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世界迅速变暗。一声低沉怒吼挤进理查德的脑海,仿佛上千头狂怒的野兽齐声咆哮。他在黑暗中眨眨眼,手里紧攥提包,心想提前把匕首收好是不是个愚蠢的决定。有几个人在黑暗中同他擦肩而过。理查德紧走两步,前方出现一道楼梯。他爬了上去,与此同时,整个世界具象成形,显露在他眼前。
那怒吼声是城市交通的喧嚣,他从特拉法加广场的一条地下通道走了出来。天空中万里无云,只有一片纯粹的蔚蓝,好似没有信号的电视机屏幕。
这是个温暖怡人的十月天,此刻大概上午十点来钟。他站在广场,手里拿着提包,面朝太阳眨了眨眼。黑色出租车、红色公交车和五颜六色的轿车在广场周围呼啸而过,观光客们抛洒着大把鸟食,投喂成群结队的圆胖肥鸽,在纳尔逊将军纪念柱和周围的巨狮雕像前拍照留念。他穿过广场,很想赶快搞清别人能否看到自己。日本游客们对他视而不见。理查德试着跟一名漂亮的金发女郎搭话,对方笑着摇了摇头,说了几句陌生的语言。理查德心想这可能是意大利语,但其实是芬兰语。
有个看不出性别的小孩站在广场中间,眼睛盯着鸽群,嘴里吃着巧克力棒。理查德蹲在小孩身边。“嗨,你好啊,小家伙。”他打了声招呼。小孩聚精会神地嘬着巧克力棒,似乎根本没把理查德当成另一个人类。“你好。”理查德又说了一次,绝望情绪隐隐爬进他的腔调,“你能看见我吗?小家伙,你好!”两颗小眼睛从沾满巧克力的面容上瞪视着他,下唇也开始微微颤抖。小孩子转身就跑,一把抱住旁边一位成年女性的双腿,然后哭叫着说:“妈咪,这个人骚扰我。他在骚扰我。”
小孩的母亲转向理查德,脸色阴晴不定,甚是骇人。“你在搞什么鬼,”她喝问道,“骚扰我的莱斯利?你这种人就该进监狱。”
理查德露出微笑。你就算用板砖狠敲他的后脑勺,也没法把这种灿烂欢悦的笑容从他脸上抹去。“真是十二万分的抱歉。”他嘴咧得老大,活像个常常傻笑的白痴。理查德抓起运动包,大步跑过特拉法加广场。受到惊吓的鸽子纷纷飞向天空。
他从钱包里拿出提款卡,塞进自动取款机。机器确认了他的四位安全码,建议他要妥善保管密码,不要泄露给任何人,然后问他需要什么服务。理查德要求取钱,机器吐出大量现金。他高兴地把拳头一挥,随即又不好意思地装成在叫出租车。
一辆出租车在他面前停下。它停下了!是为他!理查德钻进车子,坐在后座,笑得容光焕发。他要司机把自己送到办公室去。司机指出走路过去估计更快,理查德笑得更加开心了,直说自己才不在乎。车子上路后,他要求——准确地说是恳求——司机帮他个忙,对市内交通问题,打击犯罪的最佳途径,以及最近的热门政治话题发表看法。出租车司机指责理查德拿他开涮,在此后五分钟的车程中都闷不作声。但理查德并不在乎,还给了司机多到离谱的小费,然后转身走进办公楼。
他走进大楼后,笑容渐渐从脸上消失,每走一步,心中就更加焦躁,更加不安。如果他还是没有工作怎么办?就算满脸巧克力的小孩和出租车司机能看见他,但万一厄运临头,他在同事眼中还是个透明人,那该如何是好?
保安菲吉斯先生手里的《太阳报》中夹着一份色情刊物《放浪小妖精》。“早上好,梅休先生。”他抬起头冷淡地说。这句话并非表示欢迎的“早上好”,而是那种根本不在乎对方是死是活的“早上好”,甚至可以说,也不在乎现在是不是早上。
“菲吉斯!”理查德高兴地叫道,“早上好,菲吉斯先生。你真是个出类拔萃的保安!”
还不曾有任何人对菲吉斯说过与此沾边的话,就连他幻想中的赤裸女郎们也没有。菲吉斯狐疑地盯着理查德,直到他走进电梯消失不见,这才继续欣赏放浪小妖精。他开始怀疑这些少女,无论嘴里叼没叼着棒棒糖,都超过三十岁了。
理查德出了电梯,略显迟疑地走过回廊。只要我的办公桌还在,他心想,就万事大吉。只要我的办公桌还在,就万事大吉。理查德走进摆满隔断的大房间,他在这儿已经干了三年。人们伏案工作,讲着电话,在档案柜中翻找资料,啜饮难喝的茶水和更难喝的咖啡。这里正是他的办公室。
房间中有个靠窗的位置,他的办公桌原本放在那里,现在却被一排灰色档案柜和一株丝兰盆栽占据。他正要转身逃跑,忽然有人递来一塑料杯茶水。
“浪子回头啦?”加里说道,“给你,拿好。”
“嗨,哈里,”理查德说,“我的办公桌呢?”
“这边走,”加里说,“马略卡岛[35]怎么样?”
“马略卡?”
“你不是每次都去马略卡吗?”加里问道。他们走上通往四层的后楼梯。
“这次不是。”理查德说。
“我正要这么说呢,”加里说,“没怎么晒黑嘛。”
“的确,”理查德说,“哦,你知道,我需要换换样。”
加里点点头,抬手指向一扇房门。理查德记得这里一直是存放行政文件和办公用品的房间。
“换换样?好吧,你的确是改头换面了。可否允许我头一个向你道喜啊?”
房门上的铭牌写道:
初级合伙人
理查德·梅休
“走运的浑球。”加里亲昵地说了一句,便转身离去。
理查德走进房间,完全是一头雾水。这里再也不是行政文件和办公用品储藏室。所有文件和物品都已清空,四壁粉刷成灰、黑、白三色,还重新铺了地毯。房间中央放了张大办公桌。他仔细检查一番,发现的确是给他准备的。巨魔玩偶整整齐齐码放在一个抽屉里。理查德把它们全拿出来,放在办公室的各个位置。房间中有扇窗户,可以俯瞰泰晤士河的泥泞水流和南岸风光。屋里还摆着一盆大型绿色植物,仿佛蜡做的叶片又宽又大,正是那种看似人造实则天然的盆栽。他那台落满灰尘的奶白色电脑,已经被更干净、更光鲜、体积更小的黑色电脑替代。
理查德走到窗前,抿着香茶,眺望肮脏的棕色河水。
“所有东西都没问题吧?”他抬起头来。办事干净利落、效率极高的总经理助理西尔维娅就站在门口。她看到理查德转过头,脸上挂出迷人微笑。
“啊,是的。听着,我家里有点事必须马上处理……你觉得我下午请半天假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请便咯。反正你原本应该明天才来上班的。”
“是吗?”理查德问,“好得很。”
西尔维娅皱起眉头。“你的手怎么了?”
“不小心弄折了。”理查德说。
西尔维娅一脸关切地看着他的手。“你不会是跟别人打架了吧?”
“我?”
她露齿一笑。“开个玩笑。我猜你是被门夹到了。我有个姐姐就出过类似的事故。”
“不,”理查德打算实话实说,“我的确是跟……”西尔维娅扬了扬眉,“被门夹到了。”他支支吾吾地说。
理查德搭出租车来到曾经居住的大楼。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搭地铁。至少现在不行。他没有门钥匙,便敲了敲公寓房门,很沮丧地发现一位中年妇女前来应门。他记得曾在浴室中跟这女人打过照面,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没能打个照面。理查德向她解释,自己是先前的房客,并很快得到了两个信息:一、他,理查德,已经不住在这儿了;二、她,布坎南夫人,完全不知道他的个人财产被扔到哪儿去了。理查德做了一些笔记,亲切礼貌地向布坎南夫人道别,又拦了辆出租车,去找那位穿驼绒大衣的年轻人。
穿驼绒大衣的圆滑男人此刻没穿那件驼绒大衣,而且也远没有理查德上次看见他时那么圆滑。他俩坐在那人的办公室里,年轻人耐心倾听着理查德一连串的抱怨,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最近不慎吞了只活蜘蛛,如今正觉得它在胃中蠕动。
“哦,是的,”他查看过一堆文件后承认道,“听你这么一说,看来的确是出了点问题。我实在不明白怎么会出这种事。”
“怎么会出这种事并不重要,”理查德通情达理地说,“这件事的重点在于我才离开几个星期,你就把我的公寓租给了,”他翻翻笔记,“乔治·布坎南和阿黛尔·布坎南。而且他们无意离开。”
那人合上文件夹。“哦,错误总会发生。人为疏失。但恐怕我们对此也无能为力。”
如果换作过去的理查德,也就是曾住在如今的布坎南家的那个理查德,听到这话会一下子泄了气,为打扰对方而连声道歉,然后立刻转身离开。但现在的理查德说:“真的?你对此无能为力?你把我从你们公司通过合法手续租来的公寓,转手租给了别人,并在此过程中弄丢了我的所有私人财产,结果你对此无能为力?哦,我刚好认为——而且我的律师也会这么认为,你们能做的可有很多呢。”
没穿驼绒大衣的男人表情酸涩,似乎蜘蛛正往他的喉咙里爬。“但我们在那栋大楼里,没有类似的空房间了,”他说,“只剩下一套复式公寓。”
“复式公寓,”理查德对那人冷言道,“倒也可以……”那人松了口气,“……权充住宅吧。那么现在来谈谈该如何补偿我丢失的财产。”
新公寓比他过去的那间强得多,有不少窗户,一个露台,宽敞的客厅,和一间正经客房。理查德皱着眉头四处查看一番。没穿驼绒大衣的人已经极不情愿地在房间中添置了一张床、一张沙发、几把椅子和一台电视机。
理查德把猎人的刀放在壁炉架上。
他从街对面的印度餐馆买了外卖咖喱饭,坐在新公寓的地毯上大吃起来。他心中暗自琢磨,自己真的曾于深更半夜,跑到停泊在塔桥旁的炮舰上去,在露天集市中吃过咖喱炖菜吗?现在回想起来,这更像一场迷梦。
门铃忽然响起。他站起身把门打开。“我们找到了不少你的东西,梅休先生,”那人又穿上了他的驼绒大衣,“原来是被放在储藏室里了。好了,把东西拿进来,伙计们。”
两名身材魁梧的男人把几个木质货箱抬了进来,放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货箱中塞满理查德的东西。
“谢了。”理查德说。他把手伸进第一个箱子,拆开最上面那件用纸包好的东西,结果是放有杰茜卡照片的相框。他盯着照片看了几眼,便放了回去,随后找到装有衣物的箱子,把它们取出来放进卧室。至于其他木箱,则原封不动地留在客厅地板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心里越来越觉得内疚,但始终没有把箱子打开。
理查德坐在办公室的书桌前,凝视窗外景色。内部对讲机突然响起。“理查德,”西尔维娅说,“总经理让你二十分钟后到他办公室开个会,讨论旺兹沃思的报告。”
“我会按时参加。”他说。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他实在无事可做,便拿起一个橙色巨魔玩偶,作势威胁另一只较小的绿发巨魔。他摇晃着橙色玩偶,用邪恶的巨魔腔调说道:“我是下伦敦最伟大的勇士。受死吧!”然后又拿起绿发巨魔,用尖细的巨魔腔说:“啊哈!不过你应该先喝一杯好茶……”
有人敲了敲门。理查德不好意思地放下两只巨魔。“请进。”房门打开,杰茜卡走了进来。她站在门口,显得有些拘谨。理查德都快忘了杰茜卡是多么美丽。
“你好,理查德。”
“你好,杰茜,”话音未落,他连忙纠正自己说,“抱歉,是杰茜卡。”
杰茜卡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哦,杰茜也挺好,”她这话说得几乎像是发自内心,“杰茜卡……杰茜。已经有好多年没人这么叫过我了。有时还挺想念的。”
“嗯,”理查德说,“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只是想来看看你,真的。”
理查德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你太客气了。”他最终说道。
杰茜卡关上办公室的门,朝他走近几步。“理查德。你知道吗,我觉得怪怪的。我只记得取消了婚约,但实在想不起来咱们到底为什么事吵架。”
“不记得?”
“反正也不重要了,对吧?”她转头看了看这间办公室,“你升职了?”
“对。”
“我真替你高兴。”她把手伸进外衣口袋,掏出一个棕色小盒子,放在理查德的办公桌上。他很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但还是把盒子打开。“这是咱们的订婚戒指。我想了想,嗯,觉得还是应该还给你。等日后,呃,如果事情有了转机,嗯,也许有一天你可以再把它送给我。”
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正是他这辈子买过的那件最昂贵的东西。理查德合上盖子,把它还了回去。“你留着吧,杰茜卡,”他顿了顿,又继续说,“我很抱歉。”
杰茜卡咬着下唇。“你在跟什么人交往吗?”
理查德沉默片刻。他想起了拉米娅、猎人、麻醉法,甚至是门菲,但她们跟他都不是杰茜卡所说的那种关系。“不,没别人,”他猛然意识到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发自内心,“我只是有所改变,仅此而已。”
内部对讲机再度响起。“理查德,我们在等你。”他按下按钮,“这就下去,西尔维娅。”
他看了杰茜卡一眼。对方沉默不语。也许此时此刻,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说错话。杰茜卡转身走出办公室,把门轻轻带上。
理查德一手抓起所需文件,另一只手抹了把脸,仿佛要把什么东西拂去——可能是哀痛,或是泪水,或是杰茜卡。
他又开始搭地铁上下班,但很快发现自己不再早晚购买报纸在路上读,反而开始端详车里其他乘客的面容——各种肤色、各种模样的面容,同时猜测他们是否都来自上伦敦,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遇到杰茜卡后又过了几天,他在晚高峰时段搭地铁回家,忽然发现拉米娅就坐在车厢的另一端,背冲着他,深色头发盘得很高,裙服又黑又长。他觉得心脏怦怦直跳,慌忙分开人群,钻过拥挤的车厢。当他靠近时,地铁进站停下,车门咝咝开启,女人走了下去。但理查德失望地发现,她并非拉米娅,只是个年轻的伦敦女孩,身穿哥特式服装,晚上进城来找乐子。
在一个周六下午,他看到一只很大的棕色老鼠坐在公寓楼后面的塑料垃圾桶盖子上,用爪子梳理胡须,那派头仿佛君临天下。理查德靠近时,它蹿到便道上,缩进垃圾桶投下的阴影里,用警惕的黑眼珠盯着他。
理查德蹲下身去。“你好,”他柔声说道,“咱们见过面吗?”老鼠没有作出任何理查德能够理解的反应,但它也没逃跑。“我叫理查德,”他继续低声说道,“我倒不是鼠语族人,不过我,嗯,也认识几只老鼠。哦,反正我遇到过几只啦。我只想问问你认不认识门菲小姐。”
一阵鞋子蹭地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理查德转头看去,发现布坎南夫妇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布坎南夫人问道。大嗓门的布坎南先生嘟囔了一句:“多半在找弹球呢。”理查德听得一清二楚,但没有理会。
“不,”理查德老实说,“我,呃,只是跟一……”
老鼠匆匆跑了出来,一溜烟不见踪影。
“那是老鼠吗?”乔治·布坎南吼道,“我会向大楼管委会抗议。真是不像话。但伦敦就是这样啊,你说是吧?”
“对,”理查德附和道,“的确如此,就是这样。”
理查德的东西仍旧装在木板箱里,原封不动放在客厅中央。
他至今还没开过电视。每天夜里回家吃完饭,他便站在窗前眺望伦敦景色,看着车辆、屋顶和灯光。深秋暮色渐渐变成黑夜,灯火遍布城中各个角落。他独自站在黑暗的公寓里,就这样一直看着,直到城里的灯光渐次熄灭,才极不情愿地脱掉衣服,爬上床铺,进入梦乡。
有次星期五下午,西尔维娅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正用猎人的匕首当作拆信刀,打开几封信件。“理查德!”总经理助理说,“我想问你一声,这些天你常出来玩吗?”他摇了摇头,“哦,我们几个人今晚想去玩玩。你要不要一起来?”
“嗯,好啊,”他说,“我很想去。”
其实他不想去。
他们一共有八个人:西尔维娅和她倒腾古董车的小男朋友,企业客户部的加里——他最近才跟女友分手,还坚称是出于一个小小误会(他本以为女友会对自己跟她最好的朋友上床表示理解,当然事实并非如此)。另外还有几个很好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外加电脑服务部门新来的女孩。
他们首先在莱斯特广场的奥迪恩影城看了场巨幕电影。好人最终大获全胜,片子里有不少爆炸场面,各种物体飞来飞去。西尔维娅认为理查德应该坐在电脑服务部门的女孩旁边,因为她刚到公司,认识的人还不多。
看完电影,他们沿苏活区边缘的老康普敦街一路溜达,这条街上雅俗杂陈,吸引了大量人群。他们在莱切餐厅用餐,要了蒸麦粉和无数盘味道绝佳的异国菜肴,不但摆了满满一桌,甚至还用上旁边一个没人的餐台。离开餐厅后,他们来到贝里克街附近一家西尔维娅很喜欢的小酒吧,各自要了些酒,天南海北地闲聊。
这个晚上,电脑服务部新来的女孩冲理查德频频微笑,但他完全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话题。他给大家买了一轮酒,新来的女孩帮他把酒从吧台拿回座位。加里到洗手间去了,那女孩便坐到他的位子上,正好挨着理查德。理查德脑袋里全是杯盏交错的脆响和电唱机的嘈杂音乐。啤酒和百加得朗姆酒的刺鼻气味,外加呛人的香烟,熏得他有点难受。理查德试图倾听同伴们的闲谈,但却发现自己实在没法集中精神听清任何人所说的话,而且更糟的是,他对听到的话题丝毫不感兴趣。
一幅清晰的画面浮现在他眼前,就像在莱斯特广场奥迪恩影院看到的巨幕电影一样,这次上演的是他此后的人生。他今晚会带新来的女孩回家,一番云雨,极尽缠绵。明天是周六,他们会在床上度过整个上午,然后起床来,一同把几个木箱中的东西收拾停当,放在合适的位置。再过一年,甚至更短的时间,他会跟新来的女孩结婚,再次得到晋升。他们会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搬到近郊的哈罗或是克罗伊登,甚至是更远的雷丁。
这样的生活也算不赖。他自己心里清楚。有时候,你就是束手无策。
加里从厕所回来,迷惑地环顾四周。所有人都在,单少了……
“迪克?”他问,“谁看见理查德了?”
电脑服务部的女孩耸耸肩。
加里跑出酒吧,来到贝里克街头。夜晚寒风像一捧凉水泼在他脸上。加里能在空气中闻到冬天的气息。他高声叫道:“迪克,你在哪?理查德?”
“这边。”
理查德靠在路边墙上,站在阴影之中。“我只是出来透一口气。”
“你还好吗?”加里问道。
“还好,”理查德说,“不好。我也不知道。”
“好吧,”加里说,“好坏你都说了。想跟我聊聊吗?”
理查德严肃地看着他。“你会笑话我的。”
“你不说我也会笑。”
理查德看着加里,忍不住微微一笑。加里松了口气,至少他知道他们还是朋友。加里回头看了眼酒吧,然后双手往兜里一揣。“来吧,”他说,“咱们走走。你可以把心里话全倒出来,然后我再笑话你。”
“浑蛋。”理查德这句话说的,是几周来最像理查德的一次。
“朋友就是干这个用的啊。”
他们开始在街灯下漫步。“听着,加里,”理查德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些东西并非全部?”
“什么东西?”
理查德模棱两可地把手一挥,囊括了所有东西。“工作、家、酒吧,约女孩,住在城里、生活。这些就是全部吗?”
“我想概括得差不多了,没错。”加里说。
理查德叹了口气。“好吧,首先,我没去马略卡岛。我是说,我真没去马略卡岛。”
他们在苏活区沿摄政街和查令十字街之间的逼仄小巷来回溜达。理查德嘴里说个不停,故事从他在便道上发现个血流不止的女孩开始,因为不能坐视不管,所以他伸出了援手。然后是接下来发生的种种异事。他们越走越冷,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廉价咖啡馆。这里可谓名副其实的廉价餐厅,所有食物都用猪油浸透,散泡的茶水盛在泛着油光的白色破杯子里。他们各自坐好,点了煎蛋、烤豆子和吐司面包。理查德一边吃,一边继续讲述,加里也继续听着。他们用面包把剩下的蛋黄抹干净,又喝了几杯茶,理查德终于说道:“……然后门菲把那钥匙拧了一下,我就回来了,出现在上伦敦。哦,也就是真实的伦敦。以后的事情,呃,你都知道了。”
两人沉默片刻。“就是这些了。”理查德说完把茶水一口喝干。
加里挠了挠头。“听着,”他最终说,“你说的是真的吗?不是某种惹人厌的玩笑吧?我是说,不会有人拿着摄像机躲在屏风之类的东西后面,正准备跳出来说我上了整人秀节目吧?”
“根本没这回事,”理查德说,“你……你相信我吗?”
加里看着摆在桌上的账单,数出几英镑硬币,放在塑料台面上的番茄酱罐子旁边。这个塑料罐子形似超大号番茄,开口处粘着些凝固的酱汁,颜色都已发黑。“我相信。嗯,你肯定遇到了某些事,这一点显而易见……听着,更重要的是,你相信吗?”
理查德目不转睛地盯着加里。他双目周围有两个黑圈。“我相不相信?我还真说不好。我原来相信,我真的到过那边。知道吗,你还出现了一次。”
“你刚才可没提到这段。”
“这段太可怕了。你当时说我发疯了,已经产生幻觉,在伦敦不断游荡。”
他们出了咖啡馆,向南朝皮卡迪利大街走去。“哦,”加里说,“你必须承认,这个解释比你的魔幻下伦敦合理。人们会从裂缝掉进去?我也见过那些掉进裂缝的人,理查德。他们就睡在滨河路的商店门口,可没去过什么奇妙的伦敦。每到冬天,他们就可能冻饿而死。”
理查德沉默不语。
加里继续说:“我想你没准儿是脑袋受了什么撞击。或许是被杰茜卡甩了,受打击太大。你多半是疯了一阵子,然后又缓过来了。”
理查德打了个哆嗦。“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吗?那就是也许你说得对。”
“你觉得生活不够刺激?”加里继续说,“好极了。就让我享受无聊人生吧。至少我知道今晚该去哪儿吃饭睡觉,到了周一还有份工作糊口。对吧?”他转头看着理查德。
理查德迟疑地点点头。“对。”
加里看了看表。“活见鬼,”他叫道,“已经凌晨两点了。希望咱们还能拦到出租车。”他们走进苏活区的布鲁尔街,在脱衣舞夜总会的店面灯光下徜徉。加里唠叨着出租车的话题,都是些陈词滥调,甚至可以说枯燥乏味。他似乎只是在履行作为伦敦人对出租车牢骚满腹的职责。“……车顶的出租灯是亮着的,其他也没问题,”他喋喋不休地说,“可我刚说完要去的地方,这老兄就来了句,抱歉,我要回家了。我就说,你们出租车司机都住在什么地方啊?怎么就没一个住在我家附近?关键在于要先坐进去,然后再告诉他们你住在泰晤士河南岸。我是说,他到底想跟我唠叨什么?照他那说法,伦敦南郊的巴特西区就好像远在尼泊尔首都。”
理查德根本没听进去。他们走到风车街,理查德过了马路,从一家老杂志专卖店的橱窗望了进去,浏览陈列出来的旧海报、老漫画和杂志过刊,以及早被人遗忘的电影明星卡通人偶。理查德能从中瞥见一个充满冒险和幻想的世界。但他对自己说,这都是假的。
“那么你觉得如何?”加里问道。
理查德被这句话拉回现实。“什么如何?”
加里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理查德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又说了一遍。“如果实在拦不到出租车,咱们可以搭夜班公车。”
“成啊,”理查德说,“没问题。好极了。”
加里做了个鬼脸。“你又让我担心了。”
“抱歉。”
他们沿着风车街走向皮卡迪利。理查德把手深深插进口袋。他脸色一变,显得困惑不解,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根皱皱巴巴的黑乌鸦羽毛,羽茎上还系着一根红线。
“这是什么东西?”加里问道。
“这是……”理查德还没说完,就改口道,“只是一根羽毛。你说得对。只是垃圾。”他把羽毛扔进路边的排水沟,看都没看一眼。
加里犹豫片刻,然后字斟句酌地说:“你有没有想过找人看看?”
“找人看看?听着,加里,我又没疯。”
“你确定吗?”一辆出租车向他们驶来,黄色载客灯很是惹眼。
“不,”理查德诚恳地说,“来了辆出租。你上吧。我等下一辆。”
“谢了。”加里挥手拦下车子,钻进后座,然后才告诉司机他要去巴特西区。车子启动后,他摇下车窗,对理查德说:“伙计,这就是现实。你会习惯的。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咱们周一见。”
理查德冲他挥手道别,目送出租车远去。他转过身,渐渐远离皮卡迪利大街的灯火,返回布鲁尔街。路边的羽毛已经不见了。理查德看到有位老妇人正在一家商店门口熟睡,身上盖着条破破烂烂的旧毯子,头上戴了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羊绒帽。她仅有的财产——两个装满废物的纸板箱和一把曾经是白色的脏伞——用一根绳子系紧,放在身边。绳子的另一头拴在她的手腕上,以防有人趁她睡觉时把东西偷走。
理查德停下脚步,掏出自己的钱包,找出张十英镑的票子,然后弯下腰把钞票塞进女人手中。老妇人睁开眼,猛地醒了过来,看着钞票,眨眨苍老的眼眸。“这是什么东西?”她睡意蒙眬地问,显然很不高兴被人弄醒。
“拿着吧。”理查德说。
老妇人把钞票叠起来,塞进袖口里。“你想要什么?”她狐疑地问理查德。
“不用,”理查德说,“我不想要任何东西,什么都不要。”他忽然意识到这句话有多真实,这种境况又是多么可怕。“你可曾得到过所有想要的东西,然后才发现你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我可没这福气。”老妇人说着从眼角抹掉一粒眼屎。
“我本以为自己想要这些,”理查德说,“我本以为自己想要一段正常美好的人生。我是说,也许我真的疯了。我是说也许。但如果美好生活只是这个样子,那我宁愿发疯。你明白吗?”老妇人摇了摇头。理查德把手伸进内袋。“看见这个了吗?”他说着举起匕首,“猎人死的时候把它留给了我。”
“别伤害我,”老妇人说,“我什么也没干。”
理查德发现自己的声音显得异常激动。“我把她的血从刀上抹掉了。猎人应该照顾好自己的武器。伯爵用它为我授勋,并授予我下层世界的自由权。”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老妇人说,“求你了,把刀拿开。做个好孩子。”
理查德举起匕首,砍向店门旁边的砖墙。他劈了三刀,一道水平,两道竖直。“你在干吗?”老妇人警惕地问。
“做一扇门。”理查德说。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应该把那东西收好。如果警察看见,会以持有攻击性武器的罪名把你拘留。”
理查德看着自己在墙上划出来的门洞,把匕首重新揣进兜里,开始用拳头捶打墙壁。“嗨!里面有人吗?能听见我说话吗?是我啊,理查德。门菲,有人吗?”他感到双手生疼,但还是不断捶打砖墙。
过了一会儿,他从疯狂中清醒过来,慢慢把手放下。
“抱歉。”他对老妇人说。
但那人没有理会。她似乎又睡着了,当然更可能是假装又睡着了。老迈的鼾声从门口传来,也不知是真是假。理查德坐在便道上,心想怎么会有人像他这样,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他回头望向自己在墙上划出的门框。
墙上出现了一个门形洞口,就在他划出来的地方。有个男人站在门洞里,夸张地抱着胳膊。那人就站在原地,直到确信理查德已经发现自己,这才抬起黝黑的右手,捂着嘴巴,打了个大哈欠。
卡拉巴斯侯爵扬了扬眉。“嗯?”他不耐烦地说,“你来不来?”
理查德盯着侯爵看了一眼。
他点点头,迅速站起身来,强忍着没敢说话。他们一同穿过砖墙上的门洞,进入黑暗之中,身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连门洞也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