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宋词韵味 二、词的境界

王国维说:词以境界为最上。

还说: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此言不虚,王禹偁的《点绛唇》便是如此。这首词写的是江南的雨景,而且很可能是秋雨。秋雨可是不少诗人描绘过的,王维的名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就是。

但,唐诗往往一句一景,比如: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宋词却往往一首或一阕一景,这就比一句一景更加丰满也更加细腻。事实上王禹偁这首词开篇就出手不凡,那“雨恨云愁”四个字堪称扣人心弦。的确,江南的秋雨总是让人惆怅。尤其是大雁南飞的深秋季节,风雨之后往往遍地落叶和泥泞,之前则一片暗淡和惨烈:层层堆积的云块仿佛浓缩忧愁,急促落下的雨箭分明恨意难消。此情此景,用李清照的话说正可谓: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然而江南又毕竟是江南。愁云恨雨之下,水村渔市依然炊烟袅袅。尽管只是一缕缕孤零零又细又小,这些人间烟火却表现出浓浓的人情味。再看结伴而行的雁行,那坚忍不拔的展翅高飞,岂非刺破浓云密雨的一道闪电?

于是诗人的感慨脱口而出:

平生事,此时凝睇,
谁会凭栏意!

这里面,分明有一层薄薄的孤冷、伤感和忧郁。

孤冷、伤感和忧郁的情调早就有了。被安史之乱的愁云恨雨洗刷之后,中晚唐已是另一番气象。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这首名作,道尽了那个时代文学艺术对历史变迁真实而敏感的体验。

没错,这里说的“只是”有“正是”的意思。因此这句诗的准确解释是:那灿烂辉煌把大地照耀得如同黄金世界般的夕阳,正是黄昏时刻才能感受到的令人陶醉的美。

大唐,即便在走向衰亡之时也是金灿灿的。

但,夕阳毕竟是夕阳,黄昏也毕竟是黄昏。实际上安史之乱四年前,大将高仙芝在怛罗斯败于黑衣大食,也就是阿拉伯帝国阿巴斯王朝之时,雄心勃勃的大唐便已经停止了对外扩张的脚步;平叛二十六年之后,帝国又失去对塔里木和准噶尔的控制达千年之久。从此,万丈豪情便只剩下“一缕孤烟细”,往日辉煌更是“遥认行如缀”,何况此后还是分崩离析战乱不止民不聊生,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五代。

词在这时大行其道,并非没有原因。

被称为“诗之余”的词原本由歌女演唱,相当于当时的流行歌曲。由于艺术创作借鉴了外来音乐的手法,节奏旋律融进了外来音乐的元素,文学结构也比诗繁复精巧,便受到各个阶层的欢迎,以至于皇帝和士大夫也填起词来。

比如南唐宰相冯延巳,便有这样的名句: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这个句子确实漂亮,因此好评如潮传诵一时。碰巧南唐皇帝李璟(读如景)也好填词,心里不是滋味,便半开玩笑地问:吹皱一池春水,关爱卿什么事?

冯延巳马上回答:确实不如陛下的名句。

李璟问:哪一句?

冯延巳答:小楼吹彻玉笙寒。

其实,李璟的词哪里比得上冯延巳?

当时风气却可见一斑。

不过,文人墨客替代民间艺人成为词作的主流,应该说还是在北宋。发展方向则有两个,一是以柳永为代表的市井通俗路线,二是以晏殊为代表的典雅清丽范儿。柳永的故事我们在《大宋革新》里已经讲过,他可是秦楼楚馆中歌女艺妓们的最爱。柳永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他甚至在科举考试名落孙山之后,用词的方式写下了这样的情书:

小楼深巷狂游遍,
罗绮成丛。
就中堪人属意,
最是虫虫。

虫虫是一位歌妓的昵称,艺名应该是虫娘,曾经多次跟柳永共度良宵,所以词中才会有“鸳衾暖,凤枕香浓”这样的句子。事实上柳永填词并不避讳性事,比如“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倚枕难继”等。从这个意义上讲,他确实是宋代最市民化和世俗化,也最接地气的词人。

晏殊和欧阳修就不会这样。

这两位是堪称宋词之祖的,正是他们把词这种流行歌曲从夜总会里请进了大雅之堂。作为典型的士大夫,他们即便写男欢女爱和风流韵事,也辞笔清丽气度闲雅,比如欧阳修那首脍炙人口被一再引用的《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
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
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
乱红飞过秋千去。

从李清照开始,这首词就一直被文学界叫好,然而词的本意是什么却众说纷纭。我们只知道,故事是以歌楼妓馆为背景的,因为章台路是红灯区的代名词,玉勒雕鞍则是达官贵人公子王孙的同义语。但,泪眼问花的是青楼女子,是担忧丈夫寻花问柳的闺中怨妇,还是别的什么人,不知。

也许,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作品本身的艺术性。实际上,晏殊和欧阳修可以算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对于他们而言,意义或思想是无所谓的,要紧的是唱起来好听,写出来好看,以及毋庸置疑的典雅,耐人寻味的隽永,比如:

槛菊愁烟兰泣露。
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
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
山长水阔知何处!

晏殊这首《蝶恋花》的词意倒是清楚,那就是诗人常常要写的离愁别恨,而且是男女之间的。这可以从“燕子双飞去”一句读出。但他们的关系究竟是夫妻还是情人,却不甚了然,作者也无意交代。不过这没有关系,正如我们完全用不着弄清楚“杨柳堆烟”的意思,是杨柳之上烟笼雾罩还是杨柳像烟雾一样堆着,也无须知道那家书或情书为什么寄不到心上人的手中。很可能,她只是恨不能即时寄达。

诗无达诂,作者未必在乎我们怎样解读。

写出绝妙好词来,才是目的。

所以,他们也会无病呻吟,比如: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
高台树色阴阴见。
春风不解禁杨花,
蒙蒙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
炉香静逐游丝转。
一场愁梦酒醒时,
斜阳却照深深院。

这首《踏莎行》也是晏殊的名作,主题词是愁。但我们实在不知道此公何愁之有。他生活的仁宗朝可是北宋的太平盛世,本人则是养尊处优的当朝宰相,又有太祖皇帝优待士大夫的祖宗家法护着,哪来的“愁梦”呢?

也许不过闲愁而已。

或如辛弃疾所言:为赋新词强说愁。

然而晏殊毕竟是写出过“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名句的大家,这首词的艺术品位也毋庸置疑。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无论场境的描述,还是意境的营造,都经过苦心刻画和精心设计,却又妙趣天成,不着斧痕。

还有“炉香静逐游丝转”的静,堪称一字千金。

静是听觉的,不是视觉的。或者说,是没有声音,不是没有动作。动作是转,是炉香追着游丝转。这种转不是旋转或飞舞,而是游走或飘移,并且漫无目的。漫无目的才天真自然,也才意味无穷,何况上品的炉香并无烟火。

因此这七个字的意思是:看不见的炉香静悄悄地追随着游丝漫无目的地飘移,一如作者那无可名状的闲愁。尽管我们并不欣赏这种闲极无聊,却不能不佩服作者的功力和造诣之深。没错,他把听觉、视觉和嗅觉融为一体了。

这就让我们想起了宋祁的名句:

红杏枝头春意闹。

哈!红杏枝头,兴致盎然的春意欢天喜地喧闹着;朱帘之内,无所用心的炉香悄无声息地游走着,这可是怎样的诗情画意!至于宋祁的闹和晏殊的静,看起来刚好相反,实际上异曲同工,即都是只用一个字,便境界全出。

这种创作方法,就叫炼字。

炼字是诗中就有的,比如:

春风又绿江南岸。

填词当然也一样,比如:

云破月来花弄影。

很显然,炼字就是精心选择关键词。由于需要千锤百炼和反复推敲,所以叫炼字。这些字往往是动词,比如“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或“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弄;而“春风又绿江南岸”则是形容词作动词用,故尤为可贵。至于“炉香静逐游丝转”的静,虽然是副词,却同样境界全出。

这样的字就叫诗眼或词眼,即诗词的眼睛。眼睛亮就有灵气,诗词的名句也往往这样炼成。于是,宋祁便有了一个雅号: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而张先则因为“无数杨花过无影”等名句,成为北宋词坛无法忽略的重量级人物。

然而那意境,却是轻。

轻歌曼舞是北宋前期词的主旋律,大多数词人都继承着晚唐五代《花间集》的传统,以批风抹月为能事,艳遇闲愁为主题,舞榭歌台为场地,浅斟低唱为当行。基本倾向正如宋祁所言: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例外当然也有,比如范仲淹的《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
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
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
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
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首词是范仲淹在抗击西夏入侵的边防前线所写,笔力之遒劲,气氛之悲凉,不要说晏殊和欧阳修从未有过,在作者自己的词中也都是异类。那萧瑟秋风中的满目苍凉,重峦叠嶂中的孤城要塞,羌笛胡笳里的牧马悲鸣,如霜月色下的吹角连营,可谓迥异于同时代的花前月下、柳绿桃红,不但让人耳目一新,也石破天惊地预示了宋词的革命。

《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

据明刊本《诗余画谱》。

革命早就悄然发生。比方说,在潘阆描写钱塘潮的《酒泉子》中便有这样的词句:

弄潮儿向涛头立,
手把红旗旗不湿。

毋庸置疑,这是另一番气象。

王安石那首有名的《桂枝香》当然也是。

不过,这些都是凤毛麟角。事实上,吟风弄月的轻音乐仍将演奏下去,直到南宋末年。然而宋词如果只有这样一种调调,是不可能与唐诗等量齐观的。更何况,词的格式既然提供了艺术创造的无限可能性,题材和风格就不会局限于狭窄的范围,只不过真正的革命要等到天才人物的出现。

没错,这位天才人物就是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