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3年1月14日,星期一

刺耳的闹铃声硬是把席德吵醒。他呻吟了一声,伸手就想朝暂停键按下去。

“你敢!”雅辛塔从另一边伸出手,一把抓住他蠢蠢欲动的手臂。

他又呻吟了一声,更响亮也更懊恼。闹钟吵不停。“好啦好啦,真是的,宝贝。”席德两腿一挪,下了床,这时她才愿意放开他的手。他愤恨地一掌劈在闹钟上,恼人的噪声这下才停住。他打个呵欠,眼前一片模糊,觉得只睡了十分钟而已。再生空调在天花板风扇后面嗡嗡作响,房间仍然很冷。

雅辛塔正从她那一边爬下床。席德拿起闹钟,举到眼前,不这样他根本看不清楚发光的绿色数字是什么。

6:57。

“妈的。”呵欠根本停不下来。躯网感应到他走路的动作,等待预设的一分钟过后,便开始启动所有显示标记与提示音。瞳孔智元在他眼前展开重重鬼影,这是智元的基本符号网格。

“你几点回来的?”雅辛塔问,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他虚弱地朝她一笑,算是回答,一边享受着眼前的美景。雅辛塔只比他小三岁,但是她保养得要好太多了。黑色的头发比当年他们在伦敦相遇时要短一些,但仍然丰美,每天早上这个时候向来保持狂野的状态。她的身材跟当年也很像,生过两个小孩的人根本不该这么窈窕,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她旺盛的决心。少了肥肉,全身都是经由扎实、规律的健身房运动锻炼出的肌肉——她越来越常指出同样的健身房运动也能阻止他近来增加的体重。她健美得诱人,但是真正隐藏年龄的是她的肌肤,似乎浑然不受皱纹的侵扰。这也是应该的,他心想,因为他这个外科护士老婆的一半薪水都花在乳液、化妆水、药妆凝胶,以及许许多多其他保养产品上,通通来自百货公司里但凡真男人皆不敢涉足的禁地。

她敏锐的绿眼一边打量他,手里一边别发夹,“到底几点啊?”

“大概三点半。”他老实承认。

“宝贝!怎么会这样?发生什么事了?”她突然一副十分同情的样子。

“我接到101了。”

“不会吧!你才回来一天啊!还真倒霉。”

他决定对老婆坦白:“不只是这样。你不要在上班的地方多提,但我跟你说,昨晚那个是诺思家族的。”

“什么狗屎运啊。”她震惊地叹了一声。

“没办法。”他耸耸肩,“我看今天上班后不用一分钟,欧鲁克就会把我从案子上撤掉。”

“你确定吗?”

“当然。这案件的侦查过程必须完美无缺。”

“你办得到啊。”她立刻回答,相当为他抱不平。

“是没错。”这就是他暗自无奈的一点——他知道自己有能力处理侦查过程,而且可以做得很好。事实上,他还挺期待这个挑战的。他花了大半夜拟定侦查计划,打算等白天值班的人一到就执行。把工作中的绊脚石处理好,就能化其为升迁的垫脚石。“可是我回来只有六个小时啊。”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是的,宝贝,但别忘了一开始为什么会这样。诺思家族会想要个厉害的人物来负责的。”

“随便吧……”

楼梯间的沉重脚步声以及随后的怒吼,宣告威廉跟扎拉每天早上的厕所争夺战正式开始。威廉用力敲门,吼着要他妹妹开门让他进去。“我等不及了,你这只母牛。”他大喊。

她充满鄙夷的回嘴从门后隐约传出。

“你得替我带他们去学校。”席德一口气说完,希望能趁乱蒙过去。

“门都没有!”雅辛塔惊呼,“我们说好了。今天早上我已经排好一个换心手术。最高级的人工培育心脏,还经过了DNA筛检之类的手续。她的保险会给所有参与开刀的人员全额经费外加奖金。”

“我被塞了一个诺思家族的101。”

“你刚才说你立刻就会被撤掉。”

“胡说什么哪,宝贝!”

她对他的本地口音回以一番笑声,“我的手术在圣诞节以前就写在日程安排里了。”

“可是——”

楼梯间又传来一阵快速猛烈的相互咒骂声,扎拉冲出了厕所,换威廉冲进去。

“这是他们第一天回学校。你要让他们自己去?在这种天气?你算是什么爸爸?”雅辛塔说。

“他们又不是第一天上这所学校。”席德知道结论不远了,她也知道,就看谁先撑不下去。

当然是……他。

“你不能找德博拉帮忙吗?”

她双手一举,“她一定会开始收我们钱的,最近我们简直把她当成小孩的出租车司机来用。”

“我们也会帮她带小孩啊。”

“天知道那是何年何月的事。”

他朝她投以严肃且濒临耐心边缘的眼神。结婚十一年以后,这招还是有用的……吧?

“我来打吧。”雅辛塔叹口气,“反正你怕死她了。”

“我才不——”

“可是我们得邀请他们一家来吃晚餐,好好谢谢什么的。”

“你不是要一整个晚上与约翰在一起吧?如果要比谁最无趣,他一定可以成为跨宇宙最强冠军。”

“你是要送他们去学校,还是要让我去打电话?”

席德低吼一声,用力甩甩头,“去打电话吧。”


即使威廉已经八岁,扎拉六岁,席德还是不太能接受他们穿校服的样子。他们只是小娃娃,怎么可以每天这么早就要从家里被带出去?可是他们却已经坐在餐桌旁,身上深红色的毛衣和蓝色衬衫把他们衬得极有精神,像是小大人。

席德忙着煮麦片粥,在开封之前检查认证包装。警局里有人说有些公司会往食品加工厂里混入没有通过检测的货品,全都是从一些根本不知有机认证为何物、只看钱说话的移民星球进口的。这种小道消息绝对不可能通过有执照的新闻台听到。

“今天早上为什么是德博拉带我们去上学?”扎拉问,雅辛塔则忙着把她的长发打理整齐。

“因为我们两个都很忙,宝贝。抱歉。”席德告诉她。电磁炉上的锅子滚得太厉害,他把火关小,同时把定时器调成七分钟。

“爸爸,你又开始工作了吗?”威廉一脸认真地问。

“对啊,我又在工作了。”

“那我们现在有钱搬了家吗?”

席德跟雅辛塔对看一眼。“对,我们又在想要搬家的事。”他们在行门区的这间三室的屋子已经住了五年。屋子是不错,但屋龄也代表它无法应对现今冬天的气温,所以光是为整间屋子供应暖气就是一大笔开支。只有一间厕所也很让人讨厌,起居间同时还是饭厅。除此之外,邻居们对街上住着个警察还是有点顾虑。

“学校怎么办?我所有的朋友都在这里。我不想走。”扎拉抗议。

“你不会转学的。”席德安抚她。毕竟她上的是私立学校,他的大半薪水都被学校坑了,所以只好冒险去接外快,但是,只要负担得起,没有人会把小孩送去公立学校。

“其实我昨天晚上看到一户不错的。我那时在看中介的数据。”雅辛塔说。

“真的?”席德很意外。他啜了一口咖啡,嘴里的智元探测到咖啡因,立刻发出饮食警告。他诚心希望新一年要吃得健康,多多运动,可是却几乎连觉都睡不饱……做人不能好高骛远。他叫e-i把警告取消,作为反抗,赌气地又往杯子里加了一茶匙糖。

“在杰斯蒙区。”

“杰斯蒙很好。孙图和辛尼住那里。”威廉赞了一句。

“杰斯蒙很贵。”席德说。

“一分价钱一分货。”雅辛塔回答。

席德把麦片粥从炉子上拿下,往碗里放了一勺,“是没错。”

“所以我可以找中介了?”雅辛塔问。

“可以啊。”他们付得起。过去几年,他的第二账户里存了很多钱,现在的问题只有要怎么样用那笔钱买另一栋屋子,而不引起税务局的注意。他们没有在圣诞节前搬家是因为怕太引人注目。他被减薪停职的时候还能买房子,一定会触发一堆税务局的监控程序。

“妈,有游戏室吗?”威廉可怜兮兮地问。

“有的!里头有游戏室。”

“太棒了!”

“套房呢?”扎拉急忙问。

“五间卧房,两间套房,一间家庭浴室。”

扎拉很满意地一笑,在麦片粥里拌入草莓果酱。席德的家人暂时陷入快乐的沉默中,他觉得自己应该把这一刻记录下来。清晨布满一层雾水的厨房窗户射入耀眼的光芒。雪停了。他开始对今天有愉快的预感。

“如果我们搬到大一点的屋子,可以养小狗吗?”威廉问。


纽卡斯尔的中央警局建于2068年,是一栋以玻璃与石块建成的大型建筑,宏伟的政府机关外表彰显出整座城市新的财富地位,这是几乎每日不停地从通道流入的有机油带来的。中央警局取代了原本位于市场街与朝拜街交叉口的老警局,提供现代警力所能想到的所有设备——但能不能操作就看有没有钱了。

地下停车场有四层,还有供警局人员使用的一百五十辆公务车,从行动控制中心车到巡逻车,从运囚车到追逐车,以及智慧粉尘喷撒货车一应俱全。很显然地,这是理想设计战胜现实可操作性的成果。席德在纽卡斯尔的十五年里,从来没有看过有谁用过最底层楼,因为警方人数实在撑不了这么大阵势的车队。

每到冬天就会有市议员提议要像北欧城市那样为路面加热来处理冰雪,就算只限于纽卡斯尔市中心也行,但提案每年都会被移交给评估委员会。目前使用的仍是原本的方法,廉价劳工与巨大铲雪车通常星期一会上路,为朝市中心前进的上班人潮清除周末留下的积雪。通往警局斜坡路上的积雪已被清理得差不多,席德开着他车龄四岁的丰田进入市场街停车场,完全不担心车子会打滑,一路上只见到两起交通事故,总共只花了十五分钟解决,非常好。

他进入处理重大案件的三楼办公室时,已经是八点二十分,诺思族人谋杀案被交给第三办公室,那是所有办公室中比较大的一间,有两排多媒体全像控制面板,可容纳十二名特殊网络专员,还有两个多媒体办公隔间,五幅高解析全墙面屏幕,另一边则被隔成四间私人办公室。热气交换通风口一边震动一边吹出比舒适室温故意低三度的空气,蓝灰色的地毯又旧又脏,家具已经用了十年。好歹网络系统去年都升级了,席德知道那才是最重要的,显然欧鲁克也很清楚。过去四年中,三楼只有五间办公室进行了现代化装修。

多布森警探负责带领晚班小组,共有三名组员正执行昨天晚上席德跟她交班时讨论好的侦查程序。她快速朝他一点头,示意他进入一间玻璃墙面的办公间里。

“基本数据处理已经差不多了。我们从今天早上五点就开始下载河岸监控罩网记忆内容,上游的部分我一路查到A1桥,两边河岸则深入两条街区。”

“多谢了。离桥有多远?”

“将近七公里半,我把相对应的道路罩网也一并下载了,好让你能看到车流状况。这下载的记忆量可不小。”她迟疑片刻以后,才压低声音说,“有缺漏。”

“雪下这么大免不了的。”

“也许吧。你查的时候再想想。”

“明白了。有身份了吗?”

她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我认为是诺思家族的。”

“废话。问题是哪一个?说真的,我们知道诺思族人到底有多少个吗?”

“这数字很难查。诺森伯兰星际企业并不想坦承奥古斯丁当了多少次爹。”

“大多数二代都是代孕生的,不是吗?那些小孩出生只是为了补充诺思一代的管理人数。”

“这要看你指的是哪个无照的八卦丑闻网站的报道了。我尽力也只能查到大概不到一百个,当然,三代人数多了,这些小子还挺能生的。幸好他们没有成倍数成长,感谢老天。二代其实不太爱生。不过,任谁知道自己儿子的脑子会少几根神经时会想多生几个?只可惜三代就不懂这个道理,一堆聪明的淘金小妞就等着骗到哪个三代,等着收赡养费,所以我们无法知道到底有多少四代在外面乱跑。”

“你猜呢?”

“最多可能是三百五十个,但确切数字我可不敢保证。”

“到现在还没有人通报失踪人口?”

“他至少已经死了十一个小时。但时间还早,午餐前应该就会有人来问了。”

席德往外瞥了一眼。伊恩刚到,正跟晚班的值班人员聊天。“媒体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欧鲁克趁我们准备的时候叫两名技术人员在电视台网络装了监控程序。他跟我们所有人都说得很清楚,如果消息泄露出去会有什么下场,我想暂时不会有状况。”

“维持不了多久的。还是谢谢你帮忙封锁消息。”

“不客气。现在来交接吧。”

“好啊。”席德把手放在多媒体全像控制面板的生物辨识板上方,让e-i将他登入案件。警局网络准许他的登入请求,办公室的桌板系统按照他的设定显示出他选好的各种程序。“开赌盘了吗?”他随口问一句。

多布森抿嘴微笑,“怎么可能呢,这样太丢我们警方的脸了。不过如果午餐以后你还在这个房间里,你就欠我一百欧法元。”

“谢谢你了,宝贝,真高兴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她严肃地回答:“你不该接,接什么都好,就是这个不行。让欧鲁克的狗腿子去接手。”

“哎,说不定我就这么干了。”

他们走到办公室主区。伊娃·希兰走了进来,她是一名擅长影像解读的资深警员,十八个月前刚从莱斯特调过来,自从她调来纽卡斯尔之后,席德跟她就成了半固定的搭档。她性格开朗,一头红发,来自冰岛,丈夫从事某种席德从来都没搞懂是什么的企业网管工作。

他告诉她:“你今天可有事情干了,还不是一般的事。”

她露出笑容,一边把头发用橡皮筋束紧,一边轻声回答:“我刚刚听说了。真的吗?诺思家族的?”

“他们昨天晚上把他从泰恩河里捞出来的时候,我就在现场。”

“你还找了谁?”

“洛雷勒应该很快就到了。我还要了一些额外的人,我想今天我们的人数应该会一直增加。”

伊娃弯腰靠近他,“你会留下来吗?”

“多布森负责搜寻。”他低声回答。他现在最担心的是欧鲁克把他转回正常职务之后,他还找不找得到人手帮他处理别的案子,“可是我得告诉你,宝贝,这案子少不了要加班,你别——”他突然打住,惊讶地看着刚走进来的两名警员,“哎呀。”他闷声说。

诺森伯兰星际企业并没有独占诺思家族二代的就业市场。凯恩不择手段想要克隆人格,而他最重视的特质——也就是他的毅力——在后代身上以两种方法呈现:一种是直接进入家族企业工作,迫不及待想要往更多方向开拓新局,包括财务、制造、政治、法律,每个部门都有一人带头,更年轻的版本则随时准备接班,再不然就是自行创业,同样坚定地想要证明他们不需要家族背景也能成功。第二类算比较少见,创业方向通常符合诺森伯兰星际企业的利益,更少一部分则担任公职。事实上,席德只知道两个人担任了公职:阿布纳·诺思二代以及阿里·诺思二代。而现在他们两人正站在第三办公室的门口,张望着,等待着。

阿布纳年纪比较大,年近五十,已经是二级警探,专长是法医分析。席德最近十年以来跟他合作过几次,无论是什么案件,对方都表现优异。阿布纳没能再升迁的原因向来都跟警局里最大、最悠久的八卦有关:外界政治。至于他们这家人居然会有人想要进入警界的动机,更是无人能知。席德完全不担心他们,这一行重视的是结果,而阿布纳的结案率向来出色。阿里比他小十二岁左右,是数据管理组的资深警员,能力同样出色。两人长得很相像,偶尔不一样的头发长短是分辨他们的一个方法:诺思家族成员有深鼠褐色的头发,其卷曲程度没有什么产品能驯服,一直到他们五十多岁以后才会转灰,但是他们全都喜欢把头发剪短,让人更不容易分辨出谁是谁。五官也不足以区分,因为他们诡异地相似:扁平的鼻子,圆滚的下巴,灰蓝色的眼睛,浓密的眉毛。他们的身高也一样,凯恩显然属于那种不会因为年龄而发福的幸运人士。所有诺思族人的声音一贯低沉沙哑,无论何时都显得过于大声。猜测他们年龄(正好用来分辨他们)最常见的方式就是看脖子,脖子会随着年纪增长而变粗,席德向来认为这个过程跟树木年轮是一样的,用这种方法辨认快速又简单,他见过一些年纪比较大的诺思族人,脖子跟头围几乎一样粗。

“两位好。”席德平静地打招呼。

阿布纳挤出一丝笑意,“早安,老大。很高兴看到你来主持这个案子。”

“谢谢。所以你们知道受害人的背景了?”

“嗯。”阿里说。

“你们可以处理得来?”

“可以。”

阿布纳把手放到席德的肩膀上,“别担心。我们不会因此有任何偏袒。随时按照程序走,对吧?”

“一点也没错。”阿里附和。

跟他们说话让席德觉得怪怪的。他八个小时前才看到同一张脸冻得毫无血色,这种不对劲的心情强烈到让他开始质疑自己的判断,还有猜想到底是谁派他们来参与这个案件……当然是欧鲁克。“首先,我们依然没有他的确切身份。我需要知道他是谁。有了名字之后,应该就可以顺藤摸瓜,把所有头绪理清。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只管去帮我找出他的身份。”

“到现在还不知道名字?”阿布纳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

“才刚开始呢。”席德这句话说了也没什么意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慰问一下他们,毕竟死者也是他们的家人吧?

洛雷勒·伯德特,席德办案小组成员的常客,一名能力全面的警察,比罗伊斯·欧鲁克早了几步走进办公室,席德立刻不再担心克隆人家族的紧密血缘关系以及该如何交际的小问题。纽卡斯尔市警察局局长今天早上穿着全套制服,深色的背心上有数量惊人的彩色徽章和多条金织带。欧鲁克今年六十七岁,步步高升的秘诀就是令人刮目相看的结案成绩,以及出奇卑劣的政治手腕。你要不是他的人马,要不乖乖地替他背黑锅以展现你绝对的忠心,就等着你的职场生涯被一次又一次的非法有毒废料倾倒拖垮吧。

两名一身黑西装的助理跟着欧鲁克一起进入房间,警局的媒体公关克洛艾·希利,还有资深员工代表詹森·商。席德很努力不让表情因为内心根深蒂固的鄙夷和憎恨而僵硬,他最痛恨这些人,当权者的走狗和刽子手,这些人贯彻邪恶大魔王的意志错误阐述与错误执行的手腕他永远学不来,更不要提青出于蓝。

席德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接下来就会被带到一旁,要他接下这个星期的新案件。真可惜,加班费是好东西。

欧鲁克跟他握手,“情况如何,警探?”

“夜班快要交接完成了,长官。我要求取得的初步资料已经下载,正准备制订希望所有人遵循的程序,以及指派任务。”他用很低调的方式偷看欧鲁克的身后,想知道走廊里哪名资深局长党等着被介绍给他认识。可是詹森·商已经将办公室的门关了起来,蓝色的指示灯亮起,显示房间进入保密状态。

“很好。”欧鲁克说完,转身面对其他小组成员,“大家听着,我们都知道死者姓氏将会引来一窝蜂的媒体,我想要再次强调,所有人都不得私自发言。听清楚了:一个屁都不准放。你们跟记者杂碎或无照小站代表的任何窗口、任何联络人说,叫他们去找克洛艾。”他朝她比了比,“这个命令要传达给所有参与调查的各阶警官与外聘人员。我可以向各位保证,你们开出的任何预算要求都会被满足。因此,我期待各位给我一个良好的调查结果。纽卡斯尔必须明确地让世人知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在这里对本地最尊贵的家族犯下如此重大罪行之后,还能逍遥法外。明白了吗?”

所有人纷纷低声回答:“是的,长官。”他严肃地朝他们点头。“很好,我相信你们会让我引以为傲。”他朝席德点点头,“警探,借一步说话。”

来了。席德走进小办公室前,看到欧鲁克先走向两名诺思二代,一一跟他们握手,低声说:“对于你们痛失亲人一事,我向两位表达沉痛的遗憾。”

混账。

出乎意料的是,局长走入席德所在的小办公室时,没有带着他的副手们一起进门。“你立刻就打电话给我,做得很好。”欧鲁克说。

“老实说,我也想不到还能怎么办。谋杀案我自己就能处理,但是这种事情……妈的,诺思家族啊!”

“唉,我也不跟你多说我今天都遇到了什么。市长吓得半死,市检察长聘了一家伦敦公司来处理上庭的事。对,你一定要把这件案子拉到法庭上。大概半个小时之后,你就会接到他们打来的电话,讨论策略,还有他们需要多详细的证据。”

席德整个人微微后仰,微眯眼睛看着高大的警察局长,“我?”

“对,就是你,赫斯特。”

“你确定?”

“二楼没人有这样的胆子。就是你了。”

“好吧。”

“你偶尔也会犯糊涂,但谁不会?克洛艾和詹森今天凌晨一点被我抓起来翻你的档案,跟你说一声,那笔账他们已经记在你头上,但他们还是说你是个还可以的警探。你懂侦查程序,也懂游戏规则,而且你也很清楚,这个案件你想要找来多大背景的人罩你都行。如果你想要雇欧洲核子研究组织来帮你做刑事鉴定都不会有问题。我们的费用可以直接从诺森伯兰星际企业的主要账户支取,我们打过交道的每个特聘公司将会塞满警局来攀关系,只为了有机会见你一面,好给你跟你儿子送上未来十年的圣詹姆斯公园球场季票。”

“天啊。”虽然很震惊,不过席德其实挺高兴能继续负责这个案件。果然其他人对自己的前途都担心到甚至敢冒险反抗欧鲁克,而且二楼同样“一批人”都认为他准备要滚蛋了。他的确会走,但绝对不是以他们想象的方式。况且居然能真的使用无上限预算办案,那简直就像是看阿森纳五比零痛宰曼联一样。

“你现在查到什么了没?”欧鲁克问。

“屁都没有。我连名字都还不知道,但我把我们的宝贝诺思家族的人派去调查。我觉得这是最安全的办法。”

“可以,但他们来这里不只是摆摆样子的。好好运用他们,不要只是敷衍。我需要他们向奥古斯丁证明我的警力能多么专注、有效地找出干下这案子的混蛋。”

“这个嘛……”席德语带保留地开口。

“怎么了?”

“案发现场有问题。他全身赤裸,而且伤口很古怪。绝对不是打劫误杀事件。”

“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这案子办下去可能会闹得不太好看。”

“哇,这你都猜得出来,天才啊。”

“如果我们找到诺思家族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怎么办?”

“那他们绝对会把所有火气发在你身上,对吧?”

席德定定地看着欧鲁克的脸,高血压让后者的面色发红,皱巴巴的皮肤挤出一脸凶狠阴鸷。挑战他。挑衅他。他们两人向来这般互不相让。

“我该升职了。”席德说。

“你才刚结束停职处分。”

“对,但我可是在帮你保住位子,别想我会免费帮忙。不把我升到五级,我就走人。”

“那你他妈的走人吧。”

席德转身就朝门口走。不入虎穴……

“你这他妈的家伙给我停下来!”欧鲁克恶狠狠地大喊。

席德背向警察局长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然后转身。

“如果你破不了这个案子,而且我要的是把那混蛋定罪,我会亲手把你的卵蛋当早餐煎了,喂给诺思家族。”欧鲁克吼道。

“成交。”

欧鲁克肥胖的手指朝席德的鼻子下一戳,“还有,我们先讲清楚,这里面没有什么怪事,也没什么变态,更没有什么毒品,连一滴屎都不能沾上诺思家。他是个被杂碎杀死的好人。”

“我就是这么相信的。我们正朝证明这点而努力。”

“很好,我们都懂这是怎么一回事。每两个小时向我汇报一次。”

欧鲁克最后警告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把门打开,走了出去。克洛艾·希利与詹森·商跟到欧鲁克身后,一语不发地出了第三办公室。

所有人都转头看席德,脸上的表情从好奇到探究都有。他走到门边,谨慎地把门关紧,等到蓝色指示灯亮起后才发话。

“现在情况是这样:昨天晚上,有一名我们初步判定为诺思家族一员的男性尸体从河里被捞起。他的胸口有伤,全身赤裸,因此被判定为101层级案件。我们今天早上的重点是要找出他的身份,还有他是从哪里被丢进泰恩河的。多布森警探,昨晚河上船只来往的情况如何?”

“我们分析出三艘可能的船只,都已经由河警拦截并检查过。”

“干得好。”席德说。

“谢谢。第一艘是‘美沙宁号’,私人公司船,记录干净,带了四名商务人士去钓鱼。据船长说,他们从午后起就在船上吸毒,他要带他们到苏格兰岛屿过夜,好让他们第二天早上清醒后就能开始钓鱼。”

“是不是吸毒后争吵翻脸的结果?”伊恩发问。

“这个出海的航程是五个星期前预定的。记录上只有他们,船员也确定船上没有别人,‘美沙宁号’是从邓斯顿船坞出发的,所以我也从码头调来罩网记录看看我们这位诺思家族人士是否上船了。我得说,相当令人怀疑。河警相信船长的口供是真的,可我们还是命令他们在泰恩河口靠岸,好方便今天早上进行刑事鉴定。‘湾灵号’也是一样,这是一艘由塔米与马克·海亚夫妇拥有的私人游艇,刚刚翻修完成,正开始进行环游世界的航程,可以在高级港口和游艇俱乐部租用,以周为单位。第一个预约是四天后,在诺曼底,昨晚是航行测试,船长跟大副是情侣组合,船上没有别人。”

“第三艘呢?”席德问。

“又一艘游艇。那晚上的游艇还真多。‘舞者之月号’,大型水上琴酒酒廊,船员总共有七人,拥有者为科伦·费尔。他是当地几家服务与工程公司的负责人,正带着妻子和三个小孩到地中海度假避寒。看起来同样不可疑,也跟其他船一样暂时靠岸。”

“谢谢,做得很好。我会派法医组去厘清他们的嫌疑关系。所以,我们仍然需要两项基本数据:姓名与犯罪地点。有了这两样,我们就可以挥挥魔杖,排出受害人的行踪。我认为他的朋友或家人或公司应该很快就会打电话来寻找失踪人口,但是我们要继续查。阿布纳跟阿里,从你们开始。其他人,我要你们确认罩网记录的内容,然后在地图上标出区域,好厘清侦查地域范围。昨天晚上九点四十二分为涨潮,先以这个时间作为弃尸时间,尸体一定是顺着河水被冲到下游的。等解剖之后,我们能把时间范围缩得更短,但首先我要知道昨天晚上罩网监控中的空白时段有哪些。这是预谋犯案,弃尸是刻意行为,所以下手的人绝对不会朝智慧粉尘挥手。”

席德很满意地看着所有人立即开始行动。这群人能力很不错。值夜班的人把密码交出,他们立刻开始整理数据,没浪费时间在啰唆“谁去干什么,我要什么”的废话上。每个人自动划出一段河道,开始整理罩网记录。

在确认游艇依然在原地,同时由河警看守之后,席德找了北方鉴证公司的奥斯本,安排他去检查每艘船。他喜欢用这家公司,设备充足,人员素质也不错——而且每次他把工作交给他们,他的第二账户都会有现金入账。他们进行了正式通话,全程会录制到警方网络上,所以奥斯本没有多聊,但是在席德让他看到这案件的财务级别之后,奥斯本立刻把这份工作拉到最优先的顺位。他答应一个小时后就会有一组人去泰恩河口调查那些游艇。

“我要三组人。一艘一组。”席德说。

奥斯本花了一会儿才消化掉席德的话,“今天是周一。”

“如果你无法达成我的要求,我会把合约交给办得到的公司。我需要快速、高效的处理。”

“当然可以,我会亲自安排。三组没问题。”

“每组我都会派一名警官和三名特聘巡警随行,以便若当场采集到血迹可以立刻进行处理。他们三十分钟后就会到泰恩河口,你得负责让你的人也能同时赶到。”奥斯本痛苦的表情消失在黑色屏幕表面。席德自知不该这样对空无一人的屏幕笑得这么开心,但有什么案子比现在更适合趁机跩一下的?

第一轮鉴定程序定下来以后,席德开始帮助其他人整理监控画面记录。他坐入一座空出来的全像控制台,轻薄的长方形屏幕立刻流畅地将他包围,在他的头边围出一个半圆,投影画面与他的瞳孔智元结合,让他沉浸于完美的投影影像中,就像是置身于迷你多媒体全像剧院里。他低下头便可以看到自己的双手悬浮在空气键盘上,与桌面的键盘隔着一块空气。他个人惯用的操控接口出现,一个个图标上都有转轴一样的手把,方便他用手指轻轻一拨就能立体翻转。

他撷取泰恩桥和雷德桥中间北边河岸的画面。市政府把河堤上方道路朝向河那一侧的所有建筑物都顺着墙壁在离地三米处撒了智慧粉尘,每一颗针尖一样的微粒皆呈现出路面和河岸上栏杆的景象。综合在一起,他应该就能够看到显示车辆和行人的完整画面。多布森取得星期天中午到今天凌晨两点的画面,影像中间有一些空隙,有些智慧粉尘颗粒出了问题,可能被鸽屎糊住,或是上面结了一层雪或冰,但总体来说,罩网记录中有足够的数据可以组成一个单独的3D影像,能在多媒体全像区中播放,最后剩下的就是马路的巨罩网,负责控制与监控交通情况,在与影像记录结合之后,就能呈现河边当时所有情景。

席德扫过星期天中午的景象,如同自己正顺着路面往前飘,一面看向河的对岸,一面确认画面的分辨率质量。“妈的。”刚通过脆弱的吊桥东边时,画面就停止播放,停在从南边桥墩延伸进河的老木造码头,上面系着一艘夜店船。“有谁知道最近河边有几艘夜店船?”

伊恩从他的全像控制台前抬起头,他正看着爱德华国王铁路桥周围的罩网记忆。“有五六艘吧。”他说。

“我们需要每一艘的监控影像。”

“多布森已经弄来了。”伊娃说。

“天啊,她太强了。”

十点钟,阿布纳和阿里还没有办法确切辨认出死者身份,席德开始有点按捺不住了。

“我们已经确认大多数诺思二代都活着。”阿布纳丢出一个安慰奖。

席德叫他们继续查。他现在把大多数指望都放在解剖上。一旦他们找到致死方法以及预算出浸泡时间,就可以算得上是线索。只是如果有名字更好。

快到十一点时,詹森·商又出现了。“诺思家族派了一名观察鉴证员去旁观解剖过程。鉴证长将亲自动手处理。”他告诉席德。

“谢谢。”

“我们确认死者身份了吗?”

席德摇摇头,对于缺少这项关键性的证据相当烦躁。死者的地位太显赫,这项缺失会让人觉得他和他的团队能力不够。但是该死的,他的人其实很不错。

“我们很需要把身份确认下来。”詹森低声说。

“我自己也知道。多谢你的多嘴。”

十五分钟后,席德前往城里的殡仪馆,位于亚瑞法洛医学院的皇家维多利亚医院一座座玻璃钢铁高塔旁的副楼。

席德开进市立殡仪馆旁边的停车场,看到有告示说停车场将停用两个月,以便新的癌症医疗门诊中心打地基。“那我们的车之后要停在哪里?”他自言自语地踏碎积雪,走入温暖的大厅。

殡仪馆虽然有着简洁的现代外观与整齐的装潢,却总是让他心情低落。他很多年前就已经记不清自己陪同过多少悲痛的父母、伴侣和亲人进来辨识尸体。幸好这次大厅里没有人等着他要去完成这种凄惨的工作,但他几乎同样不愿意看到站在接待柜台旁边的那一小群人。

克洛艾·希利转身背向她原本正在交谈的两名男子。“赫斯特警探,这位是奥尔德雷德·诺思。”她说。

奥尔德雷德与席德握手,露出专业的微笑。“诺森伯兰星际企业安全部负责人。”他将近五十岁,身上的大衣和西装一定价值八千欧法元以上,简单地宣告他在公司里的地位有多高,也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诺思二代。“很抱歉,另外我的正式身份是你这件案子的保险公司联络人。希望你不介意。我会尽量不打扰。”

席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对于自己能保持如此完美的仪态相当自豪。克洛艾一定早就知道。她是欧鲁克的人,她不可能不知道。“没有问题,先生。我只是很遗憾居然会发生这种事。”

“谢谢你。这位是弗兰森医生,我们公司的资深医疗长。”

“医生你好。”席德握手,注意到对方有多紧张。昨天晚上被杀的是他老板的兄弟/儿子,紧张也是难免。

“我们知道是谁了吗?”奥尔德雷德问。

席德瞥到克洛艾的眼角一抽,“还不知道,这一点本身就很耐人寻味。”

“怎么说?”奥尔德雷德问。

“动手的人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个案子的数据显示对方是专业杀手,知道事后该如何掩盖,让我们的工作困难重重。”

“你的意思是这是他杀?”

“在我们知道他是谁,同时对他的背景有一点了解之前,我不能妄自揣测他被杀害的原因。你们家族里是否有什么成员受到威胁?”

“除了一些惯例的问题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

“如果你有任何发现……”

“当然。”

市立鉴证长出来迎接他们。“我准备好了。”他严肃地宣布。

“那我回办公室去了。请你与我保持联系,警探。”克洛艾说。

席德朝她露出最虚伪的微笑,“当然。”

“欧鲁克怎么样?”奥尔德雷德问,两人一起走入通往检验室的走廊。

“他提过要我弄出个结果。”

奥尔德雷德讽刺地哼了一声,“警探,我的家族要确定的答案。我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打拉锯战,不必为了我们省东省西。”

“有了你们提供的资金,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尸体躺在检验室中间的一张手术台上,正上方是长长的金属手臂,一端连着天花板,手臂中间是明亮的照明,手臂末端是各异的传感器。周围有投影相机记录过程。一面墙上都是屏幕,另一面墙边靠着小样本桌,每张桌子上都有不同的器材。

所有人穿上浅蓝色的罩袍,戴着紧贴的手套,避免任何可能的证据污染。两名助手站到鉴证长旁边。

在明亮的照明下,尸体看起来比前天晚上在船上时更糟糕。他的皮肤已经晾干,褪成常见的苍白,胸口上的巨大伤口相较之下几乎是黑色的。

鉴证长开启相机,开始他的正式叙述。助手把装着器材的推车推到手术台旁。

他从分光镜分析开始,拉来一条感应手臂,平平地顺着身体方向扫过。“检查是否有污染物。”他解释。

席德认为这程序玩得太过火了。这名诺思家族的一员在泰恩河里泡了好几个小时,早已经吸饱了污染物,可是他什么都没说。指甲下方进行了样本采样,毛发被梳整,嘴巴、鼻子、耳朵都用棉棒擦过,现在则是详细的检视。

“注意两边脚跟上微小的摩擦痕迹,全部都是朝一个方向的。”鉴证长说。

“他是被拖着走的。”席德说。

“没错,而且是在死亡之后。”

“他是在死亡之后才被抛入河里。”席德向奥尔德雷德解释。

“等等,警探。”鉴证长说。他把死者的左腿一翻,指着一道三厘米的刮伤,“这也是死后留下的痕迹。伤口上面比较深,说明是某种物体刺穿、划破了皮肤。”他又使用另一种传感器,上面有一个微型相机,能在其中一面屏幕上投放巨大的影像,“恐怕没有残留物,都被河水冲掉了。”

尸体被翻过来,检验继续。席德看到其中一名助手拿棉花棒往尸体的肛门采样,他尽量压下震惊的一抖,完全无法想象奥尔德雷德此刻是什么心情。

鉴证长举起尸体一只手,换一边,检视手臂,“到处都有细小的拔除痕迹。智元是在死后才被取走的。”

“大概要花多久?”席德问。

“我之后再记录确切数字,但如果做得彻底,每颗智元需要三十秒。根据人们想要使用多少跨网功能,还有想要多严密地监控自己身体的程度而定,大多数人会有十到五十颗。要移除其实很简单,因为一般购买的智元都小于半毫米,不包括瞳孔的,那些更小。当然第一步是要先找到这些智元。根据死者眼球一塌糊涂的情况,我认为他们不太在乎自己的手法是否精准。”

“每个诺思家族成员都有秘密智元。如果没有密码,这些智元不会启动和联机。它们都是为了防范可能发生的绑架情况而埋下的。”

席德猛然瞥了奥尔德雷德一眼,“怎么样?”

“没有反应。我一进来就使用一般密码联机。什么都没有。”

“所以要么他不是真正的诺思家族的人,再不然就是连秘密智元也被取走了。”

“对。”

“可是,如果这些智元都没有被启动,他们要怎么取走?”

“先进的扫描,或是通过酷刑强迫他说出位置。”

“没有这种迹象。”鉴证长说。他指向尸体的双手,“这里甚至没有任何反抗的伤痕。不论他确切的遭遇为何,一切都很快。”他举起死者右手,点出上面少了的指尖皮,“这些皮也是在死后才被割掉的。”

“你确定你还要留下来看吗?”席德问,桌上的尸体已经再被翻面朝上。

“可以。”奥尔德雷德沉声说。

大大的马蹄形身体传感器被两只手臂握着往下移,缓缓顺着尸体从头扫到脚。所有人一起看着3D影像出现在屏幕墙上,周围屏幕则就部分区域放大。

“没有异物。”鉴证长说。

弗兰森医生走到屏幕墙边,看着其中一片,“这倒少见。”

鉴证长站到他身边,两人一起看着一个蓝白色的影像,上面似乎是许多透明的纸张折叠成的一个复杂折纸。“我同意。”鉴证长附和。

“怎么了?”席德问。

“胸腔里似乎有很多损伤。这跟表面上的伤口不吻合。”

他们走回尸体旁边,用微型相机扫过伤口,记录下五个穿刺伤的高解析画面,包括精准的尺寸。其中四个伤口靠得很近,可以连成微微的弧形,第五个较低的穿刺伤离其他四处大概有两厘米。

“每一个穿刺口的大小都有点不一样。”鉴证长说,“我原本以为是同一把刀连续刺了五下。有意思,这武器有五个不同尺寸的刀刃,应该很难用。”

“怎么说?”奥尔德雷德问。

“要刺穿皮肤和骨头,也就是现在看到的情况,光是用一把很锐利的刀就已经够难了。人类肌肉当然是可以办得到,但需要相当大的力量,因为会有不少阻力。现在杀手的力气必须大到能让五个刀刃同时刺穿,这非常困难。”

“所以凶手是名壮汉。”席德盯着伤口的形状,直觉有哪里不对劲。

“或是情绪很激动。你先前的猜测应该比较正确。我们来看看穿刺角度。”鉴证官朝自己的e-i低声说了一句,其中一个屏幕上出现五条绿线,“有意思。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会判定受害者跟施害者几乎是相同身高。”

席德走到手术台旁,然后弯下腰,把右手放在伤口上,手指伸长。每个指尖都停在一个伤口上方,他不解地朝鉴证长看了一眼。

“很奇怪。一把五刃刀,设计成模仿人类手掌的样式。”鉴证长缓缓说道。

席德从桌边退开。“至少这一点应该在数据库中很容易找。”他指示自己的e-i开始搜寻。

“我们会解剖他,从细胞结构取样。腐败测试会为我们提供准确的死亡时间。”鉴证长说。

“说真的,我认为你应该考虑现在离开。”席德告诉奥尔德雷德。

“不。我要待到结束。”

鉴证官从两边肩膀开始,到胸腔下方,切出一个Y形,然后继续顺着肚子往下,切到阴茎根部。席德别过头,不去看皮肤被摊开的样子。这画面他已经看过太多次。一个小型摄影机记录了心脏上方肋骨的穿刺和割伤情况,然后一把小能量刀被用来干净地切穿胸骨和肋骨,允许鉴证长跟他的助手把胸骨取出,露出下方的器官。

鉴证长和弗兰森医生看着伤势,一语不发。席德从他们的肩膀后面探头看。

“怎么会弄成这样?”他不敢相信地问。诺思族人的心脏已经是一团破烂,像是紫红色的烂泥,周围是一圈鲜血凝结成的血冻。

“刀一刺进去之后,就开始移动。”鉴证长震惊地说,“这刀刃像是手指一样,刺进他之后握住心脏,把心脏完全撕裂搅碎。”

透明圆球的材质是一种碳化硅晶,超强化的分子结构必须在无重力状态下才能制造,直径有三米,一个小小的真空门锁连接和山一样大的太空站外部旋轴。尽管材质本身已经相当出色,墙的厚度仍然有八厘米,足以确保里面的人都能得到良好的保护。木星轨道的辐射强度可是恶名在外。

但很美。康斯坦丁·诺思心想,看着木星最大的卫星木卫三投射出的小黑影滑动在气态巨星永恒的飓风环带上。所以他制造了这个观察球,好让自己能用瑜伽姿势盘腿悬在里面,像个佛像形状的陀螺仪,注视着他为自己挑选的这个怪异却又神奇的家。有些时候,他会盯着木星变化莫测的飞云与快速旋转的卫星,连续看上好几个小时。

他一如往常地看着深深浅浅的白色、柔褐色与温和的蓝色相互缠绕,不靠任何视觉辅助,满足于肉眼所能看见的一切。他现在的位置离翻腾不休的云朵有五十万公里,巨大的气态星球在他面前是三分之二的弯月状,大而亮到足以在他身上投下一片光,却很冰冷。在他新生的年轻面容上,宛如珍珠光泽的柔光不带一丝暖意:在远离太阳系可居住区域的这里,光线本身已经不足以滋养星球上的生命。

黑暗中,一小簇一小簇的蓝火短暂地在一朵炫目的银花周围闪烁。“米娜纱号”刚从地球返回,正在进行最后的位置调整,准备与太空站接轨。“米娜纱号”的外形是纤细的圆柱体,长一百三十米,配置了融合反应器,为高密度离子引擎提供能量,船员生活区以及数百吨的货物全都被巨大的花瓣形银镜面冷却器包围。木星有三艘同样类型的运输舰,轮流在木星与地球之间进行为期二十七个月的航程。

2088年打开纽卡斯尔通往木星轨道的通道是一场一次性行动,足够让康斯坦丁将他初期最需要的所有工业器械与轮状旅馆运输到位,在极致的寂寥中开始他的小帝国。总共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所有东西才运输到位,运输体最后在木星周围的星域散落得到处都是。少了能稳定通道的定位器械,单向的跨太空联结造成出口坐标的宇宙时间像是飓风中的树梢一样,来回震荡不止。所以康斯坦丁、他的儿子们、他们的追随者们又足足花了一个月,才把所有的运输体、工厂、容纳槽、发电机组等等收集完毕,稳稳地依附在他们选定的氧硫化小行星上,好能开始挖矿,并将矿石处理成原料。这一切完成之后,他们才能开始建造他们的新家。

如今,康斯坦丁与地球唯一已知的联系方法就是通过运输舰从直布罗陀运来货物,主要是种子和基因样本,好扩充太空站的基因库,但也有特殊的微制造系统,有时候甚至还包括几个他们招聘来扩充有限原住民数量的新人。

一阵熟悉的响铃惊醒沉思中的康斯坦丁。很奇怪,他的脑子居然选择对一段一百一十年前的记忆——一台电话在大理石走廊中响起的声音——最有反应。每次那台电话响起的时候,凯恩·诺思都会急急忙忙地去接,放下一切不管,即便是他正难得地跟他的三个兄弟/儿子相聚。

康斯坦丁闭上眼睛,隔开冰冷灿烂的飓风奇景,还有他一手创造出来,如星座般耀眼的紧密得多的工业系统。古老的电话铃声持续响着,这波电流脉冲渗入大脑的程度远胜于任何听觉神经。重新组织过的大脑分成数层自动运行的意念,他的意识从深处浮起,一一穿越,来到延伸至头颅外界的人工层,注意力流过无数连接点,直到来到一个最基本的神经束,负责与太空站的AI通信。接点如第三只眼般展开,显示出一个绝对不可能存在于牛顿宇宙中的环境。缥缈的电话铃声消失。

“喂?”他开口。

“爸,有消息给你。”科比回答。

“谁留的?”他不用问为什么自己被打扰。科比,或是木星上的任何一个人,都知道他在进行宇宙冥想时是不可以被打扰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至关重要,才能打断他的沉思。连AI本身都没有这种权限,除非它们遭受极大的灾难,例如受到小行星正面撞击。因此,只有很少数的人所发出的信息能够不通过多层的上报程序来到这个层级。所有人类中,只有两个人做得到。他猜了一下是哪一个。

“奥古斯丁。”科比说。

果然。康斯坦丁深吸一口气,闻到一丝极淡的大气滤过纯净气味,这空气对人类来说,实在是太过干净了。目前与地球的电波通信延迟时间是四十分钟。这不会是一段对话,这些兄弟会想对彼此说的话也不多。他又猜了一下这信息的主题——不会是好事。毕竟奥古斯丁的医学和遗传学技术根本不能与木星上的先进程度相比。“他有什么事?”

“信息被加密了,而且是很严格的加密。我猜你有解密的密码。”

“希望如此。转给我吧。”

信息开始播放。康斯坦丁猛然睁开眼睛。他的意识震惊地看着解剖影像,重叠覆盖在如海洋般巨大的超音速旋风点上,顺着飓风环带直直往前冲,与附近的逆向螺旋撞击,带出冰冻的液氨与充满紫外线、脏兮兮的爆炸云朵。极为诡异的背景衬托出清晰的图片,翔实地呈现细胞的腐化速度,血液的化学组成,以及死去的侄子/兄弟被凶残破坏的心脏。

播放结束,他试图眨掉怎样都无法在无重力状态下流出的眼泪。他在这件事上错得多自负啊。这不是坏事,但他正在经历的恐惧有如看到自己的坟墓在面前敞开一般。他感觉心跳速度加快,肾上腺素涌入血液,让皮肤变得赤红,将新生的热气返还给在玻璃圆球外孤独、雄伟的巨大气态行星。他告诉自己,不对,这不是害怕。这是挑战终于出现在面前的兴奋。我已经等得够久了。

“爸?要回复吗?”科比问。

“不。你只要发送收到通知就好。我之后再写封合适的慰问信。”

“好的。”

“我要下来了。请克莱顿和丽贝卡在家里等我,准备一艘回地球的光波船。”

“真的?”

“对。”


席德看着最初一轮的解剖报告滑过他瞳孔中的智元网格。细胞腐化与胃部内容物的整齐列表,跟他绕在叉子上的意大利面交叠在一起。周围是警局餐厅忙碌的人群,在午休时间纷纷攘攘。他对周遭的人潮视而不见,自顾自地把所有信息梳理成一个适合自己用的表单。尸体浸泡在水里的时间不到两个小时,让他们可以推算出大概是从泰恩河上游什么地方漂下来,可是这点与推测的死亡时间所带来的震撼相比简直微不足道:11日,星期五,三天前。有个诺思族人消失了三天,却没有人通报。这不只是可疑,实际上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反而显得极端诡异。

他开始揣测这是不是家庭问题酿成的惨剧。很简单的情境。某个可怜的女孩发现这个诺思族人在外面劈腿(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的裤头拴不紧),愤怒之下抓起某个奇怪的黄铜装饰品,使出典型的激情犯罪式的力气,大力一击……要解释尸体如何被丢到河里可就有点复杂,但也不是不可能,尤其如果她的家庭有帮派关系,兄弟表亲们急急忙忙赶到她家,把尸体运走——噢,还要记得把智元取走,这就有点扯了。她的人一定已经离开这里,跟充当证人的朋友们一起去度周末,可能还找了个数头(bytehead)帮点小忙,弄出时间和地点都可以确认的信用卡账单。所以等她周末回来的时候——天哪,她的男朋友怎么不见了。然后打电话给警察,装出担心的声音赶快报案。是的,警官,我也觉得我去度假的这几天他没打电话来有点奇怪,但他最近好忙……

席德咬着蒜香面包,重新检视这个推测。可惜,不管他多希望能说服自己,却实在说不通。就连有帮派关系都没办法解释为什么那些隐形智元会消失。至于杀人武器……这伤口不可能是气不过,用随手抓起的艺术品攻击就能解释的。这表示,他有了大麻烦。一把可以戳断肋骨、将后头的心脏撕裂的五爪刃?目前为止,数据库里找不到任何符合的武器,连相近的都没有。武器制造商的档案也没有,历史数据也没有。他的e-i一直在扩大搜寻范围。

“他要你去六楼。”

“哈?”席德抬头,看到詹森·商站在桌子旁边,“喂,你别这样偷偷摸摸地溜过来好吗?”

“我没有偷偷摸摸。你根本就已经神游到另一个宇宙去了。”

席德指指眼睛,“解剖报告。你也知道,实在很奇怪。”

“我其实不知道。这个数据有案件密码锁着的,记得保持下去啊。”

席德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嘲笑他。“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来吧。他要见你。”

“现在是我的午休时间。”

“已经不是了。”

“我有通信码的,你知道吧?”

詹森·商面无表情中夹杂着一丝鄙夷。“如果局长想用通信码,他早就用了,但是他找到你人在哪里,派我来找你。明白吗,警探?”

在警局餐厅揍资深员工代表可不是刚复职的人该干的事情。不过应该会很令人心满意足啊。

席德大大咬了一口蒜香面包,朝詹森·商的方向哈了一口气。“带路吧,老兄。”

欧鲁克的办公室在六楼的末端。当然,席德没进去过几次。他敢发誓,他每次去,都觉得办公室又更大了一点。

局长坐在一张大书桌后面,书桌前有一面屏幕墙,席德走进来时,屏幕墙正往下展开。“出去。”他对詹森·商大喝。门关起,蓝色的安全指示灯亮起。两面窗户墙变得毫不透光。

欧鲁克朝席德一瞪眼。席德大喊:“干吗?”

“不是你。”欧鲁克承认,“我刚接到布鲁塞尔安全议会议长亲自传来的信息。整个案子变得复杂很多,现在所有资料都只有直接参与案件的人可以接触,不准再扩增其他人;在接到通知之前,不可再增加外聘人员。这案件的等级被调整成‘全球限制’。”

“为什么?!”

“他们懒得跟我说。我只知道有个督察专员今天下午要从伦敦过来督管。他妈的布鲁塞尔混蛋。督管?这是我的城市。我看哪个政府官员敢大摇大摆地过来,告诉我该怎么管我的地盘。”

“奥古斯丁一定插了一脚。真奇怪,奥尔德雷德说了他们不会插手的。”

“不是诺思家族干的事。插手的另有其人。”

席德看得出来,不知道来龙去脉很打击欧鲁克。“他们要我把案件挂起吗?”

“没有。这就是整件事中最怪的部分。你要继续查。”

“可是我要用到专家的时候如果不能找他们来,我怎么查下去?”

“我知道。听我说,赫斯特,你今天早上弄了一堆数据,全部都处理好,等这个鬼督察来,给他,他会决定调查的方向。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要告知你的小组这项最新发展,给我弄清楚,不准有消息走漏出去。我会派几个网络狂给你,提升你的系统安全。”

“没问题。我立刻处理。”

“你摸到嫌疑犯的边了吗?”

“局长,我们连受害人是谁都不知道。这件事本身就不对劲,那个人可是诺思家族的啊。”

“你完全没有头绪?一点都没有?”

“没有。可是……”

“可是什么?你总得给我点进度啊。”

“解剖报告说他是星期五被谋杀的。”

欧鲁克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那又怎样?”

“星期五的时候,他们公布了融能站的合约。”

“企业问题。”欧鲁克倒抽一口冷气。

“我不知道。就算是对诺森伯兰星际企业来说,那也是一大笔钱,这么多钱,就会牵扯政治利益。我们现在还招来布鲁塞尔的注意。我正在把一件件事串起来看。”

“靠。好吧,显然那死家伙傍晚就要到。叫你的人继续查,查到他来。赫斯特,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他到的时候,那死掉的诺思家族成员最好能有个名字。让那混蛋知道,我们根本用不着他。”

“知道了。”

席德回到三楼,看到整个小组的人仍然在自己的全像控制台前忙碌。安全指示灯一亮,他便开口:“给大家新的消息。这个案子比我们原来想的还要重大,重大到布鲁塞尔觉得要让欧鲁克气死,所以派了个专员来我这里接手。”

伊娃气愤地问:“他们有什么我们没有的?诺思家族给了我们无上限的办案预算。我们明天就能破案了。”

“是啊。阿里、阿布纳,你们有名字给我吗?”席德问。

阿布纳了无自信地摇摇头,“抱歉,老大。还没有。”

席德告诉他们:“根据最初的解剖报告,死者是星期五傍晚被杀害的。也就是说,有个诺思家族人员消失,却没有人注意到。大家想想!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什么正常案件,现在又来了这事儿。所以……我们继续比对资料,准备一些新的调查方向,给我们的新超级警探看看。立刻开始动手吧。”

席德走到阿里和阿布纳正在工作的控制台旁。“真的吗?什么都没有?连有段时间没见到的兄弟都没有?”他压低了声音问。

阿布纳跟阿里担忧地互看一眼。同样的五官,一模一样的表情,看起来挺诡异的。“连可能的身份都没有。”阿里坦承。

“好。你们的名单查了多少?我猜想你们有个名单,至少也该知道你们总共有多少人。”

“我们知道。我们A支总共有三百三十二个,其中六成已经一个个亲自打过电话确定。”

“A支?”席德警惕地问。

阿布纳说:“你知道最初的三兄弟于2087年分家吧?之后所有的二代、三代,甚至四代都待在他们的族父身边——这说法可不是你从我这里听去的啊。我们所有A支的人,就是奥古斯丁的血脉,为了支持诺森伯兰星际企业,通通都待在纽卡斯尔,或是圣天秤星上的高堡市,或者像我和阿里这样,在附近开创自己的人生。B支和C支与他们的族父去了亚贝利亚和木星。他们之中可能有人周五的时候来了纽卡斯尔,我们还不知道。他们又不是不能回来,分家不是离婚,我们跟亚贝利亚上的家人也有很多联络,甚至运输舰回到地球轨道时,偶尔也有木星那里的表亲来拜访。”

“我的老天爷。所以到底总共有多少人?”席德喃喃问道。

阿布纳承认:“我们也不确定。我整个早上都在打电话。布琳凯尔的人算是很帮忙,可是木星……得靠奥古斯丁本人替我们问这个问题。”

“他妈的!”席德根本没想过死者也许不是奥古斯丁的后代。难怪安全议会有兴趣。“法医取了一些样本进行基因扫描。这是奥尔德雷德的主意,他说这样就可以知道是二代、三代还是四代。”

“从基因克隆的断裂程度的确可以分得出来。好办法。尤其如果他是个二代的话。我们这一辈的关系通常比我们的下一代要密切一点。”

“基因扫描看得出来他是A支、B支,还是C支吗?”席德问。

“没办法,只看得出来他离凯恩的血缘有多远,看不出来他是生在哪一支。”

“好吧。北京基因研究所正在处理,基因排列结果应该下午就会到。”

“这对于帮助我们缩小搜寻范围很有用。一旦确定他是哪一代的,就不会太久了。”阿布纳向他保证。

“如果他是C支呢?”席德问。

“就我所知,现在地球上没有C支的人。”

“你一有消息……”

“是的,老大。”

席德坐上伊恩隔壁空出来的全像控制台。“有进展吗?”他问。

“我的老天啊。我亲自看了夜店船的罩网记录。五官辨认软件挑出三艘上个星期都有个诺思家族的人进去,但也都出来了。他不是从夜店船上被丢下去的。”

“你看了一整个星期的记录?真是尽忠职守。做得好。”

“唉,这件事我们可不能搞砸,不是吗?”

“这个推测不错。”席德赞同,“好吧,我们来查查泰恩河上哪些地方可能是弃尸点。让那专家废物知道他想接手我们的事有多没意义。”

两名网络技术人员出现,开始在第三办公室的网络里安装专属记忆核。“全新的。”技术组长边把足球大小的设备插入办公室智元边说,“你们这案子的预算一定是超高额的。”

他们目前为止累积下来的所有数据被从警局网络取出,全部灌入足球。文件传输结束之后,技术人员开始把网络备用缓存区里的所有缓存全部消除,同时安装二极滤波程序,以防任何数据从第三办公室的记忆核专属多媒体全像控制面板外泄。

他们告诉席德:“这是我们最好的设备。现在想看到这些档案的唯一方法就是来到这间办公室,亲手把记忆核取出。”

一个小时后,席德站在办公室最大的全像亭里,那是一个直径三米的半透明圆柱体,地板和屋顶上设有环状投影器。伊娃在外面操控同步影像。出现在席德周围的投影画面跟他在家里习惯沉浸其中的专业节目相比质量很差,这也是预料中事。这些内容源自河边无数智慧粉尘罩网,这些智慧粉尘品牌不同、年代不同、分辨率各异,下载成不同的档案记忆格式。奇怪的彩条像是彩虹雨丝一般在席德身边跳动,所有移动的东西都轮廓模糊,他此刻站在南岸,塞奇弧形的玻璃帷幕下。放大倍率为一级。“请移除落雪。”他向伊娃开口。

奇怪的是,雪消失之后,影像的质量反而变得更差了一点,空气似乎也失去了完全的透明。“我尽力了。”伊娃说。

“这样很好,正是我需要的。”他向她保证。他现在很清楚地看到泰恩河对面的法院。半空中飘浮的数字显示告诉他,当时为星期天的下午三点,“带我到晚上九点以后,然后暂停。”

色彩从全像内容中消退,数字加快,白雪覆盖的建筑物被泛绿的薄弱街灯点亮。主要道路上的车子毫无动静,大灯的光束定住不动。

席德转身,直到正面是南边的路。在他正前方的是晕成光圈的街灯,朝远处蔓延,每盏灯都隔了一段距离。他举起双臂,握成拳头,朝自己的方向一招。画面开始滑过,把他带向泰恩桥。他来到桥墩前,有一块小空白,仿佛一片三角形的星际太空从天上掉下,躺在路上。他伸出双手,掌心平举朝上。画面暂停。他举起一根手指,画个圈,身边的一切景物旋转起来。“标注这一块:一号空白区。大概有一米半宽,从路面延伸到雪墙。”他抬头看着水泥路,上面是一条有护栏的小径,小径一路延伸,远方土地隆起,可见一片陡峭的草地和浓密的装饰树林。

“如果有人想要把我们那位诺思家族人士顺着那条小径往前拖,那可是半点都不能拖歪掉。”伊恩的声音响起。

“桥墩的智慧粉尘出了问题。有可能是鸽屎,那群鸽子真的很喜欢我们的桥。去年冬天起,那里就没有罩网覆盖了,市政府很久没有去重铺,那段空白不是因为要杀人而特别弄出来的。”伊娃说。

“他们得把尸体弄到空白那区。如果我们要寻找晚上十点发生的弃尸案,从九点半到十点十分之间只有八辆车经过这个路段,没有一辆车停下。”伊恩说。

“给我看看。”席德告诉他们。伊娃把虚拟画面向前调整半个小时。车辆顺着路面前行,绕过他的身体,每辆车开得都不快,毕竟当时的积雪已达八厘米深,可是车速没有慢到可以把尸体扔进空白区的程度。“好吧,倒回到九点。我们去找下一个空白区。”他对其他人说道。


交通管理局为这辆车设定紧急车辆优先权,汽车与货车利落地往两边分开,让人类保卫联盟异种情报局的万斯·埃尔斯顿上校直接开入高速公路的中央应急车道。这一段路已经很靠近通道口,无论是商用还是私人车辆的速度都开始放慢,中规中矩地排队,慢慢爬在通往地球的三车道上。路面一旦清空,他立刻把油门踩到底,直飙到一百六十公里的稳定时速。跟周围几乎动弹不得的车辆相比,他的速度感更显夸张,几乎让人感到刺激,像是年轻的赛车手在改装车中寻找的快感。万斯露出微笑。四十七岁的他离做出那种举动的年纪已经很远,但虽然他已服役许久,深入骨髓的纪律性也难以抗拒速度对男性本能的直接冲击。

他闪过通道,把德属星球敖德萨抛在脑后,进入天寒地冻的柏林冬季午后,然后立刻刹车,下了出口。一架情报局专属直升机正在雪墙上方的停机坪上等他,螺旋桨缓缓旋转。他舍弃车子,爬上直升机,快速飞过被白雪覆盖的首都,来到舍讷菲尔德机场,另一架十人座的客机正等着他。从这里他又直接飞到伦敦多克兰机场,一辆黑色礼车开到停机坪来接他。维梅齐亚少校穿着一身正式军装在后座等着他,这是人类保卫联盟所有军官都必须遵从的着装标准。

“你看起来真是威风。”万斯边坐进丰软的后座边说。维梅齐亚的制服上衣别着一排排徽章,像是彩色的条形码,正中央是一枚钻石与铜制胸针,里面镶嵌着一个小小的紫色十字架,与万斯上衣领口的一模一样。万斯早就不再每天穿制服,而是偏好几个世纪以来间谍们常穿的高级深色西装。

“职业福利。”维梅齐亚简单地回了一句,“你怎么样?”

“当然就是忙。我也不想这么忙,但本性难移。你知道过去三年中,敖德萨就出现了五个沾斯崇拜教团,每个教团的领袖都声称自己与沾斯同步。”

“白痴。”

“没错,但还是需要调查。其中一个教团居然还真的制造了一个信号发送仪,声称能够呼唤沾斯。”

维梅齐亚的眉毛挑起,“有用吗?”

“很不幸的,有。前线的技术人员正在研究那东西,是否跟跨太空联结中引起的震荡有关。”

“老掉牙的屁话了。每个人都以为是通道把沾斯引来的。”

“时间一久就显得可信,可信到后来就变成信仰。他们有很多信众。”

维梅齐亚不敢置信地摇头,“真是不可思议。”

“对,跟这件事不一样。”

“你坦白跟我说吧。我从来没有看过这种警报。某个警探朝政府网络发送了一个武器辨认需求,结果就像办公室的火灾警报响起一样,我差点以为特种部队的人会把墙轰出一个洞,把我们所有人都抓到安全的地方去,就连最高指挥官都被惊动了。”他锐利地从眼镜上缘朝万斯瞥了一眼,“很多相关的档案连我都开不了,可是你的名字一直出现。”

“一定会的。”万斯试图不要想起太多被引出的往事。二十多年了,她的尖叫声与啜泣仍然不时会闪过他的梦境。木已成舟,我没有后悔。上帝知道失败的代价,松懈的代价,残酷到令人想都不敢想。“我跟最早的那桩案子有关。”

“哪天晚上我们喝一杯,你再告诉我所有恶心的细节。”

“好啊。”

车子正往西边开,穿过伦敦,自动驾驶带领他们沿着A13路前进,朝巴比肯中心方向,转接A1路。跟先前一样,伦敦交通管理人造智能系统给了万斯紧急车辆身份,速度已经是实际上能行驶的极限。薄薄的雪花从铅般阴沉的天空落下,但是城里的冬季清扫队已让路面毫无积雪。

他们来到商业路的时候,另一辆黑色轿车直接开到他们后面。

“访问团有谁?”万斯问。

“来的人还不少。有你跟我,两名布鲁塞尔星际安全议会的专员,三名人类保卫联盟地面军的指挥官,一名英国内阁律师,还有司法部的代表。司法部可是够担心了,毕竟她都被关二十年了。”

万斯沮丧地摇摇头,对于人类保卫联盟下的层层官僚体制觉得既惊讶又沮丧。

要几个22世纪的公务人员才能换块光板?

我们会召集小组会议之后提供预算报告。

“把他们的档案给我。”他说道。车子终于转向艾德门街,A1的终点,原本北方大道的现代名称。北方大道在两千年前由罗马人建造,目的是让军队行进到北边三百英里外的帝国边境。他们的任务是要驻守哈德良长城,阻挡外部的黑暗势力,保卫帝国的安全。今天恐怕也是要带他走上同样的旅程,执行差异无多的任务。

又有两辆政府黑头车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不错。过去两个小时我们都花在确认程序上。跟我们来的每个人都有决策权。”维梅齐亚说。

万斯开始浏览他们的档案,e-i一收到档案,就汇入他的网格中。距离警报响起只有三个小时,就已经有组织形成。“沙克将军已经做出决定了,对不对?”

“是啊。他的幕僚正在跟大欧洲异星事务局还有五角大厦确定指挥职权。除非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能证实这是一件很普通的谋杀案,否则我会建议你带点热带服装。”

万斯向后仰,陷入车内座椅,“好吧,把她的档案给我。她是怎么样的囚犯?”

“以终身监禁的囚犯来说,表现算是良好。”

万斯看着他的e-i把几个监狱档案丢入他的网格,档案内容被直接打入他的脑中。官方的评估和报告把安杰拉·特拉梅洛过去二十年的人生做了一番总结。她与其他犯人的打斗事件——这也是无可避免的,因为她被囚禁太久——之后的禁闭处罚,监狱心理医生都说她受到的心理影响似乎没有预料中大。没有毒品使用记录——这很有意思,但是她的决心向来让人畏惧。教育——她不断更新网络系统和经济学的新知。工作记录——良好。健康记录——极优。“暂停。”他指示他的e-i后紧闭起眼睑。安杰拉的影像在他面前停住,他微微气恼地看着。这项计划已经有五十个公务人员参与,但档案汇整还是乱七八糟。“你能不能帮我弄到一张现在的影像?这张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了。”

维梅齐亚的笑容带着一丝不怀好意,“不是。”

“我见到安杰拉是二十二年前。相信我,这是当时拍的。”

“这是六个星期前拍的。你可以查看日期码,是真实的影像。”

“不可能。”万斯再次闭眼,看着她美丽的脸庞,以及咄咄逼人的眼神。发型现在不一样了,变得更短,也没有设计打理,可是那五官,可爱的小圆鼻,锐利得能切割钻石的颧骨,完美平整的下巴,宽而微翘的嘴唇,还有绿色的眼睛,充满愤怒——即使在最悲伤的时候,她仍然牢牢抓住这份愤怒。影像分辨率很好,皮肤光滑,充满光泽,是青春正盛的人才能保有的肤色。她的遭遇,足以让他至此都不能忘怀这张脸。她当年是十八岁,当时是2121年。他那时也只有二十五岁,同样年轻,身材高大,拥有一具他为了加入大学足球队努力锻炼出的身体。一百八十六厘米高,当年的得州,他的家乡,还保留着老算法,说是六英尺一英寸,黝黑的皮肤上疤痕累累,来自多场球赛,还有一些最好通通忘光的年轻不懂事时打的群架。跟她毫无瑕疵、经过健身房锻炼出的蜂蜜金色肌肤与白金色的头发,是彻底的对比。他们的差异是根深蒂固的:肤色、财富、阶层、成长环境、文化。当时他们光是看了彼此一眼,就知道两人之间涌起的敌意将是永远的,这还是她到了前线,经历一切之前。如今,他的皮肤上已经出现皱纹,虽然他努力吃得健康,也进行一堆中年人都会从事的运动,去健身房,慢跑,打壁球,但脸颊还是慢慢地垮了,反应也不再是当年足球场上的闪电下凡;无论他的梳理多有技巧,发际线都无情地继续后退。可是她,到了现在,看起来仍然像刚满二十岁。

“是真的。”维梅齐亚开心地说。

“可是……这表示是她是个‘十选一’。”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当时我们不知道。”万斯说。“十选一”生殖治疗:人类的受精卵DNA被特殊处理过,所以生理机能转为每十年才会老化一年。即便在今日,这也是很罕见的事,更不要提当时……好吧,她的出生证上是写着2103年,但他们从来不想去证实,因为那不是当初的调查方向,而她很显然一脸就是十八岁的模样。他惊骇地看了维梅齐亚一眼,“我们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

“重要吗?”

“当然重要。这是口径测定的一部分。”

“你是说盘问的时候?”

“她的档案说她是十八岁,她也确认了。但那是错的。我们要求她确认背景材料上的一切——”

“你从来没有复查过那个档案?”

“那个档案是从英国司法部直接送来的。我们当时认为不会有问题。”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犯下的第一个错误。政府档案。官方档案中有高达百分之二十五的资料都是废物。我个人觉得,如果能降到这么低的比例,我就要开心得学兔子跳了。”

“该死的!她要说什么谎都行。不对,最后的谈话不可能是错的,那个没问题,除非她已经完全进入妄想状态了。”

“好。我同意你对她最后用的方法会产出有效的数据。可是,她为什么一开始要对自己的年纪以及背景档案上的所有内容撒谎呢?”

“我不知道。该死的,这意味着……老天啊,我们还漏查了什么?”

维梅齐亚夸张的手势仿佛环抱了全世界,“看样子,是一目了然的事。”


一行五辆车转入帕克赫斯路。霍洛韦监狱在右边,密闭式的区域以不讲求外观的水泥块围起墙面,两扇金属大栅门已经打开,车子进入停车场。这个监狱的最新版本搭建于2099年,当时以大吊车、自动机、最少的人工和技术完成,由全网络自动化工厂根据政府标准大批制造出来的房间与走廊都预先铺设系统与管线,油漆和瓷砖也都按照规定完成。只需要把线路和管子接好,就能组装完成,得到一栋完工的建筑物。理论上应该是这样,只是没办法解释为什么预算最后超出八亿欧法元,完成时间延后七年,最后于2106年才重新开放,容纳囚犯。

欧洲跨太空局于2050年开放通往米尼萨星的通道,一开始是因殖民补助方案的需求,后来GE的机会移民政策把长期无业人群和罪行不严重的罪犯迁移到新地区,从那时开始,便有人质疑人类母星上是否还需要监狱。直接把罪犯关起来已经是过时已久的做法了,当下的思维是追求社会进化,催化这个理念的契机是把罪犯直接丢到离犯案环境好几光年外的地方,他们会因为环境限制而完全无法再次犯罪——主要也是他们将发现自己身处茫茫荒野,只有一公顷地、一顶帐篷、一袋玉米种子、一个工具箱,还有眼中消散的一团烟尘——那是重置服务处的公交车滚着车轮离开,把下一个不受社会欢迎的人丢到半英里外的贫瘠土地的最后景象。

可是有些人,即使经过心理医生、药物、社工、特殊教育教师,还有老派的粗暴守卫的调教,依然不适合被流放到任何地方,无论那里距离担惊受怕的纳税人有多少个光年。那些真正危险的人——疯子、连环杀人犯、恋童癖、不要性命的狂热分子、纯粹邪恶分子……这类人的唯一选择就是终身监禁。2143年,终身监禁的意思是到死为止。

霍洛韦监狱专门监禁女囚,整个大欧洲的大不列颠王国区仅存两处,阴森的建筑结构与智慧粉尘标记明示,这些囚犯想从里面出来,只有待到她们成为一团骨灰时。为了强调这点,医护所后面设有专属的骨灰焚化炉。

这里的生活非常严格,所有活动都安排固定时间,规律决定一切。这点让狱卒们可以尽量维持里面的平静,因为这里关着一群喜欢享受别人甚至自己的痛苦的人。

每个人都知道霍洛韦生活规律,分毫不差。她们也以狂热的执着遵守规律,与规律紧密结合,几乎成为它的一体。规律是流窜在整栋建筑物中让每个人能度过每一天的电力。在浅绿色的走廊、挂满布告的牢房,还有简直像是19世纪造的工作间中,任何最微小的动静都会被感觉到其近乎微不可察的颤动。

下午两点时,典狱长在她的办公室里,在那儿她拥有微薄的隐私,方便她接一通极不寻常的电话。当她招来三名资深人员进行简报时,在行政大楼外面造成的影响就像是狼群在满月下抬起鼻子,嗅着受伤猎物的血腥味一般。

有什么事正在发生。新的事。不同的事。这种感应呼啸穿透相连的监狱大楼,形成电流的高低峰波。警戒牢房中,向来与不安共生的暴戾开始出现。针对狱方的小冲突、争执、辱骂泛起涟漪。在第二个人的鼻子被打断后,中庭的手球活动宣布即刻中止。

三点时,典狱长命令所有人回牢房里冷静。规律被彻彻底底地打破了。每排牢房都回荡着此起彼伏的猥亵歌曲,还有大声尖号的杀人威胁。典狱长亲自带领五名狱卒走过J栋,承受从每扇门上的小铁窗中被丢出的五花八门各类物品。她甚至已经对辱骂充耳不闻了。这几乎是一种仪式。其实所有人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典狱长每经过一道牢房的门,囚犯就会整个人贴上小窗户,热切地往外望。

典狱长停在十三号牢房外,手按上掌纹板。两名警卫抽出电击棒,做好准备。其实这是多此一举,因为里面的人平静又沉默。

安杰拉·特拉梅洛望着走廊,脸上是几乎令人不安的宁定表情。看着她,所有监狱管理人员不约而同地起了一个令人忧虑的念头:她简直像是为这一刻等了二十年,知道这一天总会来临。

“请跟我们来,安杰拉。”典狱长开口。

一瞬间的沉默让警卫们把手中的电击棒略略握得紧了一些,然后安杰拉点点头,“没问题。”她走出牢房,进入一片叫骂声,上层牢房还抛下一捆捆正在燃烧、沾满粪便的卫生纸。她完全忽略这一切。

警卫们围在她身边,典狱长带着她们出了J栋。她们没有离她太近,手中随时握着电击棒。安杰拉被囚禁的二十年中,从未袭击过监狱人员,但是她们仍然不信任她。不信任一个在一夜之间夺取了十四条性命的人。

她被带入行政大楼的会议室,铺着地毯,有皮革办公椅、一张桌子和屏幕墙,还有一面大大的投影墙。温度和暖,挂在壁上的暖气风扇稳定地轰隆旋转,甚至还有一扇粗重金属条覆盖的窗户,可以望向外面的街道。安杰拉几乎是又恐惧又警戒地环顾房间。眼前这一幕简直是另一个宇宙,只出现在她的记忆中,遥远到几乎像是个虚构的故事,是监狱以外的新世界。好陌生,这曾经是她的人生,如今却威胁要粉碎她坚持了这么久的决心。这也太讽刺了吧?她充满怨恨地想。

“请坐。”典狱长说。

安杰拉听话地在桌子最前面的椅子坐下。典狱长坐在她身边,看起来很不自在,但安杰拉很享受她的不自在。逆转终于开始了。在某个地方,一定有巨大齿轮开始运转的声音,这齿轮大到可以反转整个宇宙。

“安杰拉。关于你的案件,出现了特殊的进展。”典狱长开口。

“把他们带进来吧。”

典狱长很明显惊愕地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楚?”

“我不会攻击任何人。我不会闹事。把他们带进来,让他们告诉我,他们提出什么样的交换条件。他们就是为此而来的,不是吗?”

“我为了你好,安杰拉。我想让你对可能出现的变化有点心理准备。”

“你当然是站在我这里的,真开明,真符合你的作风。在这里待了二十年之后,我真的是朵温室娇花。别再拖了,快点吧。”

典狱长深吸一口气,“既然你坚持。”

八个人排成一列走了进来。三女,五男,普通人穿西装,四名人类保卫联盟军官穿着笔挺的制服。他们都是各个领域中的顶尖官员,所在的位置完全无须顾及民主制度强调的民治概念,而且他们很不习惯“紧张”这种情绪。但让他们全身肌肉紧绷、每个人的肢体语言变得如此不自然的原因,不只是因为面对恶名昭彰的女杀人魔,更因为她身后也许存在的影子,是他们内心最深处的真实恐惧。

安杰拉只注意到其中的一个人,别的都视而不见。他在,正如她一直都知道的那样。当然年纪也大了,跟她不一样。他会因此火大的,她很满意地心想。他当年甚至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公务员。可是她知道他有一天会成为大人物。他就是那种令人作呕的人,像拉弓射箭,除了朝上冲以外,不会有别的方向。

她盯着他看,迫切地想要研究他的反应,探查他们重新出现在彼此面前后,能够在他如杀手般冰冷的双眼中引起的任何情绪冲突。她缓慢、刻意地分开双唇,露出毫无笑意的微笑。这是纯粹的讽刺,他一定明白。她得到的反应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隐藏起来的愤怒。她笑得更欢了。

其中一名非军方人物,某个政府高级律师,开始跟她说,她的状况也许有变。他的声音如窗户上的苍蝇嗡嗡作响、让人厌烦。“……不影响你的法律立场……”她毫不理会他,“……与继续调查行动的完全配合将被视为……”她有兴趣的是万斯·埃尔斯顿。她想要看到因为不确定与愧疚而辗转不安的人,正是万斯·埃尔斯顿,“……很遗憾的是,我们不能保证……”她想看见那张自大、自以为是的脸因为终于见到自己如此努力否认存在的怪物而惊恐啜泣。

安杰拉举起手,律师安静下来。所有人带着紧张的期待看着她,但是她眼里仍然只有埃尔斯顿。她品尝着最甜美的胜利滋味,开口问他:“它回来了,对不对?”


伊恩和席德整个下午轮流待在全像亭里。晚上六点半的时候,他们已经看完了整条泰恩河,一路到北岸的南班威,还有连接到泰恩河南岸的德文特运河。这里比潮汐能在两个小时里把尸体冲刷到的位置要更靠近上游,但是席德决定谨慎为上。他们在罩网监控记录中总共找到十一个可能的空白区隔,大多数比泰恩河桥墩旁发现的第一块要宽很多。检视整个邓斯顿船坞之后,席德认为这是最有可能的地点,毕竟有非常多的船只不完全在当地罩网的覆盖范围内。

伊恩刚完成最后一块区段的检查工作,伊娃便问:“十一处?那现场调查的工作量可不小啊,而且我们又浪费了今天,剩下的证据一定不多。”

席德打个哈欠,伸伸懒腰。他面前的一幅屏幕墙正显示一张简洁的地图,上面标出了十一处空缺。“不是我的问题。”

伊恩出来,全像亭的门在他身后关起。“你能把那些区域封锁起来吗?”

“不知道。我得问问欧鲁克。”席德坦承,但他很不愿意这么做。他把椅子一转圈,“阿布纳?”

两名诺思家族成员面面相觑。“没有,抱歉,老大。”阿布纳回答。

“老兄,你认真的?一个名字都没有?”

“基因样本确认他是二代。我跟我们所有的兄弟都亲口谈过话。他们全都在。”阿里说。

“所以他是B支或C支。”席德说。

“一定是。”阿里同意,“可是布琳凯尔的组织声称没有失踪的二代。”

“木星呢?”

“奥尔德雷德跟奥古斯丁谈过,已经送信息给康斯坦丁。他也声称地球上没有C支二代。”

“你放屁。”伊恩气呼呼地对阿布纳和阿里说,“你们是不是在掩护谁?”

阿布纳站起来,走向毫不退缩的伊恩。“我的兄弟被人杀了,你这混蛋。”

“够了!”席德说。

伊恩跟阿布纳互相瞪视,随时会有人挥出一拳,他们才不在乎内部传感器和官方记录。席德知道他在这个案件结束、交给检察署之前,一定要把这记录修改一下。他知道二楼有个数头可以帮忙。

“阿布纳,给我你认为最有可能的推断。”席德说。

阿布纳朝伊恩最后鄙夷地一瞪,转过身。“有两个假设:一个是有我们不知道存在的二代——不太可能,但不是不可能。再不然,就是康斯坦丁和布琳凯尔没有说实话。”

“为什么不说实话?”伊恩问。

阿布纳耸耸肩。“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他朝伊恩瞥了一眼,“绝对不是因为企业斗争——不是为了钱。”

“好。”席德立刻回答。

“还有第三个可能。”阿里说。

阿布纳惊愕地看了他一眼。

“是什么?”席德问。

“以前有人想要模仿我们。”

“你说你跟所有的二代都谈过话了。”伊娃说。

“对。但是说实话,全都是一通三十秒的通信,问问他们是不是活着而已。”阿里说。

“把他们全带进来。审讯,取DNA样本,这是唯一可以确认的方法。”伊恩说。

“那就祝你好运了。”阿布纳说。

“我们需要奥古斯丁的许可。”席德沉吟着说。他完全不愿去想象跟欧鲁克提出这样的要求会引来多火爆的回答。最好先探探奥尔德雷德的口风。

“是他的‘合作’。”阿里纠正。

席德正要回答时,所有人都听到直升机的声音在外面越来越大声。洛雷勒离开她的桌子,滑动椅子到最近的窗户边,抬头朝夜空看。又开始下雪了。“卡诺夫130型。”她赞赏地说,“附尾翼。这东西飞得很快。我不知道有哪个单位负担得起这种装备来进行警察工作。”

每个人都看向席德。“我们的新任指挥长?”伊娃说。

“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席德抗议。

“所以接下来呢?”伊恩问。

席德搓一搓脸。他只想回家,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没必要大家都待在这里。把你们手上的档案收好、封好,然后回家吧。我把今天的调查整理整理,排一下后续工作给新来的家伙看看。”


晚上七点半,他还在处理对河岸进行鉴证调查的正式请求公文,这时欧鲁克终于把他叫到六楼。他进入巨大的角落办公室之后,并不意外地看到里面有一名高大的非裔美国人,穿着一身黑西装,等着以坚定的握手与打量的目光跟他打招呼。万斯·埃尔斯顿一脸政府秘密探员模样,只差没在额头刺上“特工”两个大字,只不过,他没料到奥尔德雷德也会出现。

最后一名成员是从布鲁塞尔的办公室用安全智能会议连入,画面出现在窗户对面的屏幕墙上。欧鲁克介绍她是查莫妮克·帕萨姆,大欧洲异星事务局委员。席德没听说过她,也没听过她的单位,但是他立刻就认出这种人:政客,最差劲的那种。她五十出头,全身的发型和打扮可笑地想要模仿富裕阶层。某个巴黎高级定制品牌套装,深色头发牢牢地被固定成型,中间掺杂褐色挑染,印度裔肤色的脸颊与眼睛周围抹上粉红与蓝色的彩妆。她整个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大,席德猜想可能是故意的。她的顾问一定跟她说年龄意味着沉稳。席德想象不出要花多少钱和多少脑力才能弄出这么一个可笑又可悲的形象来。另一件他不了解的事情是,为什么她今天要通过智能会议接入。他没机会问。

“有进展吗?”欧鲁克一介绍完所有人便开口问。

这开场白会不会太好了?席德心想。“我们辨识出了最有可能的弃尸地点。但是最有意思的,还是身份问题。”

“死者是谁?”万斯·埃尔斯顿问。

“我们不知道。”

“你认为这点最有意思?”

“很有意思。我们确认他是诺思二代,但是诺思二代全部都活着。目前我们相信,有人假冒了某个诺思二代,可能是出于企业斗争。一旦我们确认弃尸地点,就可以开始执行回溯追查。”席德语调平稳地回答,“我已准备好所有的程序,只需要获得授权即可。”

“谁去?”查莫妮克·帕萨姆问。

“我需要跟局长讨论。”席德谨慎地回答。她的语气让他知道,这个问题绝不单纯。不过话说回来,她的口音像是上个世纪皇室成员一般,充满上位者的优越感。席德知道自己对她的印象正直线下滑,于是很努力不要让心态这么偏激。但如果会议持续太久,他口气中的讽刺就要藏不住了,那对谁都没好处。

“我不是在问你要外聘哪个机构。我是想知道你的小组成员都有谁。”

“对不起,我不太明白?”席德从眼角瞥到欧鲁克的脸一僵,皮肤渐渐转红。血压问题大概要不了多久就要害死他了。有趣的是,埃尔斯顿没有反应,完全没有,这点很令人佩服,他就像个正在平静等小孩发完脾气的家长。

“成员组织似乎有点过于男性主导。没有别的意思。可让我很惊讶的是,在这个时代,我居然还必须提出这点。我以为在过去一百年通过了十八条不同性别平等法之后,这种问题早就已经解决了。那可是十八条非常有意义的法案。”

你又知道我们的任务内容是什么,更哪会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去找人,还提要找女人,拿这么一点屁钱,处理像山一样高的破事,这全都是政府,就是你这种人丢给我们的。“如果你对我的团队有所不满——”席德恼怒地开口。

“不。我没有表达不满,警探。我只是提出观察结果而已。”

“我明早可以去跟HR提。”

“HR?”

“人力资源。”

“在布鲁塞尔,这种单位我们称之为人力成就处。‘资源’听起来像是从地里挖出来的东西,基于历史上出现过多起稀土矿物资源冲突,这种用词对许多人而言是种冒犯。”

“好。”滚你的,你脑子里灌的是糨糊吧。

“即使如此,仍然感谢你听取我的建言。”

“好了,情况是这样。现在这案件由HDA管辖。”欧鲁克说。

“人类保卫联盟?”席德惊讶地问。他原本以为是布鲁塞尔在背后撑腰的国际刑警组织要插手。

“是的,警探。明天会有一位拉尔夫·史蒂文斯特别探员前来此处,负责与你的团队联系。跟由诺思家族资助的时候一样,你会拥有无上限预算和资源的支持,但现在会由我们结账。我们非常希望你能找出这个诺思族人被杀害的确切位置。”埃尔斯顿说。

席德茫然地看着他,“你要我继续?我吗?”

埃尔斯顿第一次露出微笑,“是的,席德,是你。我们看过你的档案了。你的能力很好,实际结案率高得非常出色,尤其是重大犯罪案件。别误会,拉尔夫跟我不会停止折磨你,但是我们相信你可以好好带头。”

“谢谢。”席德不敢去看欧鲁克或奥尔德雷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HDA为什么这么感兴趣?”

“一个很简单的原因:杀人手法。讲得更明确些,是用来撕裂被害人心脏的器具。”埃尔斯顿说。

“可是……我们甚至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席德反驳。

“这就是特别之处了。它曾经出现过。”


镇区高沼是纽卡斯尔市中心东北方的一大片绿地,只有一条A189高速公路从中间穿过。入侵的柏油路西边是高尔夫球场,现在的入会费是一年一万九千欧法元,如果靠关系,只需要在名单上等八年就拿得到。东边的林地无人打理,是一片绿意盎然的野地,周围是嘈杂喧嚷的忙碌都市。夏天时这里十分热闹,人们得以在此地偷得浮生半日闲,一家人会在这里野餐,度过一天的时光,慢跑的人前前后后跑过轻缓起伏的草地,年轻人踢着足球,小朋友们玩着遥控小飞虫、飞机、直升机,骚扰无辜的旁观者,还一边忙着躲林园警卫。冬天时,访客量则锐减。在下了好几个星期的雪、持续零度以下的低温之后,就连最热情的狗主人和慢跑客都看不上这个地方,坚持要等天气好转才回归。

光波船在镇区高沼中央降落,离A189不到一百米。若是别的地方,别的时候,一艘货真价实的星际宇宙飞船完全不可能降落在人类城市的正中间而不引来任何注意。可是现在它就停在这里,外表没有什么特征,三十米高,隐隐泛黑光的圆锥形,中央有五个粗环,看起来像是卷起的机翼,里头包裹着光波引擎推进器,正从看不见的夜空穿过厚重的飘雪缓缓降落。

宇宙飞船的底座是三个圆形的凸起,把地面的雪压得厚实,直到机底中央包裹在松软的白毯之中。一道长方形的气闸门消失,一架短短的铝制空梯向下滑开。诺思二代克莱顿从里面走出来,身穿一件绗缝大衣,镶着皮草的兜帽紧紧包在他的脸旁。丽贝卡跟在他后面,穿着一件有型得多的假麂皮外套,前面有大大的白色扣子,中间系了一条宽红腰带。两人都穿着很结实的靴子。丽贝卡动也不动地站着,仰起头,张开嘴巴,感觉飘雪落在皮肤上。她兴奋地舔着冰凉的雪片,笑了起来。

“太棒了。我从来没想象过这种景象。”她兴奋地惊呼。

克莱顿包容地看了她一眼,叫他的e-i把宇宙飞船封起。空梯收了起来,气闸门波荡一阵之后消失。丽贝卡微微露出一丝不情愿,但很快便用宽大的毛线围巾缠住头,戴上亮紫色的扁帽,开始穿过盘旋飞落的白雪,向马路走去。还走不到五十米,宇宙飞船便消失在他们身后的黑夜与白雪之间。丽贝卡轻笑出声。

“笑什么?”克莱顿问。

“你以前一直抱怨纽卡斯尔的交通和停车问题。”

他忍不住也笑了,“希望警卫们今天晚上不要过来察看。那宝贝如果吃上罚单,肯定是天价。”

一分钟后,他们找到了大路,过程很艰辛:铲雪车已经三个小时没有从这里路过了。两分钟后,两辆市立出租车沿着结满薄冰的柏油路开了过来。宇宙飞船的核心系统一与当地网络连接,克莱顿便通过他们在纽卡斯尔的私人安全小组订了这两辆车。他向出租车挥手,暗笑自己居然绕了这么一大圈订车,又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他的e-i要求取得出租车身份,出租车的响应包括了确认代号,两辆车停到他们旁边。

两名司机下了车,带着好奇与敬意地看着两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访客。

“好好照顾自己。”克莱顿告诉丽贝卡。

她亲昵地捏捏他的手臂,“你也是。要乖。”

“我尽量。”他的e-i送出联机询问,测试两人之间的加密联结,“不要断线。”

“我会到了以后再断。”

一阵短暂的尴尬。她匆匆给了他一个柏拉图式的吻,进入出租车后座,朝为她开车门的司机感谢地一笑。

克莱顿上了自己那辆,坐入后座,熟悉感油然而生,出乎他意料也令他反感。廉价的人造皮座椅,过滤得不干净的空气,以及黏在地板上干涸的口香糖。他离开地球已经五十五年,虽然其间回来过几次,但这里却从来没有变化过。

“先生您好,我是伊凡。请问要去哪里?”司机说。

“这里。”克莱顿的e-i对车子发送地址。

“应该十五分钟之内就会到,先生。”伊凡说。

“我认为那间屋子会有警报系统。”

“不会有问题的,先生。我们可以应付任何普通住宅保护系统。”

“很好。”

出租车驶离路边。克莱顿看着丽贝卡的出租车回转时的前灯光束,几秒钟后,光束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