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3年2月1日,星期五
探勘队大多数的飞行员都嗑了“亢太好”保持神志清醒,撑过自然睡眠周期,又不会有一般兴奋剂带来的化学后劲。拉维·亨德里克没用药剂,根本不需要,虽然他已经快要五十岁了。至于他的同僚们为什么需要,他搞不懂。
怎么可能有人不随时全神贯注,精神奕奕地看这个世界、这趟任务?拉维驾驶的欧洲飞行器公司CT-606D柏林载重直升机,是生产在线最新型、全新登场而且还贵得离谱的机型——就像大多数探勘行动的器材一样。就算他用的已经是顶级系统,他还是懒得自动驾驶,宁可手动驾驶,即使是补充燃料的时候也一样,他必须驾驶直升机贴上载油版的戴达勒斯去加油。这一趟两千公里的路程中,他做了两次。他宁可手驾的原因是吊在柏林机钢锁下面的鲜黄色JCB压土机,以两千五百公里的时速低飞过圣天秤星丛林的景象,让他看得心底发毛。这么重的东西对飞行平稳度有很可怕的影响。
虽然他就是为了这种刺激而生的。人机一体,心怀任务而飞。
在令人紧绷的八个小时之后,四架柏林机的运输航程只离艾德瑟营地五十公里左右。那是第一个前进营地,位于亚贝利亚北边两千零七十公里外,直接从丛林中间砍出来的一块区域。再过十分钟,拉维就可以把压土机放在空地上,睡一晚后,明天再赶快飞回亚贝利亚去载更多超大型的设备。
在艾德瑟的HDA工程部首要任务就是利用柏林机送来的推土机和压土机在野地上挖出一条跑道,让戴达勒斯飞机能够降落,幸好那种飞机的设计可以在很崎岖的地面跑。一旦有了跑道,往后就会由那些大飞机来负责营地补给,把营地扩建成正式运作状态;在那之前,一切都要靠柏林机。拉维和其他的直升机驾驶员是先驱,所有人都指望他们好好达成这个绝对很疯狂的进度。整个探勘行动,从帕萨姆委员到餐饮人员随时都在关注这趟飞行,欣赏他们大胆的技巧。现在他的神经亢奋到简直没有任何药剂能达到的程度。爽爆了。
驾驶舱顶罩的天气雷达显示表上出现午后的暴风雨,像是一波巨大的红色波浪,从东南方席卷而来。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应该可以跑在它前面。圣天秤星上的任何天气预告都有帮助。他们没有卫星,所以拉维几乎可以说是盲目开着飞机。幸好e射线机在前往艾德瑟的路上能够提供一些信息,冲入未知也算是乐趣的一部分。
“积云逼近!”托克·埃里克森大喊,声音压过充满了驾驶舱的引擎声与齿轮箱的咆哮。军队飞机不太在乎噪声。托克是飞行工程师,今天坐在副驾驶座上,帮忙处理过重的载货。
“我们会赶在前头的。”拉维大喊回答,“这是架好飞机。”
“但没有雷刺那么酷。”托克补上一句。
“没错。”
拉维年轻时最风光的就是驾驶过SF-100雷刺,HDA抵抗沾斯潮的第一线战机。当时拉维才刚合格不久,出HDA飞行学校不过十八个月,新佛罗里达的沾斯潮就开始了。他在那注定灭绝的星球上出了一次又一次任务。经历那段之后,无论是工作还是私人生活,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媲美那段短暂的时光所感受过的恐惧与兴奋。
他快要四十岁的时候,HDA把他调离了他心爱的SF-100。学校有更年轻的驾驶员毕业,有渴望杀掉沾斯的青年男女,反应更快,有更新的系统知识,不是可怜可悲的老拉维·亨德里克能比得上的。他们没有实际经验,但在虚拟当道的时代里,实际经验算个屁。拉维被分派支持飞行任务,等着退休的倒数计时——他的小指挥官坚称这仍然是很重要的工作,虽然指挥官的年纪已经够大,心知肚明自己喂给这些因为被排挤到一边而愤愤不平的前任英雄飞行员的是什么。
拉维私心希望每天都有沾斯潮,虽然他知道这样不对。让他能发射D炸弹去干翻敌人,让它在时空中令人畏惧的裂痕间引爆。这是一种宇宙中至高的权力感。
但即使是他都必须得承认,这场疯狂的探勘行动也够带劲,以此画上职业生涯的句号也不枉了。
异星丛林四面八方地朝天际线张牙舞爪,蓝绿色丰饶的植被紧贴在每座山丘峡谷上,这里的植物有独特的活力,会塞满溪流直到其变成沼泽,让更深更快的河流两岸变成悬崖一样的存在,寸土不让、所向披靡。巨型棕榈树一般的树木直直朝天空刺去,比下方主要的树丛顶端高出三四十米,仿佛是就等着柏林机犯下一次错误的巨大的尖刺。藤蔓填补陡峭山壁间的缺口,一种粉红色的泡泡灌木,只要有湿地就会团团长满,塞平了山边的皱褶,那里泛着水沫的溪流滴滴答答地往下。瀑布从岩石悬崖边吐出白泡,无止境地落入深深的水潭里。粗厚而浓密的云朵一段段地绕行在山谷与山峰间。西边的大地地形大幅隆起,在更远的地方创造出更崎岖的高原。这么多没有名字的地方——谁有那么多时间取名啊。
“这真是个凶狠杂乱的星球。”托克说。
拉维点点头。他懂。这样低低慢慢地飞过没有人类到过,而且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来的地方,让他明确地感受自己离文明有多远。更重要的是,如果出了什么问题,这里离能帮助他的地方有多远。这个探勘队有几架西克斯奇CV-47飞燕轻型侦察直升机,其中一架还是全装版的医疗撤退机,但就连拉维都必须质疑在这种蛮荒的浓密丛林里,救出人的可能性有多少。
他们唯一的通信是通过六台e射线自动空中行驶器(AAV)传递的通信封包。它们飞得很紧密,飞得很高,一直在亚贝利亚跟艾德瑟之间的山谷来回巡逻。他们花了四天才设定好e射线的位置,然后开始进行初步的扫描,推测出基本地形,寻找他们需要的地表特征。
两公里宽的平坦区、靠近水源、植被偏低的条件,其实不难找。两架柏林机飞过去把前进营地的设备以及一群工程师丢了下去,同行的还有一整队先锋军作为随扈。每次的评估飞行都没有侦测到任何异星生物,连植物都没有,但探勘行动安全负责人格里芬·托因少校不打算冒任何险。他们来这里就是要找出可能有敌意的外星人,他可不希望是异形们先找到探勘队。
拉维在飞了八小时,觉得过度信赖定点导航系统之后,终于看到了湖。湖在一个平缓的山谷底部,那里没有丛林,只有几棵牛鞭树站在稀疏的紫色草地上。在圣天秤星上耐人寻味的斑马种植物中,这应该是他最喜欢的树。树干上有一圈圈盘紧的细枝,外表看起来就像是深色的坚果,细枝内侧长着孢子,成熟了之后,细枝就会像是松脱的弹簧一样,把种子甩在周围的土地上。这是圣天秤星的演化因为没有鸟和昆虫传播种子所发展出来的有趣替代方法之一。当然,也有很多植物或晃或抖,像是从水里爬出来的狗一样把种子甩远。植物介绍简报警告他们要小心射椒灌木,它会喷射出像是胡椒粉尘一样的孢子团,人类肌肤碰上可不得了。
阳光在旁边长蛇一样的溪流上闪耀,源头是一条河,末端是六公里外的沼泽。探勘队的快速房舍是一团团银黑的砖块,站立在河岸边,跟圣天秤星的丰饶植物色调相比,十分不协调。两架柏林机停在房舍旁,营地周围有先锋军在巡逻,还有一段八十米长的土堆,那是唯一一辆推土机的成果。
云朵布满天空时,拉维带着柏林机来到新生的跑道上,悬浮不动。HDA工程师忙着跑到大直升机下,一手压着遮阳帽免得被吹走。地面上的资深载货官指挥他降落,推土机落在地面。托克释放钢锁,赢得地面人员竖起大拇指相迎。拉维飞开,寻找降落地点。
休息过后,拉维会去帮忙把柏林机带来的设备与补给品都搬下来,同时带来的还有新鲜食物。他们今天晚上可以烤汉堡和香肠,享受热带的日落,却不用担心在大多数跨星际星球上都会惨遭的昆虫攻击。他把大直升机慢慢放下,看到地面上其他直升机的螺旋桨开始旋转,引擎发动,机组人员急着要趁暴风袭击艾德瑟之前赶快升空。他们顶多只剩下七个小时的日照,还要跟戴达勒斯输油机会合,补充燃料,所以他们飞回亚贝利亚时将会是一片漆黑。拉维赞许地微笑——这可是需要技巧的飞行。
他让涡轮转速下降,启动一般飞机关闭程序。雨滴开始滴在凸出的驾驶舱挡风玻璃上,天要黑了,一团团云雾已经遮住太阳。明天他会在外面无所事事,等着下一架柏林机到来,之后才能离开,这么一来表示他有几个小时可以闲晃,了解一下附近的地形。也许工程师们会让他开开推土机玩一玩。活在这个时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