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的暮色中，一艘身形阔大的战船，正伴着暗灰色的长影在平滑如镜的江面上疾行。从船首插着的大“周”字旗和水手的穿着上可以看出，正是那艘曾经卡在荆州水道上进退不得的战船。不知何时，它已恢复了原来的昂扬雄姿，正顺着水流徜徉而下，行驶在返回东吴的水路上。

一眼望去，和来时相比，它并没有什么两样，然而，明眼人却一眼就能看出，一切已经和原来完全两样了。

最醒目的，是船首“周”字大纛下的座位一片空荡，大都督周瑜没有像来时一样稳坐其中。不仅如此，原本站满甲士的甲板，也露出了异常的空旷。只在靠近船尾的地方，并排横躺着两位死去的甲士。从他们的脸庞和装束可以辨认出，正是大船受阻时最先跳入水中铺设盾桥的护卫。

吕蒙吃惊地抬起头，他发现大都督周瑜在说到“可惧”二字时，眼中竟然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怖！

吕蒙却还是不信，他大叫起来：“我不信，凭大都督的智勇韬略，竟然攻不下一座城池？”

盘踞在船首的周瑜，被一团团江风裹挟着，在颠簸起伏的船首上高高地翘起。远远望去，犹如绽放于江心的一朵白莲。

江风狂烈地呼号着，浪花激烈四溅，巨大的战船以一种悲怆难言的姿态疾速往东行驶。

不知过了多久，那箫音终于渐渐和缓，回到哀伤的曲调。伫立船尾的吕蒙仰面朝天，跨足而立。顺着他恨恨的目光，可以看见晚霞已经燃烧殆尽，暮色从天际徐徐褪落。只有他们身后的雄关，不但没有因此黯淡，反而在朦胧的光线里更加璀璨，在吕蒙和周瑜的眼中，它甚至比他们来时还要巍峨壮丽！

“他们在水中窒息太久，直到大都督登岸后被弟兄们扯上来，已经无救了。”吕蒙沉声道，既在感叹，也是向周瑜禀报二人的死因。

鲁肃如遭电击，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

看着父亲的笑容，关平似乎受到了鼓舞，继续兴奋地侃侃而谈：“嘿嘿，还有呵。父亲令他亲眼看见荆州之强固、军备之精良，而且一语道破他暗藏贼心！周瑜再是狂妄，也不敢以卵击石啊。父亲，儿觉得周瑜有句话说得不错——雄关无可惧，可惧者，城上有个关云长！嘿嘿……”关平越说越溜，越说越得意，渐渐地，话锋由尖锐转为流畅，如一汪倾泻而下的长江之水。

“凭我的智勇韬略，取荆州万难！我原以为，荆州城唯一的弱点就是关羽的傲慢，骄兵必败。但今天看来，是我错了……”周瑜的声音渐渐低沉，末了，还不忘叮嘱吕蒙，“不过，此话休叫主公知道。”说罢，慨然长叹，闭目不语。

孙权看他一眼，似乎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道：“怎么就不可能？周大都督功高盖主，江东文武早就对他敬畏交加！”

和春寒料峭、冰雪未尽的荆州不同，大都督周瑜拼命赶回的吴州，因身处江南腹地，此刻不要说寒冰，就连初春的薄雾也早已消失不见。温暖的节气与滋润的湿度，让这里早已娇蕊鹅黄芬芳处处，如烟如雾的绿野枝头，绽满姹紫嫣红千娇百媚的花朵。

“早该料到的。那关羽深知我东吴将士水性，水下不光设了铜铁阻挡，还埋伏了数不清的锋利凶器，专等我们走水道啊！”周瑜仰面叹息，眼中一道晶莹的光亮璀璨夺目。

鲁肃不觉哑然失笑，笑完又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向两边看看，两名甲士会意，退下回避了。见四面无人，鲁肃方低声问周瑜：“公瑾，荆州城防如何？”

孙权却乍然变色，嗔道：“不！我病了。子敬你刚才亲眼看见，我病得厉害不是？告诉公瑾，不见！”

没有办法，鲁肃只有自己去迎大都督周瑜。

“父亲……”关平迟疑着，困惑又惊疑。

在吴宫花园的绿荫深处，有一株普普通通的桃树，在那云蒸霞蔚的枝头，一颗珍珠般晶莹的露珠正顺着花枝往下流淌。眼见它越淌越大，越积越重，细细的花枝就快挂不住了，那粒雨露凝成的珍奇即将脱离枝头，坠落在地。然而，就在它在半空垂落之时，一道弧光凌空而至。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像一道冰冷的虹影，在空中衔住了它。瞬间，它被吞没、击碎、打散……

周瑜见了小乔的窘态，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而鲁肃却好像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他只关切地紧盯着眼前的屏风。如果他没有猜错，此刻，主公孙权正躺在屏风之后。

孙权也笑了，煞有介事地指了指自己胸脯，道：“好东西！孙权。”

“唉！”鲁肃唯有一声长叹，应和道，“主公果然什么都知道。”

“此人表面傲慢，心中却别有一番谨慎。仅从那条水道就可看出，他已经对东吴水师了如指掌了，所以才会这样提防。关羽真乃天赐良将，五百年一出啊！这样的人，死了可惜，活着可恨，不死不活——可惧！”

“主公厚赠，令人心碎……可是周瑜何以为报啊？”周瑜忙上前一步，挡在小乔的跟前，腰深深地朝孙权弯了下去，泫然欲泣。

鲁肃面色微微一暗，沉声道：“前天五更，公瑾擅自前往荆州，以贺寿为名面见关羽。水师将军吕蒙护驾。”

“的确，从今日的寻访可以看出，荆州水道、门洞、箭台、瓮城，处处明枪暗箭，防备十分森严。”吕蒙沉吟着，附和了一句。从明里看，他这是赞成大都督的意见，但事实上，他在竭力将大都督往理性的思路上拉。关羽没那么玄乎，不过是正常防守罢了。这才是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吕蒙沉默了，思索了一会儿，方再度开口道：“大都督，照你看，江东集全部精锐，攻得下荆州吗？”吕蒙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充满期待。

吕蒙一下子陷入了绝望，喃喃自语道：“可你刚刚还当面正告关羽，说必取荆州！”

“那是主公失策，人家早将它视为己有。”

小乔与青萍很快对视了一眼，立即继续敲响了眼前的编钟。那首曲调优美的《殇》，就从刚刚破裂的音律开始，继续倾泻流淌下去。其情形，就犹如一匹断裂的丝帛，在处理完一根跳纱之后，再次平滑、优雅地舒展开来。

孙权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渐渐和缓了下来。

鲁肃赶紧道：“禀主公，公瑾此行虽然有些莽撞，但他是为东吴大业才只身赴险，不避斧钺……”

鲁肃失声惊叫：“公瑾！”

这一次，会意的周瑜没有回答，或者说，他的回答只是他常有的那种矜持的微笑。

“正是。”

直到周瑜的背影被累累树影淹没，孙权才朝鲁肃转过身来，找了张长椅，颓然坐了下去。也只有在面对鲁肃一人，他面部的表情才得以缓缓放松。

“住口！”关平说得正高兴，忽然听见父亲一声棒喝。

鲁肃听到这里，忙大声赞道：“主公一语道破要害！孙刘一旦开战，必定两败，唯有曹操坐得天下。我们不能为一座城池坏了孙刘联盟，毕竟曹操才是我们双方的大敌，而此人正日夜盼望着主公与刘备反目！如此可说，荆州之坚不在荆州，而在于曹操，确实是曹操保得荆州无恙……”

周瑜英俊的脸上浮现出痛楚之色，眼中的神采黯淡了下去。他久久地望着这两张年轻的脸庞，良久，才微微转过头，哑声问：“其他护卫呢？”

“关平，如果你这般得意扬扬，迟早要死在周瑜手里！”关羽冷冷地叱道，语调比冬天的寒冰还要冷。

孙权也笑了，不过，那笑意像那刚落在地上的水滴，只闪亮了一下就消逝了。

鲁肃一惊，忙低头凛然道：“主公！”

孙权的神情更加萧索，他只潦草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我们今日所见，只是关羽故意让我们看见的！我们没看见的杀机和险要之处，至少是我们见到的十倍！”周瑜却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反而进一步分析着关羽的可恨与可怕。

不待战战兢兢的关平再说上片言只语，关羽已转过头去，愤然举起青龙偃月刀，跨上那一直守候在旁的赤兔马。那畜生立刻发出一声悠远的嘶鸣。在涟漪般飘荡而去的长嘶声中，关羽又将余怒未消的赤脸朝关平回转了过来。“继续加固城防，整军备战。”他呵斥道。

滚滚江水以翻滚不已的浪花收纳了两位江东子弟。

“末将登上城关后，初初一望城中，大小军营有十余处，守军不下于七八万。大都督，他们怎么没被孔明带往西川？刘备在西川急需用兵啊。”吕蒙无法，只得顺着他的意图说下去，不过，他不无巧妙地将话题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攻城时机上。

孙权也不自觉地微笑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鲁肃，感叹道：“厚道哇！古往今来，从来不缺聪明人，更不缺厚道人，独独子敬这样既聪明又厚道的人，实在是不多见啊！”

无数的碎玉飞溅开来，将身旁的一株梨树惊得一阵颤抖！

他胸中似乎郁积着无数愤怒，而要排解这些愤怒，须要杀尽万物，方能罢休。

孙权正要再说什么，一名侍者匆匆近前，往孙权所在的方位一个折腰，禀道：“禀主公，大都督进宫了。”

孙权隐忍着不悦，面向鲁肃嗔道：“人家不是说你，是说我荒唐。”又转向周瑜，冷语道，“大都督，‘荒唐’之后有何言？”

两人在乐声中走进大堂。鲁肃对编钟和宫女视而不见，他一眼瞥见屏风上斜挂着那柄王剑，心里突然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主公为何隐匿自己的同时，又将这残缺的王剑悬挂于此？不觉中他的脚步有些踌躇，心里犹豫该不该继续往前。而周瑜忽见小乔，却忍不住面露喜悦，虽然探关荆州来回不过短短两天，可对他而言，每次见到小乔，都像一次久别重逢。他不自觉地走近她，轻轻将她垂落于面庞的一缕黑发绾向鬓后。只要她在，他就没法不看她美丽的面容，不管四周有多少美女丽人。

“主公何意？”周瑜有些吃惊。

鲁肃听了，沉吟一会，觉得周瑜的道理的确更深一层，不由得长叹一声，问道：“那，依你，如何才能索回荆州？”

孙权长叹一声道：“你累了，累得厉害！回府歇息去吧。”他下了逐客令。

不料鲁肃话语刚落，孙权突然又再次拔出长剑，往身旁一块淡青色的太湖石当头一劈。只听“砰”的一声，那长剑瞬间断为数截。孙权手中顿时只余一段数寸长短的残剑。对这把破损的残剑，孙权看也不看，只“咣”的一声，将它重新插入剑鞘。

小乔无视众侍女，而是沿着整座钟架飘然而过。只见她所到之处，手中音槌渐次落在由小及大的编钟上。编钟们应声发出越来越高的律音，直至到了最末端，伴着一个高亢的激音，她又舞蹈般地回转身，再次，由大及小将编钟们击打一遍。所有的编钟又发出渐次衰落的律声，只听得那大傅钟，发出大鼓般浑厚的声音……

鲁肃便不由分说，拉了周瑜走进阁中。两人低眉顺眼，在孙权对面的木凳上坐了。孙权也不看他们，只和刚才一样，自顾自地踱步沉思。在亭阁的正前方，也就是他们三人的背面，正对着数不尽的青山隐隐和奔涌不息的滔滔长江。

鲁肃见状，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鲁肃虽沉默着，可脸上的每一缕表情又似乎都在替周瑜辩护，似乎在说“那怎么可能”。

“取不下。”良久，他终于低声道。

“宁肯永远不取荆州，也不能坏了孙刘之盟。”

周瑜看了吕蒙一眼，默默摇了摇头，脸色的悲伤渐渐被沉思之色所代替。

青萍听了父亲的许诺，立刻展颜一笑，嘻嘻问道：“真的？爹送我什么好东西？”

“荆州难取，不是因为城坚，不是因为关羽悍勇，而是因为许昌有曹操。”孙权说着，又转过身去，注目远去的滚滚长江。

“绝对不敢！”初生牛犊不怕虎，关平的声音充满了底气，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自信。

“这我也知道！”孙权嗔断他，脸上已经有三分难抑的怒色。

周瑜正凝望远处越来越模糊的荆州城关，听罢此言，目光突然凝滞不动了。他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犹豫。直到吕蒙以为自己听不到回答了，方低声道：“攻不下！”

可从心系东吴疆域的大都督周瑜来说，他看到的事实却集中在另外的方面。

孙权略顿一顿，又淡声问：“子敬，你来何事，请说吧。”

夜深了，华灯骤熄，整个大都督府都沉浸在静谧的黑暗之中。而在离后花园不足百米的后山竹林，月光却如水银般倾泻闪耀，碧如新玉的春竹拔得高高的，似乎在竭尽全力，靠近那青紫色的布满虹彩的天空。在那里，一群色彩黯淡、神情疲惫的群星的中间，有一轮银盘似的圆月，正散发出珍珠似的光辉。

就在吕蒙伫立船尾极目远眺之时，关羽关平父子，也正站在荆州城关之巅，目送远去的东吴战船。

而与他心意相通的小乔呢，自然是明白这一点的。起先战战兢兢、勉强站立的她，趁着孙权父女互相打趣无人注意自己，猛地跪了下去。到孙权再次注意到她时，已经发现她整个身子匍匐在地，大颗大颗的眼泪珍珠般垂落。

周瑜沉默了，寂寥的神情里又多了一份悲怆。

“剑碎了，仍能归鞘。心碎了，欲归何处？”孙权闷声问，表情沉郁又痛苦。

“如今看过荆州城防，更加悲愤。主公当年随手一借，如今十万头颅也取不回。”周瑜答道，脸上的痛苦深沉真切。

只是，在船舱，在甲板，原本站满十八勇士的地方，已悄无一人、空空荡荡……

周瑜仍旧保持施礼的姿势，惶恐道：“在下确实在待命。”

然而，这个夜晚却和以往的不太一样。小乔似乎不太满足于这种寻常的满足，她在周瑜的怀中不断地忸怩，似乎想找到一个更加满意的坐姿。终于，在周瑜的帮助下，她找到了。她将自己的头搁在周瑜的小腹上，重新横躺了下去。这不是一个舒服的姿势，然而，却可以让她的手臂抓住他的手臂，眼睛注视着他的眼睛。

那人呆呆地望着孙权，脸上露出木讷的神情，口内讷讷道：“主公瞧清楚了，剑下之人不是周瑜，是我鲁肃……”

“你心碎什么？我又没有赠你！周郎功高，天下早就无物可赠。大都督请起来吧。”孙权不动声色，大声呵斥。

“平儿，你觉得周瑜会来攻取荆州吗？”关羽凝视那面渐行渐远的“周”字大纛，语调听上去有几分忧虑。

孙权不理鲁肃，却对周瑜叹道：“公瑾，我记得当初我把荆州借与刘备，你就极力反对。”

“可公瑾擅自前往荆州探关，如此冒失之举，百官竟无一人敢阻拦！如果有一天，公瑾不是擅自探关而是擅自出战，江东谁敢阻拦？谁能阻拦？”

孙权眼中的火光熄灭了，为掩饰失望，孙权抬起脚，再一次围着亭阁绕起了圈。

然而，乐极生悲的事情发生了，正在敲击编钟的小乔因为动情，突然失手击错了一只编钟的部位，美妙的音律被一个明显的破音破坏殆尽！

殿下宫女们的神情也形色不一，有的惶恐，有的瑟缩，有的和小乔一样惊疑不定。

甲板上，吕蒙在曲声中指挥水手们为死士送行。水手们用宽大的丝绸将死士的头颅包裹住，又在他们的脖颈上系上一枚闪亮的吴钱。然后，便笔直地托起他们的上半身，让他们已经涣散的目光，正好凝视着吹箫的周瑜。

这是他们成亲近十年来，每个他外出归来之后的夜晚，经常重复的情景。

“但是荆州成就了另外一个大敌——刘备。”

不多时，只见吕蒙阴沉着脸，从船舱走上甲板。大概是为了认清两位甲士的身份，他突然蹲下身，猛地扯下了两名甲士的头盔与铠甲。顿时，两名甲士紫色的脸庞和发青的胸膛一下子显露了出来。显然，他们是被水溺死的，而且从尸首的颜色看，他们已经死去多时了。

“什么？”吕蒙再次惊叫起来。显然，这样冰火两重天的推测，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除了惊诧，他不可能有别的反应。

那露珠终于从花树的枝头坠落下来，砸在鲁肃温厚忠实的胖脸上，那水滴顿时碎了，顺着那面庞雨水般地流淌。

周瑜听了，不由得轻轻颔首，端起一杯酒，朝小乔所在的编钟方位略送了送，而后，一饮而尽。

“只为主公心中充满痛苦。于是他啊，像砍下自己臂膀那样，将这座编钟砍给了我——且又不是我，是砍给了我的周郎。”小乔像听到了周瑜的敲击声一样，在乐声中继续哀婉地唱。

“哦，天下真有随心所欲的人吗？”他的声音平淡中带着一丝悲哀。

“你记着，周瑜肯定会来攻打荆州，孙权等辈根本拦不住他。周瑜一日不死，荆州一日不安！就算周瑜死了，阴魂也会来犯我荆州！”关羽目似长江，语调沉重，那如临大敌的神气，似乎已经看见周瑜的大纛出现在城下的水面。

从某种程度上说，鲁肃说的完全符合逻辑，况且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那树下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人。那闪着凌光的剑锋正紧贴那人的脖颈，如若再迟延半分，那人已血溅当场。

孙权默默凝视周瑜，淡然道：“公瑾，在你眼里，我恐怕是位庸主吧？”

孙权心中一震，想掩饰自己的失态，可他脸色还是出卖了他，由于惊慌，他的脸一下子由臊红变成了苍白。

鲁肃也一下子窘迫起来，再次讷讷道：“既然主公什么都知道，在下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过也不一定，主公也许会突然升你做大都督，让你一步登天。”周瑜看了看吕蒙，又微笑了起来，眼睛里闪过一抹奇异的光亮。

周瑜一愣，随即会过意来，张开双臂将小乔紧紧搂进怀中。他搂得那样紧，以至于小乔快喘不过气，她本来还想说什么，这下却什么也说不上来了。

周瑜和鲁肃一见到他，便立刻深深地弯下腰去，长揖再拜。

吕蒙伸出手来想将他拦住，可那手到底停在了半空，他只痛苦地应声道：“末将领命。”

对周瑜而言，在听到孙权赐钟的一瞬，周瑜的心里便“咯噔”一下。他虽没有一下子跪倒在地，双膝却不自觉地一软。他完全明白，主公名义上是将编钟赠予小乔，实际是赐他周瑜厚恩。想到自己刚刚得罪了主公，甚至可以说是冒犯了君威，而主公惩戒他的方式，竟然是赠送一件国器！这其中利害，连傻瓜也能猜测得出来。

周瑜抬起头来，仰望着空蒙绮丽的夜空。那圆月还挂在那里，不过一大片乌云正从远处飘移而来，莹润的月色正逐渐被遮挡、被掩盖。

“主公顾全大局的心思，孔明肯定料到了。他不但料到，还利用主公这心思为刘备谋利!”周瑜大声道。

鲁肃叹了一口气，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紧皱了起来，也低语道：“公瑾啊，恕我直言，我知道荆州是你心头一根刺。可你知道不知道，主公心头扎着两根刺，一是荆州，一是你！”

大堂另一侧的青萍也望着小乔，那眼神却充满了嘲讽和调侃，不仅如此，她还举起钟槌，故意再次击打了一下面前的编钟，在小乔刚刚击错的那个部位。她通过夸张地重复小乔刚才敲出的那个刺耳的错音，提示包括小乔在内的所有在场的人，小乔犯错了，她敲钟的技艺不如自己！或者直接一点说，她赢了！

关平的得意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惊骇与惶恐。他突然发现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青，越来越白，不待他住口，父亲的脸部线条已经被愤怒扭曲得变了形。

鲁肃目不转睛地望着孙权，在摸清主公的意图之前，同样不敢进言。

“子敬真是厚道哇！”孙权先是瞪圆了两只眼睛，笑眯眯地望着鲁肃，然后，忽然像一只遭到戏弄的老虎，脸色微微一沉，不屑地呵斥道，“可惜呀，是痴人说梦！”

“取不下你还放言攻取！如此狂言，岂非既得不到城池，又激怒了关羽，坏孙刘之盟吗？”鲁肃的脸上也变了色，厉声怒嗔。

他说了半句就说不下去，或者说，他担心再说下去，那可怕的瞬间会来得更快更直接。

“还是敢请主公亲自迎一下周公瑾。”鲁肃低下头，朝孙权拱手。

孙权苦笑着，一个挥手将长剑插入鞘中，望了眼鲁肃，歉声道：“得罪先生了。”

周瑜脸上露出由衷的欣慰，过了一会儿，却又语气沉痛地叮嘱：“吕蒙啊，如果你说过什么对不住主公的话，主公问你时，你务必一字不落地禀报主公。生死祸福，由主公定断。”

周瑜昂首朝他走去，一面促狭地微笑着，一面远远地长揖道：“子敬是在迎客呢，还是在挡驾？”言罢，又装出一副害怕惶恐的样子，走到一边，垂手肃立。

吕蒙瞠目怒道：“关羽好毒辣！”

青萍也笑，似乎是一语双关地轻声道：“因为这剑从不杀人，父亲只用它舞着玩儿。”

周瑜不知何时从船舱走到了吕蒙的身后，见此情景，他一言不发，只默默凝望着两位死去的勇士，似乎在哀悼，又似乎陷入了沉思。

关羽扬鞭策骑，一路风驰电掣，驶下城关。沿途的将士见了，纷纷面露敬畏，严阵伫立。当那赤兔马的马蹄再次踏过先前踩着酒葫芦的地方时，心细如发的他不忘再次检视脚下。只见那里已换上一块青黛色的簇新石板，马蹄敲击之下，发出一声坚实的回音。直到此刻，他脸上的冷峻之色，才如初春的寒冰稍稍和缓开来。

鲁肃也再次动摇了，他又一次觉得，周瑜的道理还是比自己的更深一层。他回过头，看了主公一眼，显然，主公也被他的道理打动了。于是，他又当着孙权的面，将已经私下问过的问题再一次抛给了周瑜。

周瑜更加惶恐了，他飞速地瞥了一眼她手中的长剑，眼中再次露出了惊骇之色。

幸而这样的疑惧并没有僵持多久，大殿右侧的编钟就传来一声清脆的击音，是板着脸的青萍再次故意击打小乔刚才发出的错音。一贯任性的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提醒父亲，这不公平，自己的技艺更好，更该得到一座编钟。

“禀主公！”鲁肃忙道，“虽然公瑾不逊，但为大局计，主公还是迎他一下吧！”想了想，不待孙权回应，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哦，在下去替主公相迎。”

又是一阵沉默，一阵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沉默。

跪在地上的小乔心里一慌，忙站起身，施礼答道：“主公。”

周瑜却又露出常有的那种矜持的微笑，不急不缓地道：“孔明的守荆方略是‘东和孙吴，北拒曹操’，这不失为盟之道。关羽则不，他防吴之心甚于防曹。东吴在关羽眼里，早就是亦盟亦敌了！与孔明之伪相比，我更喜欢关羽的真性情。”

小乔不敢作声，惊骇的神气从她的眼珠慢慢扩散到全身，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的嘴唇哆嗦着，两条腿瑟瑟发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头受惊的小鹿。

周瑜一声长叹，继而又摆摆手：“我被罢撤之后，也许你会被我所累，主公可能会贬你为一个步卒、一个水手，甚至有斧钺之灾。”

他的声音深情又饱含威严，脸上的神色更是爱恨交加、痛苦难当，仿佛有一支饱含毒汁的箭矢，正穿越厚重蒙昧的时光，朝他的心房穿射而来。

不待鲁肃反应过来，孙权已携着那把断为几截的残剑，转身往吴宫大堂的方向去了，只留下鲁肃一人怔在原地，仰望天空，发出一声长叹。

“丫头们，知道吗？这些编钟造于楚，取昆仑之铜，采雷电之火，蕴蟠龙金凤之意，发如梦如幻之音。这类形制的编钟，楚王共铸造了七座，四座已毁于战乱。哦，听说是毁钟造箭了。料想那些箭镞早已饱饮鲜血，射穿了无数英雄的心肝。如今，存世编钟仅三座，两座在此，另一座在曹操的铜雀台。赤壁大战后，刘玄德送我骏马三千、钱百万，想索要一座编钟。他的意思我明白，无非是告诉我神州玉碎，天下三分！但我舍不得送他。因为，我已经送掉一座荆州城了，绝不能再送掉一座编钟！”

不想平素忠厚可亲的鲁肃却不想玩笑，只将胖脸一板，对着他庄严道：“主公病了，谕百官——停政三日。”

那乌箫在周瑜的手中仿佛通了灵性，在发出如泣如诉的哀音的同时，通身闪烁着凄绝哀艳的光。众人正沉浸在乐声带来的哀思之中，突然，仿佛异峰突起，又仿佛神祇降临，那箫音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蜂鸣。就在那让人惊颤的鸣叫声中，两位死士被水手们推入了长江。

吕蒙又听不明白了，对这样玄机似的话语，他向来缺少悟性，也没有探究的兴趣。不过，今晚让他惊讶的事情太多了。出于习惯，或者说，是出于对大都督的忠诚，他没有再问下去，而是沉声答道：“末将领命。”

吕蒙先是一怔，然后嗓音一沉，低声道：“不怕。不管把我劈成几瓣，吕蒙仍然是吕蒙。”

周瑜却淡然一笑，用成竹在胸的语气道：“何必惊慌？我不过是说出了双方都明白的心思。”

“刘备虽然日渐强悍，却非敌，仍为我东吴抗曹之盟。公瑾啊，如果你一心将其视之为敌，那么，倒可能真的把友逼成敌！”鲁肃掷地有声，自认为在向周瑜道出他的盲区与谬误。

周瑜的胸口传来一阵穿心的剧痛，好一会儿，才稍稍平息下来。他又立刻将目光重新转回死者身上，细细地上下打量，似乎在寻找让他们致死的蛛丝马迹。忽然，他伸出手来捅了捅吕蒙的胳膊，示意他赶快看向死者的脚掌。吕蒙会意，忙一把扯下那人的战靴，果然，立刻有一股血水如一线细细的冷泉，跃过吕蒙的手臂，浇入一旁的江水。只见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赫然出现在那人的脚心。

“主公好狠心哪！”吕蒙感叹道，脸上有股薄薄的愤恨。

直到这时，鲁肃的笑才有了一点真实的意思，他的厚嘴唇咧着，右脸上的一颗痦子一阵抖动。

吕蒙缓缓拔出王剑，在剑锋出鞘的一瞬间，忍不住失声惊叫起来：“断剑！……大都督……主公这是何意？”

“有哇，主公您！方才，主公剑势迅猛至极，谁能在半道上收得住？而主公却收住了！此剑如在旁人手里，吾命休矣。所以说，主公心便是剑，剑便是心，心剑如一，随心所欲，已臻化境……”鲁肃笑道，听得出，他的赞叹是发出内心的，充满忠诚又热烈的意味。

周瑜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悄悄退后，起身，离去。

吕蒙正手执那柄王剑仔细端详，好一会，才诧异道：“可你已经是大都督了，早就三军在握，主公为何还授你王剑哪？”

鲁肃无法回答，只呆呆地望着他。

“一者，孙权知天意，识大体，不会为了一座城池跟刘皇叔反目成仇，毕竟曹操才是孙刘双方最大的敌人。其二，我军早不是赤壁之前的弱旅了，我们的军力已比当初壮大了十倍！”关平成竹在胸，朗朗应答。

“大都督……”吕蒙惊叫起来。

果然，此言一出，孙权的目光形同火炬，紧紧地炙烤着周瑜。

周瑜面色沉痛，语调再次激昂起来：“是的，必取。不取荆州，江东只能苟活于今天，永无明日！”说毕，他好像再次清醒过来似的，望望吕蒙，又望望已在甲板上被搁置太久的死士，低声道：“先送两位弟兄上路吧。”

鲁肃抬起袖子拭干脸上的露水，对孙权笑道：“主公剑术越发精妙了，已到了随心所欲之境。”

执剑的不是别人，正是东吴主公孙权。他的剑术灵动有致精妙异常，劈、刺、斩、扫……一整套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或疾如闪电，或稳如泰山，或像压山之鼎，有千钧之力，或如涓涓细流，奔入星河月海……

“公瑾此行，意在探关。荆州一直是他心头刺。现在，他又动了攻打荆州的心思。”鲁肃边说边用眼角的余光留意孙权的脸色，好让自己的话锋能随机应变。

小乔窘迫到了极点，她低下了头，不仅不敢看鲁肃，连她的周郎的目光也不敢碰触了。

周瑜踏着向上的台阶，一眼看见站在吴宫阶下的鲁肃时，感觉像个闯了祸事等待惩罚的孩子，那眼神里带着焦虑不安，笑容既忧愁又关切。

屏风后的孙权却并不理睬，只缓缓从床榻上坐起，两眼凝望着远处的虚空，半晌，才沉声道：“钟乐怎么停了？《殇》未尽嘛！”

“子敬，我问你，谁是江东之主？”孙权却不愿放过他。

“主公为制曹，被迫依刘，而这恰为孔明所用……”周瑜却不依不饶，接着往下说。

“与关羽护卫血战而亡！”吕蒙恨恨地回答，想了想，又补充道，“首领死在进香的路上。”

孙权忙朝她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微笑道：“我知道，你三天两头进宫来，并不是惦记我，而是惦记这座编钟！刚才我听了你奏的《殇》乐，真正感觉到清正雅重，大有古乐遗风。这编钟今天就抬到大都督府去吧，省得你天天跑路！”

周瑜忙单膝跪倒，哑声道：“请主公赐罪。”

周瑜不慌不忙，恭敬地向屏风揖拜：“周瑜向主公请罪！”

“哦？为何？”关羽有点惊诧，挑着眉毛追问道。

孙权怔了怔，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改口道：“嘿……责得有理！这样吧，日后我送你一位夫君。此人嘛，稍胜于孙权，稍弱于周郎。青萍啊，你觉得这等英雄配得上你吗？”

周瑜神色一凛，立刻拱手禀报道：“禀主公，我亲眼看过，荆州之坚，堪称古今无双。城关上下、内外、水陆，俱设重重布防。各处守军不下于八万，依兵法，攻取这等坚城最少需要二十万大军，耗时一年，而东吴集全部精锐也不过十六万。更何况，坐镇荆州是关羽。我从其军中士气看出，将士们上下一心、无惧天下。其军心之坚，尤甚于城关。”

孙权的声音越来越大，重复最后一句时已近咆哮。

片刻之后，窘迫的周瑜抬起身来，和同样窘迫的鲁肃对望一眼，两人在对方的脸上辨认出了同样的东西——对主公的忧虑和敬畏。他们朝对方一点头，便同时抬脚，跟着孙权的步履朝大堂门口走去。

“昔日，孙刘结盟让刘备得以自保。如今，他们竟用此盟来要挟我们，逼我们永远放弃荆州！为何？就因为主公心里真正害怕的人是曹操。虽然主公曾经战胜过他但仍然怕他！主公心里明白，赤壁那样的大捷永远不会再有了！”

孙权围着那亭子来来回回踱了好几十圈，将自己脑门上那圈暗黑色的愠怒彻底化为汗水之后，终于在周瑜跟前停下步子，语气沉痛地道：“周大都督，我并没有让你去给关羽拜寿，你却擅自前往荆州探关。你以为关羽看不出你暗藏杀机吗？”

果然，听到周瑜提那编钟，小乔忽然睁开眼睛，莞尔一笑：“你知道青萍干吗那么喜欢我？”

鲁肃的脸也渐渐放松了下来，笑道：“遥想当年赤壁大战，我夹在公瑾和孔明当中，那个为难啊，几乎是生死两难。但是为难的结果又如何呢？东吴大获全胜，天下鼎立三分！”

周瑜的脸色瞬间冷峻下来，就好像有层面具，随着青萍的转身自行脱落了。

周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过他依然保持着弯腰作揖的姿势，宽大的袍袖遮住了他的面容。

孙权笑完，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周瑜，面色又不自觉地沉了下来。

孙权舞动着，那剑尖旋转得越来越快，剑气也越来越凶狠，一滴、两滴……更多的露珠被他的剑锋击碎，化作一注注随风而逝的飞沫，四周的桃树、梨树、各种不知名的花树被他的暴戾之气震得瑟瑟发抖！

鲁肃目视周瑜，用明显比方才低沉得多的语调叹息道：“唉，大都督不知道，主公实在是病得不轻啊！”

“为人主者，如果随心所欲，必定误国误天下。做大都督的则不然了！”孙权低头看剑，又道。

吕蒙一下子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真的攻不下？”他的声音里有不甘，更多的是不信。

周瑜低下头去，似乎在凝望地上的月光，又似乎在观察竹叶上来回滚动的露珠。“这不是很明白吗？主公要夺我兵权。而且，为了无损王威，让我主动负罪请辞。”

小乔轻灵地击打，纵情地舞蹈，谁都能看出，她已将钟乐与自编的舞蹈美妙地融为一体。

周瑜闻言，眼中的亮光再次闪烁了起来，不过，他的声音却又还是愤恨难抑。“因为在孔明眼里，荆州之重，不下于西川。”他答道。

眼看那桃树就只剩下光溜溜的裸枝了。偏又有一颗硕大的露珠，沿着一缕细枝流淌下来。它流淌着，流淌着，最后停在了那可怜兮兮的枝头，盈盈欲滴。

“为何如此提防我们？孙刘两家是盟友哇，荆州可是我们借给刘备的。”

顿时，满堂的声息都静默下来，包括青萍那组的钟乐，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周瑜的身上。

周瑜微笑了，英俊的脸上露出一缕天真的狡黠：“人君嘛，心头自然比臣下大两倍。”

“说得好！”关羽颔首，拈动嘴角的胡须，微笑着。

小乔的目光却不肯放过他，她瞪大了眼睛，灼亮的瞳孔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

周瑜跟着鲁肃来到吴宫大堂时，堂内正飘荡着典雅清越的钟乐。一架龙凤呈祥的屏风将大堂从前往后一分为二，堂内东西两边各伫立着一座大小不一、依序排列的编钟，编钟的面前，站满姿容秀丽、身形袅娜的宫女。她们时而眉目低垂，时而仰面朝天，而手中的鹤首槌却始终不离眼前的编钟。听得出来，乐音故意由两边阵势交相伴奏，形成对垒之势，在互相应和补充的同时，又不失错落映照的韵致。

“注目于东……吴？”鲁肃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不等众侍女回过神，那清音消失了，那编钟的钟架突然发出一声轰鸣。

“人家是大都督嘛，都督且大哉！自然随心所欲，已臻化境。”孙权的声音陡然冷峻了起来，笑容里也多了几分讥讽。

“公瑾，你此话无异于宣战！”一旁的鲁肃连忙跳起来，拦在周瑜再次开口之前，用充满惊骇的语气质问道。

鲁肃沉默了，孙权眼中只余一片灰色的死寂。

“这又是为何？”吕蒙惊诧极了，浓眉几乎拧成一摊黑墨。

于是周瑜明白了，自己刚刚偷偷出去的事已经被她知晓，而且因为对自己的担心，她那无法治愈的失眠症又犯了。

周瑜的心跳骤然缓了半拍，他一个箭步上前，接住那剑，又弯下腰去，揖道：“那就谢谢主公！谢谢青萍小妹！”

周瑜的心却再次没来由地一酸。

终于，乐曲最后一个跳动的音符静止不动了。孙权这次准确地踩着乐点的余音，从屏风后面大踏步走出。

在这乐曲流淌之时，屏风内的孙权，一直在对着某个看不见的地方虚空凝望，而屏风之外的周瑜，则一动不动，始终保持着揖罪的姿势。

好像一件锋利的凶器突然落地，宫女们的神情顿时一松。

周瑜与鲁肃的眼中同时掠过一阵惊骇。一个恐怖的阴影像一个传说中的幽灵，将他们的眼睛笼罩住了。沉默，空气只有死一般的沉默。

周瑜微微一怔，脸上的笑容好像一下子被抹去似的。

周瑜和鲁肃一路并肩，尾随孙权，走出大堂，绕过宗庙，顺着葳蕤的花草，一直走到了吴宫花园深处。只见一个匾题“涵元阁”的亭阁内，主公孙权正蹙眉凝思，不安地来回踱步。鲁肃不自然地咳嗽一声，故意大喊道：“公瑾啊，你不是说要给主公赔罪吗？还不快来！”周瑜忙不迭地应和：“是！”孙权一抬眼，看见是他们俩，虽没有开口招呼，脸上却也没再露出刚在大堂时的愠怒。

“我不伤心，我高兴！往后你得老待在家里了，我太快活了！”小乔抬起头来，破涕为笑地望着他，从她充满喜悦的眼睛可以看出，她说的是真话。

孙权会意，马上朝青萍望了一眼，笑道：“丫头不要嫉妒嘛，我也送你一样东西。”

“请公瑾直言吧，以荆州之坚，你取得下否？”鲁肃问。

初闻雅音的鲁肃与周瑜，感觉神清气爽的同时，心里油然生出一阵肃穆。

“主公不问，是因为什么都明白。你不说，是因为怎么说都是多余的。”周瑜道。

周瑜的心陡然一酸，不自觉地将小乔的肩膀搂紧了一些。“往后还要常进宫啊，青萍小妹好喜欢你。你可别有了编钟就不进宫了。”他故意谈起了编钟，好让她高兴起来，他知道她喜欢那编钟。

小乔吃了一惊，忙从周瑜的小腹上抬起头，紧紧地盯住周瑜的眼睛：“周郎，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乐声传入大堂角落的周瑜耳中，他的眼神更迷离了，整个人陷入了深不可测的沉思。“为什么呀为什么？”他用修长漂亮的食指下意识地在眼前的酒壶上敲击着，那壶嘴、壶身、壶把连续发出“当、叮、笃”三个音节，其声韵正是小乔所唱的：为什么呀为什么？

“明白了……罪在周瑜！”他低语道。说完，低头想了想，又补充道：“子敬啊，那我更得面君请罪了。”

“铜墙铁壁，固若金汤。关羽横刀向北，却注目于东。”周瑜目视鲁肃，简短地回答。

“当然了，第二个用意，是主公自断剑锋，决意不取荆州了。”

吕蒙思索着，片刻之后，又将目光掉回到周瑜身上，再斩钉截铁地重申：“不管祸福，吕蒙都是吕蒙！”

鲁肃顺着周瑜的目光，饶有兴致地望着青萍郡主。

宫女们纷纷诧异又惊恐地转过头来，视线集中到小乔的身上。那意思是，你怎么了？你怎么能这样？不但把好端端的乐曲给毁了，而且接下来让我们怎么办？

“别伤心。主公不会降罪，相反，仍能厚待于我。”周瑜摸着她的头顶，像安慰一个小女孩一样细心、温情。

鲁肃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不可！”思索一会儿之后，又急切地叮嘱道，“公瑾啊，待会见到主公，千万不可提‘开战’二字！”

青萍面色一红，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周瑜的身后望了一眼。很快，她又羞赧地低下头去，娇嗔了一声：“爹！”

竹林深处一湾奔腾不息的流水旁，正站着举头望月的周瑜。在银白色的月光下，他的脸苍白得出奇，然而更奇怪的，是他那惯有的镇定的笑容。是的，即便不说话，他看上去也是在微笑着，不过，不知是牵强还是内心落寞，那笑容里有股说不出的寂寥。

一旁的鲁肃只默默无言。

不知不觉，鲁肃又回到了原先的思维轨道，当然，也是孙权的思维轨道。

小乔花容失色，颤声道：“主公！……”

果然，从屏风的后侧传出孙权一声沙哑的叹息：“音律突生错乱，料是公瑾到了。”

周瑜默然，继而哑然一笑。他将自己的一只手从她的发丝间腾挪出来，轻轻地抚慰着她的肩膀。片刻之后，又用怜惜的语气道：“小乔，我们生个孩子吧！”

周瑜也沉默了，然而，激愤之中，他的目光却炯炯地注视着孙权，一刻也不肯离开。

周瑜和鲁肃深深动容了，殿下的宫女们也露出了心惊胆战的神色。主公这样说还能有什么意思呢？无非是她们刚刚错击了乐调，准备要处罚她们罢了，虽然真正犯错的并不是她们，她们隐隐地这样担忧。

听了周瑜这席话，孙权的心中再次一震，脸色又由苍白变成了血红。

孙权徘徊到亭阁与四周绿树的一处缝隙间时，突然停住了脚步，默默眺望起如练如银的长江。

不知在何时，大堂上的乐声和舞曲已经自行停止。小乔也停下了低吟与舞蹈，她一言不发，只静静站立一旁，望着大堂入口的周瑜和青萍，直到青萍发现了她，笑着朝她嚷嚷：“乔姐姐啊，编钟刚被抬走，我就向父亲抱怨。”

“没事。”周瑜却将她搂紧了些，淡淡笑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孩子吗？”

周瑜的脸上露出惭愧与恼恨交加的神色，不过，他还是正色道：“不得荆州，东吴只有今日，永无明天。”

青萍一听，又转喜为嗔，佯怒道：“孙权本来就是我爹！为爹的，怎能把原本就属于女儿的东西，再送女儿一次哪？”

时间像绕过了这座亭阁，顺着粼粼江水平静地远去了。

周瑜忙站起身来，恭敬回道：“禀主公，无须他看，我已经明言相告，宁肯天崩地裂血漫雄关，荆州必须归还东吴！”

小乔忙将目光从周瑜身上移开，恭敬地弯下腰去，问道：“啊！萍妹抱怨什么？”

众侍女纷纷抬起头来，往钟架的方向望去，只见小乔一身胜雪白衣，正迤逦着脚步，手执双槌，走到那只最大的编钟面前，猛地一击！顿时，一声柔和又悠远的轰鸣声迸发开来。众侍女忙朝编钟匆匆折腰，次第退开。

他的声音不愠不火，什么听不出任何语气上的波澜，然而，在周瑜与鲁肃听来，却无异于江上的惊涛骇浪。

“荒唐！”周瑜大叫一声，喝断鲁肃。

青萍一看他摆出这样的神态，也就收了玩笑的语气，正声道：“父亲口谕，叫我把这剑赠送给大都督。”

他也和往常一样，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走过去，在那吊椅上坐了，将她整个人拉进自己的怀里，然后，再抬起自己的下巴，轻轻地、不经意地摩挲着她头顶的丝丝秀发，一下又一下。而她则微微一笑，轻轻嘘出一口气，眼中露出倦怠的满足。

“抱怨父亲不该把编钟送给你。你看啊，编钟没了，乔姐姐也就不爱进宫了。乔姐姐不爱进宫了，往后我就见不着乔姐姐了。乔姐姐天天快活了，妹妹我就要天天孤单了……”

青萍却微笑道：“放心吧，不是让你砍自个臂膀啊头颅啊什么的，我爹好着呢！他说，送了乔姐姐一座编钟，可不能薄了大都督！”

吕蒙一怔，好不容易才勉强消化了周瑜所表达的意思。对他来说，理解主公的举动与猜谜没什么两样。

“天威莫测，祸福难料啊！越神秘者，越崇高。”周瑜对着天上半遮半掩的月亮，嘴角轻轻上扬，语调里含着一丝讥讽。

小乔从乐声里抬起头，用忧郁又不失风情的眼眸凝视着她的周郎。而她的周郎，则在自饮的间隙，用闪闪发亮的眼睛，还给她一个深情的温柔的凝视。

“主公刚才的话，可当真？”似乎怕周瑜听见似的，鲁肃探过身，压低了声音，问孙权。

她的问话一句紧过一句，声音也越来越大。他几乎来不及回答，更不用说解释了。

小乔扇子般的睫毛颤动了两下，眼睛却仍旧没有睁开，可她继续道：“女人不用看。心里一痛，什么都知道。”

然而，那沉甸甸的王剑，到了他手中却骤然一空，他的心也随之蓦然一惊，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主公好糊涂！”吕蒙大叫起来，声音里饱含了焦虑和痛苦，和他的大都督一样，不知从何时起，夺回荆州的信念已经深入他的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