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封旧信

北京。西山。

这是一片十分幽静的地方,座落在北京西郊翠微、平坡、卢师三山之间,东西北三面青峰环抱,南面平原敞开,林木茂盛,野草清香,奇石嶙峋,泉水潺潺;八座寺庙分布在三山之怀,是一处养尊处优的绝好处。

为了表明是来“养病”休闲的,段祺瑞文武助手不带一个,只领着来顺和易敬羲、张国英、刘有碧等几位棋友上了山。来顺,一个乡下老汉,一直陪着段祺瑞下棋,是段的老对手了,由于棋技平平,这几年不上桌了,陪着段下棋的便是易敬羲等高手。可是,那位乡下老却十分精于服务,每次开局,棋盘、棋子、桌子、椅子都摆布得十分规矩,深得段的称心,所以,依然是段的贴近棋友。段祺瑞的棋友都是由陆军部开薪水的,少则每月三、四十元,多则每月上百元。除了棋友之外,还带去了曹}襄蘅、梁鸿志两位诗友。由于心情不好,诗是不作了,只想作作晃子,以避袁世凯的耳目。

段祺瑞每天早起,在山坡散步;早饭之后,便同棋友下棋。看似清静,其实,他却仍然惦记着北京城发生的一切——

徐树铮的次长被免了,段祺瑞一天没吃饭,没下棋。“袁项城动真格的了。他是杀鸡给猴看的。好吧,我倒要看看下步棋你怎么走了?”

正是段祺瑞隐居西山的时候,有位不速之客来到门外,说“一定要见段总长。”

段祺瑞在一个小客厅门外接迎此人,却见是一位便装简从的中年人;再仔细打量,认出来了,原来是即将去四就任会办军务的陈宦。忙走上去,表示欢迎。“陈次长军务在身,怎么会这时跑到西山来了?”

“有紧急任务,要向总长汇报。”陈宦随着段祺瑞走进客厅,一边说。

“在野之人,早无急务了,连缓务也没有了。”段祺瑞摇着头,一边命人献茶,一边在思索——

陈宦是参谋部次长,由于参谋总长黎元洪不到任,一切部务均由陈宦负责。这个人,得算是袁世凯的亲近。今天到西山来见段,段说不出因何而来。所以,他以谨慎态度接待他。

坐下之后,陈宦开门见山地说:“我要远征了,来向总长告别。”“到哪里去?”段祺瑞问。

“去四川。”陈宦说:“大总统给我三个旅的兵力,让我去做四川军务会办。”

“好事,祝你荣升!”

“总长,我此来告别,行迹匆匆,就不转弯子说话了。咱们都是被人称作大总统亲近的人,我知道,大总统帝制十分坚决,我辈阻止是无用的。此番入川,我似乎担着特殊任务……”陈宦望着段祺瑞,段祺瑞只沉思,并不说话。陈又说:“昨天我到总统面前去觐见了,总统却交待了一件小得无足轻重的事。”

“什么事?”段祺瑞问。

“总统说:‘四川自古以来号称天府之国,明代藩王的宫殿旧址仍然存在,你此去很好地整修一下。’他还说‘也许将来会让芸台(袁克定号芸台)去成都。你去跟芸台谈谈,你们当作自家兄弟看待,也许将来我叫你负更大的责任。’我猜不透什么更大的责任?特来同总长商量一下。”

段祺瑞明白了,这是袁世凯帝制的一个步骤。自从他计划实现帝制之后,就常常顾虑西南,怕西南有人不支持他,并且会坚决反对他。是派陈宦为他把门去的。便以试探的口气问:“陈将军你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

陈宦没有正面回答,却提出了另外一件事。“我去见袁克定了,他眼睛长在额头上,根本瞧不起我。后来,一个老者跑来传话,说‘总统传下话来,叫大爷跟陈大人换帖结拜兄弟。这时,袁克定才改容叫了声“二哥。”

段祺瑞笑了。心想:“袁世凯尽会用这种办法拉拢人。他心里也清楚袁克定的为人,他不是个东西!段祺瑞记得最清楚的是,袁世凯当了大总统之后,在宫廷里恢复了清朝的跪拜大礼。段祺瑞是最反对这种礼仪的,他不想到总统府去跪拜。冯国璋劝了他好半天,又赶上春节,他才走过去。袁世凯见他下跪了,还假惺惺地说“不敢当,不敢当!快请起,快请起!”段祺瑞不得不去见袁克定,行大礼时,那家伙只把手摆了一下。气得段祺瑞当时鼻子就歪了。现在想起这件事,还怒从心起。段祺瑞问陈宦:“既然你们已经结拜了,是不是就得为他老子尽心?”

陈宦想了想,说:“总长,外界都知道你是不拥护帝制,今天如此处境,可能与此有关。果然到了那一天,我会站在总长一边的。,,“你……?”段祺瑞感到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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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可以告诉总长,还有一个人也是支持你的。”“谁?”

“蔡松坡。”“蔡锷?!”“是他。”陈宦说:“中国百姓吃帝制的苦太深了,有识之士无不深恶痛绝。我们不能再回过去走了。”

段祺瑞震惊了,他有同道了。他亲自捧起茶杯,对陈宦说:“将军所见,芝泉极表赞同。此番入川,依芝泉之见,若为国家,将军尽可尽心尽力;若为帝制,还是三思而行。切不可落进千古罪人之列!请你代转松坡将军,我段某人敬重他。”

陈宦走了,段祺瑞在西山不安了。他觉得西山虽然幽静,毕竟不是久居之地。段祺瑞不甘心他就此败北下来,他自认自己是对的,他会仍然在中国叱咤风云。

他决定返回府学胡同。

北京府学胡同的段氏公馆,依旧灯红酒绿,虽然前来拜谢、问事的官员少了,那一群内眷、下人、车马还是热闹非凡的。段祺瑞回来,使得本来还轻松的公馆气氛变得拘谨、紧张了。

段公馆里的常客,除了徐树铮在被罢免了陆军部次长之后去了上海清闲之外,还有靳云鹏、曲同丰和傅良佐,这三人总是常在段身边,他们藏在密室中,谁也不知谈了些什么——徐、靳、曲、傅四人,是被时人称为段祺瑞身边“四大金刚”的,都是北洋派的老人。靳云鹏虽然正式受命为山东督军了,还是插三隔五的来北京,有事无事到段公馆。

这一天,段祺瑞正同靳云鹏谈话谈到舒畅时,忽有人报:“大总统派人给总长送参汤来了!’’这两人都愕然吃惊。段祺瑞望望靳云鹏,疑疑虑虑地说:“我刚从西山回来,大总统怎么知道的呢?”靳云鹏笑了。‘‘我们这些人的举止,是瞒不住大总统的。大总统耳聪目明,洞察一切。”

段祺瑞冷笑笑,说:“得谢谢大总统还没忘了我们这些人。”他转脸对来人说:“请大总统派来的人小客厅见。”

来人是总统府管内务的一个佣人,他提一个当年御膳堂用的小提盒,来到段祺瑞面前,放下提盒,深深鞠了一躬,说:“大总统惦记总长的身体,特让自己的小伙房为总长做了一份参汤命小人送来,请总长补补身体。”

“谢谢大总统的关怀。”段祺瑞说:“大总统日理万机,还惦记着一个清闲的病人,请向大总统秉报:祺瑞深谢了。改日身体好了,便去总统府面谢。”

“小人知道了。”那人一边退出,一边又说:“大总统还交待小人,以后让小人天天送鸡汁汤,参汤过来。”

“大总统如此厚爱,祺瑞更不敢当了。”他对来人说:“我也要感谢你.感谢你送汤之劳。”

送汤人退出去了。段祺瑞打开提盒,见提盒中放一只金黄色的瓷罐,揭开罐盖,便见一股热气冒出来,乳白色的汤液,送来扑鼻的异香。他真想捧起来,贪婪地喝它个光!

不过,他只把汤罐移出提盒,便放在了桌上,随手盖好,背过身去。陷入了沉思——

“袁世凯毕竟与他人不同,他没有忘了我。我不乐意干事,装病请假,他给病假,送药物,送银两;我这刚刚返回,他又派人送来补品。父子母女关系又能如何?袁世凯待我不薄呀!想到这里,他重新望了望汤罐,觉得那气味、那色泽,都充满着深情和关怀!“段芝泉呀,你得知足,你得辨别亲疏,不能再做傻事了,袁世凯做了大总统把你提得够高得了,你得满足。喝了这罐汤,你就得赶快到部里去办事!你还陆军部总长,不办事不像话。”段祺瑞端起汤罐,仰起脸来……

不过,段祺瑞把昂起来的头又垂下了,捧到唇边的汤罐又缓缓地放到桌上。他陡然锁起了眉——段祺瑞心疑了:“袁世凯该知道我的病情,难道我这里连一碗鸡汁汤、参汤也吃不起,非要他从总统府张张狂狂地送过来!?”此时,段祺瑞忽然想起了赵秉钧之死:“一个堂堂的国务总理,竟然死得不清不白。难道此人对大总统的忠心不比我段某人强吗?”当时,段祺瑞听到传言,就说是袁世凯赐给了鸡汁汤、参汤之后赵秉钧便死了。赵秉钧可是为袁世凯出过大力气的啊,刺杀宋教仁是他一手干的,许诺的奖赏不给,反而杀人灭口,赵秉钧无非说了句心寒的话,连国务总理加生命一起都丢了。段祺瑞想到此人此事,心就扑扑通通地跳。“我不作赵秉钧第二。赵秉钧为他杀人立了功,我是没有支持他当皇帝,我也不乐意把军权都交给他,我还明明白白不让他儿子当模范团团长,我对他犯过罪,袁世凯记恨呀!他自己兼模范团长之举其实就是对着我来的。”想到这些,他真觉得袁世凯是一只虎,是一只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青面獠牙的恶虎;而面前这罐汤,里面就藏着毒药,是剧毒的,只需他吞一口,便会立即毙命!”段祺瑞的双手发抖了,面前也泛起了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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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他大声喊一句。

一个随身侍从走过来。“大人,小人在。”

段祺瑞用手指指面前仍然冒着热气的汤罐说:“把它拿去“是。”侍从提盒拿在手中,但又迷惑地望望汤罐。

段祺瑞把手一摆,说:“撤下,倒掉!”

侍从果然把汤捧出去给倒掉了。以后,袁世凯也曾多次差人送汤来。段祺瑞却从不沾唇,通通倒掉。大约袁世凯发现段祺瑞仍然活得很自在,业经健康了,不久,也就不再为他送“补”汤了。

段公馆与总统府的关系显见得远了,连夫人张佩蘅也很少走“娘家”去。听说,昔日一天到头人来人去;一时不来去、还电话不停。现在,电话也停了,张夫人很少再向总统府拨打电话。

无论天下的事情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袁世凯当皇帝的决心是下定了。“北洋三杰”各被“安置”之后,国中能够有力跟他抗衡

的人不多了,再加上一群趋炎附势的家伙跟着呐喊,于是,l915年8月14日中国便出了一个“以筹一国之安”的组织——筹安会,紧锣密鼓为袁世凯登极筹备大典。这是杨度、孙敏筠、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6个人干的,还自称为“筹安六君子”。

杨度等“筹安”的时候,“北洋三杰”的虎和狗也都另打自己的算盘:安徽合肥人段祺瑞无论在西山还是在府学胡同,都在组织自己的皖系势力,一旦时机成熟,他要干自己的;直隶河间人冯国璋,无论在河北还是在江苏,也在积极组织自己的直系势力,有朝一日也要干自己的;就在这当口,远在关外的张作霖也在组织一个势力——奉系,且已渐成气候。杨度等人为袁世凯筹备的“一国之安”形势,其实早就分崩离析,毫无安感了。8月14日“筹安六君子”的联名宣言一经电波发出,并且又在北京石附马大街成立了筹安会,他们企盼着各省将军、巡按使以及各公法团体会即派代表到京,表示入会。

袁世凯盼望着“筹安会”一个倡议,全国响应,他便可以登上金殿了。谁知事情麻烦了,蔡锷首先通电宣布独立,并且说袁世凯“天祸中国,元首谋逆”,“既为背叛民国之罪人,当然丧失元首之资格”!据此,打起了“护国”旗号,组织了以自己为总司令的中华民国护国第一军,拉开了规模巨大的反袁护国运动。袁世凯坐不住了,他得起来征剿……

就在这个时刻,袁世凯的高级谋士曾毓隽来到了府学胡同中的段氏公馆。在客厅里一见段,便说:“芝老(曾毓隽同是段的幕僚,相识很早,相从很久),你离开陆军部去养病了,大家都在惦记着你。你这一向病体已大好了吧?”

段祺瑞笑笑,说:“感谢大家的关怀,身体么,还是老样子。”

“项城想念你呀?”曾毓隽严然以私谊代表袁世凯说话,既不用皇帝、总统,也不用大人、只用个“项城”。“芝老你该知道当前国中形势吧,很不好呀!”

“芝泉只顾养病,无暇他顾。”段祺瑞一派冷漠态度。

“芝老不想出来理事吗?”曾毓隽说:“是时候了,西山不可久留!”

“宿疾未痊,难以出动。”

“芝老,”曾毓隽动情了,连声音也有点颤动。“现在局势乱到如此地步,项城业经盼你望眼欲穿了。他让我告诉你,请你无论如何不要坐视他满头白发人遭人欺负呀!”曾毓隽叹息着,几乎流出泪来。

对于袁世凯这套把戏,段祺瑞是熟悉的。往天,他曾帮着他干过这样的事,蒙蔽过不少人,收到过预想的效果。今天,拿来对待他了,他不能不冷笑笑。段祺瑞不仅心里明,消息也灵,昨儿他还得到可靠消息,以“皇太子”自居的袁克定又在老子面前说他段祺瑞的坏话,甚至要除掉他这个眼中钉,只是袁世凯尚未表明态度,儿子尚不敢动手。忽有一日老子点头了,他段祺瑞还不得命归西天!“今天形势紧了,云南起事了,他想我了,要用我了。”段祺瑞对曾毓隽无可奈何地轻轻摇头,说:“我理解他的处境,只是我无力为他解忧。他能体谅我呢,算是关怀我的身体;不能体谅我呢,我也只好等待遭受各方指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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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毓隽一见段祺瑞死着心就是不出头了,心里冷丁丁地打了个颤,锁着眉头,叹息着,方从内衣袋中拿出一个旧信封。一边递给段祺瑞,一边说:“芝老,项城待你,一向是真心实意的,其中有些小小的不顺心事,也是实有可谅之情,千万千万不可有他想。今番此局,项城也是实意相托。他让我转交一个信给你,你看过了,就会一切释然的。”

段祺瑞接过信一看,是冯国璋写给袁世凯的信,忙重新叠好奉还,说:“这信不是给我的,你弄错了。”

“不错。”曾毓隽说:“正因为是冯华甫的信,项城才坦城地交给你以表心思。”

段祺瑞心里一惊,忙重新取信,仔细看下去。

——前文已有说明,北洋家族之中,早在分割势力,皖段、直冯、奉张各立山头。三家之中,成气候的,只是皖、直两家。最早,袁世凯是比较相信和依靠直系冯国璋的,觉得他实力较强;后来,段祺瑞连连为袁立下汗马功劳,冯便有点失宠了。由失宠而至忌妒,由忌妒而至挑拨。于是,袁世凯当大总统不久,冯国璋便写了一封密信,说尽了段祺瑞的坏话,呈给了袁世凯。为了给自己留一个退步,只在信尾说明段祺瑞是受徐树铮挑拨,才干了许多坏事,让袁趋徐抑段。袁世凯收到这封信,如获至宝,一方面增强了他组织模范团、建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的决心,一方面限制段祺瑞的权,撤去徐树铮的次长职。事情闹到今天,云南起事了,连派去征剿的将士也选不出,才又想起段祺瑞。可是,跟段祺瑞又“将”到如此地步。他知道,想让段祺瑞重归属己,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袁世凯思之再三,只好出卖他身边的“狗”(冯被称作“北洋三杰”中之狗)而去拉拢他身边的“虎”了。所以,冯国璋这封信袁世凯便通过曾毓隽的手轻轻一举,便送到了段祺瑞手上。

段祺瑞看完了信,眉头锁得更紧了,但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曾毓隽机灵,忙又说:“项城还让我告诉你,他已经决定了,重新启用徐树铮,还让他回任理事,一切仍由你安排。”

段祺瑞心里却七上八下:袁世凯这样又打又拉,太令人心寒了。然而又想,重新把权抓起来,总比在西山闲居好;尤其是启用徐树铮,他情绪有点轻松。不过,要他向曾毓隽立刻就表示个可否的态度,他是不会干的,他生怕再上袁世凯的当。他只含糊其词地说:“国家形势,谁能不担忧。老头子能翻然悔悟,当然是国人之幸。至于我个人,实在是无足轻重。今日所谈之事,容我再想想,改天我去见见大总统。”——什么去见大总统,而是要先去找“军师”商量一下。

曾毓隽见段祺瑞已有动摇,倒也感觉事有回旋,也就告辞去复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