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订特约江督保民 走制军津门失守
却说载漪入宫报捷,由西太后详细垂询。载漪道:“顷得裕禄来电,详称天津大捷。洋鬼子首领叫作甚么西摩尔,是英国提督,带着各国鬼子兵想绕出天津来攻京师。到了杨村,被我军一阵击退,杀了无数鬼子。天津义和团又出去截杀一阵。西摩尔闻声胆落,领着残兵逃出大沽口去了。”语多鄙俚,确肖载漪口吻。西太后大喜道:“谢天谢地谢祖宗!这遭战胜洋人,好泄我累年仇恨。”痴心妄想。载漪又道:“京中义和团差不多有一万人,须派员督率方好。”西太后道:“你看叫谁去?”载漪道:“载勋已蒙老佛爷特旨,任为步军统领。若叫他统率团民,定不致误。再令刚毅、英年,帮他办理,保管有效。”西太后道:“你兄弟载澜倒也可用,你去叫军机拟旨。载勋、刚毅统率义和团,英年、载澜会同办理便了。”载漪碰了好几个响头,起身出宫,一口气跑至军机处,传述西太后面谕,令军机章京拟就,立即发出。
载勋既带领义和团,遂令各处遍设神坛,无论王公大臣邸第,统有神坛设着。并出示悬赏:杀一男夷,赏银五十两,杀―女夷,赏银四十两,杀一小洋鬼子,赏银二十两。于是拳匪历乱都下,专寻二毛子,拿去领赏。二毛子的名目,便是拳匪称呼洋人的浑名。那时洋人多迁避使馆,前后左右都用洋兵护着。甘勇、拳匪攻了数日,尚不能动他分毫。各使馆尚不攻掉,何况八国联军。他恐上司见责,把京中良善的百姓,指作教民,任情搜掠。稍稍与他辩论,刀剑立下。一班车夫、小工及近京流氓,都冒作拳匪,随入抢夺,连京官家属也不能免。可怜官、民两困,妇哭儿啼,都咒骂这端王载漪、庄王载勋,愿他速死。看到后来拳匪的咒语,不及百姓咒骂的灵效。
那时端、庄两人正兴高采烈,日日奖励拳匪。并带了匪徒六七十人,于早晨六句钟时,闯入宫中,直至宁寿宫门,大呼:“瘟皇帝出来,他是洋鬼子朋友,先把他杀掉方好哩。”此时太后及光绪帝,因西苑时闻枪声,不甚安稳,所以徙入宫中。太后正起床饮茗,蓦闻宫门外一片哗声,即出立阶前。见载漪手舞足蹈,乐不可支,便大喝道:“你自己道是皇帝么!敢这样胡闹。你要知道,只我一人有废立的权柄。现虽立汝子为大阿哥, 顷刻就可废掉。你不要错想,快与我滚出去。非奉旨召见,不得擅自进来。”载漪大惧,忙跪下磕头,然后趋退。太后复命宫中侍卫,拿住为首的拳匪,锢入狱中,余匪都踉跄逸出。西太后既有此权力,纵匪殃民之咎,愈不可逃。西太后恨尚未息,又命将载漪罚俸一年,算作薄惩。
次日,御史徐道焜奏称,洪钧老祖遣五龙守大沽,夷船统当沉没等语。还有御史陈嘉言亦奏言:“得关帝帛书,不日夷当尽灭。”此外如编修萧荣爵、郎中左绍佐、主事万秉鉴陆续上书, 统说义民可恃,汉奸宜诛。想都是载漪叫他入奏的。只太常寺卿袁昶,连上二疏,请停攻使馆,立驱拳匪,并改战为和等情。各折都留中不发。惟乱命迭下,忽令荣禄保护使馆,忽饬董福祥速攻使馆。福祥闻命,径造荣禄家,索武卫军中的大炮。候至―小时,荣禄始出见。福祥愤愤道:“快借我大炮一用,今日要毁尽使馆了。”荣禄佯作瞌睡,置诸不理。福祥叱荣禄道:“你是个国家柱石,为什么袒着洋鬼子?我问你借用大炮,你索性睡着。糊涂!糊涂!”荣禄方开眼冷笑道:“你要大炮,只有一个法子。可奏明老佛爷,先杀我头,后取大炮。”福祥怒甚,转身出门,随走随语道:“混帐!你道我不能面奏老佛爷么?”荣禄便抗声道:“你即刻去见老佛爷吧!你是好汉,老佛爷又信用你, 你去求见,没有不答应的。”福祥被这一激,即往宁寿宫,大声吩咐太监,说是甘军统领求见。西太后正在宫中作画,颇觉闲暇。见太监进报,怒目道:“叫他进来。”福祥入内跪下,西太后道: “你已将使馆攻下么?”福祥道: “尚未。”西太后道:“你来做什么?”福祥道:“臣来求见,是参劾大学士荣禄。他所带武卫军中有大炮,若移攻使馆,立即扫成白地。臣向他索取,他不肯借用,还说是老佛爷有旨,也是枉然。”西太后怒喝道:“不准多嘴。你是个强盗出身,朝廷用你,无非叫你将功赎罪。像你这狂妄的样子,仍然不脱强盗行径,想是活得不耐烦了,去吧!非奉旨不准擅入。”福祥悻悻出宫,盛气跑至端邸,大叫道:“端王爷!奸臣太多,看来此事是办不好了。我只好出京去。”活似强盗口吻。载漪道:“怎么讲?怎么说?”福祥将借炮入宫事诉说一遍。载漪蹙额道:“京内外多是汉奸,实是可恨。今日东南各督抚,竟联衔入奏,极力反对我们。且说与各国洋鬼子擅自订约,两不相犯。你道可恶不可恶么?”福祥愤愤道:“罢了!罢 了!我不要做统领了。”随将大帽除下,向案上一掷道:“王爷!你与我缴还太后,我是要去了。”不如做强盗去。载漪道:“这且不要如此性急!老佛爷并非曲庇洋人。如果能将鬼子杀尽,那时东南这班洋奴,我一一杀与你看。”言至此,便将大帽代他戴上,劝他去讫。
原来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两广总督李鸿章、 山东巡抚袁世凯,公同发起奏阻宣战。当时联衔的人,如川督奎俊、闽督许应骙、福州将军善联、苏抚鹿传霖、鄂抚于荫霖、湘抚俞廉三、粤抚德寿,同列在内。还有巡阅长江的李秉衡,由各督抚邀他署名,他也直捷照允。各督抚总道人多势旺,可以挽回朝命,维持大局。不意奏折上去,好似石沉大海,一声儿没有回响。沪上一方面洋人租界最多,统恐拳匪南下,多方戒备,并乞江督派兵保护。刘坤一夙怀忠愤,宁违朝命,毋害生灵,决计与洋人联络,互相保卫。当派商约大臣盛宣怀,及上海道余联沅,与各国领事申明各不相犯,订约八条:(一)是上海租界归各国公同保护,长江及苏杭内地,归各省督抚保护,以保全中外商民生命财产为宗旨。(二)是长江及苏杭内地,洋商及教士产业由地方官一体保护,并禁止谣言,严拿匪徒。(三) 是各口岸外国兵轮,仍照常停泊,惟约束水手人等不准上岸。(四)是各国以后如不待中国督抚商允,竟派兵轮驶入长江等处, 以致百姓怀疑,伤害洋商教士生命产业,事后中国不认赔偿。(五)是吴淞及长江各炮台,各国兵轮不得近台停泊。(六)是上海制造局厂一带,各国兵船勿往游弋驻泊。(七)是内地如有各国洋教士及游历各洋人,不得自往僻地,致遭不测。(八)是租界内各种防护,须安静办理,切勿张皇,摇动人心。各国领事相率签押。自此东南一带安若苞桑,中外人民盛称各督抚威德。后来停战议和,鸿章北上,也将这事援为话柄,与外人和平交涉,方将满清的宗社又保存了十多年。这也是东南人民尚有幸福。载漪还时颁矫诏,申谕各省督抚,杀逐洋人,各督抚绝不为动。只直督裕禄、晋抚毓贤遵照办理罢了。
且说各国联军既占了大沽炮台,由英提督西摩尔为统帅,带兵入京。为中国兵匪所阻,中道折还。直督裕禄接连奏捷,不是说击毙洋人,就是说轰沉洋舰。朝旨再三褒奖,并颁内帑十万两,赏给兵团。独前军统领聂士成,素嫉拳匪,屡与裕禄商量,要把拳匪剿灭。这时裕禄正尊信拳匪,那里还肯听从,反把他训斥一番。至大沽炮台失陷,守将罗荣光败走,裕禄劾知聂军门,说他匿兵不救,竟奉旨照准,把聂军门革职留任。裕禄又调聂扼守天津。聂到津门,遥见紫竹林租界,火光烛天,不禁叹息道:“百姓何辜,遭此荼毒哩!”旋入城。城内外统是拳匪,各持刀奔至,拟杀聂军门。聂驰入督署。拳匪从后赶入,请出裕制军,指名要杀聂士成。裕禄问为何事,拳匪道:“他在落垡地方,杀死我们弟兄数百人,所以要他抵命。”裕禄道:“他如何杀你们弟兄?”拳匪道:“我等因廊坊铁轨为洋鬼子所造,正要拆毁,被他瞧着,硬行禁止。我等不从,他就令军士放枪。若非我等急忙避开,险些儿统丧性命。今朝狭路相逢,定然要他抵偿。”落垡等就此带出。裕禄道:“聂军门是国家大臣,就是有罪,也要请旨施行。你等为国宣劳,总是公仇要紧,不要专记私仇哩!”拳匪还喧哗不已。裕禄道:“我去请你大师兄来,自有处置。你们且出去吧!”拳匪方才出署。
看官你道大师兄是何人?待小子报明姓名。他姓曹,名福田,直隶静海县人。本是个游勇,鸦片系他大瘾头。为了这瘾,弄得家无长物,只剩了一个光身。会闻张德成在独流镇设坛,遂去拜投了他。德成是白沟河人,向系操舟为业。自言得王老师父传授,精习神拳,并长符咒。别人问他师父姓名,他说叫作王德成。亦不知他是真是假,是一是二?嗣因福田入党,德成因他年长多智,将第一把交椅让与福田,推福田为大师兄,自称二师兄。先是德成称雄一镇,设坛集众,自称天下第一神坛。凡遇官民过境,即率众拦住,牵赴坛前,用黄纸作表文,焚香供表,纸灰上升者免死,不幸下降,便说他是教民,砍去脑袋。以此人人裹足,相戒不敢前。至战争已开,裕禄请他防守天津。他就带着党羽,并红灯照一班女子,聚集津城。自己乘了大舆, 至督署拜会裕禄。裕禄饬巡捕传入,德成怒道:“我不是他下属,如何传我入见。”一个舟子会说此话,想是由福田教他。巡捕回报,裕禄忙冠带出迎,直至仪门外迓入,以上宾之礼相待。肆筵设席,宾主尽欢。德成遂请饷二十万,愿灭尽洋人。裕禄一一照允。上书保荐,蒙赏头品顶戴。想是交死运了。天津本有各国租界,地名紫竹林。德成率众攻扑租界,屡被洋人击退。附近有教堂教民,洋人无暇兼管。由德成下令,用红灯照毁教堂,用匪众杀教民。日间纵情焚掠,夜间即择红灯照妇女,抱入室中取乐。曹福田得这消息,也赶至天津。先令党羽至东南方,埋着火种,自登城楼,向着东南,口中念念有词。霎时间东南起火,烟焰上腾。他便向兵民道:“那边最多二毛子,我已派天将去纵火了。” 兵民因东南一带,近在租界,便信以为真。俟福田下城后,多跪地迎接。福田恰格外谦冲,叫他不要多礼。又禁拳匪在城焚掠,津民越加敬信。
裕禄闻大师兄驾到,又去请他入署,仍然用着上宾礼,接待大师兄。裕制军可谓屈尊降贵!福田比不得德成粗鲁,举止谈吐井井有条,以此裕禄越加敬重。凡与拳匪交涉事件,都托大师兄斡旋。所以聂军门入署,被拳匪所窘,仍请大师兄到署解围。大师兄一到,裕禄竭诚尽礼,自不消说。且令聂军门与他相见。福田道:“聂大人何致通洋?奈我辈弟兄们,不识情由,易致误会。若聂大人肯至坛前自明心迹,那弟兄们自然释嫌了。”聂士成见烟容满脸,面目可憎,不由得发愤道:“我不去!我不去!” 裕禄见聂不允,只好替他缓颊,再与福田婉商。福田支吾了一会。忽有衙役入禀道:“黄连圣母到了。”裕禄问福田道:“黄连圣母是何人?”福田道:“她是红灯照首领,有骊山老母附身,法术很大哩!大人须要恭迎。”裕禄即穿好朝服,出署迎入,虔请圣母上坐,向她行着参拜礼。圣母傲然自若,由他跪拜。不怕拜死么。还有三仙姑、九仙姑等,统随圣母入署,与圣母都服道装。圣母年约三十许,两仙姑不过二十许人,妖冶轻盈,只面上恰搽着许多脂粉。仙姑还要搽脂抹粉,无怪脂粉价贵。与裕禄相见毕,裕禄留她饮酒,仙姑恰称持斋。果真不吃太荤,我却未信。当下辞出督署,各乘仙舆而去。津民各家户外统供着香烛,待她如神明一般。这且不必细表。
单说裕禄返入内厅,复与大师兄叙了数语,大师兄去讫。聂士成亦即出署,率军守紫竹林附近。仅一日,联军前队到来。士成率游击宋占标,奋力出战。两边枪林弹雨,恶狠狠的斗了数小时,联军退去。越日又战。两军复开枪轰击,自辰至午,仍然不分胜负。联军又退却。是晚马提督玉昆,奉调来律,协守津门,与士成相见。士成慨然道:“国事至此,不必说了。只我内扼权臣,外困匪党,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真不知死所哩!”玉昆也不胜叹息,自率军去守京津东站了。越宿,炮声震地,旌旗蔽天,各国联军排墙而至。聂军门开营逆战,一当十,十当百,任他血肉横飞,只是相持不退。忽闻后面有哗噪声,忙回头一望,乃是兵匪联合,倒戈相向。这一惊非同小可,亟饬令收军,把前队改作后队,已被联军击倒无数。及退至八里台,检査起来,方知部下有新练军一营,通了拳匪,自相攻击。不觉流泪道:“死期到了。”随即写了遗书,饬亲校专送寓所,立刻迁眷回籍。次日,洋兵又鼓勇杀来,聂军门一马飞出,首先突阵。部将知他拼死,力挽马缰,不令前驰。军门用刀横掠,并语部将道:“你们去吧,我今日殉国了。” 一声河满子。部将泣谏不从,经突入联军阵内,身受七伤,肠裂而死。游击宋占标,同时阵亡。联军颇嘉聂忠勇,不忍戮尸,让他部将驰入,负尸归去。拳匪还想来抢夺,恰好洋兵赶上,纷纷四散,方得保全忠骸。拳匪可恨。裕禄闻报大惊,忙申奏朝廷。朝旨还责他督师有年,不堪一试,只照普通例赐恤,真是屈死忠魂了。聂军已败,马军孤守车道,势已不支。各国联军,节节攻入,玉昆倒也舍命相争。奈拳匪反来牵掣,胜不相让,败不相救,结果是一同败退,再至北仓下营。裕禄深居督署,一筹莫展,整日请曹、张二匪首商议。二匪首还一齐瞎说,捏称城中无虑,已由关帝、周仓、二郎神、尉迟敬德、秦叔宝、常遇春、胡大海等阴灵,四面防护。今夕再当申表玉皇,求派天兵天将下凡,击退鬼子。到重九后,可一律肃清了。裕禄半信半疑。至此方觉心疑,还算聪明。但到了此时,简直没法,就使匪首无灵,也只好求他出力。蓦闻城外炮声隆隆,料是联军进攻,急向曹、张两人打拱作揖,哀乞退敌。两匪首挺身自任,辞别出署。第一日还督率拳匪及红灯照妇女,上城守御,城中百姓尚约略见他形迹,第二日城外枪炮声陆续不绝,两匪首统不知去向。一班红灯照妇女都脱去红衣,开城四逸,各拳匪也相率遁去。裕禄还静候捷音,至衙役来报洋兵入城,才仓皇失措,由亲兵拥出北门,逃往杨村去讫。
联军次第入城,搜索拳匪、红灯照,已是一个不留。后来黄莲圣母及三仙姑,被人缚送都统衙门,同日枭首。两道魂灵投入封神台去了。九仙姑投水死。想是水仙归位。其余一班妇女,或随了拳匪去作妻妾,或逃入妓馆去当婊子,倒是肉身说法。且不必说。张德成逃至王家口,还是大模大样,造谣惑众,被乡民一阵乱斫,作为肉泥。曹福田较为狡猾,远飏他方,至次年潜回故里。毕竟作恶太甚,难逃天网,家居未久,又由里人缚住送官,正法了案。小子又有诗道:
无端妖语惑苍生,左道由来有典刑。
可惜王纲遭浊乱,到头一死法犹轻。
天津失守,警报达京。未知西太后悔过与否,容俟下回说明。
北方开衅,东南督抚独与各国領事互订保护之约,或谓以一隅与八国战,无怪不胜,是不然。甲午之役,南北未尝相离,尚且屡战屡败,况八国联军相率而来,宁尚有幸免之理乎?东南人民,幸得江督之倡起,赖以少安。是知江督之为民造福,实非浅鲜,安得以专擅目之?至如聂士成之死于八里台,乃迫于地位使然,为国死绥,不得谓为非忠。若裕禄之轻信拳匪,竟以亡命无赖之徒,待为上宾,甚至参拜淫妪,目为神圣。愚昧至此,乃令其建钺京畿,宁有不偾事者?汇书之,以见疆臣之优劣,并志朝政之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