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英雄故事余韵悠长

在大清朝内外多事,风雨飘摇之时,贡布郎加于公元1849年起事。逐步控制瞻对全境,又相继外侵相邻各土司地面,其间琦善组织汉、土兵进剿又无功而返,更助长了他的野心,官军退去后,更是放开手脚,大肆进攻,先后侵占和攻打掳掠霍尔五土司、德格、里塘、崇喜、明正等十三家土司,和当时青海西宁及西藏所属的数十个游牧部落,其势力“迤东至打箭炉地界,南至西藏察木多,北至理番厅,西至西宁所属二十五族,横亘万余里,无不遭其荼毒。同治元年,又复围攻里塘,扰害川藏大道,阻塞茶路,各土司及康巴西藏一带,动荡不宁”。

最后,野心勃发,宣称要做“汉、藏、蒙古人的王”,终至覆亡。

其失败的原因,除了中央政府和西藏政府的合力进攻,重要的还是民心向背。我所以对有清一代瞻对的地方史产生兴趣,是因为察觉到这部地方史正是整个川属藏族地区,几百上千年历史的一个缩影,一个典型样本。

川属各土司地盘不大,人口稀少,平时没有常备兵力。

没有战事时,人们都在家农牧,或为土司头人无条件驱使,应付各种差役。一有战端,凡十八岁到六十岁的男子都在应征之列。以村寨为单位编伍,各村寨头人充任领兵官。遇到激烈战事,又从一般兵丁中挑选年轻力壮、勇猛强悍者编为先锋队,在战斗中冲锋陷阵。先锋队兵丁被称为“打生”,意为可以吃老虎的兵。获得这一称号的人,有战功后被提拔为军官和头人。除当喇嘛出家,这是土司社会中下层百姓进入权贵阶级的仅有通道。

土司武装的训练并无一定之规,瞻对的土兵训练项目有摔跤、赛跑、赛马、打靶、拔河、爬树、拼刺、射箭、刀劈草人等。

作战所用的武器,每户人家都要自备。在贡布郎加时代,瞻对地面家有男丁者,富裕户自备火枪一支,好马一匹,长刀一把,火药一百瓶,铅弹一百个;一般户自备长刀一把,长矛一支,马一匹。贫困户自备斧头一把,俄多——用牛毛绳编成的投石器一具。此外,几户人家要共造云梯一架,作为攻克寨楼之器。出征时,还要每人自备一月口粮。

军纪也简单,主要是以下四条:不准投降,特别是“打生”,如有投降行为,除本人处死,没收其乘马、枪弹,家属也要受到处罚;不许失马掉枪;不许私藏缴获和抢劫所得财物;不许遗弃阵亡尸体及轻重伤员。

不许私藏缴获和抢劫所得一条,在瞻对武装中,从未执行。甚至,贡布郎加为了提高土兵作战的积极性,明确宣布抢劫所得都可以为个人所有,不必上缴。以致造成瞻对兵马出征,便四出掳掠,以致其新征服的地面百姓不安于室,四出逃亡。

更重要的是,每当新征服了地方,统治方式也只是老方法的简单复制,征服此地立下战功者即为当地头人,依然向百姓收税纳贡,派支差役,其势正盛时,能维持表面的安定,但一有风吹草动,当地百姓与头人便起而反抗。

受把一部中国史改造为农民起义史的学风影响,一段时间里,一些学人也将贡布郎加指认为藏族农民起义的领袖,追踪这段史实时,我感到这也过于一厢情愿了。

在贡布郎加被烧毁的旧址,有这样的传说,官寨被烧毁前,已经积累了大量财物,光是其中储藏的酥油数量就超过一般人的想象。人们传说,官寨被烧毁后,那些融化的酥油从山坡上漫流下去,经过上百米的河岸,一直流入雅砻江水之中。

与这种用今天的意识形态解读历史大异其趣的是,当地民间,今天更盛行的却是以宗教的宿命论来解释贡布郎加的败亡。藏文文书《瞻对·娘绒史》在结尾如此感叹:

“贡布郎加及他所拥有的名誉、地位、权力和财宝等等,得而复失,仅几个月就应验了因果报应和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是讲人的宿命。

因果报应指他失败最大的原因,是不敬佛法。

新龙人说贡布郎加一生只信奉一个叫作白玛邓登的隐修密法的僧人。我去了高僧白玛邓登当年的隐修地,新龙县城西南方雄龙西乡境内的扎尕神山。这座神山的峰顶,是寸草不生的赤裸裸的陡峭悬崖。崖下洞窟向来被视为修练密法的圣地。这座高峻陡峭山峰的悬崖上,有两处遗迹,在当地传说中,和贡布郎加与白玛邓登有关。

人们说,这里就是白玛邓登尊者让狂妄的贡布郎加对自己生出敬信之心的地方。

贡布郎加在这里遇到正在山洞中隐修的白玛邓登,他说,都说你有许多神通,但我不相信,因为我遇到那么多僧人喇嘛声称自己有种种神通,我要他们显示给我看,他们都不敢。

白玛邓登镇定自若,问他要看什么样的神通。

贡布郎加抬头看看直刺蓝天的悬崖,把登山时用为拐杖的木棍交到白玛邓登手上:真有本事,把这棍子给我插到崖顶之上吧。

白玛邓登接过木棍,腾身而上,越爬越高,看得抬头仰望的贡布郎加头晕目眩,呼唤白玛邓登赶紧下来。

这时白玛邓登刚刚攀到悬崖的半中央,隔峰顶还有一段距离。听到呼喊,便把那木棍插入石缝之中,化身为一只猛虎,从半空中一跃而下。今天,这山峰下的岩石上,还有几个形如虎掌的印迹,传说就是白玛邓登化为老虎跃下石壁时留在岩石上的。山崖上的石缝中也真斜插着一根木棍,人们相信那就是贡布郎加的拐杖。

在那面悬崖下,我用相机的长焦镜头仔细搜寻,果然看见那根传说中的木棍,上面还系着彩色的经幡。

传说白玛邓登又从老虎化身为人,使得贡布郎加当即便拜伏在地。白玛邓登对他说,看来你最终难成大事。贡布郎加询问缘故。白玛邓登告诉他,要是你不一惊一乍,让我把木棍子带上峰顶,你的事业就会成功。而现在这种情形,说明你的事业会中途败亡。

听到这个故事,我并不吃惊。这是在藏区常常遇到的情形。

不几天,我找到一本已译为汉语正式出版的《白玛邓登尊者传》。书中第十六章《调伏土司》,将此传说作为信史记载:

“大土司贡布郎加被部落头领和奴仆们簇拥着,来到雄龙西神山朝拜。这位腆胸叠肚的大土司站在一块石板上,向四处张望着。忽然,他骄横傲慢的目光发现了凝神静坐的尊者。贡布郎加捋着胡须向身边的人问道:‘听说在这座神山上,有一位懂得法术的瑜伽行者,是不是坐在远处那个人?’

“有个小头目俯身凑了过来:‘土司老爷,他正是远近闻名的大修行者白玛邓登尊者。’

“贡布郎加听罢,带着众人向尊者修行的地方走去。

“这时,尊者已经发现来到自己面前的人群。贡布郎加抬起头,喘着粗气对尊者说:‘人家都说你是个出了名的大修行者,而且还懂得法术。我倒觉得别人替你吹牛吹得太过火了。今天我想亲眼见识一下,什么叫作神通变化。如果你不能让事实证明那些草包们所说的谎言,那你就是徒有虚名的成就者,而且我们以后再也不相信修行者会有什么成就和神通。’”

书中说:“为了让傲慢骄横的土司放弃邪见,也让他们明白万物是法性中显现的幻象,尊者在镜子般光滑的峭壁上,如履平地走了二十五臂丈(长度单位,相当于四十三米)远。

“贡布郎加和周围的人被眼前发生的奇迹惊得目瞪口呆,一个个像木雕一样站着发愣。这时,贡布郎加仰面对尊者喊道:‘太吓人了,求您快点下来吧!’尊者将一条白色的哈达和一尊铜质佛像放在岩石上,走回原处。他对贡布郎加说:‘土司啊,由于你刚才叫我下来的缘起,将来在你事业达到顶峰的时候,会遭遇突然的失败。’

“由于贡布郎加对尊者产生邪念并说了一些恶语,霎时间,空中堆起了厚厚的乌云,贡布郎加面前的平地上顿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霹雳声。从呆滞中惊醒的贡布郎加惊慌失措地匍匐在尊者脚下:‘大慈大悲的圣者,在我离开神山以前,您可千万不能让雷声继续下去啊!我从小到大最害怕的莫过于该死的雷声啊!’

“尊者对情、器世间已达到了随心所欲控制的境界。他将半空中盘云绕雾、飞腾闪烁的小龙伸手抱在怀里。贡布郎加等人眼睁睁地看到尊者怀中的小龙,银色的鳞片亮光闪闪,明珠般的双眼令人胆寒……贡布郎加结结巴巴地仰面对尊者说:‘尊者,您是我这一辈子应当五体投地的圣人,名副其实的大成就者。’”

说明一下,土司是由朝廷册封的,贡布郎加起事的时候不是土司。我们该记得,琦善后来要封他,但他没有接受。

是的,在藏区,现实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神异的世界。

无论在今天的新龙,还是在藏区的其他地方,一个人常会感到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

一个世界是那些县城、乡镇,人们说着与北京一样的话语,贯彻着自上而下的种种指令。人们住上了楼房,看着电视,谈论着种种世俗的话题,焦虑着种种世俗的焦虑。那些天,我所住的新龙县城布鲁曼酒店,县里各级各部门干部,正忙于应对上级派来的检查组、项目验收组。其中一个验收组要验收的是这些年藏区各级政府花了大气力正在实施的“牧民定居计划”。我遇到的县里领导很高兴,说验收组为新龙县的这一项目打了九十多的高分。

在新龙,人们还在兴奋地传说,从新龙通往甘孜和理塘的公路改造工程,即将开工,届时,公路等级将再次提高,从新龙往甘孜、理塘、康定和成都,所用时间将再次缩短。

在贡布郎加的官寨遗址旁,是一座新修的小学校,校舍宽敞整洁,一面国旗在蓝天下飘扬。学校旁边是新修的乡政府,一楼一底的建筑办公加住宿,比起旁边的小学来,稍嫌局促。但乡里干部们都很满意,说学校应该好过政府。

新龙地面,传统的碉楼式建筑,往往是黄泥筑成平顶。这些年,普遍加盖了斜坡形的屋顶。这些屋顶颜色各异,却都非常鲜艳夺目。听当地朋友说,有领导把这叫作屋顶革命。

如果革命是指种种新的变化,那我更期待人心内部的革命。

新龙的另一个世界是广阔的乡野,人们的精神世界似乎依然停留在古老的时代。到处都有寺院,好多寺院都在大兴土木,人们仍然在传说种种神奇之极的故事。关于高僧的法力,关于因果报应,关于人的宿命。

我去往新龙,人还在半道,还未进入新龙县境,就听人们说扎尕神山又出了神迹。

传说扎尕山神属龙,今年是龙年,所以,今年去绕行扎尕神山比平常转山有十二倍的功德。更神奇的是,人们都传说神山的悬崖上出现了两头雪狮。青藏高原上没有狮子这种动物,藏人崇奉的这种动物其实源于印度的佛教经典。但这种本土没有的动物,却在海拔四千米的悬崖上神秘出现了,而且,传言者都不怀疑,都言之凿凿。我在那赤裸的岩石山峰下待了两三个小时,反复观察,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但人们仍然说,雪狮就是出现了,就在那悬崖之上。

关于雪山狮子这样的杜撰或宗教狂想,在西藏被斥为“疯僧”而身陷囹圄的更敦群培大师早有辩驳。他在论《喜马拉雅山》一文中说,“所谓雪域并非仅指雪山”,“再看看印度以雪域为题材的诗歌,很多都是描写雪域境内的森林、鲜花盛开的草原和牦牛的。所以说,被雪域的名称所迷惑,认为雪域山区一切均生存于冰雪之中的观点,与认为萨迦的一切均生存于灰色泥土当中的观点别无二致”,“所谓‘雪山狮子’的名称的由来亦与此同一道理”。“通常,幼稚者因喜听奇闻,对任何缺少虚构夸饰的直陈表现冷漠。听到雪狮这一名称,本应如上所述,知晓雪狮与雪域大象一样生存于雪域林莽当中,但却被说成‘鬃毛碧云绿、全身雪白的狮子栖息在洁白晶莹的雪山之上’。正如榜岗大译师所指出的那样,这一说法纯属藏人所臆造”。我想补充两点:一、这个臆造肯定不是出于全体藏人,臆造而传播者,是那些食印度经典不化的喇嘛;二、大师所说“雪域林莽”也不在西藏本土内部,而是指喜马拉雅山脉南坡那些倾斜向印度的热带亚热带森林。可惜,这样道出真相的拳拳之言,还未被今天的人所记取,尤其没有被受过比大师更现代教育的族人所记取。

我以为,观察宗教的存在方式与影响力,就可以知道这个社会正不正常。

藏区社会不正常,寺院太多,僧人太多,宗教影响力太过强大。

内地社会也不正常,寺院都开发成旅游景点,俗人去庙里上香祈求,都只为满足现实中一些过于实在的愿望。官员和商人面对僧人神佛,内心的企求更是不可告人。

关于宗教生活的最新现实,是那些心中不安的官员商人不去庙里,而有僧人们上门服务。如今好多藏区僧人远走官员富商密集的京城与东南沿海,广纳信徒,传说一个这样的信徒一次布施都是几十万上百万。我在新龙,去一个待开发的风景区,本是去看看风景,看看那里的良好生态,看到的却是寺庙正在大兴土木。不只是雄伟的大殿和护法神殿等主体建筑,还有若干僧舍,都修得如别墅一般。可惜在那么漂亮的地方,随意破土动工,漂亮的房子却把漂亮的风景给破坏了。中午,我们在草地上坐下来,吃携带的干粮,几张饼,一些熟牛肉,几个苹果。我奇怪那么多宗教建筑却看不见几个僧人,替我做向导的新龙本地人士说,他们都很忙,都在内地作法化缘,不然哪有这么多钱盖这么多漂亮的房子。饭后,那位当地朋友又笑说,先是有名的活佛高僧出去化缘,现在,什么学问没有的人穿上袈裟就敢出去云游,而且,都赚了大钱回来。他还对我说,你走的地方多,见的汉族人也多,他们笑我们信教是愚昧,可是他们连真假喇嘛都分不清楚,就给那么多钱,不是比我们这些人还愚昧吗?

我回答不上来这样的问题。或者,不用我回答,人家心里也自有答案。

所以,我还是回来,继续讲述我所知悉的瞻对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