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前传(7-2)

定稿以后,载垣吩咐:“立刻缮具,马上送进去。”

为了求迅速,焦祐瀛亲自到军机章京办事处所去料理。谕旨的款式,“廷寄”每页写八行,“明发上谕”每页写六行,每行的字数都有一定,因此眷清的时候,可以算准字数,分别抄缮,等找齐并在一起,上下合拢,只字不错,这有个专门称呼,叫做“伏地扣”。焦祐瀛原是弄惯了这一套的,亲自指挥之下,自然丝丝入扣。须臾抄成,他跟吴兆麟两人,一个看,一个读,校对无误,随即装入黄匣,送到内奏事处,转递进宫。

西太后才看了几行,脸色大变,再看下去,那双捏着奏折的手,不断发抖,及至看完,竟顾不得太后的仪制,霍地站起身来,带翻了放在茶几上的黄匣,也不管了,踩着“花盆底”,结结阁阁一阵急响,直奔东暖阁。把走廊上的宫女们吓坏了,不知出了什么事?

这时刚传完膳,东太后正喝着茶,拿枝象牙剔牙杖衔在嘴里,一看西太后冲了进来,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形容可怕,慌忙起身问道:“妹妹,怎么啦?”

“姐姐,你看,”西太后使劲把那道“明发”一甩,“简直要反了!”

东太后知道事态严重,自己对自己说,要稳住了!因此她先不作任何表示,从西太后手里接过谕旨,摊在炕几上,细细看了下去。

她肚子里的墨水有限,但这些奏折和上谕上习用的套语,听也听熟了,所以看得虽慢,却没有不明了的意思。等到看完,自然也很生气,“这真是不成话!”她指着最后一段又说:“就象‘朝夕纳诲一节,皇考业经派编修李鸿藻充朕师傅,该御史请于大臣中择一二人,俾充师傅之处,亦毋庸议!’这简直就不讲理嘛!皇帝不能只有一个师傅,说请添派一两个人,那儿说错啦?怎么也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亦毋庸议’呢?”

“哼!”西太后冷笑道:“这在他们又算得了什么?连咱们姐儿俩,他们都没有放在眼里,把‘御赏’和‘同道堂’两个图章,愣给拨皇帝帐上!这还不说,什么叫‘奏请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殊属非是’?打狗还看主人面,皇帝能用这种口气训斥董元醇吗?姐姐,这几个混帐东西,无父无君,皇帝要落在他们手里,你看会调教成一个什么样子?还不调教得忤逆不孝吗?那时候还有咱们过的日子吗?”

东太后细想一想,果然,“殊属非是”这种话,等于皇帝反对太后,大为不妥,于是摇着头说:“是啊,实在不象话!”

“还有,”西太后又指着第二段说“另行简派亲王,一起办事,这话又那儿错了?怎么问他:‘是诚何心?’,哼!”她的脸色越发阴沉了,嘴角两条弧线,斜斜垂下来,十分深刻,微微点着头,慢慢说道:“我倒明白了!”东太后不知她想到了什么,怔怔地望着她,只觉得她的脸色越看越叫人害怕,于是便低声劝慰她说:“妹妹,闹决裂了不好,你总要忍耐!”

一听这话,西太后大起反感,但是她极快地把一股怒火压了下去,很冷静的体认到一个事实,东太后和皇帝,现在正在对她最有用的时候,无论如何,不可自己先生意见。因此她特别摆出一副顺从的面貌,深深点头,先表示接受劝告。但是,话还是要说,“姐姐,”她也放低了声音,“事情到这个样子,咱们可一步走错不得,要不然,那可真难说了。”

听她这话后面似乎隐藏着不测之祸的语气,东太后吓得怦怦心跳,伸出一只冷汗的手,捏着西太后的手腕问道:“妹妹,你说明白一点儿!”

“你总听大行皇帝讲过,咱们大清朝开国的时候,那些事儿吧?”

“听说过啊!难道……?”东太后想到那些诸王砍杀的骨肉之祸,打了个寒噤,说不下去了。

西太后似乎未曾看见她的神色,管自己说了下去:“载垣这个王爵怎么来的?还不是当年老怡王帮着雍正爷的功劳吗?”

一提到雍正朝的伦常剧变,东太后越发心惊胆战,“妹妹,”她颤声问道:“你说,他们敢那样子吗?”

“有什么不敢?”西太后逼视着她说,“你倒想一想,那一朝的军机大臣,胆敢阳奉阴违,不照上面交代的话写旨?又有那一朝的军机大臣,胆敢公然来要留中的折子?六爷那么精明强干的人,他们都敢跟他作对,还怕着咱们孤儿寡妇什么?”

这倒不是她故意吓人,说实在的,她内心中亦有此恐惧,尤其因为绝大部分的禁军在载垣、端华、肃顺三个人手里。东太后还想不到此,但已被九九藏书网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那,妹妹,那该怎么办呢?我看,总得要忍,等回了城再说。”

“回了城是回了城的话。”西太后毅然决然地说道:“还是要召见,问个明白。”

“不,不!”东太后摇着她的手说:“慢慢儿再说。一下碰僵了,反而逼出事来。”

西太后当然希望激起她的愤怒,好联成一条心来对付这跋扈的八臣,但是也不希望她过于胆小软弱,所以特意用不在乎的口气鼓励她说:“姐姐,你别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凡事有我!”

东太后无可奈何,只一再叮嘱:“回头好好儿说,话别太硬了!”

“我懂!”西太后说了这一句,走出东暖阁,传懿旨:“请皇帝来!换上袍褂。”

皇帝跟小太监正在后苑斗蟋蟀,玩得正起劲,听说太后传唤,老大不愿。但张文亮知道,要换袍褂,是有正经大事要办,于是又哄又骗地把皇帝弄出了后苑,等换好衣服送到殿中,两宫太后已端然坐在御案后面等候,同时顾命八大臣也已应召而至了。

在西太后,自然知道这一次见面,必有一番激烈的争执,东太后是个在这种场合,派不上用处的人,一个人对付八个人,舌战群儒不见得能占上风,所以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至于顾命八臣,原来还存着一个想法,以为两宫召见,可能是对这道“明发上谕”的内容,要讨价还价一番,果真如此,为皇帝添派师傅,自然可以让步,此外两点,特别是简用亲王一节,决无通融的余地。其后接到来自烟波致爽殿的太监的报告,说是西太后怒不可遏,这才知道不是什么讨价还价,而是根本作不成交易。事到如今,如箭在弦,肃顺把载垣、端华找了来,匆匆商谈了一番,然后载垣又把杜翰拉到了一边,耳语了几句,才一起进见。

因为各存戒心,所以一上来的气氛就显得异样地僵冷难堪,连六岁的小皇帝都觉察到了。平时随两宫临御,总显得有些不安分,要东太后不断叮咛哄骗,甚至轻声呵斥,才能安静下来,这天在东太后身边,不言不语,只是仰着头,以畏怯的目光,看着他生母的深沉的脸色。

行过礼起来,有片刻的僵持,然后西太后以严厉的眼色,慢慢从八大臣脸上扫过,用极冷的声音问道:“这道上谕,是谁让这么写的?”

“是臣等共同商定的。”载垣这样回答。

“你们都是国家大臣,在内廷当差多年,我倒要问你们,什么叫‘上谕’?”

这话问得很厉害,如照字面作最简单的解释:“上面所谕”,那么这道明发就显然违旨了!载垣一时无从置答,便把身子略闪了闪,这是一个暗号。

于是杜翰越次陈奏:“跟圣母皇太后回奏,皇帝出面所下的诏令,就是上谕。”

“对了,皇帝还小,所以……。”

“所以,”杜翰抢着说道:“大行皇帝才派定顾命大臣,辅弼幼主。”

这样子不容“上头”说话,岂止失仪,简直无人臣之礼,照“大不敬”的罪名,不死也可以充军,而杜翰居然就这样做了!两宫太后相顾失色,尤其是西太后,那股怒气一阵一阵往上涌,差点就按捺不住。但是,她终于还是忍了下去,只暗暗咬着牙在心里说:我非垂帘听政不可!等把权柄收回来了,看我收拾你!

这一转念间,她复趋冷静,冷笑一声:“哼!你们辅弼得好!借皇帝的口气训斥太后,天下有这个理吗!”

这时载垣又说话:“上谕上,并无对太后不敬之词。”

“那么,这‘殊属非是’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那是指斥董元醇的话。”

“董元醇为什么该指斥?”

“因为,因为董元醇莠言乱政。”

这“莠言乱政”四字,西太后不大听得懂,但也可以猜得出来,便问:“董元醇的话错了吗?错在那儿?”

载垣未及开口,肃顺已作了回答:“董元醇的错在那儿,谕旨上已说得明明白白,请太后自己看好了!”

他的声音很大,且以突出不意,把小皇帝吓得一哆嗦,越发往东太后怀里去躲。西太后一眼瞥见,更生警惕,如果不能垂帘听政,幼主在他们肘腋之下,唯有俯首听命而已。

这一转念间,她更坚决也更冷静了,拿起了道上谕看了看说:“好!那我问你,替皇帝添派师傅,这也错了吗?难道皇帝在书房里,只有一位师傅?”

提到这一点,东太后也有话可说了:“师傅是要添派,大行皇帝在日,就跟我提过,说还要找道德好、年纪长的大臣,派在上书房当差。”

“你们听见了没有?”西太后看着杜翰又说,“别人不知道,杜翰总该知道,当初先帝的师傅,除了你父亲以外,还有几位?”

“奴才知道。”肃顺很随便地接口,“大行皇帝跟母后皇太后说的话,跟奴才也说过,说过还不止一遍,不过那得等回了城再办。此刻是在行在,皇上也刚启蒙,李师傅一个人尽够了。”

“就算一个人够了,难道说都说不得一句?”

这是针对“亦毋庸议”那句话所提出的反驳,而肃顺居然点头承认:“对!说都说不得一句。凡此大政,奴臣几个受大行皇帝的付托,自然会分别缓急轻重,一样一样地办,非小臣所得妄议。而且董元醇也不是真有什么见解,无非闻风希旨,瞎巴结!”

这一番话说得西太后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厉声训斥:“你们八个太跋扈了!不但一手把持朝政,还想一手遮尽天下人耳目。你们眼里还有皇帝和太后吗?”

肃顺丝毫不让,抗声答道:“本来请太后看折子,就是多余的事!”

西太后既怒且惊,还怕是自己听错了,所以追问一句:

“什么?”

那里是听错了?肃顺用极大的声音又说:“顾命之臣,辅弼纳主,不能听命于太后,请太后看折子,原是多余的事!”

西太后气得发抖,东太后也是脸色发白,惊恐莫名,小皇帝更是两眼睁得极大,齿震有声。这副可怜相,看在西太后眼里,顿生无限悲痛,而从悲痛中又激生了责任感和勇气,于是态度更加强硬了。

“皇帝在这里,”西太后指着幼主说,“他还不会说话,你们自己看吧,六岁的孩子离不了娘!不是我们姐妹俩替他作主,谁替他作主?”说到这里,她把董元醇的原折和拟进的上谕往前面推了一下:“你们可听清楚了,我现在传皇帝的旨意,把这些折拿回去,照昨天所交代的话,重新写旨!”

争了半天,又绕回原来的地方!载垣和肃顺非常懊恼,互相对看了一下,是用眼色来商量如何处置,这时杜翰又感到自己该说话了,踏上一步,扬着脸说:“国事与家事不同。请太后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哼!”西太后冷笑道:“太后的话说了不算,皇帝可又太小,还不懂事。照这样子,你们爱怎么办怎么办!

何必还要问我们姐妹俩?”

这几句话,语气比较平和,但驳得极有力量,顾命八臣一时都作不得声。最后是杜翰愤愤地说了一句:“太后如果听信人言,臣不能奉命!”

“你要抗旨吗?”西太后厉声责问。

“臣不敢抗旨,可是请太后也别违反祖宗家法。”杜翰的声音也不轻。

当此开始,一句钉一句,各不相让,争辩的声音也一句高似一句,若大的殿廷似乎都震动了。太监宫女,无不惶然忧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就是大行皇帝在日,遇到丧师失地的军报递到,龙颜震怒,拍案大骂,也不致如此令人惊恐。

太监宫女都是这样,小皇帝更可想而知了。在他眼中,那八个人其势汹汹,似乎要动手打人似的。他想问一问,却容不得他开口,他想找着张文亮带他去躲起来,却又看不见张文亮的人影,而且被母后紧紧搂着,也不容他躲开。

于是他只有忍受着恐怖。尤其是见了肃顺的那张大白脸,不断想起别人为他所描摹的奸臣的恶相,所以只要肃顺一开口、一动脚,他先就打个寒噤。偏偏肃顺越争越起劲,忘其所以地一步一步走近御案,小皇帝的紧张恐怖终于到了极限,“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同时把东太后的身上都尿湿了。

这一哭,两宫太后,顾命大臣无不大吃一惊。东太后心疼小皇帝,倍觉凄惶,但是,她为愤怒所激,脸上不肯露出软弱的神色,一面拍着小皇帝的背,一面大声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有话留着明儿再说。”

载垣、肃顺、端华和杜翰,都没有想到有此意外的局面,皇帝都吓得哭了,心中也不免惶恐抱歉,因此默无一言,跪安退出。

当然,没有一个人心情不是沉重的,回到军机直庐,大家也都懒得开口。好久,载垣才说了一句:“无趣得很!”

“明儿怎么样呢?”杜翰问说。

“不是说‘留着明儿再说’吗?”端华大声说道,“明儿看吧!反正宁可不干这个差使,也不能丢面子。”

“四哥!”肃顺不悦,“你就是这个样,说话总是不在分寸上。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咱们遵祖制、受顾命,替国家办事,不能不据理力争。董元醇这个折子要驳不掉,马上就另换一班人到这儿来了,咱们倒不如趁早告假,回家抱孩子去!”

肃顺这一番话,等于提示了一个宗旨,董元醇“敬陈管见”一折,非照已送上去的旨稿交发不可,没有丝毫调和的余地。

不过肃顺对端华所说的话,细细推敲,也仍旧有着争面子的意味在内,或者说是为了保全威信。肃顺非常了解,自己树敌太多,必须掌握绝对的权力,维持全面的威信,才可以长保禄位和安全。如果不能“挟天子”,不但不能“令诸侯”,而且“诸侯”必会“清君侧。”因为有这样的警惕,他感到事态严重,必得对未来的情况,作个确切的估计,想好应付的步骤。

于是这天下午,等午睡起来,他派人把载垣和端华请了来,在水阁中秘密商议,摒绝婢仆,由他的两个宠妾,亲自伺候。

未谈正事以前,载垣就已想到要商量的是什么,所以提议把杜翰找来一起谈,“继园是一把好手,挺卖力的。”他说,“咱们诸事不必瞒他。”

“不!”肃顺使劲摇着头,“就咱们三个好了。”停了一下他又说,“有些事,只能咱们三个心里有数。”

这话中的深意,连粗鲁莽撞的端华都已听了出来,懔然改容,极注意地看着肃顺。

“这件事闹僵了!我刚才一个人细想了想,那一道‘六行’,措词也太硬了一点儿。”肃顺紧接着又说,“不过这也不必去说它了,现在咱们想办法对付明天吧!”

“就是‘西边’一个人横行霸道。得想办法把她压一压。”

“不错!我原来就打算着分见两宫,咱们得把两宫分一分,一位是正宫,一位是西宫。”

“分得好!”端华这一刻的脑筋又清楚了:“咱们给它来个‘尊东抑西’。教大家知道,谁是当家的正主儿!”

载垣也认为这是个绝好的策略,但那是往远看的长久之计,明天要对付的仍是两宫一体,看来还有一番大争辩,想到西太后的词锋,他有些气馁,“也不知她从那儿学来的?好一张利嘴!抽冷子给你来一句,真能堵得人心里发慌。”他摇摇头又说,“我看,还是得找继园,才能对付得了她。”

“何必跟她费唾沫?”端华大声说道,“这没有什么可争的!她说她要作主,就让她作主好了,看她有什么本事把谕旨发出去?”

这真是出语惊人了!能说出一句话,教人惊异深思,这在端华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而他自己却还不知道,看着肃顺和载垣相视不语、目光闪烁的神情,困惑地问道:“怎么啦?我的话又那儿错了?”

“四叔!”载垣带些开玩笑的口气说,“倒看不出,你还真行。”说着便用假嗓子哼了句摇板:“一言惊醒梦中人……。”

肃顺的两个宠妾在后房听得奇怪,原是有机要大事商议,怎么忽然哼起戏来了呢?于是赶出来一看,都抿着嘴笑了。

“行了!”载垣大声说了这两个字,转脸问女主人:“你们家今儿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御膳房送了一桌菜,看样子还不坏。”

“喔,中秋到了,‘秋风’起了!”载垣点点头说,“既然菜还不坏,就吃吧!”

第二天一早,宫门口格外热闹,车马纷纷,揖让从容,许多平日可以不上衙门的冷曹闲官,这一天都遇到了,未曾寒暄,往往先来一句讶异之词:“咦!阁下也来了!”然后相视一笑,会意于心,彼此都是来打听消息的。

但实际上只能说是等候消息。消息最灵通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内奏事处,位处深宫,等闲难到;一个是军机直庐,虽在二宫门口,但沿袭传统,关防特别严密,禁止逗留窥探。话虽如此,平日如有事打听,也还不妨借口接头公事,找出相熟的军机章京来,略谈几句,不过这一天却绝对不行。接了吴兆麟的班的曹毓瑛,估量到将有一场大风暴发生,不管是谁,要卷入这场是非的漩涡,后果会极严重,所以特别提示同僚,预作戒备,每个人都是静悄悄地处理着分内的事务,不乱走一步,不多说一句,气象森严,显示出山雨欲来的那种异样的平静。

他那一班人,除了郑锡瀛以外,其余的无不相知有素,默契甚深,一直能够保持极圆满的合作。因为如此,有人发现了焦祐瀛的那一份“痛驳”董元醇的草稿,随即便声色不动地秘密收藏,同时悄悄地告诉了曹毓瑛。他们有着相同的看法,董元醇的原折和焦祐瀛的旨稿,一定会“淹了”,所以这一份草稿,便成了这一重公案中,留在军机处的唯一的档案,将来说不定会发生极大的作用。

第一步是料中了,从内奏事处“接折”回来,细加检点,前一天送上去的奏折和上谕都已发回,独缺“敬陈管见”一折和“痛驳”的旨稿。但是下一步的发展,却是曹毓瑛再也想不到的。

“琢翁!”许庚身到他身边,附耳低语:“‘八位’大为负气,看样子是要‘搁车’了!”

大车下闸不走,称为“搁车”,这譬喻用在这里,不知作何解释?曹毓瑛便问了句:“怎么回事?”

“发回各件,八位连匣子都不打开,说是:“不定谁来看,且搁在那儿再说。”

“好狠!”曹毓瑛失声而道,望着许庚身半晌作声不得。

这确是极狠的一着,诏旨不经军机,便出不了宫门,这就象捏住一个人的脖子那样,简直是要致人于死地了。曹毓瑛和许庚身从这一刻起,便已确信,顾命八臣,断难免祸,因为这已构成叛逆的行为,是没有一个在上者所能容忍的。

他们也很明白,这一个空前严重的僵局,唯一的一个解消的机会,系于两宫召见,而顾命八臣有所让步,痛驳的上谕能够经过修改以后发出,这样虽已伤了和气,究还不算十分决裂。但是,随着时间的消逝,这个机会是越来越渺茫了。

于是,对面屋里的大老,也有些沉不住气了!穆荫比较持重,不希望有此僵局出现,不时踱到走廊上,望空沉思。直到日色正中,依旧没有“叫起”的消息,心里不免焦虑,这样子下去,是怎么个收场呢?

其时在深宫的两位太后,也正彷徨无主,五内如焚,想不出一条可走的路。她们从昨天下午开始,除了归寝的时间以外,一直都在一起,谈到载垣、端华、肃顺和杜翰的咆哮无礼,岂止犹有余悸,简直是越想越怕。东太后原来因为大行皇帝赏识肃顺,总多少还对他另眼相看,不管西太后如何批评他,她口头不说,心里每每不以为然,认为她是恶之欲其死的性情,说得太过分了些。但经此一场冲突,东太后对肃顺的观感,是完全改变了。

因为她有此态度上的大转变,西太后觉得正该一鼓作气,冲破难关,“反正已经破脸了!”她说,“倒不如就此办出个结果来。”

东太后没有作声。心里在想:如果能办出个结果来,自然最好,只是应该如何来办,她实在茫无所知,所以无从置喙。

“我想,明天还是要召见……。”

“不,不!”东太后急急打断她的话,“老跟他们吵架,也不成体统。而且……。”她赧然地摇摇头。

西太后知道她的意思,那种激烈争辩的场面,她已是望而生畏了。其实西太后自己也不免存有怯意,特别是因为东太后连在紧要关头上说一两句话的能耐都没有,靠自己一个人跟他们争,有时话说僵了,转不过圈来,也是件很麻烦的事,所以第二天召见之议,便就此打消了。

“我在想,还是得搁一搁,等事情冷了下来,比较好说话。”

对于东太后始终不改和平处置的本心,西太后深为不满,只不便公然驳她,微微冷笑着说:“咱们倒总是往宽的地方去想,无奈他们老是往狭的里头去逼。难道真要逼进宫来才罢?”

“逼宫”的戏,东太后是看过的,心中立刻浮起曹操和华歆的脸谱,同时也想到肃顺和杜翰这些人的样子,不由得就打了个寒噤。

“你看着吧!”西太后又说,“照这样下去,说不定他们就会把咱们那两方图章硬要了去。到那一天,咱们手里还有什么?”

“那不会吧?”东太后迟疑地说。

“不会?哼,你没有看见他们写的是‘必经朕盖用图章,始行颁发。’皇帝何尝盖过那两方图章?瞪着眼撒谎都会,还有什么事不会?”

“那不给!”东太后极坚决地说:“不管他们说什么,图章决不能交出去。”

话越扯越远,谈到深夜,除却暂时搁置以外,别无善策。西太后一觉醒来,倚枕沉思,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忽生灵感,觉得暂时搁置也好,趁这几天,要把顾命大臣凌逼孤儿寡妇,甚至把皇帝吓得大哭,遗溺在太后身上的惨状,宣扬出去,让大小臣工,纷纷议论,批评肃顺这一班人大失人臣之礼。有了这样一种形势,就可以把顾命八臣的气焰压了下去,那时再来处理“敬陈管见”一折,阻碍就会少得多。

主意是打定了,却不与东太后说破,她把昨天下午送进来,已经看过的奏折都发了下去,然后拿着董元醇的原折和焦祐瀛所拟的旨稿,到了东暖阁。

两宫见了礼,道了早安,西太后安闲地说道:“昨儿我又想了半夜,还是照姐姐的办法,暂时搁一搁吧!”一面说,一面把两通文件递了过去,“这些东西,你收着好了。”

这是谦礼的表示,东太后相当高兴,随命双喜把它收在文件匣里。然后又谈到顾命八大臣,她们一个一个评论过去,对于“六额驸”,觉得他可怜,而杜翰则令人可恨,西太后说了句成语:“为虎作伥”,东太后不懂它的意思,于是又为她解释,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消磨了。

屋里大大小小五座八音钟,又在叮叮当当地响了,西太后无意间默数了一下,失声轻喊:“啊呀,打九下了!内奏事处怎么回事呀?”

按常例:奏折发了下去,军机处应该在八点钟——辰正时分就把拟好的旨稿送上来核阅,偶尔晚一些,也不至于晚到一点钟之久,所以西太后随即派人到内奏事处去查问,立等回话。

派去的太监回来奏报,说内奏事处也在诧异,何以军机处没有任何文件送来?已经到宫门口去查问了,等有了结果,再来回奏。

正在她惊疑不定的时候,双喜来报,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求见,又说:“陈胜文说有极要紧的事回奏,请两位皇太后在小书房传见。”

小书房是西太后处理章奏的机要重地,一向不准太监宫女接近窥探,陈胜文作此要求,可知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说。两宫太后交换了一个眼色,自然准了陈胜文的请求。

在后殿花木深处的小书房里,陈胜文磕过了头,膝行数步,神色忧惶地轻声说道:“启奏两位皇太后,各衙门人心惶惶,怕要出乱子!”

一听这话,东太后先就吓出一身汗,“怎么啦?”她顿一顿足说:“出了什么事啊?”

“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说顾命八位要跟两位皇太后为难,把发下去的上谕、奏折,搁着不看。”

“啊!”这下是西太后吃惊了。

“那有这种事……。”

“不!”东太后还在怀疑,西太后把前后情况连在一起想了想,已深信其事,所以打断了她的话说:“陈胜文说得不错的。我……,”她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太阳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没有想到,他们还有这一手。”

“这一手可是太绝了一点儿!”

“哼!现在你才信我的话吧?咱们朝宽里去想,他们偏往狭的里头去逼。”西太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脸吩咐陈胜文:

“很好!你再去打听,有消息告诉双喜好了。”

“是!”陈胜文又说:“两位皇太后得早早拿主意才好。”

“知道了!你下去吧!告诉他们,别满处去胡说八道。”

等陈胜文退了下去,两宫太后,相顾凄然,东太后欲言又止地好几次,终于痛心疾首地叹息:“大行皇帝驾崩,还不到一个月。唉!”

西太后不响,紧闭着嘴唇在思索着本朝的历史,可有类此的先例?应付的办法如何?想来想去,还只有康熙诛鳌拜的那一件事。但今昔异势,无拳无勇,在此时此地是一无可以作为的。

“如今怎么办呢?”东太后又说,只拿忧伤的眼神望着她。

她的思路被打断,茫然地问:“什么怎么办?”

“我是说存着我那儿的那个旨稿。”

“还存着!”

东太后一扬,“这不是办法吧?”她迟疑地表示不妥。

“除了跟他们耗以外,还有什么好办法?”

东太后默然,有句话想说不敢说。

而西太后显然是负气了,“谁也别打算让我低头!”她大声地说,脸涨得通红,“我只有两个办法。”

肯说办法就好。东太后急忙接口:“有办法就快说出来商量。”

“咱们召见他们那一班人,倒要问问他们,这样子‘是诚何心’?”

用他们旨稿上的话来质问,针锋相对,倍见犀利,是好词令,但是不过口头上徒然快意而已,东太后乱摇着手说:

“不好,不好!”

“那么就耗着,看谁耗得过谁?难道天下就没有公议了?”

东太后倒抽一口冷气,这些办法说了如同未说,但也知道她此时是在气头上,越说越气,不如等她稍微平静一下再谈。

于是她站起身来,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说:“妹妹,我虽不中用,事情大小好歹也还看得出来。我何尝不生气,不过想到有句话,你我今天的身分倒用得着。”

东太后很少这样能够在语气中显出大道理来,西太后不由得注意了:“姐姐,你想到句什么话呀?”

“有道是‘忍辱负重’。”

“那也要忍得下去才行啊。”

“正因为不容易忍,要能忍了下去,才更值钱。”东太后又说,“妹妹,你一向比我有决断,拿得起,放得下,我就靠你了。你慢慢儿想吧!”

说完东太后就走了,留下西太后一个人在小书房里独自筹划,想来想去,手里没有可调遣的力量,一下子制不了肃顺他们的死命,这口气在热河是无论如何出不成了!

东太后在烟波致爽殿,心里也是七上八下,越想越害怕,外面却又一次一次来密奏,因为八大臣的决意“搁车”,人心非常不安,这也许是实情,也许是太监的张皇。她方寸已乱,无法细辨,只觉得有再跟西太后去谈一谈的必要。

正好西太后也出来了,两人相遇在素幔之下,同时开口,却又同时缩住了话,终于是东太后让西太后先说。

“我想把近支亲贵都找了来,咱们问问大家的意见,你看行不行?”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惜办不到。”东太后摇摇头说。

“何以呢?”

“肃顺他们说过,太后不宜召见外臣。”

“有这话?”西太后讶然地,“我怎么没有听说?”

“这是双喜不知从那儿听了来告诉我的。还有呐,六爷来了,杜翰就想拦着他,不叫他跟咱们见面,说叔嫂要避嫌疑。”

西太后越发诧异:“这话我更不知道了。”

“我怕你听了生气,没有告诉你。”

西太后投以表示心感的一瞥,把双眉皱成一结,哑然半晌,以近乎绝望无告的声音问道:“照这样子说,咱们不就是让他们给软禁了吗?”

东太后不作声,眼圈慢慢红了。

“这不是哭的事!”西太后只管自己走到廊上,望着西南天际,遥想御辇到京,群臣接驾的光景,不自觉地吐出一句话来:“到那一天,还容不得我说话?”

于是她走了回来,取出一个蜀锦小囊,默默地递到正在发愣的东太后的手里,小囊中装的是那方“同道堂”的图章,回到东暖阁,东太后亲自以抖颤的手,在痛驳垂帘之议的旨稿上钤了印,连同董元醇的原折一起发了下去。

端华的“掐脖子”的绝招,终于迫得两宫皇太后“投降”了!顾命八臣,大获全胜,喜不可言。但等“明发”一下,所引起的反应极其复杂,有的惊骇、有的叹息、有的沮丧、有的愤怒,但也有许多人体认到顾命大臣赞襄政务的权威,在打算着自己该走的路子。

不过这些反应或者存在心里,或者私下交谈,都不敢轻易表露。唯一的例外是醇王,看到“是诚何心”那句话,愤不可遏,声色俱厉地表示,且“走着瞧”,余怒不息,还要再说时,让“老五太爷”喝住了。

就在这外驰内张的局面中,奉准到行在叩谒梓宫的胜保,仪从烜赫地到了热河。

胜保也是大行皇帝所特别赏识的一个人,却也是肃顺所忌惮的一个人。他姓苏完派尔佳氏,字克斋,隶属于镶白旗,原是举人出身,却由顺天府教授升迁为詹事府赞善,成了翰林。咸丰二年,由文转武,在安徽、河南很打了几个胜仗,赏花翎赏黄马褂、赏“巴图鲁”名号,凡是一个武官所能得到的荣宠,很快地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