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
回到宫中,慈禧太后又是一种心境。从前凡遇大事,她虽也能出以沉着镇静,但心里却总丢不开。自从大病以后,接纳了薛福辰的谏劝:养生以去烦忧为主,因而养成一种习惯,不召见臣工,不看奏折的时候,便能将国事搁在一边。她觉得闲下来及时行乐,保持愉快的心情,到烦剧之时,反更能应付裕如。所以越是国事棘手,她越想找点乐趣。
当然,这要找莲英。一问不在长春宫,说是皇帝找了去问话了。
皇帝十四岁,纤瘦、苍白,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跟穆宗当年一样,未亲政以前,随侍太后,召见臣工,唯有醇王入见,因为是本生父,君臣父子之间的礼节不易安排,所以皇帝回避。许多慈禧太后与醇王密定的大计,虽不得与闻,但每天军机见面,也能听到很多话,而在书房里,师傅随时启沃,就不但了解了大局,还能谈论得失,形成见解。
这时候找李莲英来,就是他有一番见解要说。后天就是万寿,皇帝的生日本是六月二十八,因为要避开七月初一“祫祭”的斋期,所以提前两天,改六月二十六日为万寿之期。
是慈禧太后的命令,皇帝对李莲英不能直呼其名,照书房里的例子,称他为“谙达”。
皇帝说道:“李谙达,我想让你跟老佛爷去回奏,明天不要唱戏。”
这是为什么?李莲英愕然相问:“是怎么啦?”
“局势不好,洋人这么欺侮咱们,那里是歌舞升平的时候?”
李莲英心想,又不知是在书房里听了那一位师傅的话,回来发书呆子气?不唱戏万万办不到。不过这位“少爷”的话也不能驳回,得要想一番说词,让他自己收回他的话。
“万岁爷真正了不得!忧国忧民。老佛爷知道万岁爷说这话,不知道会多高兴。”
一顶高帽子将皇帝恭维得十分得意,“那你就快去说吧!”
他催促着,“说定了就好降旨。”
“不过,万岁爷,这里头有个斟酌。让奴才先请问万岁爷,老佛爷万寿,该不该唱戏?”
“那自然。你问这话为什么?”
“自然有个道理。今年是老佛爷五十整寿不是?”
“是啊!这还用你说?”
“五十整寿,更该唱戏。如今局势虽然不好,到了十月里,一定平定了。那时候万岁爷一定要尽孝心,替老佛爷热闹、热闹,是不是呢?”
“当然是。”
“这就是了。”李莲英说:“有道是母慈子孝。到那时候老佛爷想到今年万岁爷万寿,没有唱戏,心里一定也不愿,不教唱戏。万岁爷想想,怎么个劝法?”
“啊!”皇帝连连点头,“你这话说得倒也是。明天还是唱吧!”
“这才是。”李莲英说,“老佛爷操劳国事,心里那有片刻安闲。借万岁爷的好日子,唱两天戏,哄得上人乐一乐,这才是真正的孝心。”
“嗯。”皇帝又点头,“李谙达,我倒问你。照你这么说,我还得按规矩上召串老莱子?”
“这得到老佛爷的万寿,才是这个规矩。”李莲英趁机说道:“万岁爷只拿戏折子请老佛爷添两出戏,一样也是尽了孝心。”
“好吧!今儿侍膳的时候,我就说。”
于是李莲英悄悄先退。回到宫中,慈禧太后少不得要问起,皇帝传问何事?李莲英知道她必不爱听皇帝不愿唱戏的话,反过来说是,皇帝所问的是太后连日烦心,该想个什么法子娱亲?
“倒难为他。”慈禧太后笑道:“你替他出了什么主意?”
“奴才何敢乱出主意。奴才只跟万岁爷回奏:顺者为孝,这句话就都在里头了。”
接着慈禧太后问起“南府”承应万寿戏的情形。“南府”的名称起于乾隆年间,最初是高宗喜爱昆腔,初次南巡时,就从苏州、松江、太仓一带带回来一班年幼的梨园子弟,教习演唱,称为“南府”。到了道光年间,宣宗赋性俭朴,不好戏曲,认为梨园乐部不应该称“府”,降旨改名“升平署”。然而文宗与他父亲不同,颇嗜声色,所以升平署又有兴旺的气象。直到同治即位,为了示天下以励精图治,才将民间的梨园子弟,一概遣散,只由太监串戏。
慈禧太后不喜昆腔,最爱皮簧,宫中不便传“四大徽班”来唱,因而常常假名巡幸惇、恭、醇三王府邸,传膳听戏,尽一日之欢。自穆宗“天子出天花”而驾崩以后,推原论始,多为宣德楼头听王庆祺一出《白门楼》,击节称赏,因而作成了一番空前绝后的君臣遇合,然后才有“进春册”的秘辛,演变成绝奇的大不幸。这样一层一层想去,归根结蒂,害在一个“戏”字上,怕触景伤情,摒绝丝弦。事实上,穆宗和嘉顺皇后的大丧“八音遏密”,宫中有两三年不能唱戏,想听亦听不到。
从一场大病痊愈,一方面日理万机,需要丝竹陶写,另一方面古板方正的慈安太后暴疾而崩,也不怕再有人会说扫兴的规劝话,所以升平署再度振兴,而且另出新样,传唤名伶到升平署当差,名为“内廷教习”,外面称为“内廷供奉”。
供奉的规矩是,平日照常在外城戏园子唱戏,但初一、十五,佳期令节,或者慈禧太后兴致来时,想听一听戏,随传随到,好比唱一次最阔的堂会。自然每次都有赏,赏银通常是二十两。
这班“内廷教习”是上年四月间挑选的。起初大家不知是怎么回事,以为一入宫内,便不再放出来,既怕妻儿暌隔,又怕所得俸禄不足以养家活口,所以都走门路,托人情,设法规避。这一来,挑进去的一批人,就不怎么出色,使得慈禧太后颇为失望,亦啧有烦言。
这件事先不归李莲英办,以后听慈禧太后抱怨得次数多了,他才亲自来管。不过他做事八面玲珑,不愿得罪人,原已在京的好脚色不能再挑了进去,因为慈禧太后会得查问:当初何以不挑?这就显得内务府的官儿办事不力了。
有此顾忌,他只能传出话去:如有新到京的好角,不可遗漏。这样陆陆续续挑了几个,也还是不大出色。不过,新近挑来的一名须生兼武生,却很可以夸耀一番。
“跟老佛爷回话,”他拿着黄绫的戏单子说:“三天的戏,合适不合适?请老佛爷的旨意。”
这张戏单子上所刊的人,慈禧太后大多知道他们艺事的长处,至少也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看到一半,发现了一个陌生名字,不由得诧异:“这个杨月楼是谁啊?”
李莲英要想夸耀的,正是这个人,“他是张二奎的徒弟。”
他说,“如今是三庆的掌班。”
提到张二奎,慈禧太后不由得想起同治初年的乐事,那时惇王常常办差,每次请示传召那些名伶,总少不得有张二奎。他的仪表甚伟,唱“王帽戏”最好,嗓子宏亮,扮相出色,又长于做工,比起程长庚的平稳得近乎古板,余三胜的时好时坏,慈禧太后总觉得听张二奎的戏最得劲。可惜没有听得几年,就听说他已物故。因而此时听说杨月楼是张二奎的徒弟,先就有了几分好感。
“这个杨月楼,唱得怎样?”慈禧太后问道:“你总听过?”
“是!奴才听过。不然也不敢跟老佛爷保荐。不过老佛爷的眼界高,奴才说好,老佛爷未见得中听。”
“他是张二奎的徒弟,想来差不到那里去。”慈禧太后又说,“这出《打金枝》,就是张二奎的好戏,他没有几分能耐,不敢动这出戏。”
“奴才可没有赶上张二奎。”李莲英陪笑说道,“张二奎是怎么个好法,求老佛爷给奴才说说,也让奴才长点儿见识。”
这是看出慈禧太后的兴致好,有意凑趣。果然,慈禧太后便将张二奎当年唱这出《打金枝》,如何一举一动,纯为王者气象,令人不知不觉中,屏声息气,仿佛真如上朝一般,全神贯注的情形,描画了一遍。李莲英一眼不霎地倾听着,脸上是无限向往的神情,使得慈禧太后谈得越发起劲了。
因此到了传膳的时候,还是在谈明天开始的万寿戏。侍膳的皇帝,是早就受了教的,等李莲英一个眼色抛过来,便即说道:“这一阵子,难得老佛爷兴致好,儿子想求老佛爷添两出戏。”
“明儿看吧!”
“万岁爷的孝心。”李莲英接口说道,“老佛爷何不就成全了万岁爷?”
“也好!”慈禧太后问道,“你说杨月楼唱得好,就让他来个双出。”
“是!”李莲英答道:“杨月楼又叫‘杨猴子’,他是须生、武生两门绝,猴儿戏最好。”
“那就添一出《安天会》。”慈禧太后又说:“杨隆寿也是双出,添一出《探母》。”
这是慈禧太后最喜爱的戏目之一。然而这出戏却是“奎派”戏,李莲英为了捧杨月楼,在万寿正日,派他演《探母》。同时他也有些讨厌杨隆寿,两下一凑,正好损此杨,益彼杨,将杨隆寿的双出,硬给打消。派了另一名“内廷供奉”,外号“大李五”的须生李顺亭,加唱一出。
到了第二天,皇帝不上书房,慈禧太后却照常召见军机,领班的礼王不愿耽误她的工夫,将重要而麻烦,需要详细陈奏取旨的政务,都压了下来。因此,不到八点钟,便已跪安退出。慈禧太后也不再回寝宫,直接由养心殿启驾,出月华门,过乾清宫,经苍震门直冲进蹈和门,驾临宁寿宫。
宁寿宫在大内东北,整个范围比“东六宫”全部区域还大,重修于乾隆三十六年,历时十五年方始完工,规模完全仿照内廷的正宫正殿,皇极殿等于乾清宫,养性殿正如养心殿。
这因为高宗已经决定,归政后移居此处,太上皇燕憩之所,体制不能不崇。
从嘉庆四年太上皇驾崩以后,宁寿宫就没有皇帝再住过,至今八十余年,虽未破败,却已荒凉。唯一的例外是畅音阁和阁是楼,内务府的岁修,一点不敢马虎,所以富丽如昔。
畅音阁是一座戏台,在养性门东面,坐南朝北,对面坐北朝南的阁是楼,中设御座,是当年高宗看戏的暖阁。畅音阁的戏台极大,仅次于热河行宫的那一座,太监称之为“二爷”。戏台一共三层,有机关可以移动升降。构造最奇的是,台下有五口大井,为用极妙,第一是聚音;第二是藏砌末。内廷大戏,共有三种名目,按月搬演,名为“月令承应”;祥瑞征庆的吉祥戏,叫做“法宫雅奏”;而搬演神仙故事的剧目,称为“九九大庆”。其中有一幕“地涌金莲”,金莲就藏在井中,用绞盘绞到台上,花瓣开处,出现大佛五尊。又有一幕更为奇观,是搬演罗汉渡海的故事,有样砌末是条可藏几十人的鳌鱼,口中能够喷水,自然也是井水。高宗在日,最喜爱西洋的喷泉,特延意大利籍的天主教士,在圆明园设计制造,称为“大水法”。这条鳌鱼,就是当年的遗制。
这天万寿演剧,慈禧太后的兴趣在于皮簧,然而奉旨“入座听戏”的大臣,以及在内廷行走有机会在畅音阁当差的官员们,却大多希望看看这些吉祥戏。因为一等一的名角,在外面花钱就能听到,唯有这些场面热闹、砌末奇巧、行头讲究的大戏,只有到得宫中,机缘凑巧,才能一饱眼福。
照定制,凡遇万寿,应该唱搬演神仙故事的“九九大庆”,无非海屋添筹,麻姑献寿之类,论情节无足为奇,讲热闹确是罕见。最有趣的是一本《三变福禄寿》,三层戏台,满布神仙,最初是福居上层、禄居中层、寿居下层,一变再变,终于寿星高高在上。每变一次,笙簧齐奏,合唱北曲,鱼龙曼衍,载舞载歌,台下个个眉飞色舞,只有慈禧太后不甚措意,三十年来,这些戏她看得厌了。
再有一个不甚感兴趣的人,就是皇帝。他的性情跟他的堂兄穆宗相反,不喜戏文。听戏在他是一件苦事,因为侍立在慈禧太后身旁,一站就是大半天。特别是在这时候,外侮日亟,那谈得到歌舞升平?所以他的目光在畅音阁,而心思却在基垄马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