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十二 六代被斩 九 六代被斩

且说六代公子逐渐长大,不觉间已到十四五岁。容光焕发、仪态万千,灿然夺目。夫人看在眼里,叹道:“唉,只怨生不逢辰。如果世界未变,现在早该出任近卫司矣。”言过其实,不合时宜之至。

镰仓殿总是不放心。一有机会,便询问高雄文觉上人道:“维盛卿之公子如何?其如昔日赖朝命相,将灭朝廷怨敌以雪会稽之耻者乎?”上人答道:“此位公子胆小如鼠,软弱无比。请放心。”然而镰仓殿还是放心不下,严厉道:“公子一旦谋反,预料上人必然立即驰往支援。但在赖朝有生之年,任谁也别想斗垮我源氏,虽然子孙后代如何,不得而知。”听来毛骨悚然。

夫人辗转闻知此事,劝道:“看来对方绝对不肯善罢甘休。因此,还是尽快出家为是。”于是,在文治五年之春,六代公子十六岁时,终于齐肩剪断了秀丽的长发,换上柿漆无纹麻布衣裤,负着背笈,向文觉上人告辞后,便出家修行去了。斋藤五、斋藤六也改了装,陪伴同行。

六代公子先到高野山,寻访父亲的善知识泷口入道,承告父亲出家的经过与临终的细节;一方面又想亲自追寻先父的踪迹,决定前往参拜熊野。站在滨宫之前,眺望父亲去过的弧形小岛,急欲过去看看,却因逆风迎面,波涛汹涌,无船可渡,只好作罢。但仍想请问由海上冲来的白浪:我父亲到底沉在何处?海滩的沙砾仿佛便是父亲的遗骨,聊寄哀思,不禁泪下沾袖;虽然不像渔夫浪溅而湿之衣,恐亦永无拧干之时。在海边住了一宿,念经唱佛;又用手指甲在沙上画了佛像。翌日请来高僧,为父亲举行供养法会,将作善功德回向亡灵。然后告别先父,哭哭啼啼踏上回京之路。

小松殿平重盛之子丹后侍从忠房,在屋岛会战时逃遁后,行踪成谜。其实是到纪伊国投奔汤浅权守宗重,隐身在汤浅城中。一向忠于平家的越中次郎兵卫盛嗣、上总五郎兵卫忠光、恶七兵卫景清、飞騨四郎兵卫等武士,皆已归其麾下。消息一传开,伊贺、伊势两国的住民也争先恐后赶来会合。听说已聚集了能征惯战的武士数百骑。熊野别当湛增奉镰仓殿之命,两三月间攻击了八次。但城内的士兵舍命防守,每次攻坚作战,己方不但无法克敌,反而被打得落花流水。熊野僧兵死亡殆尽。熊野别当乃派飞脚驰往晋谒镰仓殿,乞告道:“本国汤浅之战,两三月间已达八次之多。然而,城内兵士誓死抵抗,每次我方反而惨败收场,遑论克敌制胜。倘蒙赐予邻近二三国之军以援之,必能攻陷敌城。”镰仓公却道:“如此则不免浪费国帑,骚扰住民。躲在城内之凶徒不外是山贼海盗之类。可严格监视此辈盗贼,固守城门,不准有人进入。”依其计而行之,果然城内有出无进,几乎变成了空城。

镰仓殿又想出一计,传话道:“如有小松殿之公子尚存于世者,无论一人或二人,皆宜善加救助。何以故?因为小松殿内大臣曾为池禅尼之使,居中劝说,乃改赖朝之死刑为流罪。如此大恩岂能忘怀?”丹后侍从忠房信以为真,亲自到六波罗出面报名。不久被送到关东。镰仓殿加以接见,假仁假义道:“请立刻上京去。京中偏僻处有备用房屋可供居住。”忠房不疑有诈,便告辞进京。到了势田桥边,终于为奉命追随的人所杀害。

小松殿的公子,在六人之外,另有一人曰土佐守宗实。三岁时大炊御门左大臣经宗公收为养子,变成异姓他人。放弃武艺,爱好文墨。今年十八岁。虽然镰仓殿尚未派人搜查,但家人不无顾忌,终被扫地出门。一时失魂落魄,无以为生,乃往见大佛圣俊乘房,诉屈道:“小人是小松内大臣之末子,名曰土佐守宗实。三岁时承大炊御门左大臣经宗公收为养子,变成异姓他人。自小放弃武艺,爱好文墨。今年十八岁。虽然镰仓殿尚未派人搜查,但家人不无顾忌,终被扫地出门。恳请大师收为弟子。”说罢,随即自行剪断发髻。又道:“即便如此,若仍认为罪大恶极,怀有疑虑,可向镰仓报告。如何处置,悉听尊便。”大佛圣慈悲为怀,答应收为弟子。暂时安置于东大寺油仓,同时向关东报告此事。不久接获指令道:“如何处置,见面之后再从长计议。先将此人送来。”大佛圣无计奈何,只得陪同下关东。此人离开奈良后,便断绝食物,汤水不入。经过足柄,到了关本驿站,喃喃喘气道:“天网恢恢,毕竟无路求生。”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其断然走上死路之心,既可敬又可畏。

且说建久元年十一月七日,镰仓殿上京都;同月九日晋升正二位大纳言;同月十一日兼大纳言右大将。不久辞去二职。十二月四日下关东。

建久三年三月十三日,后白河法皇驾崩,享年六十有六。瑜伽振铃之响,绝于当夜;一乘暗诵之声,止于翌晓。

建久六年三月十三日,因有大佛供养法会,镰仓殿又于二月中上京城。三月十二日参拜大佛殿。召来梶原景时,吩咐道:“碾硙门南边,在几十个僧众之外,站着一个可疑陌生人。速去捉来。”梶原奉命出去请来。此人刮了胡须,却未剪掉发髻。问道:“何许人?”应道:“气数已尽,多说无益。本人乃平家武士萨摩中务家资是也。”“何以出现在此?”“或可伺隙狙击。”“用心良苦,可敬可佩。”大佛供养之后,便着将家资带回京城,在六条河原加以砍杀。

到了文治元年之冬,平家的子孙,小至一岁两岁,一个不留,全被搜出而惨遭杀害。只是不到剖孕妇之腹而验其胎的地步。现在应该无人幸存了。却还有新中纳言知盛之子伊贺大夫知忠尚在。原来平家举族出奔时,知忠才三岁,被留在京都,形同弃儿。监护人纪伊次郎兵卫为教加以收养。因怕世人耳目,东躲西藏,终于逃到备后国太田去隐居起来。光阴荏苒,不觉已快成人,难免引起当地郡乡地头与守护的猜疑。于是又迁回京都,悄悄地住在法性寺一桥附近。此地是其祖父入道相国清盛所营建,曾说一旦有事,可当城堡;周围挖有双重壕沟,四面遍栽绿竹,广设鹿寨。昼间渺无人迹、悄无人声。入夜则骚人雅客来此相会,或作诗,或咏歌,或奏管弦。欢聚一堂,其乐也融融。但不知如何传到世上去。当时最可怕的人物是一条二位入道能保。其属下有武士后藤兵卫基清之子新兵卫基纲,听人说“一桥有钦犯”,便于建久七年十月七日辰时一刻,率兵马一百四五十骑,冲向一桥,呐喊攻击。城内有三十余人,裸露上半身,从竹丛后面连连放箭,射死了不少人马,使对方不敢正面进攻。

且说京中无所事事的武士,风闻一桥方面正在围捕违背敕命的钦犯,也都争先恐后驰马前去。不久聚集了一二千骑。于是合力拆除了邻近的民间小屋,以其建材填平了壕沟。喊声震耳,大举进攻。城内士兵拿出武器,冲外厮杀。有被杀而死亡者,有受伤而自尽者。惨不忍睹。

伊贺大夫知忠,今年十六岁,负了重伤而自戕。监护人纪伊次郎兵卫入道抱在膝上,泫然泪下,大声念佛十遍,自己也切腹而死。其子兵卫太郎、兵卫次郎都已阵亡。城内的三十余人,不是战死便是自杀。有人放火烧馆。武士们争先冲进馆中,摘下死者首级,插在大长刀尖上,驰往入道能保的馆邸。入道能保乘车到一条大路,一一验看了首级。纪伊次郎兵卫入道的首级还有人看得出来。至于伊贺大夫,不知有谁能够辨认?此人生母是一位女官,人称治部卿局,正在八条女院身边伺候,便派人前去迎接出来辨认。“此儿三岁时,我自己追随其父故中纳言奔至西国后,便不知此儿是生是死,或落在何方。但观其相貌,多处仿佛故中纳言,应是我儿无疑。”边说边哭,总算有人确认了伊贺大夫的首级。

平家武士越中次郎兵卫盛嗣逃至但马国,居然变成了气比四郎道弘的女婿。道弘并不知女婿便是越中次郎兵卫。然而,锥处囊中,难隐其尖。每到入夜之后,便牵出岳父的马,练习马上射靶;或骑马潜入海底,长达十四町、十五町,甚至二十町。地头、守护开始见疑。个中消息不知如何泄露出去。不久,镰仓殿有手谕下来:

致但马国住人朝仓太郎大夫高清:据报平家武士越中次郎兵卫盛嗣住在但马国。着即逮捕送来。

气比四郎是朝仓大夫的女婿,也被叫来共商捉拿之计。一致议决:“在浴室中捉之。”于是,等盛嗣入浴时,派了五六个膂力过人的大汉冲进浴室。但一想动手抱住,便被摔倒;一想站起,又被踢翻。人人身体全湿,滑溜溜,抓也抓不住。然而毕竟难敌势众,又有二三十人一齐冲了进来,或用腰刀刀背,或以大长刀柄,劈撞敲打,直到无力还手,才捆绑起来。随即押解至东国,被拉到镰仓殿前跪下,只听质问道:“汝身为平家武士,何不与一族老幼同归于尽?”答曰:“只为平家武士叹平家时运不济,一败如水;家破人亡,情何以堪?而以为或有报仇之时。所有大刀之锋快者、铁质矢镞之尖锐者,均为狙击镰仓殿而备。只恨命数已绝,多言无益。”曰:“赤心忠胆,其志可嘉。若愿归顺赖朝,可免一死而用之。如何?”答道:“勇士不事二主。万一宽待如盛嗣之人,必将后悔无穷。倘蒙恩赐,请即斩我头颅。”镰仓殿曰:“既然如此。”便将盛嗣押至由井滨砍了首级。闻知此事者莫不肃然起敬,赞不绝口。

当此之际,今上后鸟羽天皇耽于游乐,一切政务任由卿局处理。人民为之愁苦无限、悲叹不已。“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上有好者,下必从之。世局危殆,有志者无不痛心疾首。

且说,文觉上人自来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莽僧,难免又说出了不该说出的话,介入了不该介入的事。第二皇子勤学好问,以正道为先。文觉上人多方策划,非要扶之登上大位不可,只是在前右大将赖朝卿在世期间,碍难进行。建久十年正月十三日赖朝卿逝世后,立刻蠢蠢欲动。但不旋踵间阴谋泄漏,在二条猪熊住处为官员所捕;年过八十而流放隐岐国。

文觉上人离京时,放话道:“当此垂老之年,今日不知明日之人,纵使出于敕断,亦当谪居京城近郊,而今竟裁决远流隐岐国。如此球杖冠者实在令人气愤,是可忍孰不可忍?文觉当在流放之国迎接大驾光临。”听起来恐怖之至。由于后鸟羽天皇打球成迷,文觉才口出如此恶言。后来在承久年间,此位天皇策动政变,失败,在许多地方之中,竟被迁谪到隐岐国,实在不可思议。据说文觉的亡灵在当地不甘寂寞,经常出现在天皇御前,谈天说地,讲古论今。

且说六代公子,人称三位禅师,在高雄山中专心修行。无奈镰仓殿却三番五次上奏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师必有其徒。虽断其发,唯恐未断其心。”朝廷乃诏谕安判官资兼加以逮捕,押解来到关东;镰仓殿则命令骏河国住人冈边权守泰纲,在田越川加以处决。

六代之所以能从十二岁继续活到年过三十,据说全靠长谷观音的保佑。从此以后,平家的子孙便永远断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