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4世纪:旧秩序的终结 百年战争

爱德华三世的统治是漫长的一系列灾难。他通过四处征战所获得的光辉胜利,点燃了其民众的爱国热情和幻想。这个十五岁的孩子,在登基三年后,也就是他十八岁的时候,结婚了。而在此之前,王国的实际掌权者是他母亲的情夫莫蒂默。此时,苏格兰的布鲁斯仍一直在侵扰英格兰北部。不过,莫蒂默不是年老多病的布鲁斯的对手,因而被迫签订了承认苏格兰独立的协议。此时,之前相当于被囚禁的爱德华三世,在那些不满意莫蒂默的贵族们的拥戴下获得了实权。莫蒂默在诺丁汉城堡被抓,尽管有太后伊莎贝拉(Isabella)发疯似的恳求,他最终还是被吊死了。从那时起,爱德华三世获得了实际统治权。然而,很不幸的是,他却用这种权力来发动毫无意义且没完没了的对外战争。这些战争的唯一好处出人意料,不过这要等他死后才完全显现出来。

苏格兰,这个从未被征服、一直没有并入英格兰的国家,是爱德华三世的第一个攻击对象。1329年,得了麻风病(此病在此后很长时间内成为相当常见的疾病)的布鲁斯去世,并将王位传给他五岁的儿子大卫。爱德华三世和贵族们认为这是个机会,并努力想立巴利奥尔的儿子为王。不过,尽管战争持续了好些年,但仍一无所获。不仅如此,这场战争还促使法国国王腓力六世与年幼的大卫结盟,而且法国还趁机洗劫了怀特岛。

更加重要的事件是始于1337年与法国的漫长战争,史称“百年战争”。这场战争为两个民族都带来无尽的痛苦。不过,这些战争,包括与苏格兰的战争,也是这三个国家的民族精神得到发展的重要因素。

法国之前是个不起眼的小国,后来在连续三个雄才伟略的国王的领导下,通过征服各路诸侯和亨利二世时代属于英格兰的那些土地,到1300年已经成欧洲大陆最强大的国家。不过,如今的国王却不是王室的父系子孙。爱德华三世小时候被莫蒂默送到法国,希望法国能够承认英格兰对阿基坦的所有权;同时,爱德华也已经承认了腓力六世的合法性,但他仍然宣称自己是法国的国王并决定要通过战争来获得王权。这完全是没有政治头脑的冒险,因为即使军事上成功了,也只能维持一小段时间。战争是不可能将两个国家合二为一的,英格兰也不可能通过战争来永久性地奴役法国。不过,民众起初是乐见战争的,因为国王虽然掌控着对外政策,但如此愚蠢的战争在两个强大的邻国间持续了一个世纪(中间偶有休战),如果民众不同意的话,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英格兰这边有这样一些考虑。我们在前面已经指出,法国与苏格兰之间的传统友谊,使得英格兰要想征服苏格兰这个北方王国变得更加困难——假设有这种可能的话。那么,通过削弱英格兰在欧洲大陆的敌人,也就是苏格兰的朋友——法国,就为将整个岛屿一统为大不列颠铺平了道路。而且,法国的快速扩张也威胁到英格兰在欧洲大陆的最后领地阿基坦。此外,两国间还存在着羊毛贸易上的摩擦。

正如我们提过的,英格兰的贸易和财富在增长,其中最重要的支柱产品就是羊毛。它被出口到布业中心佛兰德斯。在英格兰,羊毛贸易令乡绅和商人紧密联合。乡绅在庄园里养羊,而商人则帮他们卖羊毛。表面上,乡绅和商人分别是郡县里的骑士和市镇里的市民,差距极大,但他们却通过这个经济纽带捆绑在一起。

这也使得他们在议会里紧密合作,并进一步加强了下议院的力量。

每年三分之二的羊毛都被销往佛兰德斯的城市根特、伊普尔和布鲁日。而当这些城市受到被法国征服的威胁,他们就会呼吁爱德华三世捍卫他们的利益。而且,与法国的战争多少已经成为两国间的一个传统,已经常态化了。战争,提供了掠夺和冒险的前景。除了贵族外,还有大量的英格兰人都渴望这两样东西。一种新封建主义已经成长起来,并滋生了一套需要用战功来满足其拥护者的混蛋骑士精神。

不过,爱德华三世在战争中的领导能力跟他在和平时期的一样差。战争的最初三年并没有实现预期目标,甚至直到1340年的斯鲁伊斯(Sluys)海战中才获得第一次胜利。那时,法国海军还掌控着海峡,甚至还烧了南安普敦。但当爱德华调动了他能够找到的所有舰船——尽管大部分是商船,法国舰队几乎被英格兰人的致命弓箭彻底摧毁。

英格兰虽然获得了胜利,却没捞到什么油水。在短暂的停战后,战事再开。六年后,英格兰人取得了最著名的胜利之一。而其他一连串的重大胜利则要等到下个世纪。爱德华很轻率地率军远征法国,几乎直捣巴黎,却遭遇桥梁倒塌,还被大量敌人围攻。

爱德华沿索姆河而下并几乎抵达河口。最终,爱德华从一场必败之仗中获救。在那一仗中,爱德华背靠无法跨越的溪流,借助一个浅滩,他的军队才得以通过并在克雷西附近找到一座山丘立足。

在那里,他们还受到法国军队的攻击。

两支军队的行为很好地展示了两个民族的差异。法国还处在早期封建阶段,在贵族阶层和被鄙视、被压迫的农民之间没有其他阶级。前者人数众多且都身穿盔甲或甲衣,其表现完全没有封建制度所特有的纪律性。此外还有外国雇佣军,其中包括热那亚弓弩手,至于人数有各种估计,具体应在六千至一万五千人之间。

在另一边,英格兰不仅发展出了封建社会所没有的新阶级,如自耕农、城市议员和乡绅,他们还有训练有素的弓箭手——而他们手中的这些长弓已经有些日子没在战争中发挥神威了。而且,英格兰不同阶级间同心协力以及英格兰人的实用思维,都是法国人所缺乏的。这在战斗过程中得到了最好的体现:英格兰马背上全副武装的骑士下马与弓箭手背靠背战斗,并在弓箭手之间用他们的长矛刺杀敌人。英格兰所有军阶的军人都步行作战且纪律良好,而法国的骑士则是杂乱无章地骑马前冲,每个人都只想着获得个人荣誉。

热那亚人发挥的作用也极小。这不仅是因为长弓的威力要远强于弓弩,还因为一场大雨淋湿了雇佣军没有保管好的弓弦,使得他们的弓弩几乎失效——而英格兰人则妥善保管好了他们的弓箭,并让弓弦保持干燥。在黑太子的领导下,正如莎士比亚所写:

他强大的父亲在山上,

微笑地注视着他那如狼似虎的儿子,

搜寻着法国贵族的鲜血。

可见,敌人所遭受的屠杀是极其恐怖的。据说,被屠杀的法军数量远远大于整个英格兰军队的规模——英格兰军队的规模远小于法国军队的规模。法方阵亡的还包括在骑士精神感召下参战的波希米亚的瞎子国王。波希米亚国王的纹章和格言,即著名的三根鸵鸟羽毛和“我服务”(Ich Dien),被年轻的英格兰太子用来制成自己的纹章。这个纹章自此就一直被威尔士亲王沿用。

英法双方都英勇作战,但战争的胜负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法国的失策。不过,法国并没有吸取教训,甚至是后来在尝试使用长弓并已像英格兰人那么娴熟时,也还没有吸取这些教训。长弓这种武器及其战术,并非爱德华三世的发明,而是慢慢发展起来的,其缺点就是编队容易被侧翼的骑兵冲散,但法国人没有充分利用这一点。尽管英格兰人并没有占得什么便宜,但百年大战中一系列光彩夺目的局部胜利,却对英格兰人的优越感和无敌感的培育有着相当重要的影响。

克雷西战役后,爱德华三世匆忙赶去围攻加莱,并招降了加莱。对法国海岸边这一防御性城堡的占领,不仅意味着英格兰在法国的军事力量的加强,也打开了新的大陆市场。与此同时,古老的法国-苏格兰友谊开始起作用了。苏格兰国王大卫入侵了英格兰,但在内维尔的克罗斯遭遇惨败,并被囚禁。尽管获得了这些令人瞩目的胜利,爱德华三世还是和法国签订了停战协议,在此后的八年也没有获得任何实际进展。大战中断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黑死病遍虐欧洲并大约于1348年登陆英格兰——关于这个话题我们稍后再说,在此之前我们还是先讲完爱德华三世与法国之间的战争。

1355年,英法间再次爆发战争。爱德华三世以加莱港口为基地,发动了新一轮的远征,而黑太子则深入法国南部。苏格兰境内的反叛逼得爱德华匆匆赶回老家,而黑太子则继续前进并于普瓦捷获得了出乎意料的辉煌胜利。他不仅赢得了胜利,还俘虏了法国国王并将之带回英格兰以索取巨额赎金。现在,英格兰可以跟别人吹嘘自己同时俘获了两位君主。四年后,也即1360年,爱德华再次越过海峡,希望能够在兰斯加冕为法国国王。但这次突袭的结果却相当悲惨,他被迫签署了《布莱提格尼条约》(Treaty ofBretigny)。根据此条约,爱德华三世放弃了对法国王位的所有诉求,但保留了加莱和蓬蒂厄,并让英格兰的领地大幅向南延伸。不过,战争远未结束。吉耶纳(Guienne)的造反最终导致战火甚至烧到了西班牙。

在接下来的十四年时间里,英格兰丢失了除加莱以外的所有其他法国领地;此外,英格兰舰队还被西班牙人彻底消灭。精疲力竭且已生病的爱德华三世返回英格兰,黑太子也返回了英格兰。

不过在黑太子返回之前,他对里摩日发动了凶猛的攻击并屠城,不留一个活口。这大概相当于我们现代的空袭,比如对巴塞罗那的空袭。因此,在衡量其骑士品质的时候,我们不能忘了此类将被围困城市里的所有人屠杀殆尽的凶残行径。跟他父亲一样,黑太子也生病了。他的弟弟约翰——兰开斯特公爵——继续战斗了一段时间,但结果却是彻彻底底的灾难。

经历了差不多半个世纪的战争后(还有半个世纪的战争),英格兰背上了沉重的税赋负担。英格兰的注意力和能量从不列颠岛转移到了欧洲大陆。不过,在战争之后,它所拥有的领地还缩减了。这也导致它只能分出一部分力量来对抗苏格兰,对爱尔兰则更是不闻不问了。直至1367年,爱德华三世根据《基尔肯尼法》(Statute of Kilkenny)在佩勒设立了地方议会,并放弃了爱尔兰的其他地方。但对法国的持续战争甚至耗尽了英格兰保卫佩勒的能力,不能让其免受爱尔兰人的抢劫。

爱德华三世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饱受痴呆症之苦,并完全受其情妇爱丽丝·佩勒斯(Alice Perrers)控制。而佩勒斯则和兰开斯特公爵分享这些权力。兰开斯特公爵的哥哥黑太子,则由于生病而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尽管如此,黑太子的余威尚存。兰开斯特公爵联合了下议院中那些早已不信任黑太子的贵族。据风传,黑太子一死,他那年轻的儿子理查德将会被废黜,以为兰开斯特公爵称王扫清障碍。

在1376年的“好议会”中,黑太子成为下议院议长(如今的下议院已是独立的议院了)。在这次议会中,不仅兰开斯特公爵被排除在参政院之外,爱丽丝·佩勒斯也被赶出法庭,下议院还拒绝在他们看到以往开支明细前为新税收表决。议会还第一次“弹劾”——如果我们可以用这个现代词汇的话——两位贪污国王钱财的王室官员。

不过,在开会期间,黑太子死了。尽管理查德已被认定为是濒死的爱德华三世的继承人,但兰开斯特公爵还是再次成功影响了他那已经痴呆的父亲,并让“好议会”完全颠覆了之前的决议。

最后议会决定对除了乞丐外的所有人征收人头税——关于这个税种我们后面会常常提到。同一年,爱德华三世去世,结束了其不体面的一生。他被所有人遗弃,甚至于一直留在他身边的情妇最后都从他的手指上偷取戒指。斯鲁伊斯、克雷西、普瓦捷和两个被俘的国王这些荣耀都无法掩盖爱德华三世这五十年来的灾难性统治。

不过,在这半个世纪里,还是发生了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它也是英法战争的一个结果,那就是海峡两岸的民族性的发展。

对法国破坏最厉害的不是那些外国军队,而是爱德华三世和黑太子都无法控制的那些一心想着掠夺、毫无纪律的冒险者。法国的很多地方被废弃,当地悲惨的农民一直无法摆脱饥荒的威胁。尽管法国一直未能掌握新战争的技巧,但也被捶打成型并与英格兰一起成为欧洲的两大领导力量之一。这两个新生的民族都将对方视为永远的竞争对手和敌人。他们之间那将持续到19世纪的长久争斗,现在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

此外,克雷西战役的胜利,与阿金库尔战役以及其他战役一样,有利于英格兰培育爱国精神、天下无敌和对过去的责任等传统。在莎士比亚《亨利五世》中的伊利(Ely)主教在阿金库尔战役前对国王说了一番话,让他回想起克雷西战役:

觉醒吧,对那些英勇烈士的回忆;

拿起你强大的武器,重建他们的不世伟业;

你是他们的传人,你坐在他们的王座上;

赋予他们声誉的鲜血和勇气,现正流淌在你的血管里……

历史学家的理论和兴趣总是在变化。有一代历史学家让我们相信经济动机统治了一切,甚至如今也还有一些人这样认为。不过,幸好这种观点基本已成为历史。其实,还有无数的其他动机在推动着人类,并改变着历史的进程。喜欢对战争作长篇累牍式详细描述的“鼓号”(Drum and Trumpet)学派,也遭到了强烈的抵制。不过,我们必须知道,只有当我们理解了克雷西战役、阿金库尔战役以及格伦维尔(Grenville)最后的复仇之战对英格兰人的民族记忆的影响,我们才能够理解这个民族的内在品质及其深层动力。为了理解一个民族,我们就不能忽视诸如此类的历史事件,如商业联盟的兴起,因为这些事件有助于我们更加全面地理解这个民族。

因而,我们认为在对法国的战争中,英格兰获得了清晰的国家地位。尽管在战争前,英格兰贵族早已丧失他们在欧洲大陆的封地和财产,也变得没有那么法国化了;但值得注意的是,自普瓦捷战役之后,法语就被官方明令抛弃了。而英语被认为是适合他们的语言,并成为议会和法庭的官方语言。

由战争怨恨所激起的对法国及法国事物的敌意,无疑加速了这个进程。这不仅对英国文学的形成极其重要,对英国人情感的发展也是相当重要的。早先被上层社会使用的法语如今被认为是粗俗的——尽管在巴黎人听来还是那么悦耳、优雅,所以只要法语还是官方的或上层社会的语言,它就会成为统一和新民族发展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