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划战域中立布条规 斥台官西巡辟妄语

却说克女士应召入绘,为西太后画油像,形容态度,很是相似。约数日即已告成,呈诸西太后。西太后道:“亏她描摹,差不多是拍照呢。”原来西太后平日,已拍过数次照像,朝服便衣,各式都备;或独自一人拍影,或挈着后妃等合照。就是德菱姊妹入宫,西太后亦同她照过,且有一张渔家装束,亦与后妃人等并拍,烟蓑雨笠,孤棹扁舟,颇脱尽官闱习气,乃是在颐和园昆明湖中照的,西太后很是欣慰,晒印了好几页,随处悬挂。后来流传京外,各直省都仰慈容,这也不在话下。单说西太后瞧了油像,重赏克女士。克姑娘谢过西太后,陛辞而去。西太后以所绘油像,送往博览会,应郑重将事,遂命外务部预备典仪。送一油像,都要预备盛仪,好奢甚矣!外务部无可援例,只好把西太后游幸的礼节,模糊参酌,定了一个非驴非马的礼节,非驴非马四字妙。呈入候核。西太后也不管什么,总教形式体面,局面堂皇,便好照准。惟拟定礼节中,用黄舆恭奉肖像,送至火车,西太后因用舆舁像,几如丧仪,爰将此条删去,改用外部人员双手恭奉,上用黄缎华盖作为翊蔽。临行时,皇帝以下,相率跪送。经过城中,官民等亦须跪着。到了车站,王大臣等犹敬谨送行,如太后亲往一般。外人见了这种仪制,统讶为咄咄怪事,西太后恰快慰异常,还道是什么荣誉了。可发一笑。

外务部办理既毕,忽接俄日启衅消息,又吓得魂胆飞扬。看官,你道外部诸公,何故如此胆小么?原来此事是为着关东问题,与中国大有关系。小子于三十三回中,曾叙过中俄条约,俄允将东三省屯兵分三期撤退,第一期只撤掉了几百名,第二期非但不撤,反运入无数兵马,驻扎吉林。外务部咨照俄使,俄使一味延宕,并无实言。在吉林的俄兵只管斩伐森林,兴筑兵房,为久屯计。并由俄国特派阿力克塞夫为远东总督,竟来管辖东三省。仿佛是英领印度。清廷急得没法,复电饬驻俄钦使胡维德,速与俄国外部交涉。不意过了数日,复电到来,说是东三省事宜,要与俄远东总督直接商办,俄外部不肯照理。那时清廷只好电命奉天将军增祺,去问俄督阿力克塞夫。阿力克塞夫答非所问,竟要将满洲地租,令增祺详细报告。增将军禀复清廷,清廷王大臣统是面面相觑,那个敢来参议。就是聪明绝顶的西太后,要想再宴俄使并他眷属,他也推说有事无暇入宫。可见特别优待全然无益。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英、美、日三国驻使闻了这事,竟到外务部探听消息。庆王奕劻见风使帆,忙与他商议,邀他帮助一臂。日使建了一策,乃是开放满洲,作为各国通商场。英、美两使也是赞同。奕劻依言,照会俄使。俄使模棱两可,只说要请命政府,方可作复。谁料他延搁多日,并无回音。那远东总督阿力克塞夫反得步进步,遣哥萨克兵六千名,直抵盛京。居然把盛京地方改了新名,令居民遇着俄国节庆,悉悬俄旗。日本因俄人占据辽东,与朝鲜逼近,有碍本国势力,遂仗义执言,自与俄国交涉,迫他遵约撤兵。前时俄代中国索还辽东,此次日本亦代中国收还关东,可谓循环报应。俄国方有些注意起来。日本驻俄公使栗野氏,与俄外部大臣蓝斯道夫会商;俄驻日本公使罗笙,也与日本外务省大臣小村氏协议,彼此辩论数次。日本的宗旨,是要保全中国、朝鲜的主权,俄国的宗旨简直是先并关东,后吞朝鲜。嗣将朝鲜方面让与日本,独东三省要归俄国处置,与日本无涉。日本不肯照允。到第三次撤兵期,俄国不肯撤兵,毋庸细说,日本诘问愈亟。俄皇竟变起脸来,声言日本阳托协商,阴实挑战。日人闻言大动公愤,一面征兵筹饷,预备决裂,一面命驻俄日使催俄外部限期明复。俄国逾期不答,日本遂暗遣军舰,直指辽东。

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俄驻旅顺口水师提督司塔氏,因家眷生辰,开筵宴客。属下武弁,统至提督行辕祝贺。宾主酬酢,很是欢跃,到晚设跳舞会,兴致尤酣。大家正手舞足蹈,忽闻炮声雷震,弹丸雨飞,仿佛如天崩地塌、山鸣海啸一般。顿时人人惊诧,个个仓皇,忙令军士探报。回称日本军舰,已来攻旅顺口了。武弁等立即出辕,归船接仗。不意已有数兵舰被敌击沉,余舰虽早已戒严,究竟变起仓猝,一时不及对手,等到武弁回船,开始还击,已被日兵占了先着。亏得事前尚有预备,炮弹等均已配齐,还好勉强支持。否则全军覆没,旅顺口早已失陷了。若经清兵守着,便如所言。两下相持一小时,日舰竟退去。次日日本巡洋舰三艘,往来游弋,俄舰正要开炮轰击,日舰复驰还。过了一点钟,日舰如墙而至,列于黄金山下,开炮猛攻。俄舰里面的炮力,不及日舰的剧烈,互击了一小时,俄舰沉没一艘,受伤六艘。日本只失去鱼雷船一只,余舰都安然退去了。忽来忽去,这是日人狡猾处。这番攻击,已是宣战的开手。两国调兵遣将,起劲得很。只战线在辽东地方,本系中国土地,被两国鏖斗起来,劝无可劝,阻无可阻。辽东百姓又是晦气!

西太后闻得此信,愁闷万分,只得与庆王奕劻等朝夕商议。三个缝皮匠,比个诸葛亮,竟参照万国公法,拟出一条局外中立法来。什么叫作局外中立?他国宣战,此国作壁上观,无左右袒,便是局外中立的意旨。但日、俄交战是在中国境内,比不得海外各国,宣告中立是堂堂正正的。所以法学家研究这事,乃是局部中立,若称为局外中立,还是掩耳盗铃的说话呢。语有根底。清廷既拟定中立,便照会日、俄两国,略说两国同为友邦,重以亲交,当依局外中立例处置。已通饬各省一体遵守,且严饬地方官保护商民、教徒,惟盛京及兴京,为陵寝宫殿所在,应令该将军敬谨守护。所有东三省的城池、官衙、人命、财产,两国皆不得损伤。原驻中国军队,彼此各不相犯。各省及边境内、外蒙古,统照局外中立例办理,两国军队各不得侵越。若阑入境界,中国当出兵拦阻,不得以失和论。嗣后不论谁胜谁败,东三省的疆土权,仍归中国自主,不得占据云云。一面饬南北洋张贴告示,晓谕兵民。共列十余条章程,无非是:禁止干预战事、接济军火、租卖舰只、借给款项、代探消息、帮运兵械、私售粮食等情。

嗣接到驻日杨钦使电文,报称我国虽守局外中立,据日本外部意见,边防总须筹备,请朝廷速即裁夺,以免贻误。西太后遂即降旨,命提督马玉昆带兵十营,驻守辽西;郭殿辅带兵四营,驻守张家口;另派直隶旗兵五营驻守锦州,淮军三营驻守新民厅,常备军六营驻守山海关:又调集各省劲旅入卫神京。看似军容很盛,实皆是场中傀儡,摆一虚架而已!各军陆续到防,西太后心始少安。忽又由驻日使臣电达日本外部照会,内称:日本军队当谨守交战法规,凡非敌国所有,不得无故损伤,贵国政府尽可无虑。惟战线在贵国领域,日本有所措置,一依军事上必需之件,非敢损贵国主权,实因地势所限,不得不然。所有关于贵国官民,果确守中立规则,即在战斗地域内,日本军队亦当竭力保护等语。这一个照会,分明是指辽东为交战场。清廷不得已,与奉天将军酌定战地界限规则九条,通告日、俄,并颁示中外。小子因这几种规条,为局部中立的佐证,姑一一录后:

(一)日、俄二国倘在奉省地面开仗,拟即指定战地。两国开战及驻扎之军队,只能在战地限内,不得逾指定战地界限之外。

(二)西自盖平县所属之熊岳城,中间所历之黑峪、龙潭、洪家堡、老岭、一面山沙、里岙、双庙子以东,至安东县街止;由东至西,所历以上各地名,分为南北界限;限以南至海止,其中之金州、复州、熊岳三城,及安东县街为指定战地。抑或西至海岸起,东至鸭绿江岸止,南自海岸起,北行至五十里止,为指定战地。两国开战后,凡战地域内之村屯城镇,免遭兵祸。

(三)两国开衅,无论胜负,军队俱不得冲突窜入指定战地界限以外之地。如有侵及限外之地,杀伤人民,烧毁房屋,抢掠财物,以及一切损失,应由越限之国认赔。其战败之军队及受伤人等,无论行抵何处,我既守局外,一概不能收留。

(四)此次指定战地限内之地,但供两国战时之用。如胜负已分,军事已竣,所有指定战地,两国兵队,均各随时退出,不得占据。

(五)两国宣战以后,所有指定战地限内,除日、俄两国外,其外无论何国兵队,不得任意阑入。并届时无论何国官民一切人等,如欲赴指定地方者,均应照章向华官请领护照,及沿途华官呈验,方准前往,其不应前往之人,仍由华官查禁。

(六)人民财产,不免冲突,倘有损失,照公法应由战败之国认赔。如有无故杀伤人民、烧毁房屋、抢掠财物,何国所行之事,应由何国认赔。两国开战,我既守局外,所有界限以北之城市,应由我自行派兵防守,两国军队,不得冲突。其在界限以南,即指定战地限内,安东、复州、熊岳各屯,向有之巡捕队,仍照旧驻扎,两国不得阻拦,并不得收我军械。知两国定期开战,以上各巡捕队,均行调回各该城内驻扎。至省域外地面兵少,亦当酌调一二营弹压,以免惊扰。俄人亦不得阻拦,收我军械。

(七)两国征调军队,有必须由指定战地限外地方经过者,不得逗留久住。粮食、柴草一切日用之物,须该国军队自行备办携带,以符我守局外之例。

(八)我既守局外,两国开战以前,开战以后,均不得招募华民匪类,充当军队。

(九)如有匪徒窃发,在战地限外者,归华队剿捕;其在战地限内者,与何国兵队相近,即由何国剿捕。惟均不得越界,以免别滋事端。

(十)两国如已订定开战,须将日期及在何处开战,预先知照华官,出示晓谕,俾人民知避。

辽天荡荡,战鼓冬冬,华历除夕之辰,正日俄两国正式宣战之日。辽东所有殷富商民,统迁出战线以外,只穷苦百姓,无资移徙,不得已耐着性,拼着死,缩着身子,听天由命。西太后恰也顾念民艰,不忍自娱,于光绪三十年元旦,停止庆贺礼。唯慈寿已届七旬,王大臣等援例陈请,预备万寿庆典。屈指尚有十月,那时应海晏河清,当即奉旨照准。体面是不可少的!奈辽东战信,日紧一日。俄国派兵部大臣苦鲁巴金,专任辽东总督,指挥陆战事宜;又命海军提督马哈罗夫,到旅顺口指挥海战事宜。日本海、陆军队,煞是利害,一面扫逐仁川俄舰,专力堵住旅顺口,一面从朝鲜进兵,先与朝鲜定约,令作为日本保护国,所有外交、军政,归日本处置。看官曾记得马关条约么?马关条约第一条便是朝鲜自主。应二十三回。此次因日、俄交战,不费什么兵力,只借口假道,轻轻的将朝鲜主权篡取了去。朝鲜本亦宣告中立,至此骤然取消,朝人还道是日本卵翼,可以高枕无忧,那知全国版图,已入日人掌握。日人就通道鸭绿江,仗着一股锐气,驱逐俄兵,并将九连、凤凰二城尽行占据。俄海军提督马哈罗夫,闻俄兵陆战失利,懊恼的了不得,召集旅顺口各舰,麾令出口,大有灭此朝食的气势。巧值日将南泽安雄,带了水雷驱逐舰,分作甲乙二队来攻旅顺。两下相遇,于老铁山南顿时炮对炮,枪对枪,弹对弹,扑通扑通的互击起来。那时从烟火迷漫之中,望见日、俄主舰,各已受伤。日将南泽安雄面上受创,鲜血淋漓,尚是挥旗力战。日舰见主帅受伤,蚁附而来,攻击愈猛。马哈罗夫自知不敌,遂收兵退还。这场海上的恶战,日兵又获胜利。南泽氏蒙赐金鹤章,各舰队亦邀赏赉。当下军心益奋,恨不得立下旅顺。过了数日,复整率舰队,再攻旅顺。被俄舰击沉福井丸一艘,船长广瀬武夫死难,余舰才退。又越数日,两军又接战于黄金山下。俄督马哈罗夫奋勇当先,直冲日阵,不意一声怪响,船竟破裂,海水涌入船中,霎时间竟致沉没。马哈罗夫无自逃遁,竟率领全船兵役,朝见海龙王去了。涉笔成趣。原来日兵已暗埋鱼雷,俄督不及预防,遂致罹祸。俗语有道,蛇无头不行。那时俄舰相率慌乱,日舰越加得势,眼见得日胜俄败,亏得俄舰中有亲王几利尔,忙下令收队,方得回港。几利尔也受了几弹,总算未中要害,性命还得保全。为此一战,俄舰已成余烬,不能再出堵截,只好死守旅顺,专待援兵。

这捷音传达清宫,西太后正自庆慰。日人得胜何足自慰?忽庆王奕劻入宫求见,报称俄兵阑入辽西,凡新民屯、沟帮子、白旗堡、梁家屯、广宁、双台、锦州等处,统有俄兵踪迹,擅夺粮食、马匹。现日使正来诘问,应请旨办理方好。西太后道:“你为外务部总理,何不致电胡使,令他与俄国交涉?”奕劻道:“奴才早电饬胡使。胡使复电谓:俄政府遇事推诿,要我国与他前敌大员自行协商。奴才再照会俄使,俄使置诸不理。这事未免棘手了。”西太后道:“且电令增祺与他远东总督交涉何如?” 奕劻领旨而退。西太后自叹道:“我前时原想定都西安,被中外逼我回銮,致受各种惊吓。如今后悔无及了。”这句话也不过一时太息,偏宫中无知的太监竟传将出去,顿时一传十、十传百,都中谣言蜂起,争说西太后又要西幸。太后想是西司命,所以专事西顾。连各国驻华公使,也纷纷照会外务部,请两宫切勿西行,牵动大局。若俄、日破坏中立,我等亦当出阻。外务部复称:“并无是事。”谁意御史汪凤池,还似睡梦未醒,上疏谏阻西巡事。当奉旨申饬道:

现在日、俄两国失和,并非与中国开衅,京师内外,照常安堵,何至有西幸之举?御史汪凤池以无据之辞,轻率奏陈,实属不明事理。着传旨申饬。嗣后如有妄造谣言、淆惑众听者,着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御史一体严拿惩办,以靖人心。钦此!

这谕下后,又命奉天、吉林两将军,确守中立定约,毋庸瞻徇。这是仗着各使的言论。

孰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沪上黄浦滩头,又有一俄舰出现。日使又来诘责外务部,正是:

强国有公法,弱国无公法,

交涉日益艰,何不一愤发?

毕竟外务部如何处置,容待下回说明。

日俄文战于辽东,中国仅守局部中立之例,坐视辽疆震动,辽民流离,不敢为之过问,可耻也!以我所固有之辽疆,我所久隶之辽民,不能直接安抚,反仰仗他人鼻息,归其保护,尤可耻也!俄胜则辽东危,日胜则辽东亦未始不危,乃沾沾于日人之胜,竟视为中国幸事。慷他人之慨,愈可耻也!日兵方战胜辽东,俄兵竟阑入辽西,西太后且悔回銮之失策。至于宫监泄言,中外共闻,劝阻之照会频来,规谏之奏章复上,虽曰以讹传讹,而西太后之轻视社稷,情可知矣。况日、俄战争仍为拳乱之结果,西太后不悔信邪任佞之非,反以羁身西安,可免惊吓,曾亦思我能往,寇亦能往,岂关中果为天险,足杜戎马之足耶?视身太重,视国太轻,书中已隐露端倪,阅者可于夹缝中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