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哗变 第二十二章 水荒

“那敢情好。”在弗雷泽举步朝门口走时,奎格说,“人事局里您如果有朋友的话,请您跟他们说说,菲利普奎格,1936级毕业生,也早已到了该有命令调动调动的年限了……我送您到舷梯那儿去,先生。”

“谢谢您。见到你很高兴,基思。”

威利说:“这实在是我的荣幸,我很高兴,长官。”他虽不想流露出他说话时的高兴劲儿,可还是流露出来了。奎格在临走开时恶狠狠地斜了他一眼。

当一名调离的军官离开“凯恩号”时,除去在舷梯旁站岗的值班员之外,通常是没有人加以注意的,值班员也是因为必须在日志上记录这位军官离舰的确切时间。不过,威利,那天下午正赶上他值班,看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事情在3点30分左右开始发生了。水兵们聚集在舷梯附近低声交谈着,军官们也开始一个一个地溜达到后甲板上。官兵们同样都在观望着陆战队和战车在那些被战火摧残得满目灰白的小岛上运动,或者是取笑那些停泊在附近的一艘驱逐舰周围击水嬉戏的游泳者的体格,再或者就是呆呆地看着甲板上的水兵们把第3号烟囱漆成青黑色。温煦的空气里洋溢着浓烈的油漆的香味。

“看,小艇来了。”有人说道。一艘漂亮的小艇从一艘运输舰前头绕了出来,冲破浑浊的海水朝“凯恩号”驶来。观看的人群中传出了一阵轻轻的叹息声,就好像观剧者在剧情转变时发出的叹息似的。惠特克与一个勤务兵抬着一只陈旧的木箱,上面还摞着两个蓝色帆布手提包。拉比特跟在他们后面出现在后甲板上,他吃惊地朝那一群官兵眨着眼。军官们一个个地跟他握了手。水兵们都站在那里,或是拇指钩着腰带,或是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他们中有几个人喊道:“再见了,拉比特先生。”

那艘小快艇突突突地响着停靠在“凯恩号”的舷梯下。拉比特走到威利跟前,敬了个礼。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神情紧张地眨着眼睛,“请求准许离舰,先生。”

“请求批准了,先生,”威利答道,随即又感情冲动地加上了一句,“您不知道您正在脱离的是个什么东西。”

拉比特面带笑容,拍了拍威利的手,走下了舷梯。那艘小快艇开走了。威利站在舷梯旁的值班台边,看着沿栏杆列成一线的人们的后脊背。他们使他想起了结婚典礼入口处被绳子拦在外面的那些衣衫褴褛的看热闹的人群。他自己也走到栏杆前,凝望着远去的拉比特。那小快艇转过那艘运输舰便消失不见了,后面只留下一道逐渐消退的泛着白沫的弧形水线。

在随后的那一小时里,奎格舰长发了一通可怕的脾气。佩因特呈给他一份燃料与淡水使用情况的报告,报告显示在夸贾林环礁作战期间,舰上人员的淡水消耗量上升了百分之十。“他们都记不得淡水的宝贵价值了,啊?好啊,佩因特先生,”舰长尖声责问道,“军官和船员们个人48小时内不准用水!大概那样才能让他们知道,在这艘军舰上,我的话不是说着玩的!”

半小时后,“凯恩号”军舰起锚驶离夸贾林环礁湖,前往目的地福纳福提群岛。

帆船时代,遇上顺风是幸事,蒸汽时代则不然。

“凯恩号”正以10节的时速艰难地从夸贾林环礁驶往200英里以外的福纳福提岛。天空中一团团的云彩就像一个个肮脏的大枕头。舰身被自己排出的烟雾笼罩着,无法逃脱出去。海风也以大约10节的速度从船尾吹来。因而相对于船体而言,空气根本不流动。这艘扫雷舰好似在噩梦般可怕的沉寂中行进。烟筒冒出的烟雾旋转着滚落到主甲板上,移动缓慢,油腻腻的,隐约可见。烟雾有一股恶臭气味,粘连在舌头和嗓子上,形成一层令人痒痒的恶心的薄膜,还呛得眼睛痛。空气又闷热又潮湿。堆放在后甲板板条箱里烂白菜的气味和烟筒的烟雾混在一起更让人作呕。“凯恩号”的官兵们一个个汗流浃背,肮脏不堪,又无法痛快地冲个澡。大家懒得连舌头也不想动,仅以呆滞悲哀的目光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还不断用手搓揉鼻子。

“凯恩号”和另一艘护卫驱逐舰正掩护着六艘坦克登陆艇,这是些吃力地缓慢行驶的三百多英尺长的肥大船壳,样子就像木头鞋子,而且显得异常脆弱。给人的感觉是,只要用开罐刀对准其大腹便便的船体狠狠地扎下去便可能引发弃船逃命的警报。坦克登陆艇以每小时8节的速度在波浪里摇摇晃晃地前进,弯来绕去的两艘护卫舰的航速要稍稍快一些。

奎格的禁水令大约过了24小时,马里克走进了舰长室。“凯恩号”的这位指挥官正裸身仰面躺在床上。两台嗡嗡作响的高速运转的风扇把气流向下吹到他的身上,然而他那白皙的胸脯上仍然布满了滴滴汗珠。“什么事,史蒂夫?”他问道,身子一动不动。

“舰长,考虑到风向的特殊情况,把停止执行供水条例的时间从两天改为一天行吗?佩因特跟我说,我们有很多淡水,足够维持到抵达福纳福提岛——”

“问题不在这儿,”奎格大声喊道,“为什么这条船上每一个人都那么极其愚蠢?你以为我不知道船上还有多少水吗?问题是,船上的人一直在浪费水啊。正是为了他们好,才必须好好教训他们一下,就这么回事!”

“舰长,他们已经受到教训了。像这样一天不准用水就跟一个礼拜没水用一样啊。”

船长噘起嘴唇。“不行,史蒂夫,我说了48小时就48小时。如果这些士兵以为我是那种说话不算数、优柔寡断的人,那就无法控制他们了。真倒霉,我自己也想冲个凉啊,史蒂夫。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也是为了士兵自己的利益,我们必须忍受这些不便了——”

“我不是在为自己请求,长官。可是士兵们——”

“得了,别给我来这一套!”奎格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身子,瞪眼看着副舰长。“我跟你一样关心士兵们的福利,你别在这儿充英雄。他们浪费水了还是没浪费水?浪费了,那么,你要我怎么办啊?给他们全体颁发嘉奖状吗?”

“长官,用水量是增加了百分之十。那天是攻击日嘛。我真的觉得那不能叫浪费——”

“好了,好了,马里克先生。”奎格躺回到床上。“我看你仅仅是为了提出理由而提出理由吧?对不起,我不能奉陪了,此刻天气太热,气味太难闻了。到此为止吧。”

马里克宽阔的胸部起伏间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长官,打扫完后给15分钟冲凉时间怎么样?”

“该死的,不行!喝的汤和咖啡里有足够的水,不会让他们渴死的。这才是重要的。下次他们会记住不得在我的舰上浪费一滴水!史蒂夫,你可以走了。”

那天晚上和第二天,顺风没有脱离“凯恩号”。甲板底下,通风机送入的空气令人无法忍受,绝大部分是烟筒的烟雾。水兵们从舱房里蜂拥而出,三三两两地躺在后甲板室里或主甲板上,尽量远的避开烟筒的烟雾。有些水兵搬出了床垫,但大多数人蜷曲着身子睡在锈迹斑斑的甲板上,用救生衣当枕头。舰桥上的人整夜都呼吸急促地喘息着。在舰艇沿之字形行驶的一些路段,海风不再正直地从船尾,而是从稍稍偏斜的角度吹来,此时只要把脖子远远地伸出舷墙就可以足足地吸入一两口温暖、新鲜而又令人难以置信的清新的空气。

第二天早晨,火热的太阳浮出海面,发出耀眼的红光照射在一艘好似患了瘟疫的船上。肮脏的半裸的人体伸开四肢躺满了整个甲板,显得毫无生气。水手长吹着起床号,却只能将大家唤个半醒。水兵微微动了动,站了起来,开始挪动沉重得像灌了铅的四肢干起日常杂务,就像《古舟子咏》《古舟子咏》是19世纪初最有影响的英国诗人、思想家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一部最著名的、脍炙人口的作品之一,是英国诗歌中的瑰宝,采用民谣形式,叙述一个老水手看到人类生命正常创造的过程。——译者注中的那些由死人充任的水手。眼下“凯恩号”距赤道50英里,几乎朝正南方行驶。随着天空的太阳一小时一小时地往上升,空气变得越来越热,越来越潮湿。而这条船仍摇摇晃晃地艰难地行驶在波光闪烁的海面上,仍笼罩在自身的烟筒的烟雾和烂白菜味的恶臭中。

正午时分,人的天性起来造反了。一伙黑人轮机兵开始在安装着蒸发器的后轮机舱里偷水用,这样奎格就发现不了管道里的水压。消息像电报一样迅速传遍全舰。通往下面灼热难当,当啷声震耳的轮机舱的两道狭窄的钢梯顿时被水兵挤得水泄不通。佩因特很快发现了发生的事,并报告了海图室的马里克。这位副舰长耸了耸肩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烟筒的烟雾弄得我两耳嗡嗡响。”

只有水兵能这样幸运地偷水用。消息很快传到了军官的耳朵里,但是尽管他们完全一致地对奎格不忠诚,然而军官帽所体现的那种模糊但又无处不在的象征意义却让他们不能走下轮机室的梯子。

确实,午后3点钟时杜斯利曾把头枕在两肩上,趴在译码机旁,对威利抱怨说他再也忍受不了啦,他要到舰尾的轮机室弄点水喝,威利恶狠狠地盯着他。此时此刻,基思少尉已经不像14个月前走进弗纳尔德楼的那位胖乎乎、满面春风的钢琴演奏者了。基思的嘴和鼻子的周围显出一道道的纹路,圆圆的脸上凸现出颧骨和下巴颏,两眼陷进了污迹斑斑的眼眶里。他神情严肃,满脸是直立的棕色刚毛。一滴滴的汗水顺着脸流进敞开衣领的脖子里,把衬衣弄成了深棕色。“回你的舰艉去,你这个可悲的小杂种。”威利说(杜斯利比对方高3英寸),“你最好住到救生衣里去。我向上帝发誓,我要把你扔到海里去。”杜斯利抱怨着,抬起头,重新有气无力地敲击译码机。

有一个方面,奎格舰长未能像他希望的那样完全和其他军官隔离开:他没有个人单用的厕所,不得不下来使用军官起居舱过道里的卫生间。舰长周期性地临时出现在这里有时会引起麻烦。所有的军官都养成了关注舰长室关门声的习惯,一听到这响声,大家就赶紧装出正经的样子。有人会从床上跳起来,拿起一摞军方邮件摆弄着,另一个人会飞快地跑到译码机跟前,第三个人会抓起钢笔和一堆报表,第四个人会翻开航海日志。

既然威利和杜斯利都在干正经事,此刻舰长室的关门声并未使他们感到不安。几秒钟后奎格出现了,穿着破旧的拖鞋飞快地从军官起居舱穿过,同往常一样闷闷不乐地噘着嘴。两个军官忙着译解电报,没有抬头。静寂了10秒钟,随后突然在过道里传出一声可怕吼叫。威利跳了起来,以为,或一半是希望舰长触到了有毛病的电灯插座,把自己电死了。威利跑到过道里,杜斯利也跟着跑了过去。但是舰长什么事也没有,只见他尖着嗓子朝军官的淋浴室里叫嚷一些难以听懂的话。佐根森全裸着身子站在淋浴器下,那肥大粉红的屁股从弯着的背脊突出来像架子上的一块搁板。他的双肩确定无疑是湿的,脚下的铁甲板全是小水珠。他一只手握着淋浴器的阀门,另一只手机械地在耳朵上摸来摸去,想调整一下他当时并未戴上的眼镜。他脸上露出白痴似的愉快的微笑。从舰长杂乱的叫嚷声中可以听出这样一些话:“——胆敢违抗我的命令,我的紧急命令?你吃了豹子胆了?”

“水管里剩余的水,长官——水管里的,就这么回事。”佐根森模糊不清地说道,“我只是用水管里的水,我发誓。”

“水管里的水,嗯?非常好,这些水够舰上所有的军官用一阵子的。水兵的禁水令5点钟结束。军官的禁水令继续延长48小时。佐根森先生,你把这事通知马里克先生,然后给我写个书面报告,说明为什么我不应该为你作出合格的评语,说你合格那是不合适的,马上去写吧!”(奎格厉声说出“合格”二字,就像在讲诅咒语一样。)

“水管里的水,长官。”佐根森还在嘀咕,但是奎格已经一步跨进了厕所,砰地关上了门。基思和杜斯利瞪眼凝视着佐根森,脸色严肃、憎恶。

“伙计们,我不得不洗个澡呀,不然我都觉得不是人了,”佐根森委屈地自以为是地说道,“我只是用了水管里剩下的水,真的。”

“佐根森,”威利说,“可供九个快渴死的人的水已经沿着你的屁股的那条大裂缝流走了。水流的正是地方,因为你的整个人格集中在那儿。希望你这个澡洗得痛快。”

“凯恩号”的军官又多两天没水用。他们轮着咒骂佐根森,然后又原谅了他。风向变了,烟筒的烟雾和烂白菜的可怕臭味减少了,但是天气继续变得更热更闷。除了忍受和诋毁舰长,无事可干。军官们干得多的也就是这两件事。

福纳福提环礁是抛落在无垠的海面上的一串项链一样草木葱茏的低矮小岛。日出后不久,从礁脊上一长条白色浪花的一处碧水豁口中,“凯恩号”徐徐地驶进了环礁。半小时之后,这艘扫雷舰停靠在了另外两条船外侧的驱逐补给舰“冥王星号”的左舷。蒸汽管、水管和电缆马上接了过来,“凯恩号”可以停机了。于是扫雷舰开始从“冥王星号”的多个乳头吸吮奶汁。这条补给船及其所辖的几条小补给舰都系在一条粗重的锚链上,离福纳福提岛海滩1500码。

威利是最先踏上跳板的人。到驱逐舰补给船的通信部走一趟,他就可以几天不用译解密码了。译解和油印舰队的密码和电文是补给船的任务。就是阿拉斯加舰队、太平洋总指挥部、太平洋舰队、阿拉斯加海军、海军总部、南太平洋总部和中太平洋总部这些部门让负担过重的驱逐舰通信人员累折了腰。

环礁湖里有一片波浪翻滚的海涌。威利轻快地走过了各船之间不太平稳的跳板,船与船之间距离虽小,但是下面浪涛涌动,有股吸力,潜藏着杀机,“冥王星号”旁边的驱逐舰斜着向上伸出一块宽大结实的带滚轮的跳板。威利走了上去,来到机声隆隆的金工间。他在似洞穴般幽暗的补给船里来回摸索着,穿过弯弯曲曲的通道,从梯子爬上爬下,走过铁工室、理发室、木工室、洗衣室、正炸着几百只鸡的一色不锈钢的厨房、面包室及其他二十个文明场所。一群群的水兵安详地穿行于这些干净的、油漆一新的地方,大都吃着装在纸杯里的冰淇淋。他们和威利自己船上的水兵不一样,一般都年长一些,胖一些,更平和些。与“凯恩号”上郊狼似的水兵相比,可以说他们是食草类的水兵。

威利终于碰巧找到了宽敞的军官起居舱。棕色的皮制长沙发沿舱壁一溜摆着,身着咔叽布军服的军官舒展着身子躺在沙发上。大约有十五个这样平躺着的人。威利走过一个大块头时碰了一下他的肩膀,这人睁大双眼凝视了威利一会儿,说道:“我这该死的——记过记录之王,海军学校学员基思。”

那张双重下巴的脸有着眼熟的、依稀记得的特点。威利有点尴尬地琢磨着眼前的军官,伸出手说:“没错。”然后突然认出他来,又说道:“你不是少尉艾克雷斯吗?”

“好记性。只不过现在是中尉了。”艾克雷斯扑哧一笑。“大家总是认不出我。喝咖啡吗?”

过了几分钟,艾克雷斯搅动着杯里的咖啡,说道:“是呀,我知道,我的体重至少增加了40磅。在这些该死的补给船上,你总是发胖,船上什么东西都很多——你的气色不错吗。瘦了点儿。稍微有些显老。你们的东西多吗?”

“还可以。”威利说道。他尽力不要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艾克雷斯。这位一度态度严肃、长相英俊的军训教官现在身体大不如前了,虚胖了。

“无法摆脱这种局面啊,”艾克雷斯道,“啊,你看见这些家伙了吗?”他用拇指鄙视地扫着那些躺着的人。“问问他们,他们大多数人会叫喊着说他们不喜欢这种死气沉沉的没有战斗的生活,永远被困在一个被上帝抛弃的环礁中。他们讲,他们要求的是战斗、战斗。他们讲,他们要求成为这一伟大战役的一部分,什么时候,啊,到底什么时候命令会下来,把他们送到参战的舰艇上去?——一派胡言。我管着舰上的信件。我知道谁打了请调报告,谁没打。我知道有可能将他们派到小得像罐头的舰艇上,为某位海军准将担任临时性参谋任务时,谁会打退堂鼓,恐惧得尖声叫起来。他们都喜欢现在的情况。我也喜欢,这点我承认。来一块奶酪三明治吗?我们有些极好的羊乳干酪。”

“来一块吧。”

羊乳干酪好吃极了,新鲜的白面包也一样好吃。

“基思,实情是我们这些懒散的龟孙子实际上全都干得很好,而且干的是必不可少的工作。你用过这艘舰上的设施吗?驱逐舰都求着贴在‘冥王星号’上靠上几天。我们是艘什么都能干的船。我们的组织管理井井有条,很少去干无用的事,没有这儿那儿漏蒸汽的现象,能圆满完成出海和内务值班的工作,所有这一切都有助于消除那些会耗光正当工作时间的乱七八糟的事——”他又拿起一片面包,大量地往上面涂羊乳干酪。“你结婚了吗,基思?”

“没有。”

“我结婚了。我回想是在你们下一班同学毕业时结的婚。你们是42年12月那批,对吧?这些我都记不太清了。好了,不管怎么样,我遇上了这个大姑娘,一头金发,当时是哥伦比亚大学英语系的秘书。三个礼拜就结婚了。”艾克雷斯咧嘴笑了,叹了口气,声音很响地喝完了杯里的咖啡,接着又倒了些。“好了,你知道,我们这些训练教官受到的待遇相当不错。我们要求的东西都能得到。过去我一直打算教完书后就要求去潜艇服役。我已经看完了所有潜艇的讲义——好了。那都是我结婚以前的事。基思,我研究过舰队名册里所有的舰只,并要求去驱逐舰补给船。真聪明啊,邮件定期地送到这儿,而且我就为邮件而活着,基思。我有个两个月大的孩子,至今还没见过。是个丫头——我是这条破船上的通讯官。我早该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艾克雷斯把威利带到了通讯室,主甲板上一间宽敞的屋子,配备有新椅子、涂了绿色瓷釉的金属办公桌、煮咖啡机和几个身着淡绿色粗呢制服、头发梳得油亮光滑的文书军士。一听见艾克雷斯发话,这些文书霍地站起来,两三分钟之内便从干干净净的柜子和挑不出毛病的符合规定的卷宗里找出了威利所要的全部已译解出的密码文电,以及一系列新的舰队信函。这样“凯恩号”通讯官堆集了几个礼拜的工作就不用干了。威利环顾四周,看见书架上的书都按字母顺序摆着,铁丝筐里几乎没有待处理的函件,漂亮的有机玻璃档案板上放着福克斯目录和已译解出的密码文电,这种不可思议的不受环境影响的工作效率使威利感到十分惊异。他出神地凝视着艾克雷斯,只见他肚子的肥肉在皮带的上下两端将咔叽布制服鼓出两个圆圈。“冥王星号”的通讯官正翻阅着阿拉斯加海军发来的一札函件,随后抬头看着威利的衣领饰针。“是金的还是银的?”

“金的。”

“应该是银的,基思。你成了新阿拉斯加海军中尉了。2月定的级。祝贺你了。”

“谢谢,”威利和艾克雷斯握了握手,说,“但是还得让我们舰长批准呀。”

“啊,没关系,这是自动程序。趁你在这儿,去买些衣领饰针吧。跟我走,我带你去。都买齐了?”

当威利在过道上离开艾克雷斯时,这位通讯官说:“随时过来一起吃饭吧,中饭、晚饭。咱们聊聊天。我们任何时候都有草莓和奶油。”

“一定来,”威利说,“非常感谢了。”

威利横穿过这个安乐窝向“凯恩号”走去。当他越过跳板,踏上锈迹斑斑、垃圾遍地的后甲板时,像德国人一样挺直了腰板,突然向哈丁敬了个礼,使这位舰务官的脸上露出忧伤和愉快交杂的微笑。“报告长官,我已回到舰上。”

“得痉挛症了,威利?这样敬礼会弄断你的胳膊的。”

威利朝前走着。一些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阿帕切族水兵在甲板上你来我往地干着日常的工作,威利朝他们微笑。麦肯齐、杰利贝利、下巴瘦长的兰霍恩、满脸丘疹的“讨厌鬼”、额尔班、斯蒂尔威尔、水手长巴奇,一个个从威利身边走过。这时威利认识到,他以前的亲戚朋友没有一个像“凯恩号”上的二等水兵那样,他那么熟悉,认识得那么清。“杰利贝利,”他喊道,“补给船上有我们六大袋邮件——四袋官方的,两袋私人的——”

“是,是,长官。马上去取。”

在井形甲板上,一群舱面水兵正在分享从“冥王星号”弄来的战利品——一大块黄色奶酪,蓝樫鸟尖叫着在头顶上飞舞。奶酪的碎屑撒在甲板上。威利从红头发的犹太人卡皮里安手中接过一小片断裂开的、满是手印的奶酪,塞进了嘴里。

回到房间里,威利把中尉衔领章钉在刚从“冥王星号”买来的新咔叽布衬衫的衣领上。他拉上绿色窗帘,穿上衬衣,借着头顶昏黄的灯光照着镜子仔细看。他注意到了自己平平的肚腹、瘦削的脸庞和那疲倦的、显出黑圈但目光顽强的眼睛,他的嘴唇向下紧抿着。

威利摇了摇头,摇完头,他放弃了已在心里秘密隐藏了整整一周的计划。“冥王星号”上有位牧师,威利曾在他的办公室前经过,但是现在威利知道,他不会去找那位牧师向他讲述水荒的事。“你也许不是个重要人物,”他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像大声地说,“但是你用不着去向‘冥王星号’上的任何人哭诉。你是‘凯恩号’的基思中尉。”

斯蒂尔威尔受军法审判

“基思先生,副舰长要马上见你。”

“知道了,拉塞拉斯。”威利很不情愿地把九封早在5月份就发出的已经发霉的信件放在桌上(这些信刚从“冥王星号”的邮袋中取出),然后向副舰长的房间走去。

“麻烦事来了,威利。”马里克递给他一封用打字机打在红十字信笺上的长信。威利蹲在门槛上看完了信。他感到很不舒服,就像自己落入了陷阱。“舰长看过了吗?”

马里克点点头,“后天对斯蒂尔威尔的审理轻罪的军事法庭要开庭,你当书记员。”

“当什么?”

“书记员。”

“那是什么?”

副舰长摇摇头,咧嘴笑了。“海军条例你一点都不了解?拿出《法庭与审判团》,热心研究一下审理轻罪的军事法庭吧。”

“你看斯蒂尔威尔会受什么处罚?”

“这个么,那得由基弗、哈丁和佩因特他们定了。他们就是法庭。”

“那么,斯蒂尔威尔不会有什么事了。”

“也许吧。”马里克冷冰冰地答道。

一两个小时后,拉塞拉斯在舰上寻找通讯官,结果发现他脸朝下躺在最上层舰桥上,晒着太阳睡着了。杰利贝利那本破旧的书《法庭与审判团》就翻开着放在他的身边,书页随风翻动着。“赶快,基思先生,赶快,舰长要你马上去。”

“啊,上帝,谢谢你,拉塞拉斯。”

威利进屋时奎格停止了拼图游戏,抬起头,脸上带着十分愉快的朝气蓬勃的微笑。这使威利清晰地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初次握手时他是那么地喜欢奎格。

“噢,基思先生,给你这个。”奎格从装得满满的铁丝筐里拿出几张剪下来的东西递给了这位通讯官。它们是威利的中尉任命书。奎格站起来,伸出了手。“祝贺你,中尉。”

几个月来威利一直在用凶恶的想像来安慰自己。他曾下定决心,如果真有那么一个时刻奎格主动要和他握手,他就断然拒绝。他会用这一举动一劳永逸地告诉舰长,以威利为代表的所有有教养的人会怎样看待奎格这类人。眼下这一时刻突然来临,正是实现白日梦的好机会——但令人遗憾的是,威利温顺地握住了舰长的手,说道:“谢谢你,长官。”

“谢什么呀,威利。我们有些小小的分歧,那很自然,但是整体而言,作为一名军官你的表现很好——很好。那么,就说定了,在军事法庭上当书记员。”

“呃,长官,我在临时抱佛脚研究《法庭与审判团》这本书——好像我是检查官和法律顾问两者兼任——”

“是的,不过别让那些冗长而又费解的文字把你弄迷惑了。我当过五六次书记员了,我最不了解的——或者我最不想了解的——就是法律。重要的是找一个高明的文书能按书中的格式把整个东西正确地用打字机打出来。波蒂厄斯懂这一行,所以你会一切顺利的。只是要给他点压力,不要写错别字。斯蒂尔威尔将受到品行不端勒令退伍的处分。我一定要他受这个处分。”

威利明显地感到迷惑不解而脱口说道:“您怎么知道他会受什么惩罚,长官。”

“该死的,他有罪呀,不是吗?那种欺骗行为应当受到轻罪法庭所能做出的最严厉的判决,那就是品行不端勒令退伍。”

“长官,只是——呃,看来斯蒂尔威尔好像确实有罪——但是——要从法律上证明这一点可能比——稍难一些——”

“证明这一点,见鬼去!这是他的供状。”奎格从铁丝筐里抓出一张打印纸,扔到威利前面的书桌上,“干这种事不愁没办法。军事法庭只是走形式,仅此而已。像你、基弗和另外两个人一共四个笨蛋究竟怎么进行无罪抗辩?你们会犯千百万个错误。现在你把供状拿走吧。”

“明白,长官。”威利小心地叠好供状纸。

“如果还有什么问题,还有什么事你和波蒂厄斯弄不明白——嗨,记住把记录带到这儿来给我。我不想让什么大人物抓住该死的某个技术性问题把它否决了。我要它成为铁板钉钉的事,你明白吗?”

威利把供状拿回房间看完了。开头他确信斯蒂尔威尔没救了。后来他打开《法庭与审判团》,翻到有关供状的一节,仔细研究起来,还在几句话下面画了横线。他派人去找斯蒂尔威尔,几分钟后这个水兵到了门口。他穿着干净得出奇的劳动布服,手里拿着一顶新的白帽子。“你找我,基思先生?”

“进来吧。拉上窗帘——坐那床上。”水兵关上了窗帘,背对着它站着。“斯蒂尔威尔,事情有点不好办哪。”

“我知道,长官。我会接受碰到头上的事。不管什么事,该我担着。要是事情到此为止——”

“你为什么都供认了?”

“倒霉,长官,舰长用那封红十字会的信任意摆布我。”

“哦,他把信给你看了?”

“他说,你选择吧。或者完全承认罪行,就在舰上召开轻罪法庭;或者试图蒙混过关,结果回美国为你召开最高法庭,很可能判你十年。你看怎么办,长官?”

“斯蒂尔威尔,舰长是不是和你有什么过节儿?”

“老天爷!你来告诉我吧,长官。”

基思中尉把书桌上那本翻开的《法庭与审判团》往面前挪了挪。他向水兵大声地读了有关供词的那一节。开头斯蒂尔威尔的脸上露出强烈希望的喜色,但这股高兴劲儿又很快从脸上消失了。“这有什么用,长官?现在太晚了。以前我不知道有这本书。”

威利点着了烟卷,背靠在椅子上,眼朝上方凝视着,默默地抽了一分钟的烟。“斯蒂尔威尔,如果你引用我的话,对舰长讲是我说的,我就说你说谎。但是如果你恳求我从这本书中找出根据证明你是对的,我一定这么做。你明白其中的区别吗?我要告诉你两件事,好好去想一个晚上。”

“啥事,长官?”

“第一件事,如果你否认那份供状,它就不能在法庭上用来指控你。这一点,我敢保证。第二件事——千万别告诉舰长是我说的——如果你申辩自己是无罪的,我想这艘舰上的轻罪军事法庭几乎不可能判你有罪。”

“长官,那封红十字会的信——”

“它什么也证明不了。你的兄弟发了那封电报。要由法庭来证明是你教唆他干的。没有你的证言——再说他们不能迫使你做不利于你自己的证明——他们怎么可能证明这一点呢?你兄弟在哪儿?你们两个人之间的谈话记录在哪儿?”

斯蒂尔威尔疑虑重重地看着威利,“你为什么硬要我申辩自己是无罪的呢?”

“听着,我毫不在乎你申辩什么。作为书记员,我的职责是以暗示的方法为你指出我所认为的最佳法律进程。不要相信我的话。去问‘冥王星号’的牧师或执法军官吧。你自己去问他们《法官与审判团》第174节讲了些什么。”

水兵机械地重复道:“《法庭与审判团》174——174——174。好,长官。谢谢,长官。”他走了出去。威利克制住了心中的恼怒。他理解,在水兵的眼中,所有的军官都是和奎格一个鼻孔出气的,这很自然。

第二天早晨斯蒂尔威尔回来了,胳臂下面夹着一本新的硬皮《法庭与审判团》。“基思先生,你是对的。我要申辩自己是无罪的。”

“哦?谁把你说服了?”

水兵热切地说:“呃,瞧,恩格斯特兰德在‘博尔格号’——就是外侧第二艘舰——有个表兄弟。这个表兄弟和舰上的一等文书军士是哥们儿。呃,这个文书,他是个肥胖的爱尔兰人,秃头,四十来岁。他们说,当老百姓时他是政客。他没当上官的惟一原因,是他没上过大学。呃,他卖给了我这本书。他说这书不保密,谁都可以花两个子儿从政府那里买到。对吗?”

威利迟疑了一会儿,翻到了书的标题页。这一页的下面有一段他以前没注意到的小号字的说明:由华盛顿特区25号美国政府出版局文献监管人发售。“对,斯蒂尔威尔。”威利的话音里带着他本人所感到的惊诧的意味。他曾毫无理由地认为这本书是限制发售的。

“天哪,不知道穿这种鬼制服的水兵为啥不能人手一册!”枪炮军士长说道。“我熬了整整一夜看这本书。过去我从来不知道我有那么多权利。好了,不管咋说,长官,这个卡拉汉,这个文书军士,他说了,我见鬼也一定要申辩,我没罪。他说我肯定会宣判无罪。”

“他不是当官的,所以你完全可以相信他。”

“我就是那么想的,长官。”水兵极认真地说。

“好,斯蒂尔威尔——这会提出很多问题。你得有辩护人,我得准备证据,找证人,总之,这件事就变成了审讯,跟电影里的一样——”

“你看我做得对吧,是不是,长官?”

“只要有办法,我自然不愿意看见你被判有罪。我想我最好马上去和舰长谈谈。你在这儿等着。”

斯蒂尔威尔两手紧紧地拿着那本棕色封皮的书,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啊——明白,明白,长官。”

威利在奎格的门外犹豫了两三分钟,演练着如何应对假想会发生的舰长又是尖叫又是咆哮的情况。他敲了敲门。“进来!”

舰长室里很暗。窗口上挂着遮光帘。在昏暗中威利能够看见舰长躺在床上鼓起的身形。“谁呀,有什么事?”一个被枕头堵着而听不清的声音说道。

“长官,是我,基思。是关于军事法庭的事。斯蒂尔威尔要求作无罪申辩。”

舰长伸手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弯爪,啪的一声按亮了床头灯。他坐起身,眯着眼睛,搔着赤裸的胸脯。“什么乱七八糟的?无罪申辩?哼,天生的捣蛋鬼,那家伙!好啊,我们会收拾他的。几点啦?”

“11点,长官。”

奎格滚身下了床,开始在脸盆跟前往脸上浇水。“他的供状呢?嘿,哪能供认了以后又申辩无罪?你问他这个了吗?”

“他要否认他的供状,长官。”

“他要否认,噢?那是他的想法——递给我那只牙膏,威利。”

年轻的中尉一直等到舰长的嘴里充满了泡沫。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斯蒂尔威尔好像一直在向泊地里另一艘舰上一位知识非常渊博的文书军士咨询一些法律上的事,长官。他自己弄到一本《法庭与审判团》——”

“我就是要法庭审判他。”舰长从牙刷的四周咕哝道。

“斯蒂尔威尔说没有证据证明他发过欺骗性的电报,而且他说,那供状是在受到胁迫的情况下照别人的口授写的,根本不算数。”

舰长喷出一口水。“胁迫!什么胁迫?”

“他声称你向他说过最高军事法庭的事——”

“因为你明显的、固执的、绝顶的愚蠢,一个士兵突然弄到本该死的什么条例之后,你就斗不过了!胁迫!我当时是给他讲避开最高军事法庭的出路。我很可能因为这样暗中的宽容而受到谴责。可那个小滑头却说它是胁迫!——”

奎格擦了擦脸和手。“行了,”他说道,把毛巾扔到一边,从椅子后背上拿起衬衣,“我们可怜的、受虐待的、小个子无辜者在哪儿?”

“在我屋里,长官。他刚才对我说——”

“叫他到我这儿来。”

斯蒂尔威尔已经在舰长室里待了一小时。威利躲藏在井形甲板上,观察着舰长室的门,在正午太阳发蓝的强光直射下汗流不止。枪炮军士长的助手终于出来了,他一手拿着《法庭与审判团》,另一只手拿着一张白纸。他的脸呈铅灰色,淌着汗水。威利跑到他跟前。“情况怎么样,斯蒂尔威尔?”

“瞧,基思先生,”水兵声音沙哑地说,“也许你是好意,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搞的,每次我和你沾上关系,结果总是一次比一次更糟。别管我了,行吗?舰长让我把这个给你。就这个。”

威利看着那些手写的歪七扭八的字:我在此声明,我在1944年2月13日写的供状是我自愿写的,没有受到胁迫。我很高兴得到彻底坦白的机会,我没有因为供认不讳而得到更好待遇的引诱或许诺。如有必要,我愿意在誓言的约束下重述这些真实的事实。斯蒂尔威尔用小学生一样的笔迹在上面签了名。亮蓝的墨水和宽宽的笔尖表明书写工具为奎格舰长的钢笔。

威利说:“斯蒂尔威尔,事情并没有完。他也是靠胁迫才弄到这份材料的。如果你有什么事情要我——”

“请你不要讲了,基思先生!”水兵的眼里突然闪出绝望的凶狠目光。“就这样了,明白吗?那就是我希望的做法,那就是实情,那就是将来的结果。没有什么胁迫,明白吗?胁迫!”斯蒂尔威尔把《法庭与审判团》用力扔出了船外。“我从来没听说过胁迫这两个字!我这该死的事你别管了!”

斯蒂尔威尔沿着舱口的通道跑下去了。威利毫无表情地看着船外。《法庭与审判团》夹在两舰之间的水面上,在各种碎片和垃圾中漂浮着,两艘舰慢慢地靠到了一起,那本书被挤压成了不成形的纸团。

啤酒冰凉,金黄,清心爽口,从冒着雾气的啤酒罐的三角形孔中汩汩流出。基弗、马里克、哈丁和威利躺在清风习习的椰子树阴下,为解渴每个人很快喝光两三罐啤酒。然后他们为解渴才开始社交性地把盏慢饮。他们选择的地方是旅游海滩上一个人迹罕至的弯曲地带。他们单独和沙子及椰子树在一起。在绿蓝色的环礁湖远处,“冥王星号”靠着锚链来回漂动,旁边是六艘正在补充给养的驱逐舰。

威利本来决定不向其他军官提起斯蒂尔威尔的事。开庭前一天,检查官就对案子随便议论似乎有失职业道德。但是几罐啤酒下肚便动摇了他的决心。他把无罪申辩夭折的事,以及奎格从水兵那儿逼取到供状的事都向他们讲了。

其他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谁也没讲话。哈丁站起来,开始在另外三个啤酒罐上扎孔。基弗背靠椰子树干坐着,抽着烟斗。马里克面朝下趴在沙子上,头枕着两个胳臂。他是在事情说到一半的时候转成这个姿势的,以后就一直没动。

小说家从哈丁手中接过一罐啤酒,喝了一大口。“史蒂夫,”他以平静的语气说道。马里克把头转向一侧。“史蒂夫,你想过吗,”基弗严肃而又平静地说道,“奎格舰长可能患了精神病?”

副舰长嘟哝了一声,坐起来,然后盘着腿坐着,红棕色和白色的粗沙子粘在他皮肤的褶皱里。“汤姆,不要把一个美好的下午给糟蹋了。”他说道。

“史蒂夫,我可不是在说笑话。”

“谈这种事毫无意义。”副舰长说道,像动物一样不耐烦地摇着头。

“哎,史蒂夫,我不是精神科医生,但是我看的书不少。我可以把我对奎格的诊断结果说给你听。这是我听见过的精神变态最明显的情形。他是个偏执狂患者,具有强迫性神经官能症的综合症状。我敢打赌,临床检查会百分之百地支持我。我将指给你看医学书籍对这种病的描述——”

“我不感兴趣,”副舰长说道,“他并不比你更疯狂。”

“史蒂夫,你陷入严重的困境了。”

“我根本没有陷入什么困境。”

“我看出这种病情已发生很长一段时间了。”小说家站了起来,把啤酒罐扔向一边,又在另一个啤酒罐上扎孔。泡沫裹住了他的双手。“瞧,史蒂夫,大约在奎格上舰后一周,我就看出他是精神变态者。对衬衣下摆着迷、那些小滚球、不能看着你的眼睛、用过时的用语和口号谈话、对冰淇淋的癖好、离群索居——嘿,这位老兄是对弗洛伊德学说感兴趣的人。他用暗示性词语训斥人。不过那没关系。我的一些最好的朋友就是精神变态者。有人可能提出理由证明我也是精神变态者。问题在于奎格是一个极端的病例,处于怪癖和真正精神病之间的过渡区域的边沿。而且因为他是懦夫,所以我认为进入作战区之后就开始赶着他越过红线。我不知道是否会突然精神不正常,或者——”

“汤姆,你读的书比我多得多,比我更会说话,所有这一切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惟一需要考虑的是,常识往往比世界上所有的高谈阔论和书本更有价值。”

马里克趁着火柴燃烧和冒烟的瞬间点着了香烟。“你们所有的人都牵涉到说大话、多疑、精神变态和其他种种毛病。奎格舰长只不过是个要求严格的人,他喜欢有自己的为人处事的方法,成千上万的舰长多多少少跟他一样。行啦,他滚小球,你在吹起床号之前坐在房间里,把大量的潦草写成的稿纸往书桌的抽屉里填。从各自的某方面而言,人人都是古怪的,这并没有使他们发疯嘛。”

基思和哈丁来回地看着两个说话的人,就像孩子紧张地看着家里大人吵架一样。

“你是在借吹口哨壮胆,”基弗说道,“你听说过有哪位精神正常的舰长像他那样草草地临时召开军事法庭的吗?”

“每天都发生这种事。究竟什么是审理轻罪的军事法庭,不过是场闹剧吗?舰上的人没有一个懂法律的。该死,德弗里斯开庭审理贝里森——和克劳的情况怎么样?”

“那不一样。德弗里斯用不正当手段操纵法庭宽恕了他们。因为奥克兰警方对那次闹事很恼火,他只是走走形式。但是草草搞一次审讯,宣判一个士兵有罪——且不考虑道德问题他完全违犯了海军的原则。正是这一点使我认为他失去了理智。你了解得非常清楚,士兵就是这支海军的上帝,两个原因,第一,他就是海军,第二,因为他家里的亲人支付海军的费用。确实,烦扰或迫害是舰长标准的感情游戏。但是士兵呢?条例规定了他们各种各样的权利。奎格在玩火,而且还在开心地咯咯笑。”

“当火星正好落在这上头,斯蒂尔威尔就是有罪的。”

“有什么罪?天哪,史蒂夫!不就是接到家里来的一些匿名诽谤信指责他妻子和人私通之后,想回去看看她吗?”

“注意,明天就开始审讯了,”马里克说道,“哈丁,给我一罐啤酒。汤姆,别再说了,不然我就发信号让快艇来接我们啦。”

那天余下的时间在越来越郁郁寡欢地喝着啤酒的气氛中过去了。

那天的计划写着:下午两点。轻罪军事法庭审讯斯蒂尔威尔约翰,枪炮官的助手,军官起居舱内。

午饭后不久奎格派人去找哈丁。然后他又派人在找佩因特。又过一刻钟后,佩因特给基弗传来了同样的话。小说家站起身,说道:“没有比审讯开始前就要求陪审团每一成员对裁断明确表态更能消除一切令人不愉快的悬念的事了。”

威利留在舰上办公室里,脑海里翻腾着各种模糊不清的法律程序和用语。穿着缩了水的白色礼服,胖得像块布丁的文书军士正在帮他整理审讯材料。当脸上刮得干干净净,皮鞋擦得锃亮,担任检察长的水手长贝利森来到门口,并大声宣布“下午两点,基思中尉。做好军事法庭的一切准备”时,威利着实惊慌了一阵子。他们像完全没有做好执行任务的准备。他盲目地跟着文书军士和检察长走进了军官起居舱,三位军官已经坐在绿色桌子周围,系着黑领带显得古怪,露出严肃而又局促不安的神情。斯蒂尔威尔拖着脚走了进来,两手抓弄着帽子,脸上似笑非笑的毫无表情。审讯开始了。

威利坐着,《法庭与审判团》翻开着放在身前,一步一步细心地照程序进行。杰利贝利提示他,他又提示被告和法官。当前的情形使他不断地回想起他在高中时参加学生联谊会入会仪式的情景,那入会仪式是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围着一个冒着蒸汽的炉渣壳,按照一帮半寻开心半认真的茫然无知的男孩子拟定打印的仪式程序单,羞羞涩涩地举行的。

审讯的场面再简单不过了,案卷中有一份有罪申诉书,附带一份供状,然而时间被浪费了,浪费在人们的进进出出,法庭的多次休庭,对《法庭与审判团》中一些词意的争论,在《海军条例》及军事法庭手册中查找论据等等事情上了。这样令人疲劳地过了一个半小时之后,基弗宣布审讯结束。一听此话,斯蒂尔威尔从无动于衷的心态中醒悟过来,说他要声明一点,这又进一步引起混乱的争论。最后斯蒂尔威尔应允进行陈述。

“因为我在值班时间看书,舰长罚我六个月不准离舰,那就是我让人发假电报的原因。我必须回去见我老婆,不然我的婚姻就完蛋了。”斯蒂尔威尔结结巴巴很不自然地说道。“我当时想,在过道里看连环漫画册不至于成为毁掉我一生的原因吧。不过,我是有过错的。只是我认为法庭应记住我做错事的原因。”

威利快速地尽量把这些话记录了下来,并且念给斯蒂尔威尔听。“这是你讲话的中心意思吧?”

“是的,基思先生。谢谢。”

“好吧,”基弗说道,“现在休庭。”

威利领着文书军士、被告和传令兵走了出去。他在舰上办公室里等了40分钟,然后贝利森又把他和文书军士叫回到军官餐厅。

“法庭认为申诉的情况属实,”基弗说道,“判决为取消六次上岸短假。”

威利张大眼睛环视着三位军官。佩因特像一个桃花心木的木雕坐着;哈丁试图装出严肃的样子,但是却咧嘴笑了;基弗显得半恼怒半高兴。“呃,就这样了,”这位通讯官说道,“这就是我们的裁决。记录下来吧。”

“明白,明白,长官。”威利惊恐万分。这可是对奎格的当面侮辱。斯蒂尔威尔已经半年不准外出了,这个处罚毫无意义。它等于无罪释放。威利瞥了杰利贝利一眼,杰利贝利的脸上毫无表情。“明白了吗,波蒂厄斯?”

“明白,长官。”

军官们快吃完晚餐的时候,仍穿着白衣服、汗流满面、怒气冲冲的杰利贝利来到军官起居舱请他们在打印好的庭审记录上签名确认。“好了,杰利贝利,”基弗说道,最后一个签了名。“送上去给他吧。”

“明白,明白,长官。”文书军士说道,说这些话的声音就像教堂的钟声,特别响亮,随后便离开了。

“我看,咱们还有再喝一杯咖啡的时间。”基弗说。

“然后呢?”马里克狐疑地问道。

“你会明白的,”威利说,“当心呀!”军官起居舱一片静寂,勺子碰到咖啡杯的叮当响声使其更为明显。

几乎立即传来了电话机蜂鸣器刺耳的噪声。马里克背靠在椅子上,厌烦地从托架上拿起了话筒。“我是马里克——是,长官——明白,明白,舰长。什么时候?——是,长官——通道里的那位军官呢?——明白,明白,长官。”他放回话筒,叹息了一声,对期待着的军官们说道:“5分钟后全体军官在起居舱开会。有人干了什么勾当。”

奎格低着头,弯着肩,气得脸色发白地进到起居舱里。他宣布说,现在他坚信起居舱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忠实他的。因此对军官们的礼遇也就到此为止了,他制定了几条新规定。航海日志中每出一个错便从业绩评分中扣5分;报告或报表每迟交一小时再扣5分;如果在早上8点之后晚上8点之前的任何时间当场抓住哪个军官在睡觉,业绩评分自动不及格。

“长官,”基弗心情愉快地问道,“刚值完午夜中班的军官怎么办?天亮以前他们根本没睡觉——”

“基弗先生,值午夜中班跟值别的班一样是任务,谁也不配因为值午夜中班而得到奖状。如我所说,以前你们这些绅士跟我合作,我也跟你们合作,可是现在你们这些绅士愿意自作自受,那么你们会受到从严惩罚。至于今天下午所犯的那该死的幼稚愚蠢的报复性错误,尤其是那个完全是针对我说的,有意让我难堪的所谓斯蒂尔威尔的声明,我不知道谁应该负责,不过我有个小小的好主意——这个,呃,像我刚才说的,现在在这个起居舱里我们有个新政策,最好都给大家分红利!”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基弗穿着裤衩坐在床上读T.S.艾略特的诗歌。

“哎,汤姆!”是走廊对面传来的马里克的声音。“要是你没事过我这儿来怎么样?”

“一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