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尾声
荆州的城郊大道上,如椽的夕阳笼罩着广袤的四野,天地之间,除了两团模糊的苍黄与青绿,只剩一片凋敝的荒凉。
形单影只的小乔,披着一身如银的缟素,在飞扬的尘土中踽踽独行。在她的两边,衣衫褴褛、提老携幼的难民们纷纷对她侧目而视。即便面容愁苦,她那稀世的姿容还是那样引人注目。人们盯着她身上纯白的丝绸、脸上绯红的胭脂还有头上一丝不乱的发髻,脸上露出鄙夷又冷漠的神情。尤其是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男人们,他们在心里冷哼,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女人!哼!
小乔很快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合时宜,她渐渐放慢了脚步,心里寻思着该往哪儿去,才能躲开监视她的人让自己自在一点。可那长长的难民队伍灰蛇般蜿蜒不尽,还有那破破烂烂的牛车、瘦马和他们穿着草鞋的脚丫,在泛黄的土路上掀起一阵阵灰尘,像一阵阵驱之不散的褐色蚊蝇。这些都只能让她竭力睁大眼睛,勉强看清自己近前的人与物。
渐渐地,她牵着那小女孩越走越远,似乎将荆州城完全抛在了身后。要不是那忽然回转的,如异军突起般又一阵鼓声,她也不会忽然间心中绞痛,仓皇回首——
不出她的意料,那女孩子默默摇了摇头。
正如她料想的那样,她看见那面她无比心爱、无比热慕的旗帜,正像她最熟悉的那个人,朝她仰面微笑着。她是一直爱着他的呀,既然爱他,也怎能不爱着他所热爱的一切!她在痛苦中终于缓过神来!
她揉揉眼睛,确定离她脚上的白色丝鞋不到一丈远的地方,有个看上去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孩子。这女孩子蓬着头发,脸上的颜色黑黄不均,正跪在路边定定地朝着路边张望着。小乔暗暗抽了口气,心脏没来由地一缩,忙低下头来,仔细看她面前的一方褐色破布。果然,那破布上用灰色的土末写着一个斗大的字——售!难以想象,这样小的女孩,竟然在求售自己!
小乔收住了步子,在那小女孩子面前蹲下,用噙满悲哀的眼睛默然望着她。那女孩子感觉到了,抬起那张半青半黄、被尘土和浮肿弄得面目全非的小脸。这张可怜的脸上,只有那双大大的眼睛,还露出让人怜惜的天真。
醒悟过来的小乔,任由目光在偌大的荆州城关上下游骋。经历一番争夺,荆州城由严整变得破败,如今,经过一番修葺,却又再次升腾起肃穆之气。然而,除了那缓缓升至最高点的旗帜,这城池又和周郎有什么关系呢?只是虚名罢了,只是功用罢了。小乔的目光从旗杆上缓缓降落下来,落在那旁边的正殿和庙宇。一个念头又禁不住从她心中升起,只有居庙堂之高的人,才是这城池与社稷的拥有者吧。
小乔没法告诉旁人,就在初嫁不久,周郎曾指着这山涧的茅屋,神采奕奕地告诉她,“都说仁者爱山、智者悦水,我却钟情于这山水之间。等我东吴疆域既定,我便告老还乡,与你相携这故乡的山水”。小乔一直将这段话铭记于心,并在历次送他出征前,都提醒他不要忘了这最初的诺言,周郎也每每含笑应允。
从今往后,她只有这一个小女孩。她是在见他最后一面的路上遇见她的,也总算与他们有缘。她会将小女孩当作他们俩自己的孩子来亲自抚养。所幸的是,今后她的悲苦将有人聆听,她也不会再像现在这般寂寞。
“跟我走吧!”她说着便朝小女孩伸出了一只手。那小女孩的黑眼珠静静一轮,便乖乖地站起身,伸出那只瘦弱不堪的小手,紧紧地抓住她腰上的一条玉带。
大约在一个月之后,趁荆州收复,东吴大赦之机,小乔向主公孙权上书,称“因周郎猝然离世,睹物伤情,愿携养女回故乡皖县,在青山绿水中安度余年”。正如料想的那样,她很快得到了恩准。两天之后,她匆匆收拾了行囊,带着那个在荆州郊外捡来的孤女和几个自幼跟从的奴仆,风尘仆仆,往故乡的山水驰来。
小乔领着那小女孩子一前一后在大路上走着,像两株一高一矮在风中疾走的花朵。
“你认得这字吗?”小乔的声音轻轻地,怕是吓着了这小女孩子。
如今,周郎的死讯已经昭告天下,可不知为何,当辚辚的车轮驶近这里,小乔的心却突突地跳得厉害。好像她的周郎时刻会奔赴这里,和她履行承诺的约会似的。
“那……这字是谁写的?”小乔的声音更轻了,似乎不想碰触她让人伤心的往事。她当然知道这女孩子遭遇了什么,无外乎是战争、饥饿和死亡。
就在小乔这样冥想的时候,身后的荆州城关响起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像从天而降的惊雷,又像从地心升起的痛苦的呼号。小乔一阵暗暗的心惊之后,才听出来,这是升旗前的鼓号声,那鼓号如此洪亮激越,以至于小乔不用转身,也能想见那绣有“周”字的大纛,如何像一个勇猛的骑士在城关的旗杆上高歌猛进。她不无痛苦地想到,这是属于周郎的时刻,是他的荣耀之光。不过,是在他们眼中,是在包括主公孙权、守城将军关羽、北方霸主曹操等人的男人的眼中,最让她气苦的是,无论她如何劝告,她的周郎始终在他们的队伍之中。
小乔鼻子一酸,接住了小女孩转过头来平静回望自己的目光。
那可怜又可爱的小女孩没有回答她,她只做了一个简单又细微的动作,便交代了所有痛苦的过往。她平静地转过头去,向小乔示意自己身旁直挺挺躺着的一具尸体。那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子,他长着和小姑娘一模一样的长脸、凹进去的深眼窝,因为对突如其来的死亡的不甘心,那又圆又大的眼睛至死还朝着天空不屈地大睁着,似乎在抗拒命运的不公,又似乎在诉说着自己的担忧。是啊,将这样幼小的亲人孤零零地抛在人世,他又怎会走得安心呢,虽然看样子他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
小乔苦笑了一下,她想起了“壮士断腕”这个词语。天下的主公都是壮士吧!为了江山社稷,不消说亲生女儿的手腕,就连自己的兄弟手足、生身父母都可以舍弃,更何况一个外姓的武将呢?想到这里,她的心绪稍稍平静了下来。没有什么痛苦是不能忍受的,如果你能给这痛苦找到一个正当的注解。她这样想。
直至那鼓号如渐歇的疾雨,完全失去了最后一缕潮湿的铿锵,她也没有回一次首,她踩着自己心里的鼓点前行。
一阵由远及近的山风,犹如一股匆匆而至的铁骑,朝她们母女急切地吹来,在吹向她们脸颊、眼睛和发丝的路上,顺势吹响了那只漂亮的小乳钟。小乔拨开萦绕眼前的飞雪,抱着那孤女紧张地站起身来,只见一只比白雪还要白上三分的白鹿,正竖着两枝高高的梅花鹿角,朝茅屋的方向奔来。正如她在梦境中所见到的,那白鹿的背上骑着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
古朴的琴音,如河底最深层的流水,发出淙淙铮铮的激越之音。要过好一会儿,小乔才回过味来,不知不觉,她竟然奏起了那曲,自己曾经暗暗决定再也不弹的《殇》。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急忙停住了手。可是已经迟了,她怀中的小女孩子指着门前屋檐下,高高悬挂着的那只灿亮的小乳钟,用比溪水还要清亮的嗓音喊道:“娘,你看——”
可是鼓声停息了,天地在瞬间又化为一片静寂的虚无。
蓦地,小乔心里“咯噔”一下,她忽然看清楚了,青萍动情挥舞着的那只手,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手,而是一只惨白的秃腕。可怜的青萍,她似乎已完全忘记,她的双手因为那架编钟已被她父亲当众削去!
谁也不会想到,她会在城外山涧一湾溪水旁的几间茅庐内长住。那里邻近深山,地处偏远,虽风雅古朴,却鲜少人迹。她带着新收的孤女和几个家奴收拾停当之后,每日所做之事,不过是教那孤女读书识字,自己弹琴作画,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