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帝流火 第六节 长风鼓沧海 连弩射巨鱼
五月初,皇帝行营返回江东海滨,从大江口人海北上琅邪了。
整个大巡狩行营分作两支人马进发:两千铁骑由顿弱杨端和率领,除护送行营部分辎重与工匠外,由沿海陆路一路查勘逃匿贵族北上琅邪;行营主体人马,则全部乘船从海路北上。这支船队大小船只二百余艘,有大型楼船十余艘,有各式战船百余艘,大型商旅货船近百艘。其时的大型楼船,除水手之外可乘坐近百人,并可同载三个月口粮器物;战船则有艨艟、大翼、小翼、桥船等等各式名目。商旅货船在战国秦时更是颇见规模,先有乐毅破齐时楚国以大型商船秘密从海路援助即墨田单军,后有王翦军南下后帝国组织了一次可运送五十万石粮秣的大型船队,足见其造船术已臻成熟。此次两百余艘大小船只,在大海中以水战行船之法编队排开,樯桅林立,白帆如云,旌旗号角遥相呼应,实在是前所未见的航海奇观。
嬴政皇帝的心绪大见好转,虽是第一次乘船入海,对海浪颠簸与连天海风有些不适,但还是兴致勃勃地登上了楼船最高的望楼。专司舟船护卫的太医本为滨海楚人,登船后眼见风浪不息,心下有些不安,找来工匠将望楼来风两面用厚木板封死,不来风的两面,则用当时极为珍贵的琉璃片(古玻璃)镶嵌成了透明不透风的大窗,内铺红毡并置座榻卧榻书案笔具等,好教皇帝可以在歇息状态下观赏大海。不料,嬴政皇帝走进望楼一打量,便皱起了眉头,嫌那些一格一格的琉璃片不通透,吩咐全拆了。
“浩浩长风,好过贼风多也!”
嬴政皇帝一句笑语,舟船太医才轻松下来。一时拆去了望楼四面的全部补充遮挡,恢复到原本的通透敞亮,嬴政皇帝这才重新踏进了望楼。皇帝兴致勃勃地吩咐赵高在望楼摆下了小宴,要与李斯几位大臣聚饮以观沧海。赵高也是初入大海,虽稍见晕乎却依旧是亢奋无比,一听皇帝发令,立即便去铺排。片刻之间,望楼上列开了几张酒案,兰陵酒炖海鱼的香味便飘了开来。
“陛下,大海可真大也!”李斯举爵,一声由衷地感喟。
嬴政皇帝与几位大臣都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几乎是一口声地高声笑语:“丞相明察,大海真大也!”李斯也破例地大笑起来,高声吟诵起来:“东方之日兮,出于浩洋。纳我百川兮,大海荡荡。大秦新政兮,绵绵无疆——”李斯本楚人,楚之诗风语尾多带感叹,一个“兮”字堪为表征。此刻李斯临海而激越感喟,竟是大有风采。一言落点,嬴政与几位大臣同时拊掌大笑高声喝彩。
“今日入海,我等直如河伯之遇海神也!”
“陛下明察!”几位大臣异口同声地拱手笑语。
此时,赵高轻步走到皇帝身边低语了一句。嬴政皇帝笑道:“说海便是海,教他进来。”一转身道,“徐福派来弟子信使,说有出海事禀报,诸位都听听。这件事,朕总觉得还没用够。”说话间,赵高已经将一个中年方士领上了望楼。嬴政皇帝一摆手道:“徐福大师有何难事?足下但说便是。”
“我奉师命,禀报陛下。”来人一领红衣一脸海风吹灼的黧黑之色,一拱手高声道,“我等奉师命为皇帝陛下入海求取仙药,至今数年无得,心下抱愧也。自我师亲领船队出海,大有所获,已觅得瀛洲仙山之仙药所在,亦觅得真人踪迹;本欲今夏再度出海,一鼓求取仙药,然则,海魔害我船队甚巨,不得不请命皇帝陛下定夺。”
“海魔?世间真有海妖?”
“非也。”方士认真地摇了摇头,“方士所云海魔者,出没于大海之大鲛鱼也。此鱼长大若战船,獠牙如刀锯,可掀翻巨舟,可吞人如草虾;更有一种白色大鲛鱼,威势如雪山鼓浪,一鱼可翻一片船队,吞人而食如长鲸饮川……”
“且慢。这大鲛鱼比兰池宫的石鲸还大么?”皇帝很有些惊讶。
“大!非但大于巨鲸,其为害猛烈更过巨鲸!”方士显然是惊恐犹在。
“那是说,徐福大师不能出海了?”
“非也。为陛下求取仙药乃神圣功业,我等师徒决不中止!”
“那,朕能如何定夺?”
“禀报陛下:我师已得神仙谶书,业已拆解明白。神仙云:欲除海魔之害,必得大型战船,载以大型连弩神器,入海射杀之!否则,无以除魔,无以求仙。”
一时,皇帝默然了,李斯蒙毅郑国胡毋敬四位大臣也默然了。大型连弩威力固猛,然载于战船入海再来射杀大鱼,可是前所未有的奇想,可行么?大将杨端和不在场,唯蒙毅对军事尚算通达,皇帝便看了看蒙毅道:“连弩上战船,既往有过么?”蒙毅一拱手道:“武安君当年攻楚之时,战船从巴蜀直下彝陵,有三艘艨艟大战船装载过大型连弩。后来,似再无此例。”李斯道:“少府章邯曾久掌秦军连弩大营,此事可能得他说话。”嬴政皇帝道:“既然如此,先行知会杨端和赶赴琅邪预为筹划;再飞书咸阳,急调章邯赶赴琅邪。”胡毋敬皱眉道:“方士所报尚未核实,老臣以为如此折腾耗费太大。”嬴政皇帝没有理会胡毋敬,转身对中年方士道:“你且赶回琅邪,知会徐福大师:待朕亲临,送他再次出海。”方士慨然道:“我师久在大海诸岛寻觅仙踪,接到陛下之命,我师必然赶回琅邪晋见陛下!”说罢告辞去了。
“老奉常,你急甚来?”嬴政皇帝这才转头笑道,“我方才说甚来?这方士求仙船队,朕总觉得没用够。能教他光在海上漂么?诸位说,派他个甚正经用场?如何派法?”
“用场很清楚,搜索诸海岛,缉拿旧齐田氏。”李斯没有丝毫犹豫。
“正是!旧齐田氏等多隐匿海岛不出,要斩断这几条黑根!”蒙毅立即附和。
“要做这正事好说。”郑国道,“以老臣工程阅历,连弩上战船没有根本障碍。索性将计就计,以徐福所请为名义,派几艘战船为其护航,一则可查勘海岛逃犯。”
“如何不说了,二则如何?”胡毋敬有些着急。
“老夫口误,没有二了。”郑国淡淡一笑。
“老令所说之二,是防范方士不轨。”嬴政皇帝道,“毕竟,此前还有个卢生,也是方士之名。安知徐福全然无虚?徐福护朕病体多年,老令不好直说罢了。”
“陛下明察。”郑国淡淡一笑。
“老臣倒是赞同老令此说。”胡毋敬道,“老臣掌天下文事,近年来总觉这儒家与方士不对劲。儒家不像学人,方士不像医家,都透着几分神秘诡异,防备着好。”
“老奉常过矣!”嬴政皇帝笑道,“儒家是儒家,方士是方士,毕竟有别。儒家怪异,是心存复辟之念,不走治学正道。方士们所图何来?不做官,不图财,就是个想出海求仙而已。这神仙之事,谁都说不准有没有,教他找找也无伤大雅,却有何怪异了?”
“陛下如此说,老臣无话。”胡毋敬道,“老臣只是想说,这班方士以诡异之术医人,以缥缈之说诱人。正道医家素来鄙视方士,其间道理,老臣不甚明白。”
“也好,这次求仙若还没有结果,遣散这班方士。”皇帝拍案了。
“陛下明断!”李斯顿时欣然拱手。
一时议定,君臣尽皆欣然,这场望楼临海的小宴直到暮色方散。
巡狩船队鼓帆北上,五七日后抵达琅邪台。
连日热风吹拂海浪激荡舟船颠簸,嬴政皇帝很有些眩晕疲惫,登岸触地脚步虚浮几乎跌到。赵高连忙过来扶住,与卫士们一起将皇帝用军榻抬进了行营。这一夜,嬴政皇帝第一次没有批阅公文,没有召见大臣议事,昏昏沉沉直睡到次日午后方睁开了眼睛。一直守候在旁的老太医长吁一声,立即吩咐自己的医助给皇帝捧来了煎好的汤药。被赵高扶着坐起来的嬴政皇帝看了看大半碗、黑乎乎的汤药,皱着眉头道:“闻着都苦,不用了,等徐福大师来再说。”老太医一拱手正色道:“陛下此病干系不大,皆因舟车劳累风浪颠簸所致,若能静心调息几日自会好转。方士之术,颇见蹊跷,老朽以为陛下当慎用为好。”嬴政皇帝揶揄笑道:“老太医固是医家大道,只不见成效。方士再蹊跷,数年护朕却有实效。事实在前,朕没长眼么?”老太医道:“陛下,方士之术,在医家谓之偏方,治标不治本,陛下之疾,当固本为上……”嬴政皇帝不悦道:“标也好,本也好,左右得人精神不是?老太医且回去歇息,过几日随少府章邯回咸阳去了。朕,目下有方士足矣!”说罢,不待老太医说话便大步走进沐浴房去了。
“陛下!发热之际不宜沐浴……”
“赵高,教他走。”沐浴房传来皇帝冰冷的声音。
赵高很生气这个不省事又聒噪的老太医,立即将两人请出了御帐。
片刻之后,嬴政皇帝在两名侍浴侍女扶持下走出了沐浴房,精神气色比昨日好转了许多。皇帝坐到了书案前,奋然一拍青铜大案笑道:“嘿!老兄弟,我又回来了。”仿佛与久别老友重逢一般亲昵。目光巡睃,不意看到了旁案没有撤走的那碗汤药,向赵高一招手指点道:“拿过来。”赵高困惑惶恐地捧过汤药,嬴政皇帝接过来汩汩两口便喝了下去。见赵高茫然惊愕的神色,皇帝冷冷道:“看甚?你以为朕当真不信医家?去给蒙毅说一声,老太医不能走。”赵高哎哎点头,一溜碎步跑出去了。
次夜三更时分,方士徐福被赵高悄无声息地领进来了。
几年不见,富态白皙的老徐福变成了一个黝黑干瘦的老徐福。嬴政皇帝颇感意外。徐福却依旧是安详从容,先给皇帝做了半个时辰的“真人之气”的施治,又给皇帝服下了小半粒红色丹药。施气之时,嬴政皇帝朦胧如升九天云空,直觉自己飘飞到了无垠的大海之上,与一个半人半鱼的狰狞巨物大战不休,皇帝问巨物何方魔怪,那个狰狞巨物竟说它是海神……倏忽醒来一身冷汗,及至服下丹药,皇帝自觉精神大振,这才向徐福说了方才梦境。徐福悠然轻声道:“陛下为水运天子。水神乃大秦本神。海神,乃水神之大也。本神不见本主,此神仙之道也。故,见陛下并与陛下战者,非海神也,大鱼蛟龙之水魔也。水魔显于陛下梦境,诚非吉兆也。老夫可为陛下入海祈祷海神,使海神护佑陛下,护佑大秦,除此恶神。”
“先生数年求仙,遇到大鲛鱼为害了?”嬴政皇帝问了回来。
“正是。”徐福又将自己学生报给皇帝的大鲛鱼情形说了一遍,末了道,“陛下尊奉神仙真人的数百童男童女,已经在瀛洲诸岛觅得了三处仙踪,也在之罘岛觅到了仙药;若非大鲛鱼为害,之罘岛仙药已经请得了。”
“好!朕决意求取仙药。”嬴政皇帝断然拍案,“朕给先生派出三艘大战船,装载连弩射杀大鲛鱼,护卫先生尽登滨海三百里内所有海岛。朕已下令水战将军,若先生出事,灭族之罪。先生尽可一力求仙。”
“陛下明断。老夫自当为陛下趟开仙道。”徐福一如既往地从容。
“好。三日之后,朕亲送先生出海。”
徐福走了。嬴政皇帝又开始了公案劳作,直到红日跃上了茫茫大海。
那一日,嬴政皇帝率领群臣在琅邪台前送徐福船队出海了。
这一次,除了没有第一次的童男童女,海边依旧是白帆层叠樯桅如林,每只大船上都堆满了粮食车辆丝绸等贡神物品;方士与货船之外,五艘大船最为特异,两艘专门乘坐百余名各式工匠的大船,三艘装载大型连弩的战船。出海仪式是隆重肃穆的。沐浴斋戒三日的嬴政皇帝祭祀了海神,宣读的祷文是:“大哉海神,伏唯告之:大秦立国,水德为运,海神乃本,我为臣民。秦帝嬴政,遣使来拜。海神佑秦,赐我仙药,使嬴政得以长生哉!若得如此,秦帝将常祭海神,常纳贡礼。大秦皇帝三十七年夏日祭告。”祷文宣诵完毕,司礼大臣胡毋敬向大海拱手高宣一声向海神奉送祭品,两排少年方士便将三头活生生的牛羊猪抛向了万顷碧海之中。徐福也宣诵了祭告海神书,念诵的是:“大哉海神,散人徐福受皇帝之托,再次入海为皇帝求仙。祈望海神:于约定仙岛会我秦使,赐长生于皇帝,赐国运于大秦,使徐福不负使命。大秦皇帝三十七年夏日祭告。”
在即将登上船桥之时,徐福突然回身对嬴政皇帝低声道:“陛下逢海魔入梦,体魄有不吉之兆。恳望陛下派一亲信大臣返回秦地,以祈祷大秦山川之神达意海神,护佑陛下……恳望陛下,莫以老夫此见虚妄而不为。鬼神之事,原本在心也……”万分真诚的徐福殷殷地看着皇帝,第一次显出了一种近于人之本色的踌躇与留恋。嬴政皇帝心头不禁一动,笑道:“先生护朕多年,朕岂有不信之理。派蒙毅还祷山川,如何?”
在绵绵悠长的雅乐中,徐福向皇帝深深一躬,登上了船桥。
嬴政皇帝向船队遥遥招手,直到一片白帆消逝在无垠的碧海。嬴政皇帝不知道的是,从此,这支以求仙为使命的特混船队再也没有回来。后来的事实是:徐福们在茫茫大海中并没有找见海神与仙药,却开拓生存,创造了华夏文明圈的第一个海上生长点;他们与后来出逃海外的嬴秦后裔相会合,使中国文明在海外以顽强的生命力重新再现了。在秦帝国的历史上,这支矢志求仙的方士队伍的出现,始终是一个历史的黑洞,给后人留下了太多的想象空间,以及无法确定答案的众多历史奥秘。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些方士的动机究竟是什么?这些方士的目的又是什么?他们果真是一支献身于神的神职队伍么?他们与当时的复辟暗潮有无千丝万缕的联系?抑或,他们究竟是不是六国贵族复辟的一支特异的秘密力量?以秦政之求实,以秦风之贬斥虚妄,以嬴政皇帝之明锐洞察,以帝国第一代大臣之英才济济,何以始终对这些方士保持着一种难以揣摩的姿态?如同后世的郑和下西洋一样,其间隐藏的政治秘密究竟是什
一切,仍然隐藏在尚待开掘的历史真相之中。
三两日间,嬴政皇帝的热病似乎未见消退,反而有加重之势了。
这一夜,嬴政皇帝又不得已停止了案头劳作,被赵高扶上了卧榻。眩晕朦胧的皇帝吩咐赵高去找徐福举荐的那个看护方士。未及片刻,赵高急惶惶飞步赶回,说不见了那个方士,问护卫军士,军士却说方士一直在帐中没有出来……赵高还没有说完,嬴政皇帝已经霍然坐起道:“搜查大帐没有?”赵高吭哧道:“方士居处向为机密之地,我,我没敢……”嬴政皇帝冷冷道:“鸟个机密,立即搜查,掘地三尺!”赵高飞步去了。嬴政皇帝略一思忖,拉过一件丝绵袍裹住发冷的身子跳下了卧榻,下令一个侍女立即去请老太医。
老太医匆匆赶来时,嬴政皇帝正对着面前铜鼎中几颗透着怪异的非紫非红又非黑、似紫似红又似黑的药丸发愣。见老太医进帐,皇帝敲敲铜鼎冷冷道:“此为何物?敢请老太医辨认一番。”老太医走近案前,打开医箱,用拣药的精致竹夹夹起了一粒药丸,凑近鼻子嗅了嗅,脸色一变道:“陛下,老朽得剖开这药丸。”见皇帝点头,老太医从医箱拿出一把三寸医刀,从中一刀剖开了药丸,又拿起半粒凑到鼻头一嗅,面色顿时大变:“老朽敢问,陛下可曾服过此药?”嬴政皇帝淡淡道:“老太医先说,此药有何不对?”老太医急迫道:“此药为大阳大猛之物也!以狮虎熊豹与海狗之肾之鞭,辅以淫羊肾,再辅以若干补阴草药而成。此药入腹,强聚体内元气,每每使人孤注一掷凝聚精神,对元气损耗最烈!医家之道,非垂死之人而有大事未了,决然忌用此药!”
“陛下!方士跑了!帐中有暗道!”赵高一头汗水冲了进来。
“老太医,世上有神仙仙药么?”皇帝对赵高的话浑然未觉。
“陛下,老朽从医五十年,仙药之说未尝闻也。”
“老太医,以朕之象,还撑持得几多时日?”皇帝冷峻得石雕一般。
“陛下节劳静养,正道医治,或可复原。”老太医额头渗出了涔涔汗水。
“知道了,老太医去了。”
“陛下高热不退,老朽立即侍药。”
“先生且先下去,药煎好拿来便是了。”皇帝平静异常。
老太医拱手一做礼,立即轻步匆匆去了。
“赵高,密宣蒙毅……”嬴政皇帝面色苍白,颓然瘫倒在案前。
赵高大惊,连忙过来扶持皇帝。嬴政皇帝骤然睁开眼睛,一掌掴到赵高脸上却没了力气。赵高惊恐不已,连忙对两名侍女挥挥手起身飞步出帐了。皇帝被两名侍女扶起,艰难地挪到了卧榻前便一头倒下了。两名侍女连忙放好了皇帝身子,又加了厚厚两副丝绵大被,惶恐得不知所措了……未过顿饭时光,蒙毅大步匆匆进帐。皇帝还是没有醒来,大被下的身躯显然在瑟瑟发抖。正在此时,老太医汤药送到,那名医助熟练地为皇帝喂下了整整一大碗冒着热气的汤药,皇帝的抖动才渐渐轻了。未过片刻,皇帝额头渗出了一层细亮的汗珠,皇帝才蓦然睁开了眼睛。
“都下去……只留蒙毅……赵高,朕不见任何人。”
侍女出去了。太医出去了。赵高也出去了。宏阔的御帐静得如同幽谷。
“蒙毅,我,行将到头了。”皇帝很平静,殷殷目光中饱含着泪水。
“陛下……”蒙毅扑地拜倒,死死忍住了哭声。
“起来……听,听我说。”
“陛下但说,蒙毅死不旋踵!?”
“莫胡说。”嬴政皇帝完全清醒了,声音虽低,却异常清晰,“蒙毅,立即返回咸阳。名义,还祷山川,为皇帝祈福。真正要做的事:会同二冯,镇抚咸阳;调回李信十万大军,镇抚内史郡。关中,已经没有老秦人了。一旦有变,李信大军便是支柱。若有可能,教李信从上邦将陇西老嬴秦数千户,全数迁回关中……我得立即北上,见蒙恬,见扶苏,安定北边,部署身后大事……不,不能再耽搁了……”
“蒙毅之见:陛下当立即回咸阳镇国!我赴九原,召回长公子并家兄!”
“不。”皇帝清醒地摇头,“半道折返,动静太大,朝野不安。以目下情形,我再撑半年当非大事……我回咸阳,大事便得多方会商。反不如你回咸阳,奉诏直接行事,更方便。”
“蒙毅明白!”
“不要急。明日知会丞相,交接完毕再走,不能显出形迹。”
“陛下,不告知丞相么?”
“丞相……我相机告之不迟。记住,你是密使。”
“陛下,皇营事务交于何人?胡毋敬如何?”
“老奉常迟暮……还是交给赵高了。”
“陛下,赵高素无法度之念,不妥……”
“一个老内侍而已,他能如何?再说,对朕忠心,莫过赵高了……”
“陛下……”蒙毅欲言又止。
“蒙毅,大事托付你了,这里没事,要紧处在咸阳……”
“陛下……”蒙毅一声哽咽,泪如泉涌。
“蒙毅啊,我与汝兄少年相知,情如兄弟。你一样,也是我的好兄弟……”
“陛下!蒙毅何忍弃陛下而去……”
“蒙毅,好兄弟,天下要紧,大秦要紧……安秦者,终须蒙氏也……”
蒙毅泪流满面语不成声,扑在榻前深深三叩,才依依不舍地走了。次日清晨,赵高捧着一道诏书到了蒙毅大帐,宣示了“着郎中令蒙毅为朕之特使,代朕还祷山川,为朕祈上天护佑”的诏书。蒙毅奉诏,立即与丞相李斯会商交接了诸般事务,又将皇帝行营大帐的事务交接给了赵高,于午后时分带着一支百人马队上路了。
嬴政皇帝没有料到的是:遣回蒙毅,成为他一生最关键时刻最关键的错失。蒙毅身为执掌中枢的郎中令,堪称最危急时刻最关键的中枢大臣。赵高后来要做的第一个要职,便是郎中令。更为重要的是,蒙毅秉性公直刚毅而缜密,几乎是历来宫廷内侍的天敌,自然也是赵高的天敌。若蒙毅不去,嬴政皇帝在最后时刻,至少可以确保自己的各种遗诏得以忠实宣达各方,断不致足不出户而天地翻覆。若蒙毅不去,赵高纵然有野心,丞相李斯也万万不会呼应,不敢呼应。当后人清楚后来的事实,再看蒙毅的离去,便会明白看出:这是嬴政皇帝至为关键的一个败笔。当然,这也表明了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嬴政皇帝至死也没有怀疑过身边任何一个近侍,也永远不会想到人会发生如此激烈的大扭曲。从这一基本事实说,嬴政皇帝是一个没有防人机心的君王,六国贵族以及后世儒家攻讦嬴政皇帝奸诈暴虐等等,实在不堪事实验证。在中国历史上,防止身边乱象最成功者,大约莫过难眩以伪的曹操了。嬴政皇帝若有曹操之三分权谋机诈,大约历史便得重写了。蒙毅离去,令人常有扼腕之叹——始皇帝一念之差,诚天意哉!
三日后,大巡狩行营西进了。
这次,皇帝行营从陆路进发,沿琅邪台海疆一路北上,绕过荣成山(成山角)向西抵达之罘岛。这次行进的不同处是:每日路程不多,却不做一日停留。丞相李斯对这一变更所做的宣示是:皇帝体恤胡毋敬、郑国两位老臣不耐酷暑,决意减少沿途驻扎时日,徐徐常速返国。几日行进下来,皇帝的热病时轻时重,总之是比在琅邪好了许多。至少,皇帝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海风徐徐的明净时日,不时还从帝车中下来闲走几步。之罘岛遥遥在望时,杨端和报来了一个令人惊喜的消息——海上连日发现大白鲛鱼,准备以大型连弩射杀之,请皇帝陛下登高观赏!嬴政皇帝很是高兴,立即下令在之罘岛停顿一日,观赏连弩射杀大鲛。
原来,徐福船队出海后两日,便与皇帝行营失却了通联。嬴政君臣在方士出逃之后,业已清楚了徐福一干方士必是有意逃遁。杨端和主张追杀,嬴政皇帝却淡淡一笑说,算了,茫茫大海,他筹划了多少年,你能追杀得了?若天意不使他脱逃,还有三艘战船跟着,必能拿它回来。不料,行营抵达荣成山时,三艘战船却漂了回来,率军大将禀报说:出海第六日夜里,船队停泊在一座无名小岛前,全体人马登岛起炊;将士们都饮了方士们的劝酒,方士们说,不饮酒要得寒腿病;可天亮醒来,方士与货船便无影无踪了,他们在海上寻觅了三日三夜也没看见一只船,最后只好漂了回来。大臣将军们愤愤然,有主张追杀方士的,有主张处罚水军的。皇帝却破例地挥了挥手道:“此事错在朕,不在将士。先放这班方士一马,朕不信日后找不回来。”于是,装载了大型连弩的三艘大战船重归船队,一路驶向了之罘岛,不意竟在航程中发现了大白鲛鱼。
那日清晨,皇帝与大臣们登上之罘山最高峰时,一天明净如洗,霞光万道碧波无垠,海天之间壮丽得无以描述。大约卯时,岛前深海处白帆点点,遥遥有战鼓号角之声隐隐传来。未过片时,碧蓝的大海中不断跃起一道道雪岭般的白墙,鼓着浪头隐隐起伏,不断向之罘岛逼近。俄而便见远处白帆快速聚拢,从三面向翻飞的雪岭无声地靠近。正在碧浪中再度矗起一道雪岭时,战船鼓声号角大作,三艘大战船的大型连弩一齐发射,长矛般的大箭呼啸着飞向了那道雪白的山岭。嬴政皇帝真切地看见了雪白的山脊冒起了几道血柱,渐渐地,翻飞的白色闪电变成了缓慢漂动的雪白山脊……
“万岁——!大鲛鱼中箭了——!”
整个海面都响彻了秦军将士的欢呼声。
骤然之间,泪水涌满了嬴政皇帝的眼眶。
海天之间这壮阔的一幕,永远地镌刻在了嬴政皇帝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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