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拉加苏之一

长桥和深泻两支日军共同发起的夜袭,可以说给双方都带来了很大的震惊。

对日军来说,尽管荒木和原两中尉的死,让他们认识到中国远征军的战斗力与以往交手的中国军队很不相同,但日军指挥官长桥的脑子里,仍然还带有些类似“足球是圆的”这样的侥幸心理。

从两个方向同时发起突击的日军从两百米距离开始大步慢跑,冲向中国军队阵地,尽管确实打了中国军队一个冷不防,却依然在面对面的距离迎上了雨点一样的冲锋枪子弹和手榴弹弹片,伤亡惨重。措手不及的中国军队工事修得有板有眼,在顶住了最初的混乱之后,用远为出色的自动武器给日军造成大量杀伤。长桥的部下是作为特遣工作队执行任务的,所以人数虽然不多,级别却都比较高,这样的编成给中国军队送去了意料之外的丰硕战果——白天的战斗中,消灭了两百名日军,最高级别的只是中尉;在日军送上门来的夜袭中,却击毙了两个大尉(山下、井泽)和一个中尉(早川),那嘎特遣队的番号都在这一仗给打没了。

这次战斗,本来是日军主动发起,这意味着他们随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撤出战斗,但却一直狂攻不止,打到把番号都干掉的程度,可以理解日本人这一仗较了多大的别扭劲儿。

幸好,白天和搜索营交过手的第11中队中队长深泻尽管人微言轻,不能指挥整个战斗,但总算有些心理准备,见到形势不妙,率部发起一次近乎疯狂的冲锋,总算把长桥中佐救了下来,但深泻自己也负了重伤。

日军的记录中这样形容这次战斗:“那嘎特遣工作队和波索中校指挥的缅甸义勇军一旅,共同向大奈河西岸拉加苏的敌军发动反攻,夜袭取得了巨大战果。但是,也付出了深泻大尉负伤,早川中尉、井泽大尉、山下大尉阵亡的惨重代价。”

拉加苏夜袭的结果,证明足球虽然是圆的,但越南队和巴西队交手,那球儿还是不会往巴西队的球网里跑。

尽管如此,中国军队方面也对此战耿耿于怀。这一仗与日军交手的是新38师第112团先遣营第一营,中方称该部“沿塔奈河谷西岸向新平洋迂回,行至拉加苏高地附近遭到日军伏击,损失一个连。”此战中国军队阵亡了一个连长,人员损失不在日军之下。令人恼火的是,阵亡的中国军队大多数竟然不是死在日军手下,而是被波索中校率领的缅甸伪军在夜袭中砍杀。历史学家黄仁宇当时是远征军的一名军官,他在给国内采写的稿件中提到过此战,称战斗中还有一名美军军官被日军俘虏。当时远征军在暂时撤离阵地时要带他一起走,他不肯出隐蔽部,结果被日军俘获。

日军没有记录在这一战中活捉过美军,只提到“在夺取的敌军阵地中,发现了身着夹克的白人军官尸体,看来是美军的顾问人员。”

说来令人哭笑不得。驻扎在印度的中国远征军部队,是史迪威按照美军标准进行训练的,技战术修养在当时的中国军队中可说首屈一指,但是也不由自主沾染了美军当时的致命缺陷——回避肉搏战和白刃战。

波索中校的缅甸伪军人人一口缅刀,在深夜摸进中国军队阵地进行的突袭中,造成了比“武士道”的日军更大的损失。

此战以后,时任新38师师长的孙立人,下令吃了窝囊亏的远征军士兵人人背一口大刀,严格训练白刃战技术,这一口大刀可以砍人,也可以开路,竟然成了印缅战场中国军队的一种标志。这以后,像拉加苏夜袭这样的便宜,日军再没占着。

天亮了,日军到底火力上吃亏太多,被迫后撤。此时,日军第55、第56两联队已经乘坐汽车赶到战场。井上咸大尉隶属的这批日军增援部队赶到前线以后,战局开始发生逆转,在日军第55、第56联队主力的猛烈反击下,中国军队开始陷入守势。

主动发起反攻,而且进展顺利的中国军队为何会进入守势呢?原因竟然是兵力不足,中国军队在前线的部队只有一个陈鸣人的第112团,其他中国和美国在印部队都在休整训练,根本没有出动。

以一个团发动这样一场反攻,是不是有点儿近乎儿戏?

中国远征军从印度发起的归国之战,起因竟然有些偶然。1943年10月,史迪威去重庆开会,代理指挥的美军参谋长柏特诺认定,日军在胡康河谷谷口只有少数指导官和缅甸伪军,因此命令以第112团分散攻击临滨、拉加苏等日军据点,因为觉得敌人不多,柏特诺认为根本没有必要派出援军。然而,新38师师长孙立人审问俘虏时,发现日军至少两个大队的番号,认为情况不对,与柏大吵,要求立即派出援军。双方争论到史迪威不得不提前飞回,询问孙立人为何不尊重参谋长,孙道:“日军可不是你们美国人,不会因为没有公路就无法使用炮兵!”

史迪威等美国军人都很恼火,双方争执不下,而此时前线中国军队的主力已经转攻为守,被包围在拉加苏和“李家寨”两个要点。陈鸣人奋勇死战,日军几次猛攻都无法将第112团打垮,也无法越过这两个点夺回新平洋。无奈敌众我寡,第112团这样打下去难免全军覆没的危险。


远征军的一名普通士兵,中国的绑腿,英国的钢盔,美国的冲锋枪。


远征军渡河前进。在史迪威的努力下,论武器装备,远征军的水平,当时堪称世界先进。

好在史迪威不是个糊涂人。他自己到拉加苏看过,不得不承认孙立人说的有道理,于是命令孙率新38师主力驰援,一仗打下来才明白——当面的日军竟然不是两个大队,而是第55、第56两个完整的步兵联队!一个第112团竟然和日军两个联队打得平分秋色,这回,感到吃惊的不仅是美国人,连孙立人自己都有点儿不敢相信了。

中国军人得到良好后勤后的强大战斗力就此得到承认。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写到这里,中国远征军在缅北的反击已经如火如荼,也许,我们应该站到战场更高的地方,看一看这支从印度向故国冲杀而回的军队,到底是怎样一支部队。

一支优秀的部队,往往都有一个它的灵魂。

孙立人,就堪称从印度出师的这支中国蓝鹰部队的灵魂。

孙立人,抗日名将。字抚民,号仲能。安徽省庐江县金牛镇人。清华大学、美国普渡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感于国家内忧外患,投笔从戎,曾参加“一·二八”淞沪抗战,抗战爆发后屡立战功。1941年担任新38师师长,随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在远征军兵败时率部进入印度。他指挥的新一军为远征军驻印部队(X部队)主力。1943年10月开始反攻缅北,经过两年苦战,1945年率部打回国内。抗战胜利后孙一度参加内战,后在台湾练兵,因“孙立人兵变”事件被软禁,大批部下遭到清洗和迫害。1988年孙立人恢复自由。2001年,“孙立人兵变”案被证明毫无依据,得到昭雪,其时孙立人已经去世十年之久了。


罕见的孙立人将军早年头像

说起孙立人,在国民党军中堪称一名独特的将领。怎样独特呢?这样说吧,还有哪个国民党将军和梁实秋是大学同学呢?而孙立人的确和梁实秋都是清华大学1923届毕业生,五四运动的时候,同在清华预科(Tsing Hua College)读书的两个人还并肩到天安门广场游行,参加过五四运动呢!

甚至,说孙立人是“国民党将领”,在某种程度上都有些偏差。孙立人加入国民党是到台湾做陆军训练总监的1947年,此后他再未指挥过作战,直到1955年因为“孙立人兵变案”又被开除出国民党。在孙立人最辉煌的军事生涯中,他竟然始终不是国民党员。

说起远征军从印度的反攻,曾经参加过这场战争的老兵,几乎都要提到孙立人这个名字。老部下曾为孙立人写书,名叫《小兵之父》。正是这位“小兵之父”,带着弟兄们一步一步打开了返回故乡的大门。




图为孙立人将军在缅北战场。身穿毛背心,钢盔扣在下巴上,是孙立人独特的形象。


孙立人将军与中印公路的策划者皮克准将


站在一辆德国突击炮战车上的孙立人将军

那么,就让我们看看这位远征军的灵魂,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将军吧。不了解孙立人和他的部下,远征军的战斗,就没法下笔。

孙立人在国民党军事体系中,一直以刚而犯上著称。意料不到的是,从部下对孙立人的描述中,我们竟然能感到一缕柔情。

孙立人在缅北反攻中,极重部下生命,每战不急于求进度,总以猛烈炮火开路,被史迪威责怪进展不够快他也不改初衷。孙军中没有死刑,最高刑罚是“记死”。


1945年6月,孙立人将军率远征军凯旋归国,1946年参加世界军事参谋首长会议时在美国留影。

孙立人其人,中西学贯通,尤其一口英语极为流利,是史迪威最为器重的中国军官,认为他与一些满脑子封建思想,没见过外面世界的国民党将领不同。但有趣的是,这位精通英语的中国将军,与史迪威相处,大多时候却是在吵架。这一点是美军参战军人回忆的。有一次,“梅支队”指挥官梅里尔准将曾迷惑地问孙立人,说你和乔(史迪威的绰号)哪里有那么多的架要吵?

孙立人回答:“如果我不和他讲,他永远不会明白中国人怎样想。”史迪威虽然坏脾气,但他是一个优秀的将军而且为人正派,他反而钦佩孙的率直。所以,他和孙立人吵得厉害,吵过之后只会配合得更好。这是斯利姆将军在From Defeat to Victory(直译为《从失败到胜利》)里面提到的。

有人认为孙立人熟悉美国,想当然地认为他唯美是从,这种说法固然不对;也有人夸大孙与史迪威的争吵,认为越吵越体现民族气节,我认为也是不对的。在缅北反攻中,中美双方是盟友关系而不是敌我关系,孙、史的争执,都是为了实现共同的目标。

孙立人为人机敏而荣誉感极强。一次在印度,美国记者采访他,可能为了打一打这个年轻将军的傲气,故意说:“加尔各答出了好几次汽车被盗案件,都是中国人干的,孙将军知道吗?”

熟悉美国的孙立人应声答道:“美国各城市丢汽车的案件都很多,是否也是中国人干的?”

到台湾后,孙立人担任陆军总司令。当时国民党军中,陆军待遇不如空军海军,孙极为不满,追着蒋介石要求改善,蒋袒护海军空军。孙一向看不起空军总司令周至柔(夫人公馆派)和海军总司令桂永清(外号“睡虎”),情急之下喊道:“总座,我们可以比啊!国文也行,英文也行,数理化也行,操练也行,作战也行,来比好了!”

哭笑不得的蒋介石道:“孙立人不懂政治。”

孙立人在部队中选拔干部总是先看学历,一如今日大公司招聘,这在国民党军中绝无仅有,被视为十分的书生气。奇怪的是,“书生气”的孙立人,选拔干部却非常有眼光,经他手提拔的人员后来几乎都是“上马杀贼,下马露布”的优秀将领。在台湾,曾有一名孙的部下也算很有才能,但孙每次给他评分都是B-(孙立人给部下独特的评分方法,其中唯一得到过A+的,是现任台北市长郝龙斌的父亲郝柏村),结果此人一直不得升迁。人事部门对他深表同情,有人悄悄给他的评分上加了一竖,变成B+,才让他得以升官。却不料此人后来忘恩负义,抛弃发妻,被同僚称为“丧心病狂”,始知孙识人之明也。


这张1951年的孙立人,我第一次见到,你说他是不是很男人呢,白发也丝毫不减眉宇间的英气。


新一军军徽“鹰”

孙确实什么事儿都能做得好,他喜欢运动(在清华曾因运动受伤休学一年),在大学期间打篮球很出色,于是选拔入校队,后来竟然作为国家队成员参加了1921年第三届远东运动会。中国队一路过关斩将,决赛中击败日本获得冠军。报纸评论:“中国在篮球场上把东亚病夫扔进了太平洋”。孙因为在场上表现出色,动作迅捷,被冠以绰号“飞将军”。因为孙喜欢篮球,到台湾后,成了台湾篮球运动发展的一大助力。中国将军当国家队运动员的,一个是孙立人,一个是西北军名将孙连仲,后者曾为国家足球队队员。

孙立人修养好,交往的大多是冰心一流的文化好友,为军中同僚侧目(侧目?的确是侧目,觉得看不惯这个满口洋文的丘八呗)。他亦爱好文艺,支持军中唱歌提升士气。当时远征军中流行三支歌:孙立人父亲做的《新一军军歌》、《青年军从军歌》,还有一首十分特别,竟然是“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孙很喜欢它的旋律,直到后来发现解放军定其为军歌才停止让部下唱这首歌(注:《八路军军歌》原始歌词没有“毛泽东的旗帜高高飘扬”这样敏感的内容)。

但是孙立人情绪激动时也经常骂人,口头禅带“他妈的”三字,这是长期在一线作战养成的习惯。他的英文秘书黄文美曾责他这个习惯不好,孙说:“我们当兵的,‘他妈的’三个字就代表了一切喜怒哀乐。”

孙立人廉洁,一生没干过贪污军饷、喝兵血这种事情,亦不动用公费,薪饷常接济阵亡袍泽家属。因此担任陆军总司令后家中清贫如故,菜金都要限制,若来客人添菜,只有咸蛋、皮蛋或炒蛋,家人背后有“三蛋轰炸”之说。家中特别处唯经常举行舞会,也没有固定舞伴,是为了和美军社交。孙因兵变案被软禁后,没有薪水,妻弱子幼,无以为生,只好自己种玫瑰花托人来卖补贴家用,竟然卖得极好,台中人称为“将军玫瑰”。新38师老部下回忆,孙喜欢养吊兰,驻军广州时,军务之余常亲自浇水,凝视欣赏。

孙立人晚年说,最敬仰的两位长官,一个是宋子文,一个是郑洞国。

孙立人被无辜囚禁33年。恢复自由后,民进党多次找他联络,让他出来揭露蒋介石的残暴,都被孙拒绝。以将军而言,并非不在意自己的遭遇,而因为蒋是长官,不肯言长官之过。实际上,他对此耿耿于怀。孙去世时,最后一句话有三个版本。

医生记录的是——我对得起国家。

他的亲属记的是——还我清白。

他的部下记的是——我是冤枉的啊。

时人评价,孙立人被囚禁太久,与社会隔绝,别人早已不当回事的一些东西,他还如金科玉律般看得很重。

有什么样的指挥官,就有什么样的部下。孙立人在远征军中的骨干部下也很有特色,堪称“八国联军”。

因为孙提拔部下注重学历,而当时中国受过高等教育的多有留学经历,或在国外服务过。结果他部下的新一军中,喝过各种洋墨水的军官甚多,这就是所谓“八国联军”的由来。

让我们来看看,究竟是哪“八国联军”吧,了解了他们,也就对这支远征军有了一个比较感性而全面的认识。

第一,是美国。

中国驻印度远征军的总指挥是美国人史迪威,训练、联络、指挥、后勤都少不了美国人。所以孙立人部下,正宗的美国兵不在少数,比如两名联络官斯立尼上校和费利普上校。

但是从纯粹的远征军角度说,新一军中带有美国背景的军官,以孙立人(新一军军长)、齐学启(早期新38师副师长)和贾幼慧(后期新一军副军长)三人最为典型。

之所以将他们三人并列,是因为他们的经历十分相似。这三位将军都是出身于清华中学,随后入读清华大学,随后考取官费赴美留学,入美国普渡大学(梁实秋同行),而到了美国后又一同投笔从戎,改学军事,最后共同指挥远征军作战,这种友谊和经历,在当时堪称罕见。

三人学习军事的选择各有侧重。孙立人是到弗吉尼亚军事学院学习指挥,齐学启去了诺维琪骑兵学院,贾幼慧去了丹佛炮兵学院。

三人后来的结局,孙立人自己不用说了。贾幼慧始终是孙的左右手,在台湾做到陆军副总司令,因孙立人案受到牵连断送前程,后任总统府战略顾问。齐学启在1942年远征军向印度撤退途中,因不忍抛弃伤兵,亲自断后率领伤病员撤退,为日军追击炮重伤被俘。齐被囚禁于仰光达三年之久,始终坚强不屈,后被日军唆使叛徒杀害。

值得一提的是,孙、齐曾同在淞沪战场指挥税警总团抗击日军,因为税警总团非正规部队,从淞沪撤退后部队被陈诚所部吞并,孙被明升暗降,齐被编为编外官佐。齐于是离开部队,到浙江大学担任教授职务。一年以后,才为孙立人将军所召再次从军。所以,浙江大学也认齐学启将军为校友。

第二,是法国。

在孙立人部下的军官中,法国背景的有一个半人。

所谓孙立人部下一个半“法国人”,半个,指的是1936年毕业于法国圣西尔军校的廖耀湘。

这是因为,廖其实不能算孙立人的部下。当远征军入缅作战时,孙、廖各率领新38师和新22师,属于平级。孙立人在仁安羌解救英第一军和装甲第七旅,廖耀湘在斯瓦依靠滚筒式撤退,各打出一次令盟军刮目相看的漂亮仗。从缅甸向印度撤退时,两个师互不统属,在此后的反攻作战中,两个师分别扩编为新一军和新六军,是远征军的两把利刃,孙立人升任新一军军长的时候,廖耀湘也升任新六军军长。两个人的军事生涯仿佛一对平行线。

然而,偏偏有一段时间,这两条平行线相交了。中国驻印军改编为新一军的时候,下辖两个师,正是孙、廖的新38师与新22师。而孙立人除了担任新38师师长以外,还担任新一军副军长,恰好比廖耀湘高了半级。

于是,廖耀湘见到孙立人也只好敬礼。这个上下级关系时间既短,也更多是形式上的,所以,廖耀湘只能算新一军的“半个法国人”。

顺便说一下,廖耀湘的“滚筒撤退法”很厉害,日军看着这个大滚筒完全琢磨不出如何下口。打出了名气以后,1948年廖又拿这个大滚筒对付林彪。林总的兵没有鬼子那么爱琢磨,你滚我就跟着你滚,一下子把个滚筒滚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夹馅肉饼。一边滚一边打,廖总的兵比林总少,结果可想而知……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不幸的是,还有一个人对廖耀湘的打法佩服得不得了,就是徐州剿总副总司令杜聿明将军,面对粟裕他也一样摆出了一个滚筒阵。而更加不幸的是,粟裕的兵和林总的兵的脑袋竟然一样,都是一根筋……

新一军里一个半“法国人”减去半个,还有一个,指的是后来担任新一军政治部主任的葛南杉。

葛南杉,留法归国的从戎书生。从留法时间算,是廖耀湘的后辈。在孙立人从淞沪战场撤下来重新建军时,担任缉私总团第三团团长,后成为孙立人手下的得力将领。

有趣的是,新一军中有这样一段顺口溜:“我军要发扬,两个‘大姑娘’,一个葛南杉,一个孙克刚(孙立人的侄子,后接替葛为新一军政治部主任)。”

这是因为,孙立人“书生气”选中的两任政治部主任,都安静文雅,与军中剽悍粗犷之风很不一致,故此当兵的将这两位嘲笑为“大姑娘”。其实,葛、孙外表文气,打起仗来却一点儿也不文气,都是敢于顶到一线的猛将,倒是没有辜负孙立人的信任。

葛南杉也因为孙立人的后来事情没了前程,但他的儿子葛熙熊后来也在军界发展,做到台湾防空司令、中将,可能是新一军后代中硕果仅存的一个了。

第三,是英国。

说完法国说英国,孙立人部下中英国背景的有点儿稀缺,只有一个给史迪威担任联络参谋的王楚英能算。今天我们察看日军投降仪式的细节,多半是王老的手笔,他当时就在南京大礼堂作为远征军代表现场观礼啊!

王楚英出身第18军,正儿八经的土木工程系,怎么成了英国背景呢?

因为远征军入缅作战的时候,王楚英的地位十分独特。他当时已经在缅甸负责组织“华侨抗日义勇队”,是作为英军总司令胡素将军的联络官来迎接中国远征军的。孙立人因此戏称英国人是王楚英的“老板”。

1944年远征军东征归国之战中,为了掩护英帕尔之战战军的侧翼,英军温盖特旅团在温藻(孙立人从缅甸撤退到印度时,这里是对日军进行最后阻击的阵地)空降,建立一个圆形阵地掐断了日军纵贯缅甸南北的铁路线。日军深知此举的危险性,急调第53“安”师团和一个独立混成旅团猛攻,试图重新打通铁路。英军没料到日军反应如此之快之猛,招架不住,急忙通过史迪威与孙立人联系求救。这个去找孙立人的联络官,就是王楚英。孙立人一面调兵遣将去救英国人,一面和王楚英调侃,说这可是你的英国老板第二次通过你来找我救人啦。上一次在仁安羌,救完了他们可是不辞而别,和英国人打交道,小兄弟你要留个心眼儿啊。

王楚英哭笑不得,无言以对。

说起来,英国人在缅甸,可说是中国人最混账的盟友了。在缅甸的英军斗志极差,一触即溃。日军司令官牟田口廉也称,英军根本无法和中国军队相比。那么换中国军队来打如何呢?

中国的将军们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英国人这个盟友别扭得过分。

你说他是对中国军队的战斗力没信心吧,可是出了问题,比如英一师被包围,他也知道找中国人求救帮忙。

你说他是当惯了帝国主义瞧不起中国人吧,也不大像,亚历山大将军对杜聿明,斯利姆将军对孙立人,那佩服绝不像是装的。

可是,要情报没有,要物资没有,明明有车皮,运到仰光的美国援华物资就是不给你送过来;明明日本人还没来,先把中国即将驻守的地方烧砸一空,弄得没水没电没粮食,活像对友军搞“三光”。

所有中国人设计的会战都因为英国人提前跑掉而无法打成,气得中国兵骂:英国兵是人也大,马也大,就是跑起来像兔子……

大家都有一个可怕的看法,这英国人遇上中国人和日本人打起来,怎么好像希望日本人赢呢?直到战后才明白,中国人这个看法,竟然真的是英国统帅部,包括丘吉尔先生的想法!

英国人不但对中国人暗中下绊子,对史迪威也是一样,害得这个“醋性子乔”一个个反攻缅甸的方案都无疾而终,连同情支持他的蒙巴顿勋爵也受到连累。

根据现在已经公开的历史材料,英国人这种给自己人拆台的做法,纯粹是有意而为。

英国人既不希望美国人,也不希望中国人在缅甸打胜仗。这是因为,以日军实力,打到缅甸已是极限,英国人并不担心它能对印度构成什么威胁。如果日军占领缅甸,战后英国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其收回(当然,战败了大家谁都不要想)。但缅甸一旦被中国或美国染指,再要想把他们赶出去可就麻烦了。而印度是大英帝国的根本,缅甸是印度的门户,缅甸落入中美之手可能引起大英帝国崩溃的连锁反应,这是不能允许的。蒙巴顿勋爵曾在他赴任中印缅战区的日记中对此有详细记录。

这才是英国人在缅甸战役中大帮倒忙的根本原因。

英国人错了吗?说到底,还是为了英国自己的利益。他们仅仅做得冷酷和直接一点罢了,而且漏算了印度人自己也会闹独立。

由此可以明白,盯着上家,看着下家,绝不点炮,我不和,也不能让你和,这也是英国人的绝活儿,并不仅仅中国人会打麻将。

值得一提的是温盖特旅的指挥官温盖特少将,此人骁勇善战,身先士卒,早在远征军反攻之前就多次率军深入缅甸敌后发动游击战争,是印缅战场有名的传奇人物。他的部队在获救后与远征军并肩血战,颇有古风,倒是个值得交往的人物。两国政府的矛盾,不影响前线两军建立友谊。可惜的是,不久这条好汉就因为飞机失事重伤不幸遇难了。在电影《战争风云》中,帕米拉的那个到缅甸作战的贵族男朋友,原型就是温盖特少将。

第四,是意大利。

新一军还有意大利人吗?意大利人倒没有,新38师师部却有一个毕业于意大利加利波第骑兵学院的上校参谋谭展超。


看此照片会不会有点儿异样的感觉?这些中国骑兵的姿态,怎么有点儿像意大利法西斯独裁者墨索里尼的派头?还真有点儿道理,因为新38师的骑兵教官,就是毕业于意大利诺维奇骑兵学院的谭展超上校。这支孙立人指挥的部队里,喝过洋墨水的人很多,堪称“八国联军”。

尽管因为是喝过洋墨水的升迁迅速,但大约因为意大利在二战战场上表现不佳,谭展超上校这样的出身,并不很受孙立人重视。新一军旧部回忆,这位上校大人在印度被委任的最重要职务,是训导各部军官的马术和仪仗兵队列。

别说,谭展超也真是个人才。1943年盟军在孟买举行阅兵,11个盟国的仪仗队各显其能,谭调教出来的中国远征军仪仗队,硬是把第一名拿了回来。

谭展超的马术训练也不错,缅北作战经常需要乘马,新一军的军官多得其惠。据说孙立人让谭展超上校做这项工作,有一点两人投契的地方,因为孙立人也喜欢马,自己就饲养有三匹骏马,而两个人都喜欢武术。

孙立人有武术功底。他曾经回忆,当年留学美国之时,一日与齐学启散步街头,遇到一个美国水手喝醉了追逐女招待。两人上前打抱不平。那美国水手身强力壮,遂挥起酒瓶打来。不料孙、齐二人都会中国武术,又在美国军校受过搏击训练,一交手之下,那美国水手只有满地找牙的份儿了。

饶有趣味的是,那水手被打得七荤八素之后,却站起来对着两人笑挑大指,满面佩服,指指女招待转身而去,意思是让给你们了。孙将军说,当时美国人的朴实,在这水手身上也可看到。所以,他和同样有武术和马术功底的谭展超还是投缘的。

后来谭展超终于如愿以偿,被派去带兵。让他担任新一军搜索营的上校营长,还负责监督日军战俘修建新一军烈士公墓。


远征军的战士在丛林中摸索前进,搜索日军狙击兵。

只是,此时的搜索营已经不是潘德辉指挥的那个纯粹的战斗部队了,它的编制搞得十分花哨,有仪仗队,有喷火兵,还有军犬队,检阅时大出风头,实战时却因为构成复杂捏不成拳头。

莫非军长认为我只能玩花架子?……估计谭上校心里也很郁闷。

值得一提的是谭展超有一个漂亮的意大利太太,曾经是他很炫耀的一件事,却不幸这位女子并没有同时代蒋百里将军夫人那样坚定和令人景仰,为人放荡而且后来沦落到勾结日本特工人员,为日军充当间谍。虽然谭展超回国后念旧情为她开脱,但这大约是谭上校最为难过与难堪的事情。

意大利算轴心国,其实新一军有轴心国背景的不止来自意大利。

那么,难道新一军中还有德国人吗?老实说,至今在新一军的序列里我没找到有留德背景的军官,只有一个人沾一点点边。

这个人就是孙立人自己,他是从青岛德文高等小学毕业的,勉强算和德国沾点儿边。不过这个与军事无关,所以新一军的“八国联军”里面,我并没有记入德国。

那么,轴心国还有一国,就是日本了……

新一军有留学日本背景的军官吗?

也是没有的,不过,倒是有日军第18师团出身的一个上尉。

这个从第18师团过来的“日本”军官,名叫钟正平,时任新一军上尉翻译官。新38师少校参谋殷叔明回忆,钟是在新一军反攻时渡南高江后,于一次设伏中被俘的日军士官。因当时日军经常派出小部队发动夜袭,切割电话线和狙击中国军队官兵,新一军也针锋相对派出兵力打日军侦察兵的埋伏。钟被俘时正执行窃听电话任务,看到新一军的官兵后全无反抗,神色坦然。经过邓健中参谋审问才知道他是台湾人,被日军强征入伍训练,日本名字叫作中村。由于第18师团损失惨重,他和部分日军调来缅甸补充。知道当面是中国军队后,钟一直寻找机会就俘投奔祖国。他并提供了大量日军重要军事情报,对远征军很有帮助,显然是预先有所准备。

钟正平此后一直协助审理日本俘虏。由于他精通日语又熟悉日军情况,日军在他面前都不敢讲假话。为此孙立人提升他为上尉译员,一直跟随新一军到广东、东北,始终担任日语翻译,最后随孙立人回了台湾。

孙克刚回忆钟正平还有一件趣事。远征军反攻时,日军对孙立人恨之入骨,多次派出狙击手试图射杀他,却很不成功,狙击手反而被俘,也被钟正平审讯。

要说狙击,孙立人可算是一个好目标。孙身材高大,军姿极为严整。老部下说,孙因为在弗吉尼亚军校的严格训练,站立的时候两个肩胛骨总是几乎靠拢,所以永远看来威风凛凛。他也很重视着装,衣领上的军衔标志是一件艺术品,由两块纯金箔片组成,上面打磨出两颗突出的金星。因此他的形象在军中十分醒目。

但是日本狙击兵这次一直找不到他,很是困惑,于是被审问时问钟正平:“你看见过孙立人将军没有?是不是高高的个子,白白的皮肤,白头发(孙有少白头),穿黄马靴的?”

钟马上明白过来,回答说:“不错,不过现在他的形象变化很大。”

孙立人的确变化很大,他当时发誓打不下孟关(就是戴安澜师长殉国的茅邦)不剃须,所以此时他在军中的形象是美髯公,拿着老照片的日军当然找不到他。

日军误以为钟也是日本人,于是问他为何不刺杀孙将军,钟反问:“人家待我好,我为什么要加害于他呢?”日军俘虏无言以对。

第六,是韩国。

这回,可不是“假洋鬼子”了。新38师新兵营少校营长崔德新,是大韩民国政府着力培养的军事人才,光复军骨干。由于当时韩国反抗军与国民党政府关系密切,崔德新入中国陆军军官学校九期学习,毕业后曾担任政大教官。1942年随远征军入缅,后到新一军参谋处工作。

虽然崔德新在新一军表现平平,但他后来的生涯十分灿烂。板门店谈判,南韩的谈判代表,就是这个崔德新,当时已经是陆军少将,在战争中担任过兵团司令!

他还担任过韩国第一任驻联合国大使、驻德国大使,最后官至韩国外长。1986年,崔德新因思乡移居朝鲜,轰动一时。此人是朝鲜半岛几十年有名的风云人物,却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孙立人部下新一军出身的。

第七,是缅甸。

在缅甸作战,当地人的支持是远征军的重要力量。孙立人属下有一支半缅甸人员组成的队伍。一支,指的是缅甸北部少数民族“山头人”组成的后勤运输队,新38师反攻新平洋的时候,这支主要由女性组成的运输队,头顶食品、药品、子弹,甚至炮弹,穿梭于前线后方之间,风景独特。半支,指的是克钦突击队(Kachin Rangers),指挥官是美国人,新平洋之战的英雄潘德辉兼任副总指挥,所以只能算半支。值得一提的是,潘本来是军统派去监视孙立人的,却成为孙最忠实的部下。

好了,“八国联军”的事情,到此基本讲完……

慢,刚刚七国啊,还有一个是哪一国呢?那是不需要多讲的,因为那就是中国。

在缅甸的归国之战中,新一军共牺牲了18000多名官兵,这些普通的中国农家子弟和从戎书生,撑起了“天下第一军”威震异域的荣光。

而重入汉家疆土的新一军官兵们,此后也不乏对国家贡献卓著者。他们是不需要专门来描述的,因为我们这部书,写的就是这些普通中国人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