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3年1月15日,星期二
早上六点五十六分。闹钟不屈不挠地开始吵叫。席德呻吟一声,伸出手——
“不可以。”雅辛塔警告他。
“该死。”他慢慢把两条腿从床面移开,朝地面伸展,直到身体能够坐直在床边,脱离与棉被的任何接触。卧室很冷,大概只有一摄氏度,他可以感觉冷空气如灼烧一般顺着鼻咽管向下,断断续续地咳起来。这时候他才狠狠拍了一下闹钟,叫它闭嘴。他的呵欠似乎永远也打不完。
“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雅辛塔一边问,一边在床头柜里翻找夹子和橡皮筋。她的一头乱发慢慢地温顺下来,露出一张写满好奇和关心的脸。
“诺思家族的案子。”他叹口气,瞳孔的智慧网元醒来,展现网格。他在午夜以后才回到家。跟欧鲁克会面之后,他跟埃尔斯顿又耗了好几个小时,熟读HDA的档案,然后投桃报李,向埃尔斯顿简报目前小组的调查进度,还有接下来的调查步骤建议。
“这是件好事对吧,宝贝?现在是你当家了?”
“理论上是的,但是还有另一个监督的人,从——”他迟疑了片刻,“布鲁塞尔来的。”他很不愿意对她说谎,但是昨天晚上就连欧鲁克都在担心。只要她在医院餐厅说漏一个字,他的前途就真的会连渣都不剩了。
“噢。”她想了想,“昨天有进展吗?”
“没多少,这意味着这案子是专业人士下的手。”更意味着他昨天晚上看到的资料是一团迷雾,“我们好歹有无上限的预算,总会有用。”
“太好了。”她飞快地亲了他一下,然后赶在孩子们之前冲去洗手间。席德开始到处找干净衬衫和袜子。
早餐又是麦片粥。不知道何时,雪已经停了,却没有任何融化的迹象,即使云层已经开始变得稀薄。席德计算好那坨稀泥要煨的时间,然后一一倒入碗里。扎拉会想要在她的那一碗加蜂蜜,威廉当然是要加果酱的。
席德终于找到所有瓶子,并把一盒橙汁重重放到桌上,从洗碗机里拿出几只干净的汤匙。雅辛塔坐了下来,手上拿着一个法式咖啡机。
“我需要一件新的校服外套。”威廉宣布。
“这一件怎么了?”席德问。
威廉伸出手臂。外套袖口短了好几厘米。
“该换。我们这个周末就去买。”席德说。他的躯网警告他,二十四小时之内的咖啡因摄取量已经超过GE建议标准。他叫e-i让躯网闭嘴。
威廉翻翻白眼,发出受创的叹息,“我今天晚上就可以去。自己去。用不着你。”
“抱歉,可是我真的想去,让你尴尬一下是爸爸最擅长的事情。我们大家一起去。”
扎拉精神一振,“我们可以一起去买东西?”
“买我们需要的东西。”他知道这招根本没用。
扎拉低下头,掩饰不住满足的偷笑。
“我们要搬家了吗?”威廉问。
席德完全忘记杰斯蒙那栋新屋子的事了,“喔,对,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昨天晚上在家里的全像台运行了一遍他们的虚拟目录,很多条件格都打了钩。”雅辛塔说。
“太好了。”席德说,丈夫自动应答模式启动。
“所以我们要去看看。”雅辛塔强调。
威廉皱眉,“为什么?你虚拟过了啊。”
席德解释:“因为买房子不只是一大笔钱,而是我们的所有钱,所以不能只靠虚拟目录决定。警局有些案子就是屋子实际上并不存在,而买家根本不知道,直到搬家那天带着一车家具抵达时才发现真相。”
“太夸张了吧!”威廉惊呼。
“比较常见的是比例放大,让你以为房子比实际上要大,还有些中介会加上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房间,所以一定要亲自去看。你要知道,跨网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大多数的资料没有经过认证。”
“我懂了。”威廉闷闷地说。
席德咧嘴一笑。如果有人找到把人下载下来的办法,威廉这一代会顺着光纤一头钻进去,半句都不会多问。
“我把这件事排在周末。”雅辛塔说。
“好。”
“你会在吧?”她意有所指地问。
“我会在。”他朝孩子们微笑,“而且今天我送你们去上学。”
席德八点十五分到达的时候,万斯·埃尔斯顿已经在第三办公室里等着,远比小组其他人都到得早。他介绍了拉尔夫·史蒂文斯,这人除了有北欧人的苍白肤色、逐渐稀薄的金发以外,其余看起来简直就像年轻版的埃尔斯顿。席德开始猜想,他要跟这两个人混几年才会看到他们微笑一次。
而这两个人一脸严肃的样子立刻被进入办公室的小组成员们注意到。每个人进来的时候手里都拿着一杯外带咖啡或茶——伊娃拿的是热巧克力,加鲜奶油跟棉花糖——或微笑或说笑,猜想今天会发生什么事,还有新来的“长官”会有多严格;然后他们看见埃尔斯顿和史蒂文斯一脸身负深仇大恨的样子之后,笑容立刻消失,聊天声也安静了下来。
席德看到奥尔德雷德、阿布纳和阿里一起出现时,并没有十分惊讶,毕竟谁都不会比诺思家族的人更严肃地看待这件事。他等到每个人都进入第三办公室、蓝色指示灯亮起时,才开始简报。小组成员增加两名,这是昨天晚上会面后跟人力资源部协商的结果:黛德拉·福伊斯特警员和里安娜·霍尔警员,两人都是安全级别很高的数据分析专家。两人的安全级别HDA检查核可过,这是拉尔夫跟他说的。除此之外,到目前为止,拉尔夫没说过什么别的话。
“早安。”万斯正式开口,“首先对于昨天的延误和混乱表达歉意,感谢各位的包容。今天的简报会解释一切。”他走到旁边的全像控制台,有意让大家看到他插入一个芯片的动作。大型中央屏幕墙亮起席德从未见过的档案符号。档案没有开启。
席德看到伊恩和伊娃交换一个学生恶作剧成功的笑容。
“能不能请你……”万斯对阿布纳说。
阿布纳走到全像控制台前。“当然。”屏幕围着他弯曲成弧形,他的双手举在空气键盘中,拨弄只有他看得见的符号。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芯片里的档案固执地不肯打开。
席德越发尴尬地坐在一旁。阿布纳似乎连自己的操控接口系统都应付不过来,更不要提解决文件格式的问题……这让席德的面子上很不好看。
“这是什么程序?”阿布纳无可奈何地问。
席德急忙朝里安娜·霍尔示意。
“这是二十年前录制的。”万斯说道,里安娜在阿布纳身边坐下,涂着指甲油的手指飞也似的拨动着符号。
“好了。”她说,屏幕墙上的符号转变成熟悉的现代符号,“只是需要转换一下格式而已。”
阿布纳扯动了一下嘴角权充微笑,表面上看不出什么。
“好的。”万斯重新主持起简报,“这案件现在之所以成为这个星球上最重要的事件,是因为这个杀人手法以前曾经出现过一次。你们不会知道这件事,因为它受到严格管制,没有流入公众领域。有多少人知道安杰拉·特拉梅洛这个名字?”
因为昨晚得到提醒,席德闻言仔细端详起阿布纳和阿里,两个人全身一僵。他对他们的反应毫不意外,因为这个名字也刺激到他的一堆交感神经,一阵冰冷的火花沿着脊椎蹿下。
伊恩看起来像是毫不在乎,伊娃则深思地皱眉。“她不是——啊……”她没说完,尴尬地看了诺思家族成员一眼。
“安杰拉·特拉梅洛获罪的原因是被控谋杀巴特拉姆·诺思,以及他家里的其余十三人。这起惨案发生于二十二年前的一个夜里,地点是巴特拉姆在圣天秤星上的豪宅。”万斯说。
其中一个档案符号移到屏幕墙,膨胀成一组缩略图。万斯展开第一张。席德努力不对眼前血腥的景象皱眉。尸体属于一名年纪比较大的诺思家族的人,躺在一间华丽房间的大理石地板上,衣服被鲜血浸透,身体周围有更多血泊。另一具尸体在同一个画面中,倒在后面沙发上。影像变化,显示致命伤的放大图:心脏上方有一圈爪刃形的穿刺伤。更多伤口的照片:手臂和后背上有长长的割伤,每道都是平行的。自卫时留下的伤口,席德心想。
“除了巴特拉姆和他的六个儿子之外,巴特拉姆的三个女友以及四位员工也都被杀害。”屏幕开始一一播放尸体照片,“巴特拉姆·诺思的宅邸内随时都有三到五个女孩跟他同住,女孩们主要来自地球,安杰拉·特拉梅洛是其中之一。她于案发两天后在纽卡斯尔通道口试图逃走时被抓到,三个月后在伦敦进行审判,确认有罪,判处终身监禁。不可缓刑,不可假释。”
“我不明白。她逃狱了吗?”伊恩问。
万斯摇摇头,“真是这样就好了。她没有逃狱,你的死者被杀害时,她好好地关在霍洛韦监狱里呢。她在里面待了二十年,从未被允许离开过一步。”
“那为什么会提到这些?这跟HDA有什么关系?”
“她的辩护词。”万斯回答。另一个档案在屏幕墙上打开,显现一个暂停的法庭影片画面,而安杰拉·特拉梅洛在被告席,身边站着两名警卫,“这是她对有罪宣判的反应,这个反应解释很多事情。”
影片开始播放。安杰拉正在守卫的钳握中挣扎,愤怒地大吼,镜头拉近,集中在她美丽却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她尖叫:“不行!没有,没有,没有,我没有杀任何人!是外星人干的。是那个怪物。你们懂不懂?它把他们撕烂了。我发誓——”影像再次暂停,捕捉到安杰拉嘴巴大张、飞沫横出的一幕。
“在她被拖走的五分钟之内,她不断重复这些话。事实上,她从来没有停止宣称这件事。”万斯说。
“外星怪物?”伊恩轻声问。
“她是这么说的。这是她辩解的唯一内容,当然我们都知道圣天秤星上没有外星人,没有任何动物,那个星球整个进化过程只有植物。自从一个世纪以前,我们第一次与人马座星云建立起第一个跨太空联结之后,就没有碰到过任何半点类似她所形容的东西,所以显然她的话是情急之下编出来的荒唐的不在场证明。至少我们是这么相信的。”
“那HDA为什么封锁那把有刃武器的消息?”伊娃问。
“因为我们从未找到过那把武器。而且,你们从你们手上的案子也看得出来,这件事……很怪。理论上,安杰拉发狂时的力气足以插入五把刀子,可是刀子会收缩又撕裂心脏……如果真是一只活生生的爪子,确实可以造成这种损害,但是有什么生物有这样的爪子?我们不确定她是否说了谎,而人类已经不能再承受另一个敌对外星生物了,所以HDA认定她除了有罪之外,更患有妄想症,是真正的疯子,并有足够的智慧在逃亡时把自己弄出来的残忍武器丢下山崖。”
伊恩坐在书桌边上,眼睛眯着,看着放大在众人面前的安杰拉疯狂的表情,“是什么样的怪物?她形容过吗?”
“形容过。所以当时她的说法才不被采信。她说它看起来有人形——这实在太可笑了,因为演化的进程不可能是如此,产生的物种更不可能会两次都有两条腿、两条手臂、一个头,跟人类男性一样身高——这同样是她的形容。唯一的差别是皮肤,我引述她的原话:是变成石头一样的皮革。”
“穿着强化盔甲装备的人。这能解释人类手形的刀刃。”伊娃说。
万斯点头赞同,“符合所有条件,只是没有动机。为什么有人要做这种事?”
“可是你们认为她会做这种事。”伊恩不耐烦地朝屏幕上安杰拉的大脸挥挥手。
“安杰拉·特拉梅洛被判定为精神失常,几名心理医生检查后意见一致。这是唯一符合如此残忍手段的人类动机。”
“是她疯了,还是有人穿着强化盔甲?”
“没有半点证据证明有这个生物存在。而且若有这个怪物,她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她是当天晚上在那间房子七楼的所有人中唯一活下来的,没有其他幸存者。”
“她逃了。要是我就会逃。毕竟你们不也是在她逃跑时抓到她?”伊娃说。
“不合理。”万斯直截了当地说,“她说她跟怪物打斗一阵之后跑了,从来没有改变过说辞,一直都是这个说法。一名十八岁的女性同强化动力盔甲空手搏击,而且对方的手指还都是刀刃?还有一点说不通:她为什么要逃回地球?”
“很害怕?”伊恩说,听起来却似乎不太相信。
“她甚至没有联络当地警察。”万斯说。
“她跟怪物交手了?”席德问。昨天晚上他没听说这件事,“受伤了吗?你也说了,她当时只是个少女。”
万斯眼神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被一个他认为只是助理的人质问很不高兴。“没有伤口,完全没有任何伤口。绝对没有任何这类缠斗应该留下的痕迹,没有割伤、刺伤。你去看逮捕报告就知道。我记得这份报告就在纽卡斯尔,由你现在这个单位所写的。”
所以可以说是完全没有质量保证,但席德没把这话说出口。
“所以你觉得有怪物逍遥法外,还是个外星怪物?”伊恩口气透露出浓浓的疑问。
“这整件事的确有许多让人不安的未知数。首先,上个星期五在纽卡斯尔发生跟先前一模一样手法的诺思家族人士被害事件,安杰拉·特拉梅洛的判决结果由此受到非常尴尬的质疑。如果,而且是个很大的如果,当初的屠杀不是她动的手,那我们就回到了原点:是谁动的手?是人还是怪物?因此所有人听着,我们有两个选择:凶手要不然就是对诺思家族有根深蒂固仇恨的变态杀人狂,给自己制造了一具强化盔甲,还配备出自恐怖片的手指刀刃,如今又回来再杀一轮。再不然……”
“外星怪物。”席德说。
“星期五早上在纽卡斯尔闲晃?”伊恩讽刺地说,“哎呀老兄,你是不是觉得它还先顺便去吃个汉堡,补充点体力,好再杀个一轮?全是放屁吧。”
“你不准把这件事当放屁。”万斯的口气冰寒,“你要用很严肃的态度来看待这件事。HDA需要知道这个屁点大的地方在上个周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必须知道是不是又有一个智慧物种打算要侵害我们。所以,拉纳金二级警探,你必须用尽你的白痴能力,必须查出上个星期在你无能的眼皮子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必须知道这会不会招致人类的终结。如果你不能完全照做,没有拿出百分之百的绝对心力,我会以意图种族屠杀及人类公敌共谋罪起诉你。如果你不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这两项罪名仍然是以死刑论处,就算在你们这乱七八糟的开明大欧洲联盟里也是。听清楚了吗?”
伊恩极其愤怒地瞪着HDA探员。席德以手指威胁地指着他,担心他真会一拳挥过去。
“你认为它是从哪儿来的?”洛雷勒问。
万斯依然盯着伊恩,“什么意思?”
“如果这东西是外星人,那很抱歉,伊恩说得没错。它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不可能是从通道过来的。欧洲边境管理局对人和货物有很严密的审查。任何难民都可以不受盘问地走到圣天秤星,但那是条单向道,回来却很难。外星人,就算是人形外星人,也不可能偷溜回地球。”
“我们要扩大调查范围,包括进口货物。”席德告诉她。他不乐见办公室里逐渐高涨的敌意和质疑。他的团队进来的时候,只以为会被诺思家族搞来的空降无能小政客批评一番,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一个相信他们正面临异形末日的神经质密探臭骂一顿。
奥尔德雷德开口:“你们想要查任何通道安全记录都可以,这里为了防止偷渡进入有很严格的措施。大欧洲对圣天秤星的态度是连只虫子都不放过。不只欧洲,所有地球国家都在圣天秤独立星球上丢了一堆政府不想见到的人。诺森伯兰星际企业会扫描任何棺材大小以上的箱子和盒子,也会随机搜身。我们的方法很有效,包括电磁扫描仪、X光机、空中化学抽样,还有向来有效的缉毒犬。我们对这件事的态度很严谨,因为如果有人溜了进来,我们会被处以巨额罚款,每一次都是一千万欧法元。幸好没有太多东西需要我们检查。圣天秤星唯一算得上进口项目的就是有机油,那个星球地表没有重金属矿藏,所以都是很简单的产业。这些用来抓普通人都有用,但如果是个外星人躲在箱子里,我们的标准措施很显然没抓到它。”
“如今我们只能相信安杰拉·特拉梅洛的描述,那是个一般成人大小的怪物。我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如今也必须说,她没有理由说谎。”万斯说,“因此,我们的结论是,如果这个异形真的存在,那一定是以货物运输的方式潜入的。”
席德站到屏幕前面,安杰拉咆哮的面孔成为他的背景,“不管有什么样的怪事,追根究底,这还是一起谋杀案。所以首先,我需要确认受害人的身份。阿里、阿布纳,请你们两位继续查。埃尔斯顿探员答应对布琳凯尔的人施压,要他们彻查所有二代的消息,有可能会有新线索。”
“我必须说,这不太可能。所有巴特拉姆的后代,也就是二代,年纪都挺大了,在布琳凯尔之后就没有新生儿,因此最年轻的一个B支也有五十一岁。意思是,圣天秤星上没有诺思二代符合被害人四十五岁左右的年纪。”奥尔德雷德说。
“也许只是巴特拉姆家的人没有承认。”万斯插话,“帕萨姆委员今天要飞到亚贝利亚去跟布琳凯尔直接谈话。也许我们可以找到新证据。毕竟,巴特拉姆到死前都还养着一票女孩子。”
“在新线索出现之前,我们要对已知的诺思二代进行更彻底的调查。帮我继续跟进调查是不是真有人鸠占鹊巢。”席德说。
“是,老大。”阿里说。
“黛德拉和里安娜,你们去查货物。”席德对两人说,“这一块需要做很多数据比对,正是你们的领域。第一步是重新检查案件发生前两个星期内、通过通道进入、每一件在我们确定的大小范围以上的货物,优先检查地址寄送本市的。记录好之后,直接打电话给货运公司,确认他们送到的货物是否完整无缺。你们一定要跟人类确认——我不接受智能网络响应。”
“是,老大。”
“我们其余人要负责最重要的部分:河岸边的弃尸地点。我会亲自带领这部分的工作。昨天我们定出十一个可能地点,每一个地方都要由我们中一人亲自去调查。昨晚我让外聘警员在每个地点都设置了围栏,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以后也不会知道。请你们都记住这点。伊恩、伊娃、洛雷勒,还有我,我们四个人今天早上会各带一队鉴证人员前去勘查,我们要在每个地点寻找弃尸的证据。我必须再三强调这个过程的重要性。我们必须要找到正确地点。一旦找到,后续就是标准的数据侦查工作。”
小组成员各自开始工作之后,席德同万斯和拉尔夫一起进入自己的办公室。透过玻璃,他可以看到伊恩沮丧地摇着头,正对伊娃抱怨着什么;奥尔德雷德则和里安娜、黛德拉在一起,帮助她们进入诺森伯兰星际企业的安全网络。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把阿布纳弄走。只要给欧鲁克一通电话。”万斯开口。
“我为什么会想要这么做?”席德问。
“那个人连个档案都打不开。他是你的鉴证分析组长?别开玩笑了!”
“老兄,他的兄弟才刚被人杀了。你让他喘口气吧。”
“席德,万一有人搞砸,这风险我承担不起。我们谁都承担不起。”
“不会的。他如果办不到,我会亲自把他剔除。”
“那就看你的了。”
“我们今天下午就可以找到弃尸地点。”席德毫无底气地保证,“之后一切就会变得简单。”
“请解释。”
“罩网记录空白的地方不能为我们提供任何信息,但我们还是可以检查有谁进出过。这些人可以被辨认出来,而且更好的消息是,可以在城市全区网络中回溯寻找。可是我必须告诉你们,伊恩说得没错:如果有外星人在外面乱跑,肯定会有人看见。这是全面数字化的时代,一切都随时在线。”
“嗯,所以我们的政治家每个都纯洁干净,世界一切都在正轨上,是吧?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事,罪恶无所遁形。”
“我不是指——”
“警探,有很多正在发生的事情是你一无所知的。你该庆幸这点。所以,专心做好你的事,找到一点证据给我。要不就是有疯子在自己家里搞了一套重装盔甲,瞄准了诺思家族下手,再不就是我们碰上了一场很棘手的星际危机。”
“好。”
万斯看了他片刻,做了决定,“我要去圣天秤星的HDA营地。你不会再见到我了,至少不会是在这里。现在拉尔夫是你的联络人了。清楚吗?”
“清楚。”
“好好干。”万斯跟拉尔夫握手时说道。
万斯走出办公室,经过小组成员时,瞥都没瞥他们一眼。席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抱歉。”拉尔夫说。
席德有点意外地看到对方脸上有一丝促狭的笑意。“我的老天爷。”
“他很蛮横,他习惯这样。”拉尔夫说,“他认为这样才能展现他的强势。在这一点上,他没有错,所以他在外面才故意让你的人丢脸,只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谁才是老大。”
“他这样交不到朋友。”
“他没想过要在这里交朋友。我也一样,席德。这件事已经升级到沙克将军亲自关注。你听说过沙克将军吧?”
“我知道他是谁。”
“很好。那你的确明白现在的情况有多紧急。”
“我觉得我开始明白了。”
HDA在每条通道附近都设有一个大型基地,准备应对沾斯潮。纽卡斯尔也不例外。办公室、军营和主备战区都在南岸的码头区,其外表之蛮横粗野会让苏联式建筑物打个寒战后,再尴尬地退避三舍。冷硬的水泥墙盘踞在高地上,留有窄窄的窗户开口,上面顶着先进的传感器,俯瞰下方混乱四散的临门区,像是坚实的中古世纪城堡,统御着农奴们的破屋。
当然,每个纽卡斯尔人打从出生就知道,这根本只是装装样子。如果圣天秤星真的遭遇沾斯潮进攻,那HDA和大欧洲只需要把通道关闭即可,他们才不会把一波波人类精英送去保卫一个只有企业机器人与一堆异议分子的星球。
万斯进驻全新标准军方配备的办公室之后,便盯着强化玻璃窗外一团团缓慢爬行的车辆,偶尔甚至有些步行的人从临门区边缘钻出,前往里面装有通道机器的巨大长方形水泥隧道。正对临门区的通道本身像是一片水雾凝结的池塘,直立悬浮在空中,泛着银光不断波动。万斯只看得到最上面的三分之一,一架金属平台像桥梁一样朝空中延伸,从临门区深入跨太空联结,任谁都可以自由进入圣天秤星。在空中路面之下的是狭窄的回程道,所有返回的人与物都会被直接送入边境控管中心。可是隐藏在这一切之下、占据大半个通道空间的,是十二条巨大的有机油管。它们以大幅度向下倾斜,连接地下通道,通往沿着东岸建设的储存槽以及跨欧洲分送渠道。每天都有价值几十亿欧法元的碳氢化合物被采集后通过管线送回,满足大欧洲与殖民星球部分饥渴的能量需求。
看着巨大的设施,万斯这才完全意识到身上承担了多重大的责任。要保护如此广泛、如此宝贵的资源,免受晦暗不明却又挥之不去的异种危机侵扰,是他不能且不愿规避的责任。他摸了摸西装外套领口上的小别针,粗糙的皮肤摩挲着熟悉的轮廓。“我见到沾斯,即是见到恶魔。”他低语。二十年前,是上帝把他跟安杰拉·特拉梅洛牵引到一起。如今,他对这点确信无疑。当时单纯的相逢并不是命运弄人,因为从今天起他的人生有了清晰无比的意义。这就是他诞生的意义,这就是上帝给他的任务。“耶稣,我不会辜负您。”
安装在他耳中的听觉智元发出哔声,通信符号出现在他眼前的网格。他指示e-i寻求联结。书桌对面的通信屏幕显示出HDA最高机密符号,接着影像立刻化成库朗·沙克将军。六十二岁的他发色银灰,剪成平头,一张圆润的脸上刻画着压力带来的沉重线条。他的衣着一如往常一丝不苟,似乎完全未受到纽卡斯尔奇特事件的影响。万斯竭力不去猜想爱丽斯泉现在是几点。沙克的传奇色彩一部分来自他似乎随时都在。有传言说他从不睡觉,更夸张的谣言是总共有三个像诺思家族成员一样的他的克隆人在轮流值班。
“早安,上校。”沙克将军说。
“长官好。”
“你那边似乎度过了个不太平静的夜晚。”
“是的,长官。”
“为了通道,我们原本就要增强纽卡斯尔附近的量子场传感器覆盖范围。现在这件事更显得急迫了。”
“长官,这件事不像是沾斯事件。”
“是的,但我们同样也不了解沾斯。如果不是沾斯,那我的幕僚们认为这生物最有可能是从圣天秤星出来的——如果动手的真是某种生物。”
“有可能是人类,专杀诺思家族的独行变态杀人狂。至少这一次我们能够彻底调查。”
“没错。我们需要纽卡斯尔警方好好调查。你必须持续对他们施压。”
“已经在进行了,长官。”
“很好。在此同时,我的幕僚们认为最有可能的情况是,诺思家族一直隐瞒圣天秤星上其实有智慧生物存在的事实,这样诺森伯兰星际企业就可以随意开发浮藻田。如果没有浮藻田,这家公司会因为建造通道而早早破产。”
“我同意这点,很有可能。圣天秤星是个很大的星球,而我们熟悉的范围不过是安柏斯大陆而已,连大陆的西边都没有人去探查过。天知道那星球上的其他区域还藏着什么。”
“一点也没错。纽卡斯尔的谋杀案有什么线索吗?”
“完全没有。不过负责的警探认为整件事有点不对劲。光是我们无法确认受害人的身份就已经很不寻常。除了这一点,还有手法,我不确定……”
“巴特拉姆惨案之后,我们也不确定——更不用说AIA对那可怜的女孩下的重手了。也许这是另一个值得研究的巧合。”
“完全没有证据本身就是证据吗?这件事太奇特,要这么解释也不是说不通,只是我不希望把一切建构在这样的假设上。”
“我知道,但是有很多因素都让我不禁怀疑圣天秤星上有什么东西是我们之前没有发现的。上校,我们必须知道这点,我们不能在宇宙中同时面对两个敌人。而且这个很不一样,动静小又狡诈,完全躲过我们的追查。我不能允许这点。”
“是的,长官。”
“除非纽卡斯尔的警察快速拿出强而有力的证据,证明这只是人类模仿先前案件而犯下的罪行,否则我们的探勘行动是要按照原计划进行的。我向来觉得圣天秤星很不对劲,这世界有太多我们不知道的事。”
“我希望能亲自前往,长官。”
“当然。探勘行动的成员组成已经是主要政府组织协商的议题,每个人都想要插一手。因为是圣天秤星,所以那个讨厌的查莫妮克·帕萨姆会是官方领袖,负责让大欧洲高兴。你则代表AIA和我。”
“谢谢长官。”
“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快道谢了。这个事关重大。如果你发现有威胁存在,必须立刻判定是否为我们可以容忍的威胁。我们没办法拿沾斯怎么样,至少现在还没有对策。但这个威胁似乎更具体,更有兽性。也许这是我们可以理解的智慧,与我们的层级比较接近。”
“高尚的野蛮人。”
“也许是属于这个世纪的版本。我们不能允许恶意的威胁存在。我们已经有应对的预案,也许这么做卑鄙、恶心、道德败坏,但也是必要的。”
“我明白,长官。我不会让您失望。”
如今,它叫作三号沾斯世界。它不是一直都叫这个名字。上面曾经有人类居住。一千八百万人。当时他们称其为新佛罗里达。一个出乎意料地类似地球的世界,有广阔的大陆、丰饶的植被与崎岖的海岸线。三个小卫星在旁边环绕,为夜空创造出迷人的多色月光,以及拍打悬崖不休的动荡海浪。走在树林中,航行在巨大的沼泽上,第一批移民几乎相信这就是地球,是刚度过最后一次冰河时期、工业化人类尚未出现之前的平静时代。是纯然的宁静主宰一切的时代。
即使通道带入了成千上百万热切的人类,美妙的景色依然大致存在。新移民以世界的美景为荣,尽其所能不要重蹈旧世界乱砍滥伐的错误。当然,发展工作还是无可避免,这样才能奠定新的经济基础,才能与美国其余星际州拥有同样的立足点。当时的美国除了地球上原本就有的大陆之外,已经有了三个新星球。但是新移民仍然维持简单的风格,他们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个星球的财富在于它的土地。农耕是它的未来。
安特利奈·维亚纳上尉驾驶着探险地行车,在三号沾斯世界彻底异类的地表上奔驰。隔着三层强化的挡风玻璃,仍然偶尔会看到一座农场。他驾驶的地行车长十米,车厢包括起居室与一间最先进的分析实验室;最后面是消毒室,HDA研究小组在里头全副武装准备好之后,才能进入沾斯世界星球表面。能源供给来自五个独立能源槽,三组轮胎上有独立的电力中枢马达,防刺穿轮胎则有一个人的肩膀那么高,搭配细长的气体悬吊管,确保无论是行驶在多复杂的表面,都能保持一定程度的平稳。同时,驾驶系统的备用设施多到就算有八成的机械和电器故障或无法联机,地行车仍然能够开回来。
因为安特利奈知道这一切,所以他颇有自信地行驶在高低起伏的路面。从HDA学院毕业以后,他已经忘记这十二年来参与过多少次沾斯星球上的任务。少说也有一百次了。深入研究小组的许多成员在出了二三十次任务之后,便不再进行田野研究。最常见的原因是忧郁症。总是面对庞大到不成比例,毫无掩饰、无可抵挡的真正力量,让许多人或早或迟都受不了。但是安特利奈有他的信仰作为慰藉。他跟其他所有受到感召成为“福音卫士”的人一样,相信耶稣会保护他们,有一天神会让人类看到获得救赎的道路,沾斯总有一天会被毁灭,所以他没有被沾斯吓倒或是因而气馁,反而能够直视它的真面目:狂妄而邪恶得无可救药。在神所创造的让生命蓬勃发展的光辉宇宙里,它就是癌细胞。人类在这里进行测试和实验、发掘沾斯的秘密,便是在执行神的任务。
“收到定位信号。没有太大移动。”坐在安特利奈邻座的马文·特朗毕说道。
安特利奈让自己的e-i把定位信号锁定在投射于挡风玻璃上的3D雷达影像内,信号像是一颗粉红色的星星闪闪发光,位于二点五公里以外还算平坦的扶壁空心柱上。
也许沾斯吓不倒安特利奈,但他每次开过沾斯的时候,还是因为它的奇异而惶惶不安。三个小时前,他们从通道出来的位置是一块靠近海岸的地面,是这星球上最后几块勉强看起来像是类地球行星的地表,即使天空布满绿色迷雾,却仍然有青草与蕨树生存。仍存活的动物紧张地躲在树丛后面颤抖,顺着地沟往前跳,三节式的眼睛盯着滚过的大车辆。沾斯遮蔽了天际线,边界无可逆转地朝大海推进。
他们驱近成为地面的扭曲的怪象,最后来到沾斯光华的水蓝色边缘,仿佛到达了远古冷却的岩浆遗迹上。很快地,这丝幻想便消失了。这里已经不再是冰河期冰川雄伟的推挤与下方上百年地壳变动互相交错下形成的地理面貌,因为沾斯落到了这片大地上,吞没了它原本的质地,改变它、扭曲它、重新塑造其实体外表与内在原子结构,从个体到全面,同时进行完全的征服。这是存在于大自然以外的过程,而大自然毫无与其对抗的能力。
地行车开过奇特的地面,仿佛地表正被改变成蜂巢组织,里面住着乐不可支的山形巨蜂。沾斯吞食土壤、岩石、流水、植被,带着自己的目的灌注万物。地洞好几英里深,几十英里长,被吞食的物体通过巨大的透明柱子向上流动,外表看起来像是一根根水晶柱,却又不是那般静止、原始。柱子相互交错编织出的大网漫布天空,形成混乱不对称的迷宫,每一根都朝天空延伸几十公里长。这些柱子不可能是普通材质组成的,它们跟山一样粗,比山还要高上百倍,光是地心引力就应该让其一离开大气层便立刻垮倒在地,但沾斯在形成期似乎完全不受地心引力影响,它与量子场的交互作用彻底违反了科学定律。
安特利奈开着地行车穿过险恶的三维迷宫,缓缓地爬上蜿蜒的坡道,坡道上布满逆向的弧坡,然后又往下进入大坑一样的峡谷,在数英里外的下方是如河流一般懒洋洋、微微发光的雾气,隐蔽了峡谷的底部——如果真的有底部的话。蜿蜒的桥梁一道道崎岖交叠,每个交叉的地方又长出更多桥梁,只有少许几道绳索维持桥梁的直立。有时候轮胎下方的地表如玻璃一样光滑,折射成虹彩般的光芒;有时候光芒看起来就像在他们周围不断变化的空气一般虚无。
在离信号几公里处,安特利奈瞥到一间农舍。农舍埋在一根泛紫色、约一千两百米粗的柱子里,柱子旁有弯折的黄绿色扶壁,在几百米上方两翼反折,交错成圆拱形的鸟巢屋顶,仿佛是以模仿的方式小小崇拜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农舍非常普通的两层屋子依然搁置在一处裸土上,仿佛被一场疯狂的龙卷风从地面直接撕扯起来,如今飘浮在离地行车有一百五十米高的地方,以五十度斜角倾斜,对称的聚合板墙壁和造型实用的PV太阳能屋顶,与毫无脉络可循的混乱沾斯地表形成鲜明的对比。安特利奈此时看出来这栋建筑物正处于雨丝型分解的状态,每个分子都以十分缓慢的速度从原本的轮廓上移开。根据记录,此类被从外部包裹的物体无一例外地都会被吸收到沾斯的交错网络中,建筑物原本的分子会逐步被分裂、扭曲。
亲眼见证到这样一栋可怜、无可挽救的屋子,只是让他更明白,经过苦苦挣扎、验证之后,每个人类都无法不去承认的事实:没有任何东西逃得过沾斯。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存活。最后,一切都会变成沾斯。
安特利奈开始驾驶地行车顺着陡坡往上爬。内有信号器的装置包位于下一个交会口之后不远的地方。十二条线交缠成一团,形成蕈伞一般的凸起与圆弧的凹陷。
“趁还没开到尽头,我会先回转。”安特利奈说。
马文指指两个三十米高的圆凸,它们在雾气渗透的微光下闪着紫色与灰色的光晕,“那两个中间有空间。”
“好。”安特利奈微微转了一下车轮,地行车一边倾斜一边顺着陡坡前进。微米雷达测量两个圆凸之间的距离;马文说得没错,足够让地行车穿过。如果他们被卡在这里,要再回通道可有好一段距离。每个HDA前线研究小组的人都看过影片记录,穿着制服的人形被困在沾斯物质之中,内部早就死去但外部形态仍然在渐渐融化,碎片不断扩大。消失。
一些人类教派,有着善于玩弄人心的领袖以及狂热、不正常的信众,认为这样的变化才是通往不朽的真正路径,能够被沾斯吸收、融合正是进入长生不老的真正入口。每个人的本质将会被沾斯接纳,而在其怪异分子与迥异量子结构中,你仍然会在某处,以某种状态继续存在,沾斯将会珍惜你贡献的独特性,带着你度过漫长的宇宙纪元,直到永恒。他们的教义说,没有来生,原始的圣书里更没有真相,只有沾斯才会带来现在直到永远的新生。
安特利奈知道沾斯才不是这样。他看够了沾斯,知道它根本不在乎,甚至没注意到人类或是任何有机生命的存在。他知道沾斯的存在就是玷污神的创作,对这个事实的信念他从未动摇过。
地行车钻过空隙,开始顺着三十度的斜坡前进。他们已经离交会口很近,前轮离那里最多只有五米,路面是平滑的金色与鲜红交错的图样。安特利奈一直开到同边缘有一段距离之后才停下。
规定很明确,车里必须随时留守至少两个人。安特利奈和马文穿上保护装,留下三名组员待在地行车里,透过串联点监控他们。沾斯保护服没有太空服那么厚重,分成两层,内层紧贴肌肤,像是橡胶潜水服一样贴在身上,领口的封口连接大大的气泡形头盔。呼吸循环器和紧急氧气瓶像是背包一样挂在身上。最后外面再穿一件带鞋子的宽松连身服,它毫无接缝,以金属烤瓷为材质,随时有微电流通过。唯一能阻挡沾斯的就是电,根据观察显示,普通物质在接触到沾斯之后,也需要经过数小时甚至数天才会开始吸收/转化过程。所以穿着保护装的人躺在沾斯里很久才会有危险,但大家还是觉得自己跟死亡之间若有一层电流阻隔会更安全,而HDA绝对不会吝于给他们多一层保护。
气闸室是一个圆筒形的纯白房间,中间有一圈黑色的钛金风口,两端各有一个圆形的门。安特利奈和马文在里面等他们的e-i进行最后一轮检查,然后风口发出嘶嘶声,意味着内外气压正在平衡。地行车向来维持比星球大气层更强大的气压,但随着沾斯吞食掉越来越多的星球物质,维持气压的工作也越发变得容易。大气层很显然不是沾斯的一部分,所以各种气体也随着沾斯碰触到的其他物质一起被吸收转化。气闸外门打开的时候,安特利奈先爬下梯子,小心翼翼地试踩一下路面,确定自己的靴底能够踩稳。有时候沾斯表面跟溜冰场一样滑。这一次还好,他对马文比出一切正常的手势。
两人一起走到装置包旁边。在智慧粉尘与纳米结处理器当道的时代,这装置包显得出奇古老。但是根据他们的经验,东西越小,越容易被沾斯改造吸收。HDA科学小组很快便放弃在自己星球上习惯的罩网传感器,恢复使用老式的粗重电子装置。
上一次的任务把这个装置架在一个两米高的三脚架上,架子有颇高的电流通过。安特利奈很满意地看到沾斯并没有开始吸收过程,架子的三条腿都保持着毫无瑕疵的光滑不锈钢外表。然后他看向堆在上面的感应装置包,装置包外面盖着一条普通的保暖布,布上也通了电。“该死的。”
“怎么了?”马文问。
安特利奈靠得更近好看清楚,他把头盔上的传感器调近。上面总共有六个方形,一边二十五厘米长,另一边大约十厘米。中间两块之间的缝隙长出了琥珀色的沾斯。纤细的触手伸展着菌伞,以放射状向外生长,保暖布上也有更细的菌丝从触手底部向外延伸。这跟地球上的菌类简直相似到诡异的程度。
“啊。不好了。你觉得它开始对电流有抗性了吗?”马文不安地说。
“谁知道呢。”安特利奈在装置包上方挥动着感应棒,“中间两块没有防卫电流了,可是有些内部线路还在运作。”
“好,那我把档案下载下来。也许前线那些人能够整理出一点头绪。”
安特利奈走向装置包对准的尖锥表面,心中对于结果已经完全了然。两个月前,他们来到同样的地方,在沾斯表面施用了一种分子病毒。大多数人都怕死了那东西,安特利奈也不例外。除了HDA,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如果要接触它,必须遵守的相关规定比核子武器还要严格无数倍。如果一不小心让它碰触到普通物质,很有可能就会摧毁整个世界。在某个无名星系中,前线打开了连接一个小行星的通道实验,如今小行星已完全变成了脆弱的碎形泡沫,原生的基本能量状态因为分子转化而大为降低。但关键是,它碰触的必须是“普通物质”。
安特利奈低头看着病毒,看得出来它已经死了。它吃了沾斯,逐渐往内扩散,形成了两米宽的深褐色溃疡,但是在那之后,沾斯不知为何便有了抵抗性,它被改变的分子再次改变,用某种方法加强自己的硬度,再也无法被分子吸收。在没有东西可吃的情况下,分子病毒就这么死了。
安特利奈取下腰间扣住的取样棒,小心翼翼地探入酥皮一样质地的病毒,触感就像是打碎非常薄的结冰表面,在些微的抵抗之后,它便完全粉碎,然后固体状态的探测器缓缓地往下。他在光学网格中看着数据读取,记录所有分析细节。病毒绝对已经死了,变成超细粉尘,失去原本的结构。病毒丝体被吸入取样棒中。
“好了。”他说。
“我也取得了传感器数据。”马文说,看了眼如今变成一个大坑的病毒,“不错啊,一定干掉了十公斤吧。”他环顾包围他们四周隐隐发出柔光的巨大结构,“只剩下几千亿兆吨要解决了。”
安特利奈的笑容大到马文透过暗色的头盔都看得到他的白牙。“要坚持下去,就需要你这样的乐观精神。”
“又有多少人绝望地放弃了?”
“你不是会放弃的人。”安特利奈抽出取样棒,举得高高地,像是座奖杯,“况且,我们今天有进展。”
“进展?怎么说?”
“排除法。这个方法没有用。我们再试别的。一个一个地试。”
“去你的。”
他们走回地行车。一进入消毒室,气闸门立刻关起,白色墙壁变成紫色,细密如油的雾气从通风口喷出,两人动也不动,举着双手像旋转到一半的芭蕾舞者。油脂在保护装外形成一层薄皮,油滴开始掉到地上,然后静电窜过整个房间,疯狂地震荡,发出隐约的吼声。安特利奈一如往常地抖了一下。房间里的电量大到如果外层保护装有了一点缝隙,他们会立刻被电死。
通风口逆转,把气体抽送出去。安特利奈感觉贴身的保护服一缩,保护他不受真空影响。整个循环重复三次,理论上应该能把任何沾斯分子冲到地行车外。没人见过什么证据显示沾斯可以从最微小的分子碎片克隆自身,向来只有达到两百吨以上的巨块时才能够开始作用,但HDA绝对不打算冒任何风险。
最后一道预防措施是安特利奈和马文都把外层保护装脱下,丢到弃物通道里。又是一轮冲刷后,终于他们把内层也脱下,丢到外面去。
换回便装后,安特利奈坐在驾驶位上,让中心引擎释放动力。这一刻向来令人提心吊胆,因为很快就会知道沾斯是不是已经开始吸收轮胎。若是发生这种事,他们只有把铁化硅胶的外层剥掉,像是蛇蜕皮那样。
野外地行车平稳地开动,小组里所有人的紧绷感也瞬间排空。他们又行驶了一小时,小心翼翼地顺着纠结的沾斯丝来到占领区的边缘,终于抵达时,暮色已经开始吞蚀原本铁灰色的天空,即使他们理论上还应该有两个小时的阳光。三号沾斯世界原本有二十三小时四十分钟的白昼,如今却因为沾斯开始影响星球的重力,星球旋转速度变慢,已经变成一天有三十七个小时白昼,而这个变化仍未停止。日落与日出一样,都变成了漫长的过程。
安特利奈开着地行车来到下方自然的地面,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安心。刚才所见朝星球熔岩层深入的大伤口引发令他相当排斥的挫折感,因为他明白沾斯又前进了一步。他知道他们绕过的伤口只是数百个类似伤口之一,每一个都深深刺入这星球。要不了多久,最多再几年,这里就会危险到不能再开启通道。
前方五公里处的通道如一圈陪葬的月光隐隐发光。安特利奈直直地开了过去,迫切地想要回家,把沾斯的胜利抛在脑后。一波雨水狂暴地打在地行车上。外面的气温大概只有一两度。他看到植物已经放弃了,蓝色的叶子疲软无力,末端呈柠檬绿,边缘枯萎碎裂;新芽也缺乏生命力,经常是从畸形的芽苞长出,草地也不乏枯死之处。
“那不是欧奇丘比吗?”马文问。他整个人往前倾,扭着脖子看着铅灰色的天空。
安特利奈循着他的目光往上,几丝云朵已经带走了雨水,露出一大片安静的天空。那是一团奇怪的绿紫色,几乎是在头顶正上方,遮住了许多暮色中的星光,像是乱缠乱绕的一团薄纱,还有数百根尖刺往外发散,仿佛浪花拍打激起的水花,有些跟中心直径一样长。
“嗯,是欧奇丘比。”他沉声回答。这是该星球原本就有的三个卫星中最小的一颗。沾斯已经完成了改变星球风化层的工作,现在整个沾斯结构正逐渐生长,沾斯丝重新排列整合。几十年后,当三号沾斯世界停止旋转,跟太阳维持固定的相对位置之后,欧奇丘比和另外两个卫星也会改变绕行的轨道,静止不动。一旦完成这个排列,它们就会缓缓融合,然后不断扩大,直到这一区的太空都被沾斯以一团半透明外星物质的形态填满。
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神学家和宇宙理论家也无法解释沾斯的起源或目的。他们只能不断地朝天空大声质问,像是史前的祭司问着他的神,请求解释他所看到却仍不了解的世界。
沾斯只存在于这个银河系吗?它是某种不小心逃掉的末日武器吗?还是其实它是另一个宇宙的入侵,想要改变我们这个宇宙,试图进行一场要花上数十亿年的长期征战?它的存在有目的吗?或是更糟的解释:它是个科学意外吗?最让人心生希望的解释则是:有没有另一个有智慧的种族,能够跟我们共同抵抗它?
野外地行车通过通道,回到前线宽广的水泥地接待区,离三号沾斯世界有二十七光年,令人心安的距离。前线是一颗岩石星球,环绕着一颗红矮星,他们选这里是因为策略家们猜测——或是祈祷——这里对沾斯来说是不具吸引力的目标。安特利奈觉得他们不如选在一个热带乐园星球,反正对沾斯来说差别应该不大。如果沾斯会被通道吸引,那前线也注定完蛋,在那之前,至少工作人员换班时可以选个不错的海滩休憩。
可是没人要问他的意见。
他把地行车开向第一个固定在岩石表面上的巨大圆形罩顶。现在此地已经有超过二十个罩顶,底部皆是厚重的金属,上层是强化玻璃盖,保护着圆形的公园地,靠大量人工光线才能好好生长。白色滋养的光线从每个圆罩中透出,在冰寒氩气的微薄大气层中,凝结成薄薄的晕光。
他们经过三道不同的感应拱门才来到气闸外门。里面是消毒区的自动系统,用各式各样的化学药剂冲刷他们。智慧粉尘散播器朝他们喷了一团又一团粉尘,落在每一寸表面上,开始扫描。排物孔周围的分子取样器不断分析着冲刷物,寻找是否有异星分子。整个过程用时超过一小时。
终于,他们被允许离开。一个实验室小组上车来把安特利奈取得的样本拿走。工程师们开始检查地行车。
安特利奈和马文离开这一切,搭上地管火车到八号圆罩,那里有家不错的酒吧。如今这已是每次出勤回来后的仪式。明天要进行完整汇报,但现在他们可以暂时享有一些私人时间。
圆罩的内部没有窗户,墙壁都是金属,如迷宫般的走廊布满了管线,在安特利奈的想象中,战舰和潜水艇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他们到了上层的公园以后,隐约的密闭恐惧才消失。即便如此,这里的植物也算不上是欣欣向荣。它们在这奇怪的环境里只能算是生存下来,谈不上茁壮。这里也算不上是什么公园,顶多就是一个规模尚可的花园。
但总归这里是有地球的植物、湿暖的空气、花香,甚至有几只错乱的鹦鹉在树梢间飞行的。酒吧是一个宽阔的户外平台,上面摆着桌子,桌上插着热带草伞。一切显得非常人工化,但安特利奈不介意,好歹这里提供不同于沾斯甚至前线的愉快调性。他只想坐下来,把任务、指挥所,还有弄出没用分子病毒的研究室骂一顿。
然而他走到通往酒吧的楼梯间时,一看到等在那里的人,整个人便一垮。“死定了。”他闷声说。
维梅齐亚少校露出大大的笑容,举起水果鸡尾酒打招呼。
“有什么任务?”安特利奈和马文一拿到啤酒,跟随维梅齐亚来到平台边缘的桌子旁坐下之后,立刻问道。
“你们要去找异种生物。有智慧的生物。我们认为它是具有敌意的。”维梅齐亚告诉他们。
“去哪里找?我已经五年没听说有新通道了。”马文问。
维梅齐亚充满优越感的讨厌笑容变得更灿烂,“圣天秤星。”
“你开玩笑。”安特利奈说。
“绝对没有。最近出现一些令人不安的证据,显示北边的布洛加大陆上藏着某种有智慧的族群。”
安特利奈啜着啤酒,一面听少校解释纽卡斯尔发生的命案,以及跟巴特拉姆·诺思命案的关联。要不是少校穿着一丝不苟的军装,并提醒他这消息来自库朗·沙克将军本人,他绝对会对整件事嗤之以鼻。可是,他不得不承认,事情的确很奇怪。而且他对HDA和高层政府官僚体系十分熟悉,很清楚一旦某项计划在高层那里获得足够的支持,情势就会变得不可阻挡。沙克参与其中,还有大欧洲和美国的总统,光凭这点就可以保证,这不会只是一场数字调查,弄个十天之后就可以归档,从此被遗忘。这是大事,除了沾斯潮入侵之外,是十年来HDA进行的最大行动,光这一点就足够表示这事件有多特殊。虽然他服役的时间不长,但也开始注意到HDA变得越发官僚,所有事情都有昂贵的民间顾问参与,必要设备计划不断延误,严重超出预算。依据圣天秤星行动的最后结果,某些人在行动结束时会得到提拔,拥有大为光明的前途,其他人则会跌得再也爬不起来。如果结果不够正面,倒台的人数绝对不会少。至于结果如何,他已经有自己的猜想。很显然沙克要证明HDA在与沾斯无关的人类事务上同样拥有至关重要的地位,这个定位将让那些不情不愿的国家财政部全部乖乖听话。
“我们要做什么?”马文问。
“基因分析。探险队越往北走,我们需要知道进化状况是不是开始与圣天秤星的一般状况出现差异。你们要把每片长得奇怪的叶子都分析一次,看看它到底有多奇怪,是否确为进化。”
“我们要去找那里的伯吉斯页岩。”安特利奈做出定论。
维梅齐亚皱眉,“找什么?”
“伯吉斯页岩。加拿大的一区,保存了一些从寒武纪大爆炸之后留下来的独特物种,寒武纪大爆炸是五亿年前发生的进化事件,基本上是地球上出现过的最伟大的物种分歧事件,单细胞生物进化成我们今天见到的复杂动物与植物。伯吉斯页岩里的化石使得考古学家对那个时代有很深入的研究,让他们看到了几乎地球上每个物种的先祖,但也发现有某些物种没有后代。页岩那里有一个叫作‘教堂绝壁’的边界,有很多未知物种从未走出过那个范围,进入广大的世界。沙克的幕僚们大概猜想现在就是这种情况,毕竟布洛加的范围远大过地球所有大陆的总和,在亚贝利亚之外,一定有很多独立存在的区域。”
“很高兴你这么接受这个想法。你说得对,HDA把它称为‘飞地进化’。”维梅齐亚说。
“但是圣天秤星上完全没有动物,连昆虫都没有,这点就很怪。”
“从全无动物到完全的智慧生物是一个很大的跳跃。”马文说。
“说不定你们就能找到答案。甚至可能以你们的名字来命名。”
“太棒了,我正希望用这种方式来名留青史,当个两米高的巨型怪物,手上长着刀刃,没事就乱杀人。”
“呃。”维梅齐亚环顾四周,确认附近的桌子都是空的,“这是你们任务的第二部分。”
帕瑞西·艾维特下士隶属于先锋军,大欧洲星际防卫局的特种部队,自己负责看守的人让他捉摸不透。二十五岁的帕瑞西去过几个星球进行撤离演习,因此他自信了解人类星球运行的法则,因而也有能力判断人性。
安杰拉·特拉梅洛坐在对面的另一排座椅上,两人同在一辆十四人座的HDA小巴里;十辆一模一样的车子行驶在A1上,而他完全看不透她这个人。外表火辣性感,狂乱的金发与精致的五官,穿着一件HDA深灰色的标准劳动服。衣服对她来说太大,但没有松垮到看不出玲珑的身段。不过她有结实匀称的身材也理所当然,她大概只有二十,最多二十一岁。这是第一个谜。根据她少得可怜的档案资料——内容大概就是一张身份证明文件,确认他们没有找错人——显示她已经四十岁了。太扯了。
然后是第二个谜:为什么他的整个小队被派于早上七点整到霍洛韦监狱去接她?她不是囚犯身份。很奇怪,因为巴勃罗·博坦中尉命令他们把她当囚犯一样对待。他们是她的正式护卫,必须毫无“意外”地护送她抵达纽卡斯尔,可是她不危险,至少没有危险到他们必须配备随身武器。所以,为什么博坦说:“仔细盯着那贱人。只要她想,动起手来凶残得很。”
斜瞥她几眼,帕瑞西看不出来为什么他们会被这样警告。她也许身强体壮,但是如果她蠢到要跟他们动手,小队里随便哪个人都可以将她一把折成两半,包括比她要矮很多的奥德丽·斯利思。想到动手……帕瑞西的目光停顿了一下。她正看着窗外,大雪覆盖的伦敦郊外景致正快速飞过。
“看什么?”安杰拉问。她还在看着窗外。
帕瑞西这时才发现窗户上淡淡的倒影背叛了他。
“我想弄懂你。”帕瑞西解释。
小队其余人一阵骚动,笑着轻推彼此,全部人都在注意下士和辣妹的动静。问题是:他会得手吗?怀疑者跟支持者同样往后一靠,等着看好戏。
安杰拉转身,给了一个他觉得不一定发自真心的笑容,但是她的美丽指数却因此又大大上涨。她似乎天生就能让人心碎——如果他们是在酒吧里相遇,他一定会恳求允许他请她喝一杯。可是她的声音泄露了她的本性:如钢铁般冷硬。今天早上到监狱接她时,他已经看见了她的那一面。她并没有准备好要离开。
命令是七点整接到她。根本不可能。他跟另外两个负责交接任务的人一起来到监理大楼时,她正在跟典狱长还有两名守卫争执。不是争得面红耳赤,但她绝对比猫还要固执,说话的速度缓慢到简直是侮辱人,身体语言表现出瞎子都看得出来的坚定不移。
“我每个星期工作三天,在你们那个可怜兮兮的表现优异商店里最多只花了百分之十的工钱。因此,这个机构仍然欠我百分之九十的工时薪资。我相信GE的最低法定薪资是一个小时五十八欧法元。”
“那些薪资你只能在这里用。”心下惴惴的典狱长抗议。
“可是我不该在这里,不是吗?所以我们昨天才开了会。所以你们刚才把我的智元标记移除了。”
典狱长朝她的助理使眼色,后者成功地避开所有视线交流。“我会第一时间向司法部申诉。我向你保证。”
“谢谢。”安杰拉说。
典狱长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朝帕瑞西示意。这时,安杰拉转头看着他们,假装饶有兴致的样子,然后直接对典狱长说:“我就在这里等。”
典狱长脸上大受打击的表情几乎让帕瑞西笑出来。
“可是他们还有三个小时才会进办公室。”典狱长抗议。
“真是不巧。”安杰拉说。
“你到底想不想离开这里?”典狱长怒喝。
“我一定会离开。我们很清楚这点了,不是吗?问题只是,怎么离开?是我现在按照我们之前同意的方式安安静静地离开,或者我删除昨天的协议,等到探勘队证明我是无辜的。毕竟他们不会把结果压下不公布,对吧?这件事牵扯的范围太广,你根本比不上的人物都已经赌上自己的声望了。你认为司法部会因为一个月后我走出大门时,引来一群跨网记者带来的公众注意而感谢你吗?你觉得误判可以帮我弄到多少赔偿金?更何况你其实现在就可以拿原本欠我的钱把我打发走。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帕瑞西欣赏地看着两个女人对峙。结果只有一个:典狱长一分钟都撑不下去。
“好!我授权付款。”
“你可以给我一个欧洲社会银行账号。”安杰拉平静地说,“我相信这是假释犯的标准处理方式。你有权力这么做。你看,让我们能接受教育是件好事。”
“去处理。”典狱长朝助理恶声恶气地说。
“可是——”
“去!”
又过了三十分钟,手续才办完。这段时间里,安杰拉根本没有从那个位置挪动过半分。帕瑞西向愤怒的典狱长抱怨了两次,想要尽快加快速度。
“跟你无关。我不是回牢房,就是带着我的钱走。”安杰拉甚至连头都没转向他。
帕瑞西不知道该要怎么打破这个僵局——命令他的人动手把她抬出去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他对于要做这种事很紧张,他的下士肩章才配上两个月。妈的,中尉什么都没讲清楚。
终于,助理小跑回到房间,给了安杰拉一张生物识别卡。她检查了一下,确定是登记在她的拇指指纹下,然后她们还去了一个全像台,启用账号。发放密码。
“可以走了吗?”帕瑞西没好气地问。
安杰拉开心地朝他笑了,“当然可以。你以为我想待在这个屎坑啊?”
帕瑞西坚信自己听到了典狱长咬碎牙齿的声音。“你的行李。”他好心地朝安杰拉留下的小行李包示意。
“我的男仆会安排寄送我的定制服装。”
帕瑞西跟他的小队得小跑才赶上安杰拉,警铃一响,只见巨大的实心监狱大门听话地为她敞开。
“没什么需要弄懂的。”安杰拉说,一行人开车进入白茫茫的米德尔塞克斯乡下,“我被错误监禁,现在我自愿帮助你们。我会参与你们的探勘队。”
“什么探勘队?”坐在两个位置外的迪瑞特问。
“他们没跟你们说吗?我们要去圣天秤星上抓异形。”
小队成员交换一连串震惊的眼神。“太扯了吧?”穆罕默德·安瓦忍不住说。
“我想你们到纽卡斯尔以后就会有人给你们简报。”
“喂,你为什么被关啊?”马帝·欧瑞利问。
安杰拉转身,面对所有好奇的面孔,一手抱住靠背。“他们宣判我一次杀了十四个人。嗯,这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多,对吧?”随之而来的震惊和沉默让她笑起来,“算你们运气好,动手的不是我。这就是为什么你们非常尴尬的政府雇我做这次行动的顾问。”
“你担任什么顾问?”
“我是唯一幸存下来的人。我看到了那个外星人。我知道它长什么样,发出什么样的声音,有什么样的气味。即使过了二十年,那气味也让人忘不掉。我再次闻到的时候,我会知道。”
帕瑞西忍不住开口:“外星杀人狂闻起来像什么?”
“薄荷。”
根本是一连串的屁话,帕瑞西知道。她只是喜欢耍着他们玩。可他现在意识到她是谁了。“巴特拉姆·诺思。”他轻轻地说。
绿得惊人的眼睛盯上他,然后她再次露出笑容,“聪明的孩子。”
“尽力而为。”
“可是不够,不是吗?”
“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们要拿棍子去捅怪物窝。它会杀了你。”她扬起声音,“它会杀了你们所有人。你们对上它,根本没有半点机会。”
“你没见识过我们的能耐。”拉蒙·毕肯强调,“绝对不会有什么怪物能撂倒这个小队,小姐。我们可以照顾好自己。”
“希望如此。可是如果我闻到它的味道,你们一定要认真地听我说的话。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
“你上次逃掉了。”帕瑞西指出。
“那是因为我比你强悍。”
帕瑞西心想,她绝对是屁话连篇,但这让她显得更有意思。不知道他对上她,有没有点机会。
安杰拉没再多说,车队继续驶离英格兰中部,进入北部。小队的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她,所以多数时候都无视她的存在。帕瑞西没有这么轻易放弃。他看到她盯着郊外的眼神,即使只是冰冻的田园和布满冰枝的枯树,她都可以看得入神,这是那种二十年来被禁止看到这幕景象的人再重新见到后的欣喜。所以如果档案这部分写得没错……
车队在苏格兰角停下补充有机油。所有人都需要上个厕所,之后全堆到“小厨师”连锁咖啡店喝杯咖啡,吃个甜甜圈,两名女侍突然忙得脚不沾地。
安杰拉下了HDA小巴,深吸一口气。加油站前区另一旁有低矮的轿车与二十四轮原油大货车轰隆隆地在A1的六车道疾驶,厚重的冬季轮胎不断对着堆在路边的雪墙喷溅肮脏的雪泥。
帕瑞西着迷地看着她凝视川流不息的车辆时心荡神驰的表情,她一时显得既脆弱又满足,他对这一点感到奇怪。“你不会想逃跑吧?”他的语气听起来不是开玩笑。
她的表情一冷,让人不安的眼神再次锁定他,“不会。我知道我要去哪里,我要回亚贝利亚。”
“哪里?”
“圣天秤星,发生那件事的小镇。我要去找到那畜生,等我找到它,我要活活烧死它——不用等到地狱之火了,我对它没那么好心。”
“真的有怪物,对不对?”
“绝对有。所以,如果你够聪明,中士——”
“我只是下士,名字是帕瑞西。”
“帕瑞西。”她换了称呼,“如果你够聪明,先跑的人就会是你。”
“那我想我算是个笨蛋吧。”
“我们都是,只是每个人笨的方式不同。”
虽然对话内容有点奇怪,但已经是最接近与她聊天的一次。“我知道你已经有一阵子没出来了,但是站在这里冻得要命。我能不能请你喝杯咖啡?”
安杰拉瞥向加油站附设的大型顺旅超市角落的小咖啡店。车队里的先锋军士兵们挤满了每张桌子,边说笑边调侃忙不过来的两名女侍。“你一定对每个女孩都说过这句话吧?”
“那当然。”
“你知道吗,这跟我原本计划出来后的第一顿大餐有点差别。”
“我已经尽力了。”
“我接受。你觉得他们会不会有加了棉花糖的热巧克力?”
“我们去看看就知道。”
到纽卡斯尔的剩余旅程中,安杰拉尽力表现得跟普通人一般,这对她来说并不容易。除了一些模糊的记忆之外,她没有别的参考范例,即便是那些记忆,也算不上是一般的生活。重新适应外面的环境比她想象的还要困难。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不到二十四小时前,她还在向来待着的牢房里呆坐,机械地做着一样的工作,吃着一样的食物,什么都不去想,因为这样才能活过每一天。如今她坐在这里,在回圣天秤星的路上,而那里其实是宇宙中她最不想去的地方。
“小厨师”的热巧克力出乎意料地好喝,因为不是监牢的热巧克力。帕瑞西买给她配着吃的果馅面包也是她二十年来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还有笑声。过去二十年来,笑声对她而言总是伴随残忍而来,是残酷的胜利声,伴随着呜咽的尖叫,不是如此无拘无束的喜悦。她知道这一点她要很久才能习惯。这么多年轻、自信的先锋军士兵挤在咖啡店里,他们兴奋的玩笑声让窗户布满了雾气,就像是刚比完赛的足球队。看着他们像一群小学生一样幼稚地玩闹,她只感觉到可怜。如果探勘行动成功,他们全部都会死。
小巴油箱装满,先锋军士兵们立刻拥出小厨师咖啡店,赶回车上。安杰拉趁机跑进顺旅超市,叫副经理把最贵的光谱牌基本智元接口包从柜台后面的防盗柜里拿出来。其实也没几个品牌可以挑。她已经超过二十年没有体到网(meat-to-wi)联结了,当初被梅丽恩·雅思罗招募时,她已经把她的cy芯片给取出。新到霍洛韦的人告诉她,智元比老式的cy芯片要好多了。
她用她的社会银行卡消费,有点高兴地看到交易顺利成功,更高兴看到十几岁的小女生副经理看着她把社银卡挥过交易机的键盘空间时,没有多说什么。这感觉像是听到监狱大门在她身后哐啷关起,而这次是真的。她出来了。她自由了。
HDA小巴出了停车区,汇入往北的车流。安杰拉看着遍布白雪的地面,心里异常淡定。好几年来,她不断地为这一天规划出上百万种行程,如今这一天来到了,她却需要做出一些艰难的选择。首先,最明显的是,她会回圣天秤星,在那里才能替二十年前的那件事收尾。况且,现在想逃可是困难至极,但是在这段时间,她还是要做一些事,尽可能完善做好准备。
安杰拉把造型时髦的光谱牌圆形包装一掰两半。她买的是最基本的型号,跟包装一样,里面的说明书也写得很简单,还附带黑白印刷图形,确保大家都能搞懂。她把里面医疗外形的施用管拿出,有一个短短粗粗的针头,还有压缩气管,能轻易把两者组合在一起。接下来是窄窄的一排子弹,总共有十四颗,每一颗都标记明显,如豌豆大小,一颗颗很顺利地被塞到管子里。第一颗子弹里装的是听觉智元。她把C形的塑料罩套在左耳后,这么一来管子自然就会被安放在正确的位置,然后扣下扳机。“噢呜。”感觉像是被小蜜蜂螫了一下,管子把智元插入到离内耳不远的地方,让震动可以被转换成正常的声音。管子施放一滴消炎液,刺痛立刻变得清凉。她把空的弹壳丢掉,再把罩子套在右耳后。接下来是声带智元,在嘴巴里面,下排后侧臼齿后面。然后双手掌心各一颗,每根指头各一颗。
最后她拿出隐形网络镜片盒。打开封条就会启动,所以她很快便把小而厚的透明圆片贴上,异物的侵入感让她快速眨起眼睛,同时利用附带的小镜子检查位置是否适中。满意之后,她启动了有专属躯网启用码的垫子。隐形网络镜片是这一包里最贵的东西,每一片上面都有十二颗智元,也是最小的。一旦接收到密码,镜片便朝她的眼球施放纳米线,在瞳孔周围以圆圈状安装智元,全部智元相互连接定位之后,再朝她的视觉神经施放测试脉冲。
视觉突然而来的清晰让她大为震惊,她没想到自己的视觉会变得这么锐利,有那么一秒钟,她好怕智元会把她的水晶体烧掉,感觉就是这么强烈。这种似曾相识的感受让人很不舒服。可是一片绿线组成的基础网格立刻出现,让她松了口气。她按照指示书的建议把眼睛闭上,躯网开始进行全面调整程序。耳边响起声音,她低声念出网格上出现的字,好让接口可以学习她的语言模式。躯网网络花了一分钟才把她的个人设定建成一个基本e-i。锁定声纹之后,她通过e-i选定网格的颜色和位置,选择图形,最后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网格呈现的虚拟键盘空间,在她旁边的空间上方有一个红色轮廓的方块,里面飘着图形。她的手挥过方块时,躯网会定位手的位置,好让她能在网格的转轴式界面里弹拨,再经过最后两分钟的设定与熟悉之后,一切完成。她再次成为一个完整的数字公民。她摘下空掉的隐形镜片,把镜片以及用完的施用管与弹壳放回空包装。
她要e-i去跟小巴的网络信号点要求连接。然后,经过二十年后,安杰拉终于获得不受监控、不受限制的跨网联结。在她的网格中猛然出现的缤纷路径选取符号很熟悉,她在霍洛韦的课程里看过,只是现在每个符号都是启用状态。她利用社会银行卡账号为e-i买了联结码,从一家德国公司买了安全储存库,然后一头栽进了虚拟宇宙。
她的旧特拉梅洛e-i当然还在,暂存在永久储存库里,没有启用,但是她早就交给了HDA她的登入码,他们一定把里面的所有内容都用AI分析过一遍,也安装了监控程序,里面的东西现在对她而言已经没用了。她没办法用数字方式重新联络上她需要找到的那个人,尤其是现在她的跨网接点还是HDA车辆的信号点,就更困难了。她必须等到有一个独立、不受监控的联结时再进行。她已经等了二十年,再多等几天也没什么关系。
她的e-i送出五六个搜寻,获得了一些HDA也预料得到她会想得到的信息:搜寻当时豪宅中幸存的女孩下落,关于她自己的在新闻节目和网站上的资料整理,一些纽卡斯尔市里不错的服装店和餐厅,对于该市的HDA基地的简介,当前圣天秤星的新闻(尤其是与HDA活动有关的),以及有关被谋杀的诺思族人的警方报道,当然还有GE中最好的民权律师的跨网住址码。可是她没有再去查她在南特的母亲,没有去搜寻她是否还活着,没有列出任何公开的通信码。这个骗局已经无须再维持下去,埃尔斯顿如今已知道关于她过去的档案都是谎言,他也弄砸了,错过了质询她的唯一机会。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回去前线。至少不会活着回去。
“你知道吗,我听不太出来你的口音。”帕瑞西说,露出可怜巴巴的笑容,看着她把包装揉皱成一团,丢到椅子下的垃圾筒里。
“真的啊?”有趣的是,无论是在监狱里还是监狱外,这个游戏规则几十年来都没变过,而且从来不需要有人教她怎么样玩得圆转如意,“你猜呢?”
“好吧,我会说不是纯粹的英国某地的口音,所以我猜,你在美国住过一段时间。”
“或者我在美国长大,然后过去二十年在监狱里,只有英式英语口音的人跟我说话。”
“哦,这样。”他没有脸红,“所以是美国哪里,地球还是星际?”
“我不是在美国长大。我母亲是法国人。”
他笑了,“哇,你还真难猜。”
“这你就错了。”
“你的档案上写你四十岁了。”
“不要跟政府档案争论,它们很睿智的。”
“如果真是这样,意思就是你是个‘十选一’。”
“你介意吗?”
“一点也不。”
“你真开放啊。”安杰拉瞥到A1旁边的标志,前面是A167的出口,也就是说,他们离HDA基地只剩下几分钟的路程。一旦她进去了,绝对会被囚禁在它的围墙之内。埃尔斯顿一定会确保这点。她看向小巴的挡风玻璃外,“前面就是临门区?”
“对,但是我们要直接去HDA基地。”帕瑞西说。
“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想要去那里很快转一圈。”
“什么?”
“听我说,我们到基地以后,没多久就会被送往圣天秤星。你知道临门区是什么吧?”
“当然,那里贩卖所有在圣天秤星生存所需的东西。干吗,你要在那里买个农场吗?”
“我才不要待在那里,一找到外星人,我就要回文明世界来。”
“那你要去临门区做什么?”
安杰拉扬起声音,好让小巴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到,瞄准的就是那些难得的心灵与意志。“我去过圣天秤星。”她扯扯身上粗糙的灰色军劳动服,“相信我,你到了那里之后,绝对不希望身上只有几片政府发放的破布。”
帕瑞西瞠目结舌,“你想去购物?”
“你过去十五分钟内看过窗外吗?”
“干吗?”
“看看路上的车流。现在跟我们一起北上的所有车辆中,有一半都是某种HDA交通工具。你们听着,这是真实要发生的事,就算他们懒得通知你们一声,探勘队也一定会成行。”
她看到所有人突然开始观察起路面。
“好吧。我们原本就知道要去圣天秤星。我不会跟你争论这点。”帕瑞西坦承。
“很好,因为我去临门区不是去买什么漂亮衣服,而是因为我下个月还想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想要穿不会因为湿气和沼泽泥泞而烂掉的靴子,而且不止一双。你确定你的靴子能抵挡圣天秤星森林里的一切?还有,相信我,无论你在星球的哪里,你都需要双层透气型袜子。你穿的是HDA标准袜子吗?你们见过腐足菌吗?我在那里见得多了。HDA医疗服务有足够的新肉贴去递补他们会从你们身上割下的部分吗?还有抗紫外线衬衫、长裤、防晒系数八十的防晒油呢。没有这些东西,你的皮肤会焦掉。记得吗,天狼星是白色A级星,比太阳要亮上二十六倍。你不需要微波炉来加热冷冻食品,只需要举在空中三十秒就可以了。你们也可以跟我说说,有几次出勤的时候HDA给对了配备?然后再跟我说说,给对的那几次,有哪一次成行的时间比这次快?你打算告诉我,坐在地球冷气房里的后勤会替我们这些八个半光年外的可怜虫设想周全?需要去临门区的人不只是我,帕瑞西。如果你真的关心你的小队,你会让他们去购买他们在圣天秤星上用得到的最基本配备,那些东西现在全部就放在架上,还是跨星系最便宜的价钱。”
帕瑞西举起双手。“够了够了,老天爷的,我听懂了。”他环顾周围,一张张充满期待的面孔看着他,只有一个沉默的要求,“好吧,我们没有规定的抵达时间,只需要在十五点时到达,听取简报,所以我们也许能花一个小时。不能更多了。”
“我只需要三十分钟,而且我很乐意告诉各位什么有用,什么是骗人的。”
“好吧,亚提欧,取消自动驾驶,带我们去临门区。”
在小巴驾驶座的大头兵亚提欧舒了口气,笑了,“是的,下士。”
“开心了吗?”帕瑞西装出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
“谢啦。”
他们从刚才经过“北方天使”的交会口出去,古老的巨大钢铁雕像孤独地站在那里,守护泰恩河畔。当时的人真有远见。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哪里需要神灵的保佑,那一定是这个拥有通向圣天秤星通道的城市,安杰拉心想。不过,如果埃尔斯顿关于最近这次诺思家族成员谋杀案的说法正确,那就已经太迟了。宏伟、生锈的年迈天使忙着打盹儿,老早忘了正事。
几分钟后,他们转入临门区。纽卡斯尔市中心乔治亚风格的优雅与住宅区的实用逻辑在此都被舍弃,被交易之神取代。缓和的山谷曾经是一片工业区,有轻工厂、批发市场、仓库店。很多21世纪的钢架玻璃窗户建筑被保留下来,可是轮廓已经看不出来了,由22世纪的组合屋掩埋取代。机器人在搭建时把新架构建立在原有建筑物的周围及上方,看起来就像是机械肿瘤一样。
笔直连向通道的主要大路国王大道由大型跨星际公司主宰。安杰拉示意亚提欧把车子开向主要道路旁边的一条岔路,停在丰田企业前面。展示间的玻璃帷幕显示一系列最新型号的车辆,但圣天秤星用不着引人注意、受各个星域小学生崇拜的流线型轿车与路行车,这里显示的都是各式各样的设备、农用货车、陆上探险车,可以应付最蛮荒的环境中所能出现的各种状况。展示间不到建筑物的四分之一,其他地方放着一排3D印刷机,还有微制造细胞,能够打印自定义的零件和外装,让组合机可以锁、卡、弹夹、粘上一系列从更先进的主工厂运送出的标准主机/母体组合。
安杰拉带领他们顺着马路的另一边前进,经过GM谷类贩卖区,以及保证能在圣天秤星活跃的异种细菌土壤中发芽的种子,最后来到一道玻璃门,带领他们进入巨大的比克-昂温商店。
“这是第一批贩卖物品给移民的商店。”安杰拉说道,所有人从门口鱼贯而入,“比克当年只是一个小摊子。”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吉莉恩·科瓦斯基看着周围如峡谷一般耸立的货架问。
“我以前来过。”安杰拉说。这不是完全的真话,却是一句蠢话,因为泄露太多她的私事,“应该说是他们在亚贝利亚的分店。”她补上一句。
比克-昂温主要是零售卖场,贩卖衣服和日用品,非常适合他们买低囤积的理念,旁边有一小区专门放置露营用品,所谓小也只是相对于这家巨型商店的总面积而已。里面没有销售人员,人工成本太昂贵了,只有智慧粉尘罩网看守,还有安全机器警卫巡逻,以杜绝偷窃。顾客会从柜上的格子里把东西拿出来试穿,不合身就往旁边一丢,拿下一个尺寸。一小群员工专门穿梭在柜子间补货,以及把别人试穿过的东西丢回去。
在露营区中,安杰拉为自己找到两双非常好的皮质登山鞋,是由一家很有名的澳洲公司制造(三季以前的产品),然后得爬上更高的架子去找搭配的防水绑腿,之后是八双优质(非合成)羊毛袜、长袖T恤、三条防紫外线薄长裤,还有一升装的防晒油。接下来,她开始搜集使用配备:一个太阳能充电机,一小只手动发电手电筒,惯性导航组,可以跟她的躯网连接的小实体储存槽,还有两副比较高价位的全面罩型太阳眼镜,附有智能镜片,提供夜视、红外线、数字影像放大等功能。最后她找到一条不错的工具腰带,里面已经配备一系列有用的小型露营工具。她花了一段时间才搜集好所有东西,因为小组成员不断拿他们找到的东西询问她的意见。
她正在给雷欧拉·福克斯挑的自动降温水瓶建议的时候,注意到帕瑞西全身僵直,嘴巴正无声地开合,显然他正在通信。她立刻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随即把两顶棉制遮阳帽丢到她放在推车上的可折叠压缩全气候型行李袋里。手把上的屏幕接收到帽子上的智尘标签,她立刻点下结账符号。她的e-i通知已经授权付款给比克-昂温的账号。她选的所有东西都放在袋子里,最后利落地把拉链一拉。
“全体都有!我们要走了。”帕瑞西大声宣布。
安杰拉把袋子甩到肩膀,手臂穿过肩带。帕瑞西突然站在她身边。他看起来并没有生气,更像是担忧。
“出事了?”她问。
“我们得走了。”他紧绷地说道。
“好。”保持轻松。她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没法想象埃尔斯顿发现他们无辜地改道时,立刻崩溃的样子。
小巴开回国王大道,爬上蹲踞在斜坡顶的HDA基地,现在里面挤满了车辆。载着一排排商店袋子,紧张担忧的气氛随着他们逐步靠近高高的边界围墙而越发浓重。安杰拉注意到尖刀刺网间的轨道上有着不起眼、纯黑色的圆球滚动,上面有狮子和老鹰的徽章。大型的感应圈笼罩着入口前面红白相间的栅栏上方,穿着厚外套的警卫站在一旁,抗恶劣气候枪套里放着自动手枪,等着正在检视与深度扫描每一辆进入车辆的AI发出警报。她盯着狮子与老鹰的标志,无法别过头。她的体温似乎随着每一秒的过去在降低,让她动弹不得,回忆全部涌现。她上一次通过的栅栏,上面有着同样邪恶的符号,骄傲地在柱子上发光,已经是二十年前……
那个小混蛋万斯·埃尔斯顿和她一起坐在车子里。他们跟她说这是运送囚犯的车辆——蠢极了,蠢极了,英国区域的监狱系统什么时候启用窗户不透明的黑色礼车了。这是法院对她的案子做出那可怕的、疯狂的判决之后的第二天,她仍然因为被宣判有罪而处于晕眩、麻木到甚至没有质问任何事的状态。问了其实也没有用。她现在只是一团肉,已经不是具有人权的人类。虽然她一开始有的人权就不多。
她看了一眼埃尔斯顿,全身散发的优越感与笔挺的灰色军用便服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小人物,正苦哈哈地一级一级往上爬,对于自己出身强烈的不安全感,让他成为崇拜权力的法西斯主义者。可是法庭已经宣判她有罪,做出判决,所以她也不在乎是什么样的混蛋被派来送她去霍洛韦。他平静有礼地带她走出法院的监牢,她什么都没问,直到看到礼车——这不太对劲。
“我们要去哪里?”她当时问。
“暂时拘留的地方。”
这个回答应该让她脑子里的警铃声大作,但是她在巴特拉姆宅邸里看到的种种惨状,害怕在通道被抓到,还有担心,无比担心一切会失败——让她实在反应不过来。可是没有有关那个人的任何迹象,没有消息,质问她的笨警察也没有提到他,所以一定没事。汇款一定成功了。在这场闹剧般的审判过程中,她牢牢抓住这个信念。
即便是当时,穿过整个伦敦前往法官要她度过余生的监狱的路上,她仍然紧抓着这点宝贵的信念。他们不知道。一切都会没事。即便是当时,她已经很确定,有一天她会出来,因为怪物是真的,而有一天他们会再次碰到它。
车子停在泰晤士河畔附近的一块小空地,栅栏上有着HDA标志。一架水晶白的高级VTOL喷气式飞机正停在停机坪上。她没有留心,这种事与她无关,所以她被动地坐在礼车上,车子开向那闪亮夺目的小小机器。GE先锋军的HDA守卫站在台阶旁,然后他们停在飞机边,埃尔斯顿打开门。
“这是怎么一回事?”她问。她的脑子终于又开始运转、评估、推算出情况。没有一种是好的。
“跟我来。”埃尔斯顿说。
“你不是要带我去监狱。这是怎么一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他拿起手掌大小的电击器,“要不你自己上飞机,要不我就用这个把你电昏之后,拖上楼梯。”
她往后一缩,躲开他,结果他真的动手拿电击器的两根尖叉朝她的肩膀一戳。当她终于停止尖叫时,两名随扈把呆滞、发抖的她从车子里拉出来,拖上楼梯。
旅程有三个小时,但是她不知道速度有多快,她也不认识任何地标。飞机有着狭窄的三角形机翼,所以大概是超音速飞机。他们降落时已经是晚上了,所以她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不重要——就算她知道经纬度也没有用。她没有办法联络任何人,没有任何人能帮她。
她只知道他们在海边,她走在停机坪温热的柏油路面上时,闻到空气中海洋的气味。一辆没有窗户的卡车正等着他们。埃尔斯顿叫她上车,这次她没有抗议。
这一次路程不到十分钟。停下来后,重力已经不一样,感觉比地球轻。接待区是一个巨大的金属山洞,跟机场的停机库一样大,圆弧形的墙壁被明亮的灯点亮。墙上有很多三角形的支柱撑起墙壁。
她很快地被赶入一条像是由水管、管线、胶带组成的走廊,唯一没有杂物的表面就是水泥地,每个路口都有压力门。她穿过许多路口。她认为他们也许是故意的,刻意让她失去方向感。
最后,她来到的地方像是某个赤贫国家的医院,只有数量不多的金属家具。桌子上有着最少量的电子模块,乱七八糟地堆放,支棱出一堆纤维跟电线。没有窗户。守卫被命令不准与她交谈。
她只知道这地方有三个房间。她的牢房,每边四米宽,有一张贴在墙角、可以平放的小床,一张塑料办公椅,一张桌子——她在桌子上吃了每一顿放在塑料餐盘上送来的食物——一个马桶,还有一个洗脸盆;二号房,审问室就在旁边。
安杰拉被直接带去那里。里面几乎跟牢房一样。方形的房间,中间有张桌子,一边是她的椅子,另一边是两张椅子。守卫让她坐下,把她的手腕和脚踝铐住,然后一名技术人员进来,在她的皮肤上粘了不同的电子点与感应片,一边轻蔑地微笑,一边拉开她连身监狱装胸前的拉链,贴上心跳监控器,又在胸罩下方贴了两个冰冷的贴布,监控体温和出汗情况。她回以瞪视,内心的恐惧逐渐蹿高。
死亡是唯一真正的恐惧,但那不是她所能控制的,在这点上她完全面对现实,不过他们把她带来这里不可能只是为了杀她。手铐脚镣、传感器、不让她知道的地点、带她来花费的功夫——一切都只代表一件事。他们想要知道真相,她一定会告诉他们真相,但他们这么迫切想要知道的真相对她毫不重要。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她的护身符。只要知道这一点,她就能保持清醒与理智。
所有贴片都贴上后,技术人员在可弯曲铁管上架好两台摄影机,好追踪她的眼睛,观察她的瞳孔放大状况与眨眼速度,最后是一个简易的麦克风,用来分析她声音中的压力声波分布。
“你就等着这一刻了吧。”他轻抚她的脸颊。安杰拉没闪开,只是朝他讥讽地冷笑。
埃尔斯顿是审问人之一。是经过无数小时,坐在她对面椅子上的两人之中比较资浅的那个。一遍又一遍问出大多数问题的人是宋少校。
技术人员终于离开,门在他身后滑上。“我们从口径测定开始。”他说。
安杰拉尽其所能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你想要知道怪物的事情。我没有打算要对你们隐瞒,只是不了解你们为什么之前不调查。”
宋冷淡地回答:“让你知道,我们没有停止寻找。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它存在过,也完全没有任何踪迹。我们在亚贝利亚附近的山野间也一无所获,没有鉴证的证据。什么都没有。我们花了不少钱来验证这件事,我们需要知道这是不是只是一套你用来为自己辩护的说辞。”
“才不是!我看到那混账。是真的!”
“我们等一下会问到。可是首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安杰拉·特拉梅洛。”
“年龄?”
“十八。”她的出生证明书上是这样写的,他应该也在看这个档案。
“你在帝国理工研习什么?”
“运动理疗。”
诸如此类。她大概被问了八个小时。她想喝水时,他们会提供,甚至两次解开她让她去使用牢房里的厕所,但除此之外,问题不断。你看到什么?攻击发生时你在哪个房间?异形长什么样?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要逃?更详细地形容异形。你亲眼看到它杀人吗?
你杀了他们吗?
你有刀做成的手套吗?
你憎恨巴特拉姆·诺思吗?
他伤害过你吗?
你厌恶他让你做的性行为吗?
为什么异形要把他们全杀光?
之后他们把所有传感器与电子仪器拿掉,解开她,带她回牢房,给了她一个餐盘,一个塑料包,里面有干净的上衣、内裤、长裤、肥皂、牙膏、梳子、毛巾——然后把门锁上。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又打开,她正睡在床上。守卫又拿了一餐饭来,然后说:“你有半个小时。”
他说的是真的。半个小时后,她又回到了审问室,又有变态的技术人员动手动脚地给她装上监测设备。宋和埃尔斯顿进来。
“我想要再重复一遍昨天的问询。”宋说。
安杰拉无奈地呻吟,双肩一垮。
这样的质问持续了五天,没有停止。她能记得的每个细节、每一件小事都被反复盘问,要她不断重复。每次他们都想寻找任何一点差异,追问她一点点的偏差,取笑她,吼她,佯装同情。
第六天,安杰拉被带到第三间房间,这一间比其他的都大,可是里面容纳了一台大概跟斜背式汽车一样大的机器。她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以为是医疗用全身扫描仪。她的猜想跟事实相距不远。他们第一天没有使用这架仪器,接下来几天也没有,而是把她绑在一个铁制担架上,身下只垫了一层软毯。第一天她极力抵抗,用力挣扎,三个警卫合力才压住她,让同一名技术人员把她绑紧。
“你们这些混蛋,到底在干吗?”她朝他们尖叫。
没有用,无论是咒骂还是抗拒。他们不在乎。所以跟之前一样,她被贴上感应片,套环在她的手臂上监控血压,唯一缺少的是观察她眼睛的摄影机。
然后技术人员推进一台点滴机。
“不可以!不不不。你们不可以这么做!”她大喊。
“对不起,但是我们可以。”宋少校说。他朝技术人员点点头,后者将针头戳入她手背上的血管。
不知道他们注射了什么,过了一段时间才奏效。房间安静下来,变得炎热,墙壁开始移动,像是在呼吸,声音听起来像是交响乐团。坚定的声音。技术人员的身影放大,调整流量,他说这是为她特别准备的,然后声音开始。她开始说话。关于宇宙运作法则的深度思考。颜色的重要性。她小时候多依赖玛吉。她记得玛吉,所以那是真的,是事实。如此善良的玛吉。她有多想念她的母亲,你们知道吗?她是法国人。她有多爱她母亲。她有多恨那异形。异形是一团笼罩在她记忆中的黑暗阴影,从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影像间冲破出来。
铁架像旋转木马一样不停地转动。她吐了。
安杰拉一直都不知道这一段过程持续了多久。至少好几天。药物让她在审问期间失去对时间的意识。他们经常喂她喝掺有蛋白粉的牛奶,或是有人耐心地从她麻痹的双唇间灌入汤汁。她反射性地吞咽,否则一定会全部又流出来。
她在某个时间点病了。发烧,全身颤抖。有人在她周围争执。她就快要恢复正常的时候,他们又把她绑在担架上。注射针几乎跟她的手臂一样粗,麻药从末端吐出,将她包围在散发着魔法光芒的香槟气泡之中。她又开始说话,但是她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们大概没料到这点。药剂的效果应该更强。
他们让她花了一天的时间恢复,然后必须要有人把她扶到三号房。她又被绑在铁制担架上。“我恨你们。我逃出去以后,我要把你们都杀掉。我要带外星人来,大笑着看你们在惨叫中死去。”她告诉他们。
“不要动。”技术人员说。这是全新的。从来没有过的。没有感应片。一个金属头环,上面有可调整的夹子。他转动旋转钮,直到所有夹子都紧贴她的皮肤,然后把头环卡上金属架。她可以听到金属咔嗒一声,卡入卡榫。
精致的金属蜘蛛出现在她眼前,普通蜘蛛脚的末端不会有扁平的塑料钩。她无助地大喊,可怜地哀号,看他小心翼翼地把钩子卡上她的眼皮,让她的眼皮完全无法合上,但她不敢动弹,怕一动她的眼皮就会撕裂。四肢也不能动。“你们在做什么?”她朝他们大吼。一如往常,他们懒得回答。
铁架被推到房间另一端,她突然被推到一台巨大的机器里,那一定是某种扫描仪。光线照入她的眼睛,很亮,如闪电般划过她的视线,但她无法眨眼。然后机器开始大声嗡嗡隆隆响,像是准备升空。
“放我出去!”
宇宙变成一片空白。中间划过一条细黑线。宇宙变黑。中间划过一条细白线。宇宙变白。出现一个白圆圈。
她不能眨眼。不能不去看。
“这是什么鬼?”
白。黑。白。黑。白。黑。每次都是一个形状:圆圈,三角,长方,正方,五角,六角。更多她不知道名字的几何图形。空白。单张图片出现。树。房子。球。车。人类。马。狗。湖。酒杯。桌子。椅子。键盘。盘子。山。海滩。玫瑰。鞋子。
他们让她看所有东西的图片。黑白。彩色。一片混乱。她觉得她的脑子会被他们强塞的图片充满。而且她不能眨眼。眼泪不断流出,顺着她的脸颊流下。
“我会杀了你们所有人。”她低声发誓。光芒灼痛她的眼睛,燃烧她的视觉神经,疼痛不断升级,随着太阳穴与心跳的鼓动,影像继续被强行刺入。
她完全无法理解。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醒着。她知道自己还存在是因为图片还在变换。现在图片没那么亮了,还移动起来,如飘来飘去的固态的云朵。机器的声音也没了。有人在说话。
好像有什么在轻轻捏她,但她的脑子一片模糊,所以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然后图片消失,她又可以眨眼了。她的眼睛痛得不得了。她闭上眼睛,越闭越紧,眼角不断流泪,无法控制地哭泣。
然后她的手臂传来刺痛感。她睁开眼睛,看到埃尔斯顿抽走针筒。“我受不了了。”她以死一般的声音告诉他。
他看起来像是被她甩了一巴掌。“快结束了。”他尴尬地低声说。
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又陷入模糊。这次没有像注射点滴那样不舒服。她还是可以思考,但是很困难,仿佛是从一场很深的睡眠中苏醒,还很困乏。
有东西被夹在她的脸上,她看不见。她感觉到铁架又开始移动。空气改变,她知道她又回到机器里。像是为了证实这点,嗡嗡声和隆隆声又再度响起,让她几乎无法忍受。
宋的声音低声说:“你再次回到巴特拉姆·诺思的宅邸。这是凶杀案的夜晚。你说你人在七楼,听到声音。”
“对,我听到了。”她说。
“你走到客厅去看为什么灯被关了。脚下一滑。然后你找到灯的开关。你说灯亮了。你在客厅,安杰拉,你看到什么了?安杰拉,里面有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她呻吟:“我跟你说过了。他们在地上。死了。全部,死了。”
“然后呢?你进去客厅以后呢?”
“巴特拉姆的门开了。我看到门开了。”
“安杰拉,然后呢?什么走出来了?”
“异形。”她呻吟。她不需要药物都可以记得,这一点她向来不需要药物,“异形在里面。怪物,伸出爪子。玛丽安杰拉在后面,还有科伊和巴特拉姆。他们的血。到处都是他们的血。天哪,它把他们撕裂了。只剩下碎块。碎块。”
“看着它,安杰拉,它来抓你了,你看到什么?”
她惨叫:“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然后惨叫变成啜泣,“它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全部。”
她如今无比憎恨这段记忆。它造成她所有看到的死亡。这记忆困住她,控制她的人生。这记忆把她跟这些残酷的人关在一起。她想要把这段肮脏的东西从脑子里拔掉。
机器开始关闭,噪声消失。铁架又被推出,遮光罩从她眼睛上移开。埃尔斯顿、宋、技术人员都低头看着她,他们看起来并不开心,但是抓人者什么时候会为被抓的人而开心?
她的头从铁环中解脱,束带松开,解放她的四肢。她累到动弹不得。虽然她全身虚弱,眼睛疼痛,头痛到不行,反胃恶心,身体却仍然抖个不停。她已经习惯受这样的罪。这就是她的人生。
“那是什么?”她低咆,瞥向机器。
“读心机。”宋回答,扶着她在铁架上坐起身,“它扫描你的脑子如何解析影像,等它把规律记录下来之后,我们让你开始回忆。”他指向墙上的屏幕。
安杰拉眯起眼睛。她的眼睛还疼痛不已,无法对焦。一段质量很差的影像不断反复回放。情景很熟悉,像是巴特拉姆·诺思宅邸七楼的简单版,宽广的中央走廊的家具位置都对,但是没有原版的繁复,墙上的画只是简化的色块,通往巴特拉姆卧室的门是开启的,怪物在正中央,人类外形,有黑色、坚硬的皮肤,模拟人体的轮廓,双手张开,刀刃舒展,挺直,逐渐充斥整个屏幕。
安杰拉惊呼。这是她的记忆。他们从她体内抽出她的记忆,用这邪恶的机器与肮脏的药物从她的脑袋里直接抽出来。“我的天啊。”
“看样子你跟我们说了实话。”埃尔斯顿说。
“是你相信的事实。”宋连忙补充。
“是真的。”她恶声说。
“也许吧。审核委员会来裁定。”
“你看到了。”
“我看到你相信发生的事。你的脑子解读为真实的事件。没有其他的证据,实体证据。”
“那为什么要对我做这种事?”她大吼。花费的力气让她整个人往后倒,必须抓住铁架才能撑住自己。
“我们需要知道真相。”
“你烂死在地狱吧,混蛋。”
“满口谎话的妓女没资格这样说。”
“我没说谎。”
宋笑了,“但你是个妓女。”
“我会找到你的。老天会帮我找到你的。”
“随便你。埃尔斯顿,把她带回去。这里结束了。”
埃尔斯顿和技术人员扶她站起来。她痛苦地走回牢房。进去之后,埃尔斯顿让技术人员扶着她躺在不舒服的小床上。她抬头看着他,眼睛大睁,美丽年轻的脸庞上写满恳求、眼泪与害怕。他不安地低下头。
她小声地说:“我需要有感觉。我需要感觉自己是真实的。拜托你。”
他舔舔嘴唇,快速瞥了一眼打开的门。
安杰拉抓住他的一只手,按在T恤领口。
“求求你。”她握住另外一只手,“我想要。”她空出来的手摸着他的脸庞。他坏坏地一笑,朝她弯下身。然后安杰拉的食指戳入他的眼睛。皮肉被她的指尖戳穿,她不断戳,把柔软的圆球往下压。他痛苦地尖叫,想要往后退开,但是他的手被困在她的T恤里。她手指一钩,凶猛地往后抽,感觉皮肉撕裂。鲜血从眼眶流出,眼球落地。安杰拉带着疯狂的骄傲大笑,“你不是把我当垃圾吗?你这杂碎。来啊,再来啊!”
守卫们跑了进来,脸上现出惊恐的表情。安杰拉朝第一人踢一脚。另外三人压上她,所有人一起倒在地上。她被压得喘不过气,痛楚在她眼前化成一片红光,然后她看到埃尔斯顿冲了进来。
“我的老天爷啊。你这个疯狂的贱人。”他吼道。
“下一个是你,你这杂碎!”安杰拉在沉重的躯体下不断挣扎翻顶,“下一个就是你!”
有东西戳上她的肩膀。无比锐利的东西。世界摇晃,然后消失。
“出来。”
“啊?”安杰拉睁眼醒来。她觉得整个人无比难受。全身都痛,肩膀、手臂、胸口,全都瘀伤严重。她肚子难受得不得了,觉得自己要吐了。光线很亮,从运送囚犯的车子后方照入,令她眯起眼睛,举手遮挡。她坐在窄窄的长凳上,穿着囚犯的连身服,手脚都被铐住。
一名穿着一身深蓝色制服的女性监狱守卫解开卡榫,松开她的链子。
“特拉梅洛,你不会惹麻烦吧?”
安杰拉开始笑。沙哑的咯咯声近乎发狂。
“会吗?”
笑声来得突然,停得也突然。“我吗?当然不会。”
“当然不会,长官。”
“是的,长官。”
“好多了。记得,你跟我要相处很久。”
二十年。
万斯抬起头,看着安特利奈·维亚纳上尉走进他的办公室,随即露出一个真诚的欢迎笑容。他跟安特利奈一起出过几次任务,觉得这个人很优秀。安特利奈出生于马图斯奇亚,一个由不同的亚太地区国家协力移民进驻的星球。他是一个气质平和、信仰虔诚的基督徒,对于眼下崇尚个人主义胜于一切、看重个人成就远超过社会责任的扩张型资本经济社会毫无兴趣。拿到量子宇宙学的学位之后,安特利奈便直接走入HDA征召处。HDA长期处于科学人员短缺的情况,所以他晋升的速度很快,同时自然而然被福音卫士的理念吸引。
安特利奈回以笑容,“好久不见了,上校。”
万斯从桌子后走出,跟他握手,“确实如此。你和你家人一切都好吧?”
“都好,谢谢。雅特利上学了。”
“不会吧!所以他……五岁了?”
“对,西蒙三岁了。”
“时间都流逝到哪儿去了啊?”
“被沾斯吃了。所以你们真的会出发吗?”安特利奈带着不解的神情看了简单的办公室一圈,“维梅齐亚说现在还悬而未决。”
“那是昨天。HDA已经准备开绿灯。帕萨姆委员三个小时前到了亚贝利亚,她正跟布琳凯尔·诺思谈定最后的行动细节。”万斯露出狼般的笑容,“真想亲眼见识一下。她们两个如果没把对方吃了,那今晚应该就可以谈妥大概。”
“我们真的需要布琳凯尔的许可吗?圣天秤星好歹也是跨星际联盟的一分子啊。”
“法律上当然是不需要的,但布洛加是她的领地,亚贝利亚是通往那里的入口,而且还是唯一的入口。我们需要所有诺思家族人士跟我们合作。”
“然后呢?”
“他们很配合。尤其是奥古斯丁。”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我会带领其中一支先锋小队,我希望你来当我的副手。”
“我很乐意。”
“这次行动需要几方面一起配合。杰的小队跟你在一起吗?”
“是的。他们把量子场监控侦测器带来了。不过我不确定这东西能有多管用——我们刚设计出来而已。”
“可以用吗?”万斯直截了当地问。
“基本上是可以的。它可以侦测到沾斯裂口会造成的冲击震荡,只是我们想要达到的敏锐程度是前所未有的。”
“我知道,但我们需要弄清楚是否有小型侵入正在发生。”
“我明白,我有权限可以读取整个档案。人形怪物?是真的吗?”
“一定是从某个地方来的。”万斯理性地回答。
“同意。但不可能是沾斯。”
“为什么?我们对沾斯的能力完全不了解啊。”
“好吧,答案就是沾斯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如果它想要地球,直接扑过来就可以了。不管我们的政客和将军们说什么废话,我们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没错。所以你要帮我反证,消除这个可能性。”
“我不可能证明不存在的事情。”
“也许不行,但如果这里的数据更高,侦测器却没有响应,那就可以进一步证明,那东西是从圣天秤星来的。”
“同时证实探勘队的必要。我了解。可是这让我不得不问,它是怎么从通道进来的?你的假设是装作货物吗?”
“之前它在圣天秤星,现在在这里。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过来的。我只知道验尸房里有个诺思家族的人。”
安特利奈举起双手,“行行行,我明白了,这件事牵扯的动静太大,不是靠逻辑推理就能挡下的,而且我才不要当那个跟国王说他没穿衣服的人。”
“谢谢。你跟杰要多久才能让侦测器可以运行?”
“我们有十五架仪器。我们需要让它们包围整个城市,同时跟HDA的安全网域联机,这就要花掉将近一天的时间。”
“好。比我想的要好。”
“万斯,你确定要插手吗?如果不顺利的话,后头会惹出一堆事。”
万斯慢慢点头,“相信我,这些我都想过了,但是这整件事的确有不合理的地方,而且将军亲自跟我谈过,我在圣天秤星上会是他的代表。”
“沙克本人?”
“对。”
“这样的话,我们只能希望耶稣朝我们微笑,而且要笑得慈祥点。”
“任何帮助我都来者不拒。”万斯坦承。能有个兄弟一起共事感觉愉快很多。HDA里有太多人对福音卫士抱着成见,主要都是无神论者,还有怀疑论者,那些对于远古时代流传的信仰抱有讥嘲之意的人。他早就学到不要跟其他军官提起他对上帝的信仰。
万斯的瞳孔智元网格中出现一个新的符号。“进入办公室罩网。”他命令e-i。
帕瑞西·艾维特下士来到办公室外,带来了安杰拉·特拉梅洛。甜美又平静的表情已经告诉万斯他需要知道的一切。
“先别走,瞧瞧这儿。”他跟安特利奈嘱咐一句,便走回书桌后。
下士知道他麻烦大了。他站到书桌前的正中央,行了个完美无缺的军礼,“长官,帕瑞西·艾维特下士报到。”
“稍息,下士。”万斯说。他之前同GE先锋军合作过。他们很不错,可以跟任何国家军队媲美,如果他们碰到任何攻击行动,他绝对可以放心把生命交给其中一人。但安杰拉·特拉梅洛可不是战区,至少不是先锋军习惯的那种。
“下士,接下来几个月你跟我要相处很久,所以我简单说。当我对你下达命令,尤其是跟这个女人有关的时候,你要一丝不苟地照做。不可以听她的话,不可以照她的话做,你必须履行你的职责。有问题吗?”
“没有,长官。”
“抱歉。”安杰拉对受她连累的下士说了一句,语气却没有半点歉意,完全配合她嘟嘴的表情。
“你们在临门区做什么?”万斯问。
“买圣天秤星用的补给品,长官。”
“是她的主意?”
帕瑞西·艾维特舔舔嘴唇,“是的,长官。特拉梅洛小姐说我们应该为圣天秤星的环境做好准备,她去过而且——”
“我没兴趣听。去外面等。特拉梅洛小姐出去以后,你要护送她到她和你的小队同住的寝位。不准瞎走。明白吗?”
“是的,长官。”又一个完美的军礼之后,艾维特下士转身走出办公室。
万斯叫e-i把网格取消,好在没有任何图像遮挡的情况下看着安杰拉,“你真的够混蛋。”
她露出大大的笑容,大剌剌地在他对面坐下。“哎哟,我可是在帮那群可怜的菜鸟呢。反正我们找到那怪物的巢穴、城市、母船之类的时候,他们也活不了的,就剩这么些日子可活的人,你难道还要克扣他们这点小安慰?还是你要跟我说,到丛林里去闯光靠政府提供的配备就足够了?”
“你别想策反我的人。我会把你直接送回霍洛韦。”
安杰拉转头去看安特利奈,好奇地一挑眉毛,才转回看万斯,“直接送回去?不是像上次那样,把我强行抓走之后又动了好几个月的酷刑?”
“没有人对你动刑。”
“真的吗?很高兴你这样想,因为我猜你没有忘记我当时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你知道的,就是你的守卫们把我打到昏迷的那天。”
他咬牙切齿地说:“是你把一个人的眼球挖出来之后,才被施以麻醉药物。我记得这件事。”
安杰拉发出一声胜利者般的笑声,“你想在同僚面前为自己辩白吧?宗教向来会对信徒灌输很多罪恶感。像你这种原教旨主义派疯子一定更是获益良多。”
她朝万斯西装领口的钻石与青铜小别针瞥了一眼。早该想到她会知道那是什么。“我不认同你。”他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就这么简单。”
“很高兴你明白这点。”
“你没听我说话,安杰拉。我们不知道你是个‘十选一’。”
“充满罪恶感而且还嫉妒。可怜的孩子。”
“你的档案一定是被植入跨网数据库的,你的过去都是捏造的。”
“我的过去不重要。我那天晚上看到的东西才重要。非常、非常重要。尤其是那怪物显然有方法在不引发任何警报的情况下穿过通道。而且,埃尔斯顿,也许宋少校是出于怀疑才想撇清自己,但你不是。你知道我说的是真话。你用尽方法了,不是吗?那不是我捏造的。那不是我可以捏造的。多谢你那台机器,你也看到了我看到的景象。我敢打赌你甚至把那个档案上传到了你个人的记忆存储库里,对吧?”
“你原本在巴特拉姆·诺思的宅邸做什么?你为什么在那里?”
“你要听实话?”
“当然了,试试说回真话吧。”
“我去被巴特拉姆·诺思上。我在那里就是干这个。他花钱请我和那些女孩都是要干这个。可是我没杀他。我不想进监牢。结果因为没人相信事实就把我关起来。而且你这个疯狂的基督徒,即使你在我的脑子里看到了真相,你做了什么?你让法院知道了吗?你告诉有关当局这案子有重审的理由了吗?你有吗?混蛋!没有。你跟司法部那些贪污的混蛋一样,把我牺牲了。”安杰拉重重朝书桌捶了一拳,让万斯一惊,“你别想把我说成坏人。我看到异种怪物屠杀一屋子的人类。我打退它,逃走了,结果你们却因此惩罚我:你、政府、你奉承拍马的组织系统。我不是坏人。可是你,你却是邪恶的酷吏,是腐败政治机器的一分子,你扭曲了司法正义。有空的时候,我不介意你跟我说说你那宝贝上帝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
“我会查出来的。”他立刻反击,心里却懊恼地知道这只不过是虚张声势,“我会查出你是谁。我会查出你是什么东西。”
“你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东西。”安杰拉边站起身边说,“我是你第二可怕的噩梦。第一个是在圣天秤星上等着你的东西,是你的神按照自己的形象所造出来的东西,就像当初造了你那样。”她指着门,“你现在要不就让我当你的顾问,要不就把我送回霍洛韦。当然,如果我没办法时不时上网去设定我的定时码,我这一路上弄出来的档案就有可能会下载到跨网的每个人权主义人士的档案里。你自己决定一下,疯子。”
万斯叫他的e-i把办公室的门打开,“你别惹麻烦。我是说真的。”
安杰拉大摇大摆地走出办公室,不忘朝安特利奈眨眨眼,“晚点见。”
“玛利亚啊,她要跟我们一起行动吗?”安特利奈问。
“整趟探勘旅途,我们挤在一起的每个月每个小时的每分钟,对,她会和我们一起。”
“这趟旅行真够好玩的。以及……她前面说到的酷刑?”
“脑部扫描。”他迟疑片刻,“还有药物。应该没有我们现在用的这么精良。过程并不愉快,但是我们必须确定真相。”
“扫描结果呢?”
“正如她所说,一个异种怪物屠杀了巴特拉姆·诺思的后宫和用人。我会把档案打开给你看,你看完之后可以再跟我说说心得。”
“你觉得呢?”
“我觉得当时我问错问题了。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席德调查的第一个罩网缺口是齐曼大道一处(极窄小的)绿化公园地带,顺着泰恩河一路通向雷德桥西边。他早上十点多的时候抵达,一到就把这里排除掉。首先,光是走过去就很困难,唯一可能的途径要穿过人行道与自行车道,但为了避免车辆闯入,路的两边都设有木桩挡着。木桩是可以往下缩以允许公园维修车辆进入,但是需要密码。好吧,如果是个很执着的数头就没什么困难,也可以贿赂市聘工人,但雪地上也应该会有轮胎印。缺口两边运作正常的罩网在星期天晚上可能弃尸的时间前后,并没有任何车辆进入这个区域的记录,若是想要从齐曼大道斜上方的玫瑰街下来,更是不可能。斜坡又高又陡,还种植了浓密的树丛。席德知道这里根本无法扛着尸体从上面下来。当然,不代表不可以用雪橇,但非常不可行。
只是程序就是程序,他不能冒任何险。尤其是今天,尤其是这个案子。
小团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落下。他下了车,走向封锁现场的绳索。空气仍然停滞在冰点,一堆挤在亮橘色警戒绳索边缘的巡警全都穿戴厚重的外套与全面罩,一边跺着脚,一边没好气地看着走向他们的席德。他们过了一个很冷、很无聊的上午,不过互相打招呼的时候还是尽量压下反感,告诉他从早上六点执勤开始,他们一共阻挡了五名徒步行人,其中两人牵着狗。不错,他心想,如果平时来往的人就这么少,那么这里从昨天到现在为止受到的破坏不会太多。
席德可以看到两辆北方鉴证公司的面包车停在警戒线的另一边,但没有停在木桩里面。六名外聘的犯罪现场探员(SOCO)正在挥动不同种类的传感器进行地面搜索,另外两人俯身从河边的护栏往下看缺口的那一块。护栏上的智慧粉尘不是死了,就是被破坏了。两名工作人员正在一一检视智慧粉尘颗粒,准备判别是哪一种情况。席德想要去找SOCO领队询问现场勘验的心得,但是木桩旁还停了另外一辆车,一辆黑色的奔驰。他一点都不意外奔驰的出现。一走到车边,前座窗户便滑下。
奥尔德雷德·诺思坐在里面。副驾驶座的门掀开,席德用了外挂把自动官方记录暂停之后才上车。
“我猜你没想到刚复职就是这种情形。”奥尔德雷德说。
“是没想到。唉,你兄弟这件事,请节哀顺变。”
“谢谢你。要是我们知道他到底是哪一个……”
“是啊,这真太奇怪了。”
“在调查的人不止阿里和阿布纳。我是来跟你说我这边的人也在查,如果他们查到了什么,会通过阿布纳提供给你。”
“明白。谢谢。”
“先别急着道谢。我很确定布琳凯尔那一家对我们很坦白。我知道贝利那个人,这件事吓到他们了。”
“贝利?”
“他在B支那里做跟我一样的事。”
“懂了。”席德揉揉额头,“跟你说一声,我是真的很感谢你的支持。”
“这是我们在你复职后应该做的。谢谢你在这件事上口风很紧。别担心,你在我们安全部里的职位很稳固。”
“谢谢。”
奥尔德雷德朝在厚重积雪里工作进程缓慢的SOCO人员点点头,“不是这里对不对?他们一定什么都找不到。”
“没错。嗯,有件事我知道提了会让你不太舒服,但是我希望能知道确切的事实,而不是跨网上的流言。”
“什么事?”
“你也知道的,就是你啊。你的兄弟们。你的儿子们。到底是个什么过程?”
“啊。”奥尔德雷德淡淡地笑了,看着外面冰冻的公园,“你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以。我们二代是奥古斯丁的女友们生的。你看到的跨网鬼话说他跟她们全部都睡过。我不知道,也许我的哥哥们是这样诞生的,但过去七十年孕育出来的我们都是人工授精的结果,毕竟他现在也一百三十一岁了。当然啦,那具身体还不错,而且他买得到最好的抗衰老疗程,但总归是上了年纪。也许那七十年里有些是自然受孕。我知道我不是。我母亲只跟父亲见了三次面就被送去诊所了。”
“见面?”
奥尔德雷德叹口气,“他会面试她们,好确定她们是合适的母亲。你应该知道,我们可不是在哪家‘美丽新世界’式的孤儿院里长大的。我们都是在好好的中产阶层家庭中长大的。”
“我其实并不知道,但是现在知道了,这样真好。”
“所以二代是这样。现在还有八十七个活着——不算森迪的身体的话。五个死于意外。”
“那五个是不是……”
“不是。他们不可能偷偷活下来了。”
“总得问问。”
“年纪跟尸体也不对,首先就是他们年纪都比较大,最后一个死亡的是五十岁,而且他是二十八年前死的,所以不是他们其中之一。”
“但是如果有抗衰老治疗的话,还是有可能对不对?”
“你这个人疑心很重。”
“我只是想找到答案。”
“解剖的生化报告里,没有任何迹象显示那具尸体的组织接受过抗衰老治疗。”奥尔德雷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望向车窗外,“况且,抗衰老又不是逆转时间,只是减缓速度而已。”
“像‘十选一’?”
“概念是一样的,只是没那么有效,而且主要是外表上的改变。如果真的要让某个人恢复青春,那需要用到巴特拉姆开发的那套技术,但价格贵到惊人。你知道人体平均有一百兆颗细胞——谢天谢地我们诺思家族的人不是死胖子。要真正恢复青春,每颗细胞里的DNA都需要一个特别设定的修补疗程,要花上十年的治疗时间才能完成。就连诺森伯兰星际企业都没办法替我们这八十七人花这笔钱。”
“更别提我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了。”
“没错。所以那个人是个真的诺思二代。”
席德知道他不该问,但是难得奥尔德雷德愿意说,他忍不住开口:“这有什么意义?奥古斯丁为什么这么做?还有他的两个兄弟。为什么要生这么多儿子?”
“你知道我父亲和我两个叔叔是为什么出生的吧?”
“因为凯恩·诺思完成了完美的人类克隆技术。”
“对,但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要问。”
“当时的诺思家族是美国的古老家族,由许多代金融人士、银行家、土地所有人组成的庞大家族。他们是极端传统主义分子,保守分子,常春藤联盟校毕业生,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徒,每个诺思家族的新生儿都注定拥有伟大的成就,志在扩充家族在华尔街和华盛顿的财富和势力。这就是凯恩去西点军校的原因之一。为国家服役是传统也是责任,很多诺思家族成员都会进军中服役一段时间。我们家族自然参与过南北战争,说不定还参加过当初反抗英国的独立战争。总而言之,凯恩爷爷被派到阿富汗,结果被土制炸弹击中了,他被送回美国,因伤光荣退役。”
“我懂了。”
“我不信你懂了。他当然是活下来了,但那鬼东西把他的卵蛋炸坏了。”
“啊!”
“唉,是啊。他无法生育,家族血统就会因此中断,家族财富会因为亲戚、律师、经理人而被分刮。老凯恩可不愿意。他脑袋里的睪丸素可能没了,但他还是诺思家族的。所以他搬去苏格兰,开始召集多利团队的人,就是当初第一批成功克隆哺乳动物的那群人,那是头羊,叫作多利。美国历史上因为信仰自由权,对于改变人类基因这件事向来抱持不赞成的态度,不论是当年还是现在,这个领域根本就是一场法律诉讼噩梦。在爱丁堡设立实验室要简单得多了,不过不代表里头一切都合法就是。长话短说,后来三胞胎出生了,也就是我爸跟我两个叔叔,但当时的基因锁定技术很粗糙,结果就像我这样。我们是条死路,席德。自然进化把我们的繁殖能力限制在三代以内。如果没有办法在深度上发展,那就得往广度上发展。实际上建立诺森伯兰星际企业的是我们二代,在分家之前,我们有将近两百人,担任主任和经理的职位,都有同样的动力,同样的方向,同样的决心。这个世界自从君权神授的时代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能跟我们相提并论的霸业气魄。直到今天,圣天秤星仍是唯一由一人开拓的星球,虽然是‘我’和‘我’的克隆人兄弟们。新摩纳哥根本比不上,那顶多是一个多方投资的星球,况且那是个避难所,不是社会。”
“可是你们也有小孩。”
“生孩子是个错误。”奥尔德雷德恨恨地说,“四代更惨。人性不可违。我们有女人,我们跟其他异性恋男人一样,也需要女人,太太、女友、情人、一夜情,当然也少不了大家最喜欢的淘金女。谢天谢地的是,出生的孩子越来越少,很快就会半个都没有。”
“这话说得太早。我以为奥古斯丁正在进行回春手术。跨网上这件事传了好几年。”
“是没错,但是疗程还没结束,而且不断修正中。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出现了一批新的二代,只是他们甚至连二代都算不上。布琳凯尔是第一个。巴特拉姆和他的研究院终于把污染他DNA的修补程序去除掉,恢复成比较正常的数值。她是三胞胎兄弟所生的孩子中第一个真正完整的子女,虽然她是经过人工授精以及彻底基因调整的产物。她也生了孩子,是真正的孩子,不是三代。我们这些原本的二代正在绝种,席德。以后再也不会有我们这样的人了。我们的时代过去了。布琳凯尔的家庭才是未来,还有天知道在木星上干什么的康斯坦丁。等我父亲的回春手术结束后,我想连他都会修正这个问题,去生真正的小孩。”
席德花了一段时间消化这一切,两个人在尴尬的沉默中静坐。他完全没有料到会听到这种程度的倾诉,不过也不是那么意外,毕竟他很熟悉丧亲之痛会对人造成的种种影响。他们需要倾诉,需要解释,仿佛这样就能告慰死者。
“一定是个C。”最后席德得出结论。
“我知道,但是自从分家以后,我们跟康斯坦丁的联络少得可怜。他跟我父亲一年大概会联络个两次,也就只有这样。而且木星仍然坚持他们的人都不在地球上。”
“你说当初你们二代有将近两百个,如果不是你的兄弟,你也信任布琳凯尔,那就一定是C。若他是偷偷来的,那他们当然不会跟你明说,对吧?而且如果他来地球的目的有问题,说不定就是因此被杀害。”
“被外星人杀害?”
席德烦躁地大声呻吟,“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想了。这整个案子真是个噩梦,而且还落在我头上。”
“你要听我的建议吗?”
“快说吧。”
“就照埃尔斯顿的想法去做。找到弃尸的地方,弄点扎实的证据出来。别的都不重要。”
“唉,我知道你说得有道理,可是……老天!”
“我知道。我再说一次,无论这笔烂账的结果如何,公司里都会有一个资深职位等着你。我们欠你一笔,而且我们从不会丢下朋友不管。”
“你也希望我来带这个案子,对不对?”
“对,席德,我要的是你,我知道你不会欺瞒我们。”
“好吧,那我得赶快回去做事了。”他按下门钮,车门平稳地往上掀起。
“祝你好运。”
一下车,席德又重新开始检视官方记录,然后进入北方鉴证公司的野外环网。现场SOCO小组的资料在他的网格中一一出现:姓名、头衔、任务、使用的设备、初步结果。他叫e-i替他联络资深组长蒂莉·刘易斯。蒂莉属于那种很容易共事的人,在执法单位中这种人越来越稀少。聪明、有经验、有能力,她在任何调查中都是极大的助力,所以席德通过奥斯本安排她今天过来跟他合作。
“你有什么消息?”他问。
“我站在及膝的初雪里,今天早上还摔了两跤。你觉得呢?”
“我想也是。”他环顾齐曼大道。她不难找。所有SOCO都穿着制式的浅绿色连身服,里面塞着很多层保暖衣物,让在厚重积雪中歪歪倒倒地走来走去的他们看起来像是充气布偶。其中一个站在树林边缘的人戴着一顶亮粉红色的毛线球帽,旁边还有两片遮耳朵的布盖。席德朝她挥手。
“我可以上去吗?”
蒂莉挥手回应,“可以。我已经查过我们之间的这段路,你不会污染证据。”
席德开始爬坡。他爬得很辛苦。有些地方的积雪超过六十厘米深,树根周围的积雪就更深,每一步都会激起一小波的雪浪,他身后留下一道宽痕。
他终于走到她身边时,已经满脸通红,气喘吁吁。
“蠢到家了。”他没好气地说。
蒂莉露出大大的笑容。“真的。”她有张可爱的圆脸,他很少看到她皱眉头。他很久前就已经确定,她的血液里一定有某种快乐病毒,不过想想他们一起在不同案发现场的经验,他觉得这样正好。蒂莉浓密的棕色头发塞在粉红帽子里,几绺逃脱的卷曲发丝垂在太阳穴边。她不断把碎发拨开,不让它们挡到她手里像是副笨重的望远镜、正在用来看雪地的东西。
“小朋友们好吗?”他问。
“圣诞节带他们去我父母家。他们每次去都被惯到不行,所以我真高兴终于开学了。你家的呢?”
“差不多。我们正想搬家。”
“真的?搬去哪儿?”
“杰斯蒙。”
“太好了,离我们很近。”
“很好。回到正题。这里有没有什么发现?”
“没有。如果有人把尸体带到河边丢弃,他们一定得从上面的路穿过这里。”她朝树林一挥手,深色的树枝都被束缚在一层冰雪的覆盖中。
“我也是这样想,但觉得有点牵强。”
“从可能性上来说,还是不能完全排除,要一一厘清。”
“这应该是我的工作。”
“乱讲,你只是负责把我们这些真正在现场做事的人弄到的数据整合一下而已。在外面忙着找线索然后把屁股冻僵的都是我。”
席德刻意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器材,“好吧,你成功勾起我的好奇心。那是什么?”
“CDMR。”
“解释得真细,太谢谢你了。”
“密度比较微波雷达。一流的配备,光从箱子里把它拿出来就要花你们部门老大一笔钱了。我现在不得不把它拿出来,因为我们不能像平常那样撒一片智慧粉尘。去他的雪。”
“好好。”
她又笑了,把器材递给他,“你试试看。看看雪。”
他把东西举在眼前,景象很怪,是3D的图像,有蓝有绿的波纹层层叠叠。
“非常迷幻。”
“你得要正确解读才行。”
“欢迎随时纠正。”
“别闹了。先别用CDMR,去看树边的雪。”
他照做。
“什么都没有,对不对?如果有人把尸体从这里运下去,一定会留下大量痕迹。”
“是没错,但这段时间里下了不少雪,任何痕迹在星期天一定不到一小时就被盖掉了。”
“这是我们常有的问题。所以……”她朝CDMR挥手,“你现在再看看那区。”
他依言照做,循着她的手指,专心看树林边缘前的一块草皮。
“你现在看到的是雪密度的色拟影像。看到那个小三角形没有?”
席德专心看着图像,只是些绿色的小点,有可能是三角形,躺在最上层的蓝线下面。“看到了。”
“鸭脚印,根据深度,大概是一天前留下的。”
“靠。”他把CDMR放在一旁,直直地看着那块雪地。一片空白。
“就连鸭子的重量都足以把脚下的雪压实。那些小脚印比周围要密实一点点,所以如果有人把尸体从这里往下拖,在CDMR里应该就会像条马路一样出现,不论上面积了多厚的雪。”
“弃尸地点不是这里?”
“弃尸地点不是这里。况且诺尔刚刚确认栏杆上的智慧粉尘是几个月前被闪电劈中时烧掉的,市府还没来喷新的智慧粉尘。”
“好,你说服我了。我们到下一个缺口去。”
席德带着北方鉴证公司的货车过河到北边的爱思维克码头。他们出了A695主道,顺着潘恩街左转上水街,从一条废弃的铁道桥下穿过,顺着斜坡经过一片破烂的微制造厂房和工业仓库,来到史金纳波路和君主路交叉口的转盘道,这两条路都顺着泰恩河畔。这段河岸是纽卡斯尔最昂贵的地皮,高级的公寓、时髦的旅馆,以及顶级的办公大楼,离水边只有一条大道。由于住户身份特殊,这里每栋建筑物都拥有私人警卫,每面墙上喷撒的大面积智慧粉尘让席德认为来查这里一样是浪费时间。
转盘道的正对面是一个工地,高大的临时围墙包围着一块新的公寓建筑工地,搭在鹰架上的自动机器已经搭好了底下的三层楼。外聘巡警把这一区也封锁了起来,不过今天这里原本也不会有任何施工。大门深锁,机器人毫无动静,每条机械缝隙填满了积雪,巨大的冰锥危险地垂挂在缠绕住油压平台的耐寒水管上。
工地左边是一片古老的砖造办公区,窗户被挡起来,前面一个硕大的招牌骄傲地宣告哈金物业管理将要全面翻修整栋建筑物,预计2142年夏天可进驻。根据伊娃的消息,撒在墙上的智慧粉尘从建筑物被哈金物业买下来之后,已经有十九个月没启动。
席德和蒂莉研究这个缺口,它是工地及老旧办公区之间的一条狭窄巷道。这条通往水边的路没有出现在地图上,因为这不是属于任何规划蓝图上的路。当公寓完成之后,这条路就会被挡起来,但目前它被留着以便货车可以把原料送到机器旁。
席德指着狭窄的巷道,“另一边河岸道路上的智慧粉尘失效了,星期天中午罩网下线。”他转向小圆环,“另一个巧合,路口周围的跨区域罩网也都失灵了。”
“道路跨区域罩网什么时候失灵的?”蒂莉问。
“不是失灵。这条路好几年没修了,原料货车一直磨损路面的智慧粉尘,直到粉尘少到没办法连成网。重新修复这条道路是建筑执照的一部分。这是例行公事。公寓完成后,建筑商会把这里全部弄好。”他抬头看向水街,“所以……你可以一路开在水街上,不会被任何传感器或记忆库察觉。最近一片有影像接收,还在运作的罩网是在A695上。”
“所以这里可以弃尸。”
“对。”他同意,“要是我,会把车子停在这条小巷,然后把尸体拖过岸边的马路,顶多十五米左右吧?”
蒂莉走到外聘巡警在小巷路口临时放置的薄弱塑料栅栏,拿起CDMR,端详栅栏和办公室中间的积雪。
当她转头去看席德时,脸上满是笑容。他接过CDMR,扫过小巷。在最上层的雪地下,有两条湛蓝的线,几乎一路通到小巷出口。他放下仪器,看着无瑕的积雪表面,感觉一阵安心。
“轮胎痕迹。”
“对。”
“更下层有先前往来的车辆留下来的更多挤压痕迹,可是根据深度来说,我认为那些都是周末时留下来的。”
“叫你的人来查吧。我要通知局里,叫黛德拉把方圆两公里内的所有交通记录都调出来。”
他们让蒂莉手下四个人一厘米一厘米地分析整条小巷,然后绕到现场靠河岸的另外一边。虽然天气不好,还是有人在外面闲逛。过去几个星期以来,积雪都被压得厚实,在每次落雪之间便冻得僵硬,路面因此变得冰冻且危险。
“太乱了,根本看不出什么痕迹。”蒂莉用CDMR扫过一遍后说。
“是啊。”席德看着辽阔的黑色水面。退潮到一半,两边河岸露出一大片的淤泥地,在冬季的天光下朦胧发亮。光是看着河道中央流动缓慢、一片平缓的水面就让他觉得发冷。在南岸,邓斯顿船坞周围的豪华白色俱乐部与优雅栈桥环绕着年代悠久的蓄潮池,他怀疑地瞪了一眼停泊在各个码头边缘的闪亮私人游艇。如果要他赌尸体是从哪儿运来的,他绝对会押船坞。
“好了!”蒂莉兴奋地喊。
席德赶到她弯腰靠着的黑色铁栏杆边。这里的河岸是水泥斜坡,上面长满营养不良的杂草,以及被冰雪冻住的光裸灌木丛。淤泥从下方两米的地方开始蔓延,一条直线上面缠着每条河都难以避免的垃圾:打开的包装袋、毛线、像是汽车零件的金属物、坏掉的3D塑料长杆、瓶子……
“你看。”蒂莉兴奋地指着,“断掉的草茎,压扁的草皮。有很重的东西从这里往下滑过。”
席德转身。他们站在临时小巷的正对面。“找到了!”
席德从来没有进入过HDA基地,虽然见是见了不少次。里面跟他想的差不多,和外面冰冷的水泥外观是一个样。万斯·埃尔斯顿的办公室居然比市场街警局的办公室还要糟。这可不容易。
万斯带着有点不解的笑容迎接他,“你有我的通信码,不需要一有好消息就亲自跑一趟。”
“至少你觉得这是好消息。”
“你觉得我对你们太严苛吗?”
“各司其职罢了。”
“很高兴你理解这点。”万斯靠回椅背,“所以你来的理由是?”
“尸体是从爱思维克码头丢入河里的。”
“你确定?”
“鉴证组还没出正式报告,但只是时间问题。河岸道路的智慧粉尘罩网在星期天下午被撕破,绝对是数头干的。他们强行引发电流脉冲,损毁许多智慧粉尘电力系统,让罩网无法从远程重新启动,而且小巷旁边有一块破布,就挂在铁丝网一块突出的金属上。我们认为死者左腿上在死后产生的伤疤就是这样来的。”
“太好了。”
“好也不好。现在线索是有了,但鉴证官也发送了报告回来。”
“然后?”
“我们这位不知名的诺思族人是星期五中午被杀害的,离他被丢入泰恩河大概有五十个小时。”
“我们原本也知道他不太可能是在河岸边被杀的。你之前就跟我说过,因为衣服不见等等原因。”
“没错,但是五十个小时?这段时间,尸体在哪里?移除智元不需要那么久,所以还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意思不是我们查不出来,只是我们现在每发现一点就引发更多问号。”
“你为什么人在这里,席德?你是想告诉我你不干了?”
席德狠狠地瞪了HDA特务一眼。埃尔斯顿显然比他以为的还要敏锐。“不是。我知道我们有无上限的预算,但是我需要知道你会支持我到哪一步。”
“我会支持你到底。”
“真的?”
“你想要什么,席德?”
“一般情况下,我会从分析那天晚上爱思维克码头周围的交通情况开始。这样我们就可以知道什么交通工具开到那一区,然后检查每一辆车。可是码头周围有很多道路罩网被撕裂或毁损,毕竟这一带并不是什么太好的区。但我觉得这一区智慧粉尘监控居然被破坏得这么厉害,非常可疑。这不代表我们查不下去,只是我们需要扩大范围,直到能够锁定区域为止。这一段虚拟时空要运行的数据很多。”
“我明白。去做吧。如果你需要更多分析人员,尽管要人。”
“不只是数据,是怎么读和怎么用。我们可以从还在运作的城市道路全区罩网建构起很好的虚拟交通状况,可是在全像台上运行这些数据就会有视角的问题。”
埃尔斯顿摊手,“怎么解决?”
“市场街警局有一个全像剧院,正适合运行这种虚拟景象。只是从安装的第一天起就没正常过,过去三十个月以来,完全没有一天可用。”
“你之前也说了:预算无上限。”
“对啊,修复的确是花钱就好。可是局长办公室和安装公司一直有纠纷,现在还在打官司呢,欧鲁克把这件事看成私人恩怨,两边杠上了,谁都不准挡路。”
“让我来。”
“谢谢。”席德起身要离开。
“上帝啊,你们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查案的?”
“不择手段。”
席德根本没机会听到埃尔斯顿跟欧鲁克说什么。毕竟他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不在警局里,他在爱思维克码头与鉴证组进行简报之后,正在开车回来的路上。他下午回到市场街警局,所有人都偷偷地低声交头接耳关于局长的坏脾气达到新高点的事——可是没人知道为什么,就连克洛艾·希利都不知道。
席德把伊娃和伊恩从他们原来的任务召回,开始解释他要他们找哪些记录。拉尔夫·史蒂文斯过来,四个人一起在主屏幕墙上研究该区域的地图,上头坏掉的道路罩网和失灵的智慧粉尘多得让人沮丧。他们不断把界线扩大,直到席德最后直接说:“算了,以犯罪现场一公里的范围为界线。”
“这会包括史考特林路,那条路通往松林伐木镇楼(singletown),跟水街可说是几乎成一直线。”
“我知道。可是我们有AI来建立基本的虚拟景象,之后使用消除法就好。”
伊娃的红发随着焦虑摇头的动作飞舞,“我去处理,但我需要人帮忙。”
“去看看阿里和阿布纳好了没有。”
“还没。”拉尔夫说。
“天啊,拜托。我们已经知道那个人是星期五死的。星期五!居然没有人注意到?”席德说。
伊恩靠得更近,“一定是C。一定是。不然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
“我们不能辨认死者身份,不代表我们找不到杀手。”席德回答。
“我就是欣赏你的乐观精神。”拉尔夫说。
十五分钟后,专精高解析虚拟图像的费太全像技术公司的五名工程师被带到市场街警局的二楼,进入废弃的全像剧场。每个人都推着一车的设备。
拉尔夫十分钟之后把消息送到第三办公室。
“原来欧鲁克吹的就是这玩意儿。”伊恩喃喃地说。
“真是令人佩服。我们就需要这东西去运行爱思维克码头的虚拟交通。你们真有两下子啊。”伊娃说。
拉尔夫狐疑地看了席德一眼,“当然。”
七点左右,爱思维克码头的初步鉴证数据开始传来。席德把黛德拉和里安娜找来协助建构结果。
“我要你们把所有数据都查清楚。”他告诉所有人,“如果有鞋印,那你就要告诉我是哪种鞋子,哪家店做的,卖了多少双,谁买过。任何线头、涂料碎片,不论他们送来什么都一样。”
众人的回应不如他预期中的热烈。
“抱歉。也许这话没什么意义,但是我还是得说,我们一定是碰到了职业团队,他们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能够确认的线索太少了。”一个小时之后蒂莉联络席德说。
“谢谢你特意告诉我。我看到尸体的时候就知道了。”席德回答。
“有一个好消息。我们取得了很多有轮胎印的积雪样本,当然所有轮胎痕迹都被遮住了,但我们的实验室正在用更先进的CDMR进行鉴证,今天晚上我就有可能找出轮胎胎纹。”
“蒂莉宝贝,你真是个天使。”
“不只这些。”
“继续说。”
“别忘了,对方可是专业人士。我还没有比对到胎纹,但是轮胎之间的间距很简单。”
“太好了!一点七八米?”
“看吧,有一天你会成为很优秀的局长。”
“谢了,蒂莉。一查出胎纹就交给我。”
席德把办公室里的人都集合起来。“我们刚刚取得案情突破情报。”他告诉所有人,“车子是一辆标准的市出租车。轮胎间距完全吻合。”
他们的反应一如预期,忍不住露出的笑容和意味深长的注视。负担减轻。所有人又恢复平常的状态。
“什么意思?”拉尔夫问。
“这是在市内运送任何非法物体的标准方法。”伊恩向他解释,“出租车的数量太多,每辆都长得一样,根本就像上千人在玩猜贝壳的游戏。不论它们在哪里,都不会可疑。城里每个帮派不是自己有出租车,就是有几辆可以用,所以这是职业杀手干的,没有外星人。”
拉尔夫的表情一变。
“好了。大家继续工作。伊娃,我要看到从星期五早上开始跟出租车有关的所有警察报告。任何可疑的消息都要找出来,像是出租车被偷一类的。”
她花了八分钟。“找到了。”伊娃大声且得意地宣布,“星期一早上在福登政府服务撤除区(GSW)边缘有外聘巡警看到被烧焦的出租车。这是例行巡逻,他们发誓星期天的时候车子还不在那里。”
“给我星期一早上GSW范围内的罩网记录。”席德下令。
“已经在抓了。”伊娃说。
整个办公室都停了下来,看着GSW区域边缘的实时数据出现在最大的屏幕墙上。“地铁站的罩网。”伊娃说。画面上是在地铁轨道旁边的一道围栏,但是状况不好,铁环生锈,有几段被杂草拖垮,积雪很容易堆积,后面是一片荒瘠的废弃建筑物,像是单颗的断裂牙齿,站在一堆堆瓦砾间,那些瓦砾是市政府已经派人去毁掉的建筑物。
“那里。”伊娃说。她把影像放大,集中在一辆烧焦的汽车上。
“没错,就是那辆。”席德说。虽然车体的碳纤维跟铝框已经熔化垂坠,外形仍然依稀可辨。当初的火势一定很猛烈,他心想。车子内装已经半点不剩,意味着有人使用加速燃剂,而且根据残骸周围的融雪状况看来,用的燃剂还不少。“给我弄来。”
席德带上拉尔夫,开车跟随HDA的大型宝马地王一起组成车队,顺着A191往东开,出城朝福登的方向前进。
伊娃来电,“路况顺畅。”她说。
席德的网格中出现地图。城市的交通管理AI把其他人从银禧路挡下,让车队拥有绝对优先权。
警车灯闪烁,警笛高亢地鸣叫,领头的地王转上银禧路。席德满脸笑容,猛力一踩油门,仪表板上的警示灯闪着黄光,车子开始在铺满柏油路的闪烁冰霜上打滑,然后又自动恢复稳定,疾速在银禧路上前行。这么做很幼稚,但难得路面一片净空,又在车队最前面,机不可失。
“这样他们不就都知道了吗?”拉尔夫问,扬起声音好压过噪声。
“整个城市都知道我们来了。帮派平时会监控交通状况,就是为了处理这种情形。涉案的人绝对不会出现在出租车的方圆一公里内。”席德告诉他。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
“要普通人让路。我不想有意外。”
“所以你这是故意过度小心?”
“我们需要那辆出租车,这里是GSW区。我必须要保证鉴证组成员的安全,我们需要有一定的外聘巡警来警戒周围。既然我们有无上限的预算……”
他们跨过地铁轨道。领头的地王配有防暴动外壳与防护前挡,懒得从GSW外围绕到正式出入口,于是直接一头撞向脆弱的围栏,冲向烧焦的出租车。席德开入GSW区域,减缓速度,小心翼翼沿着前面车辆的轮胎痕迹前进。在这种地方的垃圾和瓦砾之中,天晓得还会藏着什么东西。
政府服务撤除区,顾名思义,指的是因为人口外移而被定义为冗地的民间区域。这些地方自然是最贫困的城区,人口密度下降到某一标准以下,市政府如果要维持这个区域的基本机能,将不符合成本效益,于是剩余的住户与商家会被买断,街道会被封锁。在此之后,该区域便等待重新开发,理论上可以通过私人或政府进行投资,但事实上,重新开发向来都是靠GE的补助,金融机构如今都把投资放在新星球上,没有人在乎地球上沉闷颓圮的贫民窟,因为永远不会有合理的投资回报。所以在这个范围之内没有公共建设,没有跨网联机,没有市政服务,不会有消防队响应里面的报案,救护车和警察也不会。商家不许在GSW内营业,至少合法商家不行;但对于其他种类的商家而言,GSW简直就是上天赐予的礼物,所以这些区域边界的智慧粉尘随时都在遭受破坏攻击,被电磁脉冲影响,被喷洒有毒物质,市政府每个星期都要逐段修补。罩网有时会捕捉到垃圾与废弃屋之间底层居民的动静,警察通常不太干预,只有被看到的凶杀案和全面暴动才会遭遇压制行动,这时候防暴警察会冲进去把人狠揍一顿,拖走已知的煽动分子,送往米尼萨星,永不得返回。
席德通过网格图像看到地王车队包围了出租车,外聘巡警从每辆车后座跳下,穿着轻型护甲、手持自动武器,开始向外扩散,守住附近区域。席德小心翼翼地下车,皮夹克下面的防弹背心限制了他的行动。他难得没有启动外套上的徽章,没必要给GSW住户提供明显的标靶。
他的e-i发起与蒂莉·刘易斯直接联机的请求。“我们安全了,你们可以进来。”
两辆北方鉴证公司的面包车开了进来,后面跟着一辆大拖车。面包车的车顶伸出照明支架,将焦黑的残骸淹没在一片灿烂的白色照明下。
“还比对什么胎纹啊。”蒂莉终于看到出租车之后,抱怨一声。轮胎只剩下变形的黑色圆环,缩在轮胎框周围,焦黑的橡胶之间有金属网戳出。
“你找得到的任何数据我都要。整套流程运行一遍。”席德说。
“后备厢是开的,大火一定把里面的任何痕迹都烧光了。”她指出这点。
“他们很厉害,但你们更厉害。”
“拜托。”
“宝贝快点,我们仍然缺少实打实的消息。”
蒂莉把绿色连身装的帽子拉起,盖住粉红毛球帽,“我尽量。”
“谢谢。早上我要读你的报告。”
“早上?你要我们今天晚上就处理?”
“当然。”
“席德,我得把实验室的研究人员都叫回来。你大概得给五倍的加班费啊!”
“你早上再谢我就行了。”
“你要走了?”
“在你找到关键线索之前,我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行动指挥官会保障你们的安全。我的床在召唤我。”
“我恨你。”
“你就在心里一直想着:五倍加班费。”说完,他上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