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记得，通过时要抬头。”这是安杰拉能给出的最好建议，也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建议。他们也都听了。当然会听，她花了很多时间融入帕瑞西的小队。这一天终于到来时，她已经被他们视为自己人。

早上七点整，圣天秤星北陆地质物种分布探勘行动的GE先锋军小队全员，携带了全副热带环境（TE）配备前往基地运输集中点报到。七点二十五分，车辆发动，系统检查。七点三十分，车队在护卫陪同下出动，前往通向圣天秤星的通道，然后抵达高堡市机场，预计当地时间十七点整升空。

他们跟HDA一样，喜欢绝对精准的命令，所以安杰拉又坐回了同样一辆黑色小巴，再次排在车队的前面。一共有十辆一模一样的小巴，刚过七点半就出了基地，朝通道出发。帕瑞西·艾维特下士坐在她旁边，亚提欧大兵在前面驾车下了山坡，走上君主路，直直穿过临门区，跟十六天前一模一样。在她看来，这段时光已经可以称为令人怀念的美好过去。只不过如今车队前面多了一辆黑色轿车，里面坐着万斯·埃尔斯顿上校。

他们早上上车时，他穿着乳白色的TE制服。这是自从她离开霍洛韦之后，第一次看到他穿正式制服，她不喜欢——有太多不愉快的记忆。

HDA警车随员原本在车队前方前行，快到通往通道的斜坡桥之前便转走。她见状故意轻撞了一下帕瑞西，指指窗外。他报以微笑，乖乖地抬起头。两个星期的纯友谊，两个星期随时在她身边，两个星期一起运动、喝啤酒、骂HDA长官、骂等待的时间、骂什么烂简报、骂根本不够用的TE配备（“早跟你说过了吧”）、骂晚上不准出基地、骂餐厅的烂食物、骂住的地方太挤、骂乱七八糟的演习……对她而言，已是另一种固定的监狱作息，只是可以自由地上跨网。对帕瑞西而言则是奇怪的人生，把他变成一半是具有超级保护欲的大哥哥，一半是维多利亚时代严守礼教的追求者。其他小队成员则已经把她看成吉祥物，是团队的成员之一，只差不准有武器。除了这一点之外，她可以跟上他们所有的训练流程，跟他们一起鬼扯，说黄色笑话。关键就在于信任，而她牢牢掌握住了他们的信任。

埃尔斯顿的车子穿过散发光芒的坚实灰色迷雾墙，这就是跨星际空间联结。安杰拉全身一僵，紧绷到甚至听从了自己的建议。所有人穿过通道。

灿烂的白光涌入小巴。亚提欧被照得反射性地略摆了一下车轮。

“哇。”帕瑞西忙掏出口袋最上层的太阳眼镜，“没想到会这么亮。”

安杰拉的视线已经在天空中寻找。“那里。”她淡淡地说。

帕瑞西依照她的视线往上看。圣天秤星的天空是一片干净澄澈的土耳其蓝，似乎比地球的天空要高很多，但他几乎没有注意到。横越北方的天空，宛如神奇面纱的是圣天秤星鬼斧神工的环带，从大气层最上方最密实的A环，一直往外延伸五十万公里宽，直到最外层的T环，里面有八个小卫星。主要的环带很明显比较密实，一条条圆环里面塞满碎石子大小的岩石，但环带之间的距离被碎冰和灰尘填满，形成从东到西横跨天际的闪亮披风。

“圣母啊。”帕瑞西充满崇敬地低语。

安杰拉看着圣天秤星的光华，出奇地感觉到一阵安心，这片景象还在。这宇宙中仍然有其自然美景。霍洛韦从她的人生中剥夺这一切已经太久，她几乎要相信这些记忆跟她的前半生一样，都只是她的想象。

在她身后的座椅上，小队其他人同样表达对这片景象的赞叹。

“你之前不是随便说说的。”帕瑞西说。

“当然不是。怎么能拿这种事情随便说说。”

“谢谢你告诉我……我们。”

她露出大大的笑容，戴上全面罩型太阳眼镜，“说实话，这种景象你想要不看到也很难，不是吗？”

“这倒是。”他再次抬头看天空，仿佛害怕这只是假造的幻象。

“如果你觉得现在已经够美了，那晚上更不得了。天狼星让环带比地球的月光还要亮两倍。”

“我相信。”

“非常浪漫。”她说。

他带着些微的戒心，小心翼翼地朝她笑了。这两个星期以来，她从未给他半点暗示，让他觉得他们的友谊能够更进一步发展。他们顶多就是好朋友，因为她是他的正式责任。直到今天早上。小队在收拾装备、穿衣的时候，她睡上铺，帕瑞西睡在下铺。她站在床边，身上只有胸罩和内裤，不断往身上擦高系数防晒油，直到全身肌肤闪闪发光，而且态度好整以暇地展示自己的身材，像是现场直播的全像辣妹。帕瑞西也站在同样的地方，穿着自己乳白色的TE制服，很辛苦地努力不要直盯着她看。他们的视线偶有交会时，她会若无其事地微笑，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引发一场睪丸素风暴。

平衡的状态被打破了。他失去原本的笃定，他将放下自尊去追求她，被她轻易控制。

“其实这些环带很麻烦。就因为它们，圣天秤星永远不能有通信卫星，其实哪种卫星都不行。你也许可以看到环带后有星星在闪烁，但这些环带可以说像铜墙铁壁一样，不可能有卫星完好无缺地通过。”

“我们有e射线机，通信器材在丛林里一定可以用。绝对不会比我们训练时的假想环境还要糟糕。”

“绝对会。”她挑衅地说。

“拜托，你对我们有点信心好吗？你也看到我们不是吃素的，绝对可以照顾好自己也达成任务。”

“希望如此。”

椭圆形的通道出口跟纽卡斯尔那边一样，有一模一样的通道斜坡，下方右边是整栋镜面玻璃的办公大楼与暗色的制造厂房围成的半圆形，公司名称以鲜艳的色彩张扬地宣告，附近的自然地面则被厚实宽广的柏油掩埋，好几百辆汽车包括货车杂乱地停靠。斜坡左边是仓库和处理厂，远比纽卡斯尔临门区旁负责处理圣天秤星进口产品的任何一家都大。离斜坡最近的是公交站，每个乘车月台都空无一人。最近两个星期的圣天秤星移民人数下降到每天只有几百个，人们趁HDA还没用通道之前就已经尽量赶了过来。安杰拉没看到外面有半个人影。

斜坡底有一大片柏油往外扩散，同时还有较窄的路连接到附近的几栋建筑物。正前方是一条三车道的大路，旁边还有一个巨大的标志：“欢迎来到A号高速公路”。高速公路从通道直直往外，附近目光所及的区域中到处可见有机油工业区，被盖在银色抗热遮布下的巨大培养槽散布在锈红色裸土上，直到天际。培养槽之间是密密麻麻的繁复提炼柱，包裹在杂乱的管线与导管中，不断地排放出一团团蒸汽，气体很快就消散在没有半朵云的炙热天空。地面被无数长蛇一样的粗管线遮蔽，管线连接粗壮矮短的圆柱形涡轮泵，全部都被防腐蚀材料搭建成的简单屋顶遮盖，免受风吹日晒。

“改变很多吗？”帕瑞西问。

“没变多少。建筑物大了一些，培养槽也多了很多，除此之外还是一样。”

“那城市在哪里？”

“高堡市？我不知道，我想应该在十公里外的地方。我没去过。所有人都说那里没什么好的，就是个开厂的地方。”

“也许那里也变得好了点。”

安杰拉打量着毫无掩饰的工业区，一片重功能、无美感的景象。“我很怀疑。”

车队加快速度，在A号高速公路上奔驰。一路上风扇越来越大声，努力地想要应付圣天秤星猛然袭来的湿热气候。小巴里的空气变得又湿又黏，还混入一丝有机油的味道。每隔几百米，A号高速公路旁就会出现狭窄的铁轨岔路，两边是一堆难以理解的路标。公路在培养槽间穿梭，道路看起来像是贫瘠的土壤因为长时间累积而成的两条轮胎痕迹里面装满了水，在微弱的阳光下晶亮亮的一片。五英里后，终于来到培养槽的尽头，当地的紫绿色小草重新占领了土地，大路也在此分岔，他们走了左边那一条。安杰拉瞥见机场的标志在二十英里外。

原生植物慢慢地开始在裸露的土壤上出现，只是有机油的淡淡气味怎么也散不去。深色的叶子上面隐约闪着紫色与水蓝色的光泽，像是折射一样以柏油为中心向周围发散，之间不时出现半圆形的小灌木，从蓝绿色的叶子里长出奇怪的白色枝干；除此之外还有她记忆中的铁丝树，像是没有叶子的地球树木的银色雕像版。

“我以为这里到处是丛林。”雷欧拉·福克斯抱怨。

安杰拉回答她：“我们现在在大加洛平原，这是安柏斯大陆的中心，整个安柏斯都是浮藻田。我们跨海到布洛加以后，就有真正的丛林了。”

“浮藻田在哪里？”

“上了飞机你就会看到。”

高堡机场占地二十五平方英里，圣天秤星多的是土地，可以非常奢侈地负担这样的随便使用。机场平坦的地面多半是短割草皮，两条长长的跑道，还有一堆附属的连接道路与短跑道周围散落着建筑物。塔台在跑道的一端，被洗得发白的水泥螺旋柱顶上有一圈蓝绿色的玻璃。虽然这里有人类居住已经九十二年了，它仍然是星球上最高的建筑物。所有建筑物都离得很远，所以也没办法比较出其他机场建筑物的大小，得要走近了之后才发现原来如此巨大。

安杰拉是到了机场之后才第一次看到有人类活动的迹象。HDA后勤部队正忙着负责替亚贝利亚机场的主要准备区提供补给，那里远在七千五百公里以外。所有笨重的器材柜、标准的空载350DL货板、装满原料的GL56货桶、一队队的地面交通工具、直升机、HDA先行送来的平折型快速房舍，全都整整齐齐地排在机场的柏油地上或收在单面大开的停机舱里，等待被运送出去。

除了超悍以及戴达勒斯战略升空机之外，HDA征用了星球上唯一的航空公司：布洛加航空的全部七架飞机。其中四架是商用波音2757型客机，内部改装成只有头等舱座位，可以带一百五十名乘客飞往亚贝利亚，享受最先进的豪华服务，以及他们的快捷货品。剩下三架是安东诺夫An-445型长程货运机，载重量与戴达勒斯相似，原本是用来运送中等重量高优先货品给亚贝利亚富有时髦的任性消费者。其他东西，就是真正沉重的货物，都装在巨大的货运火车里，靠着A号高速公路，运输到各个区域。

还停在停机舱里的飞机，都是那些在亚贝利亚有住所的超富豪所使用的超音速专用机。整个星球上也只飞亚贝利亚一个目的地。

诺思家族在巨大的安柏斯大陆正中心建立了一个主权独立国家，有自己的宪法，其政治合法性受到地球与星际每个政府的官方认可。它的国界大约直径两千公里，呈圆形，囊括所有浮藻田以及农场——他们只负责这些东西。安柏斯北海岸的港口小镇东盾镇是A号高速公路的尽头，是主宪法唯一适用的另外一个地方，那个镇的存在只是为了装载与维修航行到亚贝利亚的五艘货运船。

在大加洛平原以外很远的地方，沿着安柏斯三千公里长的东南海岸是独立国区。这里极为吸引地球以及其他跨星际星球的少数政治主张人士，这一区有无数的微国家，每一个都对于自己独特的宪法极为骄傲与保护。早期建立的微国家彼此相连，之间有明确的国界，新的微国家则散布在巨大的提恩列岛的不同小岛上，占据他们统称为自由群岛的区域。人类曾发想过的每个政治与经济理念以及无数神权政府，都可以在独立国区找到，为每种异议分子提供庇护。

所有去圣天秤星这一区的人，也就是过去八十年的所有移民，都是走B号高速公路，那条路大半连柏油都没铺。没有一个独立国拥有自己的跑道——他们太重视自己离群索居的状态，不愿意与他们舍弃的星际社会有快速联结的方法。

安杰拉所在的小巴停在一个巨型开放式停机坪旁边，圆弧形的太阳能板屋顶大到可以覆盖两架并排停放的超悍飞机，不过现在还不到可以让这两架飞机同时停飞的时候。四分之一的水泥地面上都是350DL货板与GL56货桶。一排流动厕所旁边放了一张张工作桌，上面有冷水机和装满点心的冷藏箱。

“我们在这里待到起飞。上机之前，自己的配备包都要看好，不要让它离开你的视线范围。”帕瑞西对他的小队宣布。

亚提欧一打开小巴的门，一股热风便涌了进来。安杰拉把她自己的提袋挂到肩上，戴上一顶棉布遮阳帽，去小巴侧面的行李箱拿出她的HDA配备包。

有几百个人聚集在停机坪，大多都是先锋军，还有一些科学人员以及HDA技术支持专家，所有人都围成自己的小圈子，互不来往。安杰拉觉得这种恢复到原始部落时代的行为模式十分好笑。

她从无聊的餐饮人员那里拿了一壶冷水、一包三明治，然后加入帕瑞西的小队，坐在自己的配备包上，看着外面一成不变的景色。氤氲的地热让空气变得朦胧，远处的建筑物看起来都在摇曳。除了几辆HDA卡车以及平台车在货柜堆间像是跳着奇怪的舞步一般穿梭以外，没有别的动静。

运输人员搭着巴士抵达，把小巴车队的车都开走。巴勃罗·博坦中尉过来宣布超悍“略微延迟”，先锋军士兵发出他们典型的嗤笑。

安杰拉决定待在这里看夕阳滑落天空，她调整好位置，确保自己可以看到壮观的星环。懒洋洋的天气、充满有机油气味的油腻空气、明亮的天光以及平坦的大地，让她在离开霍洛韦之后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自由。在这里，她真的可以从所有人眼皮下溜走，朝天边走去，再也不回头。

时机未到，还不行。还有几件事等着她去查，探勘队正要带着她直接去查第一件事。

一个小时后，一队六辆行动生化实验室的车队停在飞机库门口，只有屋顶的影子堪堪遮住车辆。车子每一辆都很大，车架下有六个独立驱动的轮轴，上方有一个架高的驾驶舱、小型生活区，还有毫无窗户的实验室，总共有车体的三分之二长。看着直径一米半的轮胎以及粗粗的悬吊活塞轴，安杰拉认为几乎没有任何路面是这种车应付不来的。

万斯·埃尔斯顿和其他几名军官走过去，开始跟下车的异种生物研究队交谈。很显然他们这群人都很熟。她特别记下这点，好奇埃尔斯顿这种特务为什么会花精力去认识那些科学呆子。

一架波音C-8000戴达勒斯开始着陆，刹车发出尖叫，舱底转盘冒出一阵黑烟后降落完成，慢慢地开到卸货舱，打开了后方斜坡门，机首也慢慢打开，让后勤部队成员可以用平板车最快的运货速度从两边同时上货。工程师进行飞行安全检查，检视涡轮扇。与此同时，两辆庞大的油车开了上来，开始灌入JB5有机航空油。机组成员下了飞机，由下一组人接手。

天色也很快开始变暗。安杰拉看着一团深灰色的云层从西边涌入，衬着一望无际的天空，更显得离地面低得不可思议。风变大，凉风一阵阵吹入飞机库。她往身上套了一件薄毛衣，然后把太阳眼镜收起。大多数先锋军都站在飞机库边缘，看着云层逼近。都是些没经验的。

戴达勒斯在短短的四十五分钟之内就整机完成，重新上了跑道，飞上天空，勉强赶在云朵到来之前。云层带来的暴雨跟她记忆中一样猛烈。一个多半是热带或亚热带气候的星球就是这样，每天都会下雨，通常还不止一次，加上圣天秤星这么大，直径几乎是地球的两倍，这里的雨也几乎是后者两倍剧烈。

大雨打在飞机库太阳能板屋顶的声音几乎让人无法交谈，所有站在边缘的人都急忙往后退，免得被淋在水泥地上的暴雨波及。安杰拉的视线范围急遽缩小，因为雨墙实在太密，连旁边的停机坪几乎都看不到了。外面的世界只剩下隐约的黑白轮廓，但她仍然可以看到地面轻缓的起伏里开始有雨水堆积，而她原本以为是天然凹陷的地方其实是很宽的水沟，把积水带离跑道和建筑物。

“该死。”吉莉恩·科瓦斯基闷声骂了一句，她跟奥马尔·米哈伯一起坐在离安杰拉不远的配备包上。

“不会下太久的。”安杰拉告诉他们。

“他们没说我们得带上该死的潜水装备。”奥马尔说。

光线骤亮，让所有人吓了一跳。

迪瑞特对着从停机舱屋顶边缘如瀑布一般洒落的水墙笑了，“这里真的是什么都比较大、比较好啊。”

“连怪物都是。”安杰拉说。

帕瑞西责怪地看了她一眼，她歉然地笑了笑，雷声此时在停机舱里回荡起来。

四十分钟之后，来得快的大雨突然停了。云朵往东边快速撤离，只是没还有多少天光。干净的空气随之涌入，带走最后一丝有机油的气味。西边灿烂至极的天狼星主星快速地降落在天际线下方，随即换上明亮的天狼星B星，如今几乎是与圣天秤星正向对面。主星似乎就从星环的边缘后方透过来，让薄薄散落的弧形灰尘欣喜地闪闪发光。

“大家快看。”安杰拉指着星环，“那就是你们第一天的兆头。G点都跑出来了。”

小队的人都聚集在她身边，想要看她指向哪里。大概星环将近一半的位置，有一小团黑影正顺着其中一条比较粗的环缓缓前进。

“那是什么？”穆罕默德·安瓦问。

“星环边缘的卫星之一，陨石大小，有助于维持星环稳定。技术上来说，它位于F环的外围，可是……大家都叫它G点。”

“因为难找啊？”汉拉汗边抬头眯着眼睛看边说。

“只有你们这些小男生才这样想。”安杰拉回嘴。

小队的人都笑了。这时太阳终于在天边滑落，星环在暮色的天空中正式出现，晶光闪烁。

他们的超悍飞机十五分钟后降落。地勤人员推了两组登机台阶到机身边，两条队伍从那里开始，一直排过了停机坪口，帕瑞西的小队挑了一条的尾巴开始排队。安杰拉猜大概有四百个人要搭上这架飞机。如果这架飞机纯载客用，其实可以载八百人以上，但这是一架综合型飞机，下层目前改装成货用。

卡车把一个又一个堆满货物的货板送到前舱口，后面的双开式机门也开得大大的，一个斜板伸展下来，行动生化实验室正小心翼翼地开入超悍机的肚子里。安杰拉看到埃尔斯顿站在斜坡的底端，仔细地盯着车辆驶入。等到第四辆车停好，他和另一个军官离开，直直走到前面的梯子旁，刻意插队好能立刻登机。

安杰拉终于来到梯子下的时候，一架An445型飞机也降落，一群补给人员蜂拥而上，开始跟处理超悍机的人员一起上货。如果每天都像今天下午这样的频率，每两三个小时就有一整个飞机的人员或物资被送去亚贝利亚，她无声地吹声口哨——这次探勘行动一定要花上几十亿。除了她以外，还有人认真地要找到那怪物。

虽然安杰拉心存怀疑，但超悍的座位其实没那么差。坐垫很扎实，座位间距也还算足够，每一组都有五个座位，她让雷欧拉·福克斯选靠窗位，帕瑞西坐在她的另一边，他旁边是拉蒙·毕肯、乔希·朱斯提克，还有奥德丽·斯利思，五人一排。

她的e-i要求与飞机的智网联机，让她跟跨网能有部分联结，提醒她把飞行途中所有需要的娱乐内容都下载到私人储存区去，因为一旦起飞，联机就会中断。她挑选了一些档案，大多来自无照网站，讲的是跨星际时代的中东政治与大欧洲近代历史，这是她在HDA基地偶尔就会翻看的内容。然后她坐下来，在网格上翻开，不理会飞机的安全解说。

超悍在跑道加速时，她短暂地从内容中清醒，感觉飞机升起时的惯性把她压到座位的椅垫里。这趟飞行应该会持续九个半小时，因为他们飞近落石带时要减速，这九个半小时中他们会在马斯顿海上空又低又慢地飞过。他们要飞一整个晚上，明天早上才能在亚贝利亚降落，这跟她的生物钟完全相反。她的生理时间正在跟她说，午餐时间刚过。至少她有足够时间阅读档案，不过她仍然惯常地告诉自己，必须同时关心两个主题，埃尔斯顿会去查她读了哪些档案。

她把档案放入网格时，心想既然他已经开始猜测她的特拉梅洛背景是假造的，那她的过去他查到了多少？她猜一定没有他希望的那么详尽，因为关于她的出身和人生最重要的关键细节，都存在一个就连埃尔斯顿心爱的异种情报局都无法碰触到的数据库。她知道这会让他在意不已，因为那个人就是有那种小人优越感和工作职责不得不有的傲慢。事实上，如果他的DNA分析做得够好，他唯一可能发现的就是她真正的母亲是谁。安杰拉一想到就偷笑，如果他真的去见她了，那可绝对有意思。

超悍缓缓地攀升，逐渐朝东北方的航道前进，银色的环光从窗户照进来。

“哇噢，你快来看。”雷欧拉的脸贴着窗户惊呼。

安杰拉扭着脖子从雷欧拉的肩膀后面探出头看。下方的地面被明亮的环光照得清楚，一块块浮藻田处处分明。每一块都是完美的圆圈，直径有一千米，边缘是中央挖出浅坑时堆起的矮土堆。每天的雨水把浅坑填满后，就会放入基因改良后的浮藻，在这个星球完美的温度与湿度综合环境下快速茁壮繁殖，把浅坑的表面变成浓稠发光的黏液，最后由接在中央柱子上的机械手臂采收，手臂日夜不停地绕圈，要两个整天才会绕完一周，抽取掉大多数浮藻类，但留下足够的数量继续繁殖，待两天后机械手臂又绕到同一块田时，上面会长回满满的一片浮藻。

采收的黏液被涡轮泵系统送到提炼厂把水分移除，只留下浮藻，含有大量碳氢化合物的本体被处理成六种对于跨星际经济绝对必要的有机石油产品。人类对它的需求庞大无比，随着人类世界稳定经济发展而同步增加。从离地四英里高的飞机往下望，发亮的圆圈无所不在，遍布目光所及的每寸土地。浮藻田很整齐、很密集地排列，唯一会破坏结构的是平原上偶尔凸起的小山丘。田地之间的间隔经过精密计算，可以容纳狭窄的交通干道与水管网络并存，同时还有分流水渠，把多余的雨水排走，整齐的分支网络会与更大的水道汇合，之后变成如高速公路一样宽的渠道，排入这一区的自然河流把多余的浮藻冲走，一路污染原生河岸生态，直到海边。环光此时也照耀在水道上，箭尾形的银色丝线整齐地穿绕过浮藻田。

“这个规划实在太惊人了。”帕瑞西在安杰拉背后低语，“简直无边无际。”

她转头去看他，“的确有好几百英里之广，但是想想看这些有机油支撑着多少个星球上的多少人，我们所知道的跨星际生活有多倚赖圣天秤星。”

“这些诺思族人还真聪明。”

“诚实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无情。”

“听起来怨念很重。”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巴特拉姆的豪宅，对吧？”

“呃，对。”

安杰拉偷笑，听出这件事让他有多尴尬。“原本的三兄弟，他们的脑子就像被挖掉、被硅晶取代一样，似乎完全脱离任何人性。他们了解情绪与感觉，但目的只是为了操纵别人。他们那些变态小孩诺思二代还算有点人性，我想是因为他们都有缺陷，不是完美的克隆品，但他们仍然为家族集团奉献。事实上，没有他们，集团就不可能存在。”

“集团？”

“诺森伯兰星际企业，基本上就是圣天秤星。”

“所以有他们这群人存在算人类运气好？”

“如果不是诺思二代和圣天秤星，就会是别人和别的星球。他们跟之前千千万万的人一样，看到机会就立刻抓住。很聪明。有野心的人一直都在这么做，让他们身边的世界因此而折腰。历史向来如此，他们大多数人都跟诺思家族的人有一样的特质。”

“你听起来好像因为有钱人有钱所以恨他们。”

“钱可以买到不错的人生，我不觉得这样的人有什么不对，至于钱从哪儿来的，每个人的信念不同，有些人就会觉得某些手法有问题。”

“你的信念是什么？”

“我相信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而且我会竭尽所能维持这个信念。”

“似乎有点绝望。”

安杰拉朝他一笑，“这不代表我在过程中不会去享受享受啊。我只是有一阵子没机会……嗯，差不多少了二十年吧。”

“这是真正的司法错误。这是我听过最不容易的机会了。”

“是啦，但是当我们在森林里撞上那怪物，把照片放得整个跨网都是的时候，我能等到大笔大笔的经济补偿就好了。希望我也能顺便搞砸一些资深官员的前途，那会是不赖的额外奖励。”

“所以你的目的是复仇？”

“唉，现在我又没被关在监牢里，每天也有食物可以吃，嗯，HDA配给也算是食物吧。我有衣服，可以跟你们而不是跟那些心理变态聊天，也不用与看守我们的虐待狂关在一起。现在我的窗户有风景可看，我还可以上跨网。如果我相信迪士尼的结局的话，甚至可以注意看看白马王子在哪里。我的生活现在是越过越好啦。”

“除了你相信我们全部都会死在丛林里。”

“你们。我相信你们全部都会死，因为你们不相信我看到的东西。你们认为这只是另一次演习而已。”

“我相信你。”

“我希望你相信，帕瑞西。希望你真的相信。”

“关键时候，我会向你证明，你一直低估我们。”

“好啊。唉，真的，很抱歉我的话一直讲得这么难听，我只是已经习惯自己照顾自己了。”

“没什么好波吧？”

“你说什么？”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喜欢他脸上假装无辜的淘气表情，话说回来，帕瑞西在很多方面仍然像个孩子。

“好波，好心善念的念波。你需要感觉到那个，每个人其实都需要感觉到。”

“我是没多少好波，但现在是22世纪，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弄到。”

他们看着对方笑了。

“又绕回钱了。”他说。

“向来如此。所以你喜欢有很多好波的女孩？”安杰拉说。

帕瑞西得意地笑了，“都行，我不挑剔。”

她微笑，继续读有关22世纪上半叶席卷阿拉伯国家的蓝色卡玛民主反抗行动的档案。

超悍开始下降进入落石带的时候，众人渐渐入睡。东盾镇已经在他们身后千里之外，如今到了马斯顿海，离赤道不过五百米，温度让下面的海面已经接近要蒸出水雾的状态了。蒸发日夜不停，在圣天秤星的海洋赤道上产生一条浓厚的炙热水雾带，一路涌到对流层的最上端，引发整个星球上持续不断的暴雨。

超悍的雷达全开，扫描着前方毫无缝隙的浓雾与雨云，飞机以每小时六百五十公里的速度谨慎地行进，不过如果真有石头砸向飞机，雷达也没办法给飞行员什么预警。如今他们离海平面的高度只有七百米，是涡轮风扇在这样的湿度中能维持的最低安全高度。

“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飞得这么低。”乔希·朱斯提克抱怨。

安杰拉瞥了他一眼，看到他的手将把手末端握得死紧。乔希不喜欢坐飞机，而这里刚巧又是任何跨星际航线中最糟糕的一段。

“在下面安全很多。”她向他保证，“我们现在飞在星环下，A环刚好就在大气层最上方通过，拖曳的尾巴每天会让一百万颗碎片落下的速度减缓到公转速度以下，这百万颗大多数只是灰尘，甚至没沙粒大，但偶尔也会混进几颗比较大的石头。通常这些石头抵达中间层的时候已经解体，像是流星一样掉下来，所以如果有石头没被自己的冲击波磨光，还落到对流层，那雷达很容易就可以检测到离子化踪迹，有时间把我们带离坠落路径。”理论上是这样。她在心里无声地补了一句。这种安全低飞的做法主要是为了乘客考虑，在巴特拉姆设立亚贝利亚的五十四年来，还没有哪架飞机被星环落石砸中——很多起报告都是引擎故障，原因是燃料舱过度湿热。

外面明亮的闪光照出一排惊愕的脸孔。

“那是什么？”乔希质问。

“星环碎片解体而已，别担心，那在我们二十英里上方，而且变小块是好事，烧得比较快。基本上如果你看到闪光，就代表你不会被爆炸后的小碎片打中，要怕的是没亮的那些。”

乔希看起来不怎么信。安杰拉耸耸肩，继续她的阅读。空服开始供应“晚餐”：一个塑料盒，里面有烤土豆、奶酪、鲔鱼，饮料只有水，点心是一小块卡德柏瑞牌巧克力。

安杰拉猜想机组人员提供食物的原因，应该是不想让所有人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黑暗天空中不断冒出来的紫色和红色闪光上头。

他们脱离大概一千公里宽的落石带之后，她差不多也睡着了，巨大的飞机爬升回正常的航行高度，完成最后到达亚贝利亚的一千五百公里飞行。离机场还有二十分钟时，机舱内的照明恢复正常的明亮。

“早安，懒惰虫。”帕瑞西说。

安杰拉朝他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揉揉眼睛，伸个大懒腰。飞机已经开始下降，机组人员在走道走动，确定所有人都系好安全带，温和的晨光从窗户照射进来。

“明明就是半夜。我最讨厌跨星球时差，每次都得花好几天才能适应过来。”她抗议。

“先锋军向来硬撑得过。”奥德丽告诉她。

安杰拉给了她一个白眼，然后把椅背竖直，准备迎接降落。机架在一连串的哐啷声中放下，这时候安杰拉才后悔把靠窗位置给了雷欧拉。她专注地看着窗外的景色。他们正靠近亚贝利亚西边的海岸线。

“妈的。”安杰拉低语。

“怎么了？我以为你认得这里。”帕瑞西问。

“那是以前。”她盯着下面的海岸都市。

巴特拉姆·诺思很显然是以“人类理想国101”为蓝本来建造这个都市的。

亚贝利亚建在一块梨形的半岛上，范围有四十公里宽，是布洛加崎岖的海岸线突兀地凸出来的一块火山岩石。地表属于高山地形，陡峭的斜坡直直落入半岛周围的海面，因此也产生了数百个宽广的沙滩海湾。巴特拉姆把原始的货船港口建立在最南边的据点，让民生制造厂分散在两个最靠近的谷地中。可是这些工厂早就已经拆迁，被赶回到内部的腹地，扩大的港口附近旧城区变成一座亮晶晶的都会区，有剧院、运动场、学校，甚至有一所大学还跟百货公司和画廊挤在一起。在中央区的绵长公共沙滩与码头外面，小海湾已经被私人占据，或者属于沿着沙滩建筑的豪华公寓。

白色的加州-西班牙风格豪宅则布满内陆高山，人工梯田减缓了土壤流失，让地球种的植物能够在山谷中生长，形成公园以及高尔夫球场，由排去每日豪雨的湍急河流灌溉。纤细的道路在崎岖山坡上蜿蜒地爬升，串联山丘间一座座结构惊险狭窄的桥梁。高速公路则在地表上切割出笔直的线条，有山必钻洞，让不同区域能够以最直接的方式贯通。在比较陡峭的地方，深色的原生植物仍然存在，占据城市上方的高山。山峰上没有积雪——圣天秤星不可能有积雪存在，却有俱乐部与SPA中心，或是非常非常大的私人宅邸，到处都是蓝晃晃的无边际泳池。

游艇与更小的娱乐用船只在清澈的海面上切割出白色的波痕，甚至有些大型漂浮船坞被固定在海湾中，内有店铺与餐厅、酒吧，来往的客人由水上出租车载送。

“它变大了。”安杰拉略微虚弱地说。她早应该想到会是这样，但也变得太……

“五分钟后降落。”机长宣布。

她深吸一口气，感觉心跳加快。一阵肾上腺素扫过她的身体，带来突然的冷战。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原始的直觉因为自卫而变得敏锐，随时准备应付危险状况。

“你还好吗？”帕瑞西担心地问。

“当然好。”只是记忆而已。因为城市的出现，记忆全从黑暗的地方爬了出来。太多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