿回长衫,问:“这里有多少人参加了农民协会?举个手我看看。”
大约30位男女农民举起了手。
“没参加的呢?”
剩下的8位农民举手,大多是老者。
“准备参加吗?”
8位农民一起说:“今天就参加!”
毛泽东说:“对啊,该参加啊,农协为大家撑腰,分田分地,减租减息,大家为什么不入会呢?连小土豪都想当会员呢!”
“毛先生,”福顺大叔笑着说,“我们发展会员够彻底了,这里除了你毛先生,除了这头牛,都是农民协会会员!”
“你这话有两个不对,”毛泽东说,“第一,我毛润之是农民运动讲习所所长,所长都当得,该不该算得农民协会会员?”
众人一齐说:“算得!算得!”
毛泽东又说:“第二,这头牛,天性勤劳,我看,也该算是农协会员。你看它两只弯角,鲠得很呢,这也像我们会员的脾气。乡亲们,我们就是要用牛,用牛的精神,用牛的毅力,一步一步地,把全中国的土地都犁好!诸位听听,我这话,有没有道理?”
农民们用掌声回答他,田埂上劈劈啪啪声一片。农民们认为这个毛先生说话很有趣,也很在理。尤其是农民们觉得,他们今天分到土地,同这个会犁田的大官的出现有直接的关系。所以他们信任这样的官,以及这样的官所代表的政府。
这样的政府才能叫做革命政府。
反正来说,毛泽东回到武汉之后碾着砚墨想,这样的农民,才是革命政府赖以生存的基石。没有中国的农民,革命就不能出政府。
中国农民们的思想感情以及他们所演的戏,他们的向往以及他们的潜力,都被组织在一篇颇有兴味的文章里。
1927年3月,在汉口英租界辅义里27号的一幢二层楼房里,这篇有趣的文章正在灯下被瞿秋白细细看着。看着看着,这位新任中共中央宣传部长就发笑,笑声震得带纸罩的白炽灯都微微摇晃起来。这篇文章叫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毛泽东在文章中以大锣大鼓为农民运动叫好,他说湖南农民运动好得很,他的论点是直接针对某些人所作出的“糟得很”和“痞子运动”的结论的。
妻子杨之华在洗脚,问:“真的这么好笑?”
“太生动了!”坐在床头的瞿秋白拍拍棉被,“毛润之这个人,真可谓是中国农民运动的王!他调查得很深入呀!他看见土豪劣绅家里那些小姐、少奶奶的牙床,农民也可以踏上去打滚。”
杨之华擦脚,笑。
“大土豪和小土豪的态度,也是全然不一样。润之举了两个例子:大土豪,逃到长沙避乱,到处攻击农民运动,说:那些一字不识的黑脚杆子,翻开脚板皮有牛屎臭,也当了区农民协会的委员长,弄得乡里不安宁!而小劣绅呢,还没有到逃的地步,依旧留在乡里,但是日夜提心吊胆,怕打入另册,所以,愿意出十块钱要求参加农民协会。”
“准确极了!”杨之华说。
“妇女也解放了!她们原先是不得进祠堂的,如今也成群结队地拥入祠堂,一屁股坐下,坐下便吃酒席,族长老爷没法子,也只好听便。”
“秋白,毛润之写的,不是湖南农民。”
丈夫一愣,不知道妻子这话什么意思。
杨之华说:“是我们浙江农民。”
“不对,润之并没有去浙江农村考察。”
“你是知道的,我在萧山衙前教过书,我了解浙江农村。毛润之写的,就是我们那里的情况。”
“你的意思是说,毛润之写的农民,不光是湖南五个县的农民,而是全中国的农民,他那支笔,把中国的农村和中国的农民,全都画了像了!”
“我觉得在我们党的领导人里面,还没有一个能像毛润之这样,真正懂得中国农民的。”
“是啊,这不容易。”瞿秋白感叹说,“我一定要为润之的考察报告写个序言。我要呼吁中国的革命者,个个都来读一读毛泽东的这本书!”
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在一帮军官的簇拥下,缓步登上江南初春的山坡。这里是安徽战区。在相隔两个山头的地方,隐约响着零星的枪炮声。
蒋介石踩着野花和露水,边走边说:“毛泽东写的文章,我是没有功夫去读的。毛泽东说中国乡村里没有痞子,那是毛泽东瞎了眼。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毛泽东这个人,本人就是痞子。痞子的眼里,是不会有痞子的。他是湖南哪里人啊?”
随从中有人说:“听说是湘潭。”
蒋介石又走,黑靴子上沾满草茎和花瓣:“痞子,就是痞子。中国的革命,假如都依靠痞子去做,将来的社会,一定是个痞子社会。他毛某人可以做痞子的头。我蒋某人,就是杀了头也是不愿意做痞子的。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他毛某人,可以在湖南乡下打他的旗子,我蒋某人呢,就是要中国最大的城市里去打我的旗子!”
山顶是一片稀稀拉拉的马尾松。蒋介石接过副官递上的望远镜,了望云遮雾罩的东方。
副官打开文件夹报告:“陈独秀和周恩来,已经在上海策动第三次工人武装起义。今日中午十二点整举事,各奉军据点都受到工人攻击。中共此举,是为配合我北伐军解放上海。”
蒋介石放下望远镜:“这分明又是痞子举动了。”
副官听不懂总司令的话。
蒋介石说:“陈独秀比毛泽东还要痞子!毛泽东在湖南给地主戴高帽子,脸上是不笑的。陈独秀今日在上海给我戴高帽子,脸上还要装笑。配合?他哪里是配合?他是赶在我进上海之前,先把上海抢到手!”
看副官的表情,还是没有听得最明白。
蒋介石说:“上海是个袋子,钱袋子。哪个抢到了上海,哪个就是抢到了中国。”
“听明白了。”
“东路军白崇禧已到哪里?”
“龙华。上海南郊。”
“传我命令,东路军立即停止进攻。”
3月21日下午2时,身穿蓝工装头戴鸭舌帽的一个年轻共产党员奔入上海龙华北伐东路军前沿指挥所,他气喘如牛,满脸黑烟和血污。
陈云摇晃着一位北伐军官的双手,像是握上了救星。
“我奉上海总工会命令,前来接洽求助!”这位上海商务印书馆的工会委员长喘着气说,“上海北站的奉鲁联军很顽强,我们轮番冲击好几次了,久攻不克!我们盼望北伐军老大哥赶快出兵上海,不远了,就是前头!”
军官低头看军事地图:“我们知道,不远。”
“求你们赶快出兵!我们机关枪太少!你们一到,敌人就顶不住了!”
“我们白总指挥已经说了,我们在龙华待命!”
“你们白总指挥不会这样说的!我们工人现在在流血啊!”
军官的英俊的脸上露出微笑,摊摊手:“我们白总指挥就是这样说的!他也只能这样说,因为他是奉命这样说的!哟,你是怎么过来的?你很悬啊,兄弟,你帽沿上有三个弹洞!”
工人武装起义总指挥部就设在上海商务印出馆俱乐部内,战斗打响之后,这里的人都如同长了翅膀似地飞进飞出,里里外外一片紧张气氛。
周恩来蹲在窗边打电话。窗外,枪声如炒豆般爆响。
他是接着了陈云的电话。某个意思,陈云讲了三遍,他终于听明白了。他心里是恼火的,嗓门也明显地沙哑:“你不要掉眼泪,陈云同志!白崇禧不打,我们打!我们可以不依靠北伐军拿下北站!你告诉他们:上海工人,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消灭军阀残余部队!”
他搁下电话就冲出了指挥所。
就在周恩来日夜沐浴着上海滩的硝烟之时,他的妻子却在广州整日闻着医院里的那股安静的药水味儿。
医院是德国人开的,是德国教会所属妇产院,位于广州长寿西路,一应设施尚属齐全,然而也有叫人担心的地方,那就是那个姓王的主治医生总是对邓颖超的那个特大的肚子皱眉头。4月4日,临盆那一天,产房气氛骤然紧张,胎头果然久久未下,王大夫额上的汗珠却一直在滚滚而落。
汗水流得最多的邓颖超。她的脸苍白如身上的薄被单。她疼痛,但始终紧咬嘴唇,她不想发出呻吟,哪怕一丁点。母亲杨振德被破例地叫进了产房陪伴女儿。杨振德自离津赴粤与女儿团聚之后,心中最大的惦念就是女儿腹中的那团骨肉。现在她的心也紧张得缩成了一团,她把自己的日渐粗糙的脸面紧贴在女儿的滑腻腻的额头上,她感受到两张脸都在打颤。
她说:“小超,叫吧,别忍,叫唤出来,好受一点。”
“妈,再给我念念报纸。”女儿只是这样要求,声音无力。
“哪一段?”
“还是那一段。”
于是杨振德再念一遍:“暴动之上海工人,历经30小时激战,歼灭奉鲁联军官兵三千余名、警察两千余名,缴枪四千余支,占领了上海全部华界地区。据上海共产党方面陈独秀、周恩来、赵世炎称,上海已经召开市民代表会议,民主选举出上海特别市临时市政府,由各界人士19名组成。”
邓颖超说:“妈妈。”
“什么,小超?”母亲放下报纸。
“我会给恩来生个儿子的。”
母亲点头。
“生女儿,他也喜欢。他说过。”女儿又这么说。
母亲点点头。
王大夫忽然说:“用力!再用力!”他说完话之后,产房里就只有器械的声音。
再后来,就是邓颖超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喊:“妈!生出来了!”
生出来的是一个死胎。灰头灰的王大夫在值班室对杨振德悄声说:“很对不起,胎儿太大,只能动用产钳。由于婴儿头颅钳伤,产下就夭折了。”
杨振德盯着大夫的那双从手臂剥下来的浸满了血的胶皮手套,没有说一句话。最后来,她请求大夫帮她一齐疏通女儿的思想。她告诉大夫,孕妇是周恩来的夫人。王大夫说,周夫人一进医院,他就知道了,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眶先红了起来。王大夫在坐到邓颖超床边之前,就先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他对眼神发滞的邓颖超说:“周夫人,你年轻,才二十二,以后一定还会有孩子。对今天的分娩,我很抱歉,但是你无论如何不要太伤心,这样的情况在我们医院是常有的事。”
邓颖超脸上慢慢有了活气。她看着大夫,又看看妈妈,甚至还笑了一下。她知道大家心里都一样难过。她说,妈,你再帮我擦一把脸。擦过脸之后,她对大夫说,“我不怪你,王医生,真的是我自己不好,我过份保胎,把胎儿弄大了。我只问你一句话,是男的,还是女的?”
王大夫说是个公子。
“我想看看他。”邓颖超说。
“别看了吧?”
“小超,别看了,”母亲也急了,她知道死胎儿的刺激性。“小超,还是抬回病房休息吧?”
但是女儿说:“我想看看他。”她的声音没有加重,但是平静里透出极大的固执。
主治医生只好吩咐护士端过产盆来。产盆是白色的,里面静静蜷卧着嫩红皮肤的婴儿。邓颖超注视良久,然后从枕下吃力地取出一块自己的手绢,轻轻复盖于产盆之上。
“妈妈对不起你。”她喃声说,“你爸爸在打仗,也顾不上你。这是你爸爸从法国带回来的一块手绢,就当了你的被子吧。”
杨振德紧紧捂住自己的泪眼,她根本不敢看。她只听见女儿平静地说:“再见,我的宝贝儿子。”
这一天的傍晚时分,周恩来的小汽车驶过上海北四川路。他推进安慎坊那幢房子的时候,面如堆铅。陈独秀在洗脸,扭头望望,说:“你也洗把脸吧,恩来?你的脸像昨天一样黑,肯定没有好消息。”
“有两个孩子死了!”
两个孩子?陈独秀绞着手巾,双眉皱起来。
“一个孩子是我儿子。我刚才得到消息,我妻子在广州分娩,婴儿夭折了。”
“果然不是好消息。”陈独秀挂回毛巾,“对此问题,应对措施有二。第一,叫你女人多吃点鸡蛋红糖。第二,叫你女人再生。只要女人在,就不怕没孩子!还有个什么孩子死了?”
“第二个死的孩子,就是我们的上海临时政府!这个政府是上海工人的儿子,是上海各界民众的儿子!刚生下来,蒋介石就下命令说暂缓办公!蒋介石企图把我们的孩子掐死在摇篮里,这种狼子野心,独秀同志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周恩来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是气愤的。陈独秀也听得出来,这种气愤之情,有相当一些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欣赏周恩来的冲闯之志和务实之态,但不欣赏他的莽撞和不妥协。他知道周恩来对自己不满,这是水手对舵手的不满,海洋上经常发生的事,不足为怪。所以陈独秀在踱了一圈之后,这样说:“汪精卫已经从国外回到上海,他应该是代表整个国民党的,我同他会见了,他的态度还是诚恳的。”
“汪精卫的态度不是关键,眼下要害是蒋介石!蒋介石把薛岳的师调开,把刘峙的师调来闸北,不就是想向工人纠察队动刀子吗?独秀同志,我原先也对蒋介石抱有一定的希望。蒋介石进上海之后,我还动员黄埔同学联欢会来欢迎他,使他不敢再说反革命之言。我还建议过你,派人去南京联络右路军总指挥,争取他革命,再派人去安徽联络左路军总指挥李宗仁,努力使之保持中立,这样,就能迫使蒋介石不敢轻易举刀子。但是现在看来,蒋介石有恃无恐,他的顾虑并没有我们想像的多。他代表的是中国大资产阶级的利益,这种代表性,我看,已经像秃子头上爬虱子,看得清清楚楚了。我总记得他去年策动中山舰事件的可怕情形,一个晚上,说干就干了。他扣扳机是毫不犹豫的。独秀同志,我希望我们全党都保持高度警觉,现在上海滩火药味都已经很浓了,你哪怕紧闭门窗这股味儿也能钻进房间里来了。我们一定要作最坏的打算,紧急制订应急计划,我们再不能对蒋介石抱有任何希望了!”
“多虑了,恩来!”陈独秀觉得现在应该制止他了,年轻人过于激动就是暴躁,七分暴躁必坏事十分。“是不是你儿子死了,你特别容易冲动?”
周恩来愣呆了,久无言语。
陈独秀走到窗前。
夕阳很红,一只熟透的苹果。熟透的苹果挂在天上迟迟掉不下来。掉不下来也不能性急。所以陈独秀盯视着夕阳说: “不要冲动,不要冲动。武汉方面处处对抗蒋介石,视友为敌,军事上不予配合,这个政策,完全是不对的。而我们上海方面呢,工人纠察队有些话也是说过头的。对这些,蒋介石难免都不高兴。我曾经说过,蒋介石这块石头,还是能砸帝国主义的,还是能砸封建军阀的,他现在还不至于成为中国大革命的绊脚石。现在,我仍旧坚持这个观点。恩来,你不要冲动,你务必要记住我的这个判断!”
陈独秀在夕阳里一脸红光,显得强硬而自信。
“独秀同志,”周恩来走到他身后,尽量保持耐心,“在中国的千百条成语中,有一句成语,我始终以为是最可怕最无奈,也是最血淋淋的,那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说到成语,陈独秀笑了。他轻蔑地挥挥手,对周恩来说:“至于成语,我比你懂二十倍。我也说一个最可笑最无奈,也是最没有意思的一条成语,那就是:疑人偷斧。”
话说到这种程度,周恩来只好不开口了。他只觉得心里有点堵,就像此刻窗外的西隧之日,沉夹在西面的高高的楼屋之间,渐渐失了圆形之状。
周恩来见着这残破之殷红,忽然又想到,小超的血不知流得多不多。
就在陈独秀与刚从法兰西回上海的汪精卫亲切会商的第二天,蒋介石登上了泊于上海黄埔江中的一艘铁甲小艇。小艇的后甲板上摆了一圈靠背藤椅,茶几上有瓜果。重要的会见安排在水上,有助于避人耳目。他今天的重要客人是上海滩极为有名的帮会老大,一个是黄金荣,一个是杜月笙。蒋介石想请他们演一出前台戏。
黄金荣其实也很乐意演这样的戏。他上艇之前,就已经猜度到了这位北伐军总司令的用心。蒋介石曾经给他递过帖子,他对这个已经飞黄腾达的前弟子,应当说一直是了然于心的。蒋介石进入上海之后不久,便指使召开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常委会,通过了吴稚辉提出的《纠察共产党谋叛党国案》,决意公开反共。紧急着又发布命令,解散上海工人纠案队,收缴工人枪枝。这几着棋,都曾使黄金荣拍案叫绝,连连称赞这位前弟子的果敢。因此他在落座之后,便立即开腔,说蒋介石的好话: “蒋总司令下令缴枪,这真正是釜底抽薪,绝妙之着!”
“只怕是,”头发梳得滑溜溜的杜月笙说,“人家不肯就范。”
蒋介石笑了,他请两位不必多虑,他说:“我已经准备了第二道命令了,来人,取旗!”
副官应声而来,将手中的一面红色缎面锦旗抖开。
锦旗是以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的名义,赠给上海市总工会、上海工人纠察队的,上书四字:“共同奋斗”。黄金荣读了一遍,明白了,杜月笙读了一遍,也明白了。
蒋介石继续笑眯眯说:“中正过去是黄先生之学生,现在,当上了总司令。既当上司令,便要司令。所司之令,无外乎两种,一种是板着面孔的命令,一种是笑眯眯的命令。这面锦旗,就是笑眯眯的命令。”
黄金荣说:“笑眯眯的命令,有的辰光,就是比板着面孔的命令管用。你来硬的,他硬顶,你来软的,他的骨头就酥了。其实玩女人也是这种玩法。”
蒋介石说:“这就是黄先生当年的赐教。”
黄金荣起身拱手:“不敢当,不敢当!过去我当过你的先生,但那是过去,过时了,你的门生帖子,我还是要叫虞洽卿找出来还给你的。”
蒋介石说:“帖子,不用还我了。历史总是历史先生总是先生嘛!来人,今天就把这面旗给工人送过去,让陈独秀周恩来他们高兴高兴。”
杜月笙文质彬彬地建议:“送旗之时,提请总司令派个军乐队去,吹吹打打。”
“杜先生高见!”蒋介石很重视这个建议,“就派军乐队去!吹吹打打是一门学问,要打必先吹,吹后才能打。凡事一吹一打,胜算便有八九。”
副官应一声是,收了旗,急急走了。
蒋介石的脸突然一拉,严厉地说:“若是他们不识抬举,不肯缴枪,那就强行收交!民国十三年两党合作,共产党徒像孙猴子一样钻进了国民党这个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他们无时不刻闹得我们肚子痛。他们借合作之名趁势发展组织,滋事生非!他们一进工厂,工人就罢工。他们一到乡村,农民就变痞子。北伐军到了武汉,我们国民党中央的许多同志就受了他们的分化,把武汉跟南昌对立起来,情况之危急,令人寝食难安!”
江心有大货轮走过,船笛震得耳膜嗡嗡响。接着,硕长的波浪便像一把大扇子似的扫过来,直叫铁甲艇上下颠簸一阵子。
“所以,”蒋介石在颠颠簸簸之中说,“我现在如果不立志清党,不把共产党赶走,不把中央迁到南京,建都南京,国民党就要被共产党篡夺!国民革命就要毁于一旦!我蒋中正别的本事没有,护党救国的志向还是有的!”
杜月笙毕恭毕敬说:“总司令中流邸柱,可敬可佩!总司令只管吩咐,要我们做什么!”
黄金荣插话说:“敝人已经明白蒋总司令要我们做什么了。”
蒋介石闻言,看定了这位先前的先生。蒋介石忽然觉得,自己与黄先生总是心气相通。他听见黄金荣等进一步解释说: “打仗,要有中军,也要有先锋。缴上海工人的枪,我们青帮弟兄愿为先锋,北伐军只管做中军!”
一语破的!蒋介石除下军帽,点点光头,赞叹说:“先生毕竟是先生!先生之智,总教学生佩服。今日,我邀两位来,就是商议这个事情的。”
黄金荣伸手入怀,取下身上的一块金表,双手捧上:“此表并不高档,只因它救过我一命,为我挡过一把尖刀,所以我一直带在身边,以为吉祥之物。值此国民革命危急之时,金荣愿将这块表赠送蒋总司令,让这块表见证,蒋总司令一定能安度艰难,领导革命成功!”
蒋介石站起,接过表,凝视片刻。表面上有一排精巧的罗马字母。
“蒙先生相赠,”蒋介石说,“这块吉祥之表,现在就是我的了?”
黄金荣说:“只要蒋总司令不嫌弃。”
蒋介石突然扬手,砰地一声,把表重重啪在茶几上。
所有的目光都为之一惊。黄金荣按住胸口,胸内砰砰急跳,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蒋介石剑眉扬起,大声说:“既为吉祥之物,历史见证之表,中正就让这块表停在今天,停在此刻!中正要让这个时间作证:中国,已经没有共产党了!”
黄金荣嘘出一口气,知道自己在昔日的学生面前并非做错什么。他伸出手,取起表,一看:“果然停了!”
随后他站了起来,高高举起表。说: “从这块表上,我已经看见蒋总司令的伟大决心了!就让黄浦江作证,蒋总司令马到成功!”
手一扬,金表划了个弧线,落入金光闪闪的江水。
扑通,一朵小小的水花溅起。
金表在水中悠然下沉。
江水越来越浑浊,金表发出的光彩渐渐模糊。这是一块死表,或者说是块坚硬的石头。机芯摔凝固之后,历史的时刻便锁定了。
这是一块蒋介石。
这块石头下沉得很慢,于1927年4月12日才沉到江底。在接触江底的一刹那间,枪声像雨点一样洒遍了上海滩和黄埔江。上海总工会委员长汪寿华是赴青帮头头之邀而被装入麻袋沉黄浦江的。这只江底的麻袋就睡在那只死亡的金表旁边。相距不过半尺,只是两者都已没有生气了。
蒋介石以青邦为先锋,军队作主力,公开发动的四一二反革命改变,刀锋极为凌厉。
三天里,共产党人被捕五百多人,失踪五千多人,上海一片白色恐怖。轰轰烈烈的中国大革命运动在1927年暮春遭到了严重挫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