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3年2月3日,星期天
据说亚贝利亚半岛上的海湾数量跟一年的天数一样多——不过这里“海湾”的定义不能那么严格,而且天数也要看说的是哪个星球……
卡米洛沙滩上的平矮房屋是很简单的建筑物,位于海滩的矮沙丘以及蓝内拉路之间。蓝内拉路是一条双车道的高速公路,顺着山坡的底部延伸。平矮屋的建材是白色水泥,有大大的玻璃门,直接通往整齐的露台和满是沙子的前院,让所有人都可以轻易去到海边。这是个很不错的小区,从一开始就是专为亚贝利亚上逐渐成长的中产阶层——独立商家以及那些合同到期却选择留下的公司员工——而设计。
索尔·霍华德醒来时,灿烂的天狼星阳光正从百叶窗底端的缝隙渗透进来。他躺了一段时间,享受安安静静的朦胧感,让自己的脑子可以转转温暖愉快的念头。屋子更深的某处传来隐约的碰撞与说话声,意味着孩子们都醒了,大概是想弄早餐,天知道会把屋子弄得有多乱。已经十四岁的长女伊莎多拉会管着其他小的,但他完全不了解为什么会有青少年选择这么早起。那种人类应该睡到中午,然后整天在屋子里发脾气,而不是像伊莎多拉这样开朗的开心果。她居然没变成那样,是他该谢天谢地的事。
一定是因为像妈妈。
他转过头看埃米莉。浓密卷曲的红棕色头发四散在枕头上,露出迷人、五官纤细的脸庞,有一张小嘴和直挺的鼻子,经过十五年圣天秤星太阳的暴晒,皮肤已经几乎看不出那些可爱的雀斑,但雀斑仍然存在,在这天早上朦胧的天光下难得地明显。
他考虑了很久,是不是该伸出手摸摸那头秀发,再靠过去亲一下,她一定会懒洋洋地响应,然后慢慢地、挑逗地把被单拉下。埃米莉睡觉时只穿睡裤,经历过十六年的婚姻,他还是觉得那个样子性感到不行,她的身材也与面孔一般美丽。
花一个上午纯粹悠闲地做爱的确是很诱人的念头,但是他的心跳加速,而后整个人清醒过来,只能叹口气,尽量小心地下床。有着瓷砖地板的套房仍然只有令人沮丧且熟悉的八步宽而已。更难过的是,五十八岁的他,身材跟比他年轻太多的妻子实在差得有点大:他的关节每年都很僵硬、会疼痛,短短的鬈发早就背叛他变成灰白,如今正逐渐呈现令人害怕的男性秃发;虽然每天都运动,而且几乎从来不违背健康饮食原则,他的肚子却仍然持续往下坠,逐渐衰老的身体更是每天早上被涨满的膀胱叫醒。
他回来时,埃米莉也醒来了,一手撑着自己,被单端庄地包裹到肩膀。他倒回床上,贴近她。
她明白地笑了,“他们已经醒了。”
“他们不会进来。”
“乖乖,趴下。”
索尔假装沮丧地翻翻白眼,“今天是周末。”
“你这样显得很黏人。”
“我向来很黏人。”
一侧优雅的眉毛挑起,“也对。”
“我们可以在门上装锁。”埃米莉从来不赞成这点——她希望孩子们如果有问题可以立刻进来。
“装锁干吗?我们干脆搬出去好了。”
“这位女士好残忍。可是我喜欢你的想法。我们应该负担得起租金,也许选个小公寓住住。”
他的傻话让她微笑,探过身子来亲吻他。被单滑落,他的手摸上裸露光滑的温暖肌肤。
小巧的脚步声吵闹地顺着走廊响起。索尔才刚把亲吻的姿势调整成父母平常搂在一起的样子,门就被大力推开。他们十一岁的儿子约文冲了进来,满脸笑容。
“起浪了!”他兴奋地宣布。
索尔很勇敢地不去想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吗?”
伊莎多拉出现在门口,握着六岁的克拉拉的手,充满罪恶感地看了母亲一眼,“对不起,我拦不住他。”
“没关系,亲爱的。”埃米莉拍拍床,约文立刻跳上去,仍然笑容满面。
“我们得先吃早餐。”索尔说。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古老的时钟,懊恼地一咬牙。七点四十八分。而且是星期天!
“我去端来。”约文快速地自告奋勇。
索尔忍得很好,没有因为两个星期前儿子想帮忙把早餐给父母端到床上的记忆而发抖,“没关系,我们自己来就好了。你去检查你的板子,还有收拾好海滩袋。”
“已经弄好了!”
“那你只好等等了。现在还太早,我们晚一点就去。我保证这个保证。”埃米莉说。
约文露出世界末日的表情,但接受了母亲的决定。如果是索尔叫他做事,两个人肯定有一番争执。索尔知道这大概就是父子间无可避免的情状,不过每次都这样也很累人。
他穿上一件浴袍,走到厨房,孩子们急着吃完早餐后留下的残骸仍然躺在桌上。埃米莉去准备他们两人的牛角面包跟咖啡,他则把一团脏乱塞到洗碗机里。
“你们不需要等我回来。”索尔说,两人把轻便的早餐端到厨房玻璃滑门外长满藤蔓的小露台上。
埃米莉站在他面前,他看着她把小盘子放下。这个景象每次都让他的心脏轻微地颤抖一下。她赤脚的时候至少就有六英尺高,他才勉强五英尺九英寸。
“现在是星期天。”她发牢骚。伊莎多拉每次抱怨宇宙多不公平时,都会用同样的口气。克拉拉也学会了。
“我们的大日子。”他也每次都是同样的回答。
“我知道。”她叹口气,在他旁边坐下。
在户外吃早餐,旁边还坐着年轻美丽的妻子,一起度过一个无云的热带清晨,其实是个不错的周日开场,他暗自承认。露台塞在他们屋子的一角,正适合早晨来此晒太阳,两旁是洗白的水泥墙,另外两面则面朝不过五十米开外的海滩美景。圣天秤星的星环跨越波光闪闪、浪花翻腾的海面上方天空。露台骨架用的仿木柱子之间缠着地球的忍冬以及当地的亚奇藤,后者是因为深色叶子能遮阴,前者是因为花香。
他喝着咖啡,浪花打在细致浅白的沙滩上,旁边是长着纤细芦苇的低沙丘。圣天秤星因为没有一颗独大的卫星,所以没有地球上海洋的潮汐,但是星环的小牧羊犬行星以及颇为强烈的海风也会刮起不小的海浪,卡米洛村包围的海滩通常蛮适合冲浪。伊莎多拉已经是很不错的冲浪手,约文下定决心要跟大姐一样好,而小克拉拉则是很专精的趴板冲浪手。索尔也喜欢在沙滩上的时光,跟全家人在海里玩,偶尔迎个好浪,保持平稳一路往前冲,之后一同吃个烤肉午餐。克拉拉仍然喜欢堆沙堡,约文假装他已经大到不想玩,但每次还是会拿个铲子加入。
“你还好吗?”
索尔摇摇头,朝妻子微笑,“没事。”
“你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他略带罪恶感地瞥了一眼满是星环的天空,目前天上没有任何巨大的HDA飞机。“只是在想探勘队那件事而已。”
“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不会真的认为野地里住着什么智慧生物吧?”
“当然不是。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它扰乱了很多事,而且他们用掉的有机油可能会让城里的存量不够。我们这里的浮藻田不多,又不能从高堡市那里进口。”
埃米莉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朝平矮屋挑高的屋顶挥手,“我们有光伏屋顶,它产生的电比我们能用的还多。车子的能源槽有备用电池,里面充的电也足够我们去学校或去买东西,而且如果能源槽真的用光了,我们还能充电。所以你在担心什么?”
他耸耸肩,“我们的经济状况可能变差。农场需要有机油,你也知道。拖曳机不能用电池,它们有高效能源槽,而且大部分是有机油引擎。”
“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那样说,简直官腔到不行了:我不是担心经济,但市场下滑了,老兄。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该调整调整利率?”她轻蔑地说。
“拜托!”
“对不起,可是……唉,孩子们都很兴奋啊。约文想去机场看飞机,尤其是看那些超悍机。”
“是吗?”
“他才十一岁!那些飞机是一大块亮晶晶的机器,在他头顶上飞来飞去,试图找到躲在森林里的外星人。他还会想去看什么别的东西?”
索尔几乎要说冲浪,但是那只会引起进一步的争执,然后两个人就会变得像每次吵架那样固执、不肯让步,这么做太不明智了。这种事不该在星期天早上发生。“如果今天晚上有超悍进来,我带他去看就是了。在跨网某处一定有机场时刻表。”
“你们两个去看看也好。我很惊讶你还没去过,我们这里以后可不会再看到这么多男孩子的玩具。”
“军备那些东西,我实在没兴趣。”
“嗯哼。”她怀疑地瞥了他一眼。
他微笑,仿佛承认失误,承认她说的都是对的——这是成功婚姻的秘诀。
四十分钟后,他穿上牛仔裤和灰色的套头上衣,准备上班。埃米莉穿上一件淡紫色的海滩衣,准备好迎接海浪与阳光。海滩衣如同第二层肌肤般贴身,让她整个人显得耀眼至极。她发现他看她的眼神,露出笑容,给了他一个悠长的吻。“赶快回来。”她挑逗地说。
“一定。”他飞快地搂了每个孩子,“要乖,听妈妈的话,记得海浪跟你不是朋友。”
“我会乖的,爹地。”克拉拉认真地保证。
“会的。”约文边喊边抱着冲浪板冲出门。
“爸,拜拜。”伊莎多拉微笑。
“拜。”索尔完全没有提她身上的粉红与蓝色比基尼,半句话都没说,因为那件小小的泳衣根本没遮多少他可以评论的地方。他来到自己的福特洛罕轿车旁,驾驶座的门自动为他打开,他上了车。“上工了。”他告诉车子。
能源槽启动,车库门打开,车子倒退出车库,进入明亮的阳光下。他知道伊莎多拉在冲浪时会穿件T恤,这没问题,她也知道在花时间晒到完美的古铜色之前,一定要擦上高系数防晒油。他告诉自己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没有多少人在海滩上,大多都是同小区的其他家庭。只是她放学以后,还有周末时来往的朋友中,开始有更多男孩子出现了。
索尔叹口气。洛罕转出卡米洛村的小区道路,开上蓝内拉路,一路带他直直前进旧城区。他不应该因为伊莎多拉跟男孩子相处就这么介意,但即便是现在,他也无法完全摆脱小时候在波士顿家里接受的正统犹太教育。他仍然背得出蓝文祭司每次提到婚姻的神圣与青少年性爱的污秽时,就必定会念上一遍的严肃说教,让人觉得这位老先生是不是走进犹太教会时错抓了一本天主教教条,却一直没人告诉他弄错了。
索尔应该高兴他的女儿有很多朋友,她会找到自己喜欢的男孩,还有会膜拜她的男孩。但另外也有一种男孩,那种他只要看一眼,根本不用他们开口,他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的男孩;他很厌恶他们的存在,却又不能多说什么,况且圣天秤星不是一个有很多机会的地方,至少不是合适的那种机会。巴特拉姆·诺思建立这里时,就是希望成立一个完全独立存在的社群,纯粹是为了服务他心爱的研究院,能够不受大多数跨星际星球上的法律限制。稳定的天气和无税的政府的确很不错,但因为没有真正的工业或商业环境,这些孩子永远不会有太大的成就。伊莎多拉需要的是一个让她可以彻底绽放、茁壮成长的地方,而不是掉进亚贝利亚数以百计的陷阱……
该死,我为什么不能以她为荣,相信她,而不要随时担心她。他猜想大概整个宇宙里每个父亲的命运都一样吧。
洛罕开进德拉克瓦隧道,冲上了斜坡。隧道另外一边,蓝内拉路顺着山谷的侧面转了个大弯。
前方是非常有特色的拉萨瑞桥,它是一条白色大理石桥,两端各自架在甜甜圈形状的巨大支撑点上,北边比南边要高。装满原料的大型液体运输车在上头行驶,电子轮轴努力地朝上坡前进。亚贝利亚有许多建筑工程在进行。半岛周围所有的海滩都已经被占据,所以有钱人必须把他们给上百人住的俗气大豪宅设在比较内陆的地方,架在从山边挖出来的巨大平台上,或是建在架于谷底上方的凌空平台,让地基不受激流冲刷。每出现一片新的奢侈昂贵建地,上面就会跑满叽叽喳喳的机器人与忙碌不堪的监工,附近也会多出一样新的优良基础建设——这是布琳凯尔规定他们必须提供给社群的回馈,用以交换她允许他们住在她的私人领土上。这是提供民生设施经费的绝佳办法,受益的是那些不一定是自愿前来,却跟大多数人一样有经济需求的其他居民。
索尔不知道探勘行动是不是会影响人们拥有一块亚贝利亚房地产的吸引力。那些真正的富豪当然也不是永久居住,这里只是他们永不休止的旅程中的一个落脚地。大多数的大房子大概一年到一年半之间都不会有人住,直到那些超级富豪过来,凄凉地希望能看到什么新景象或能有什么新经验,暂时丰富他们厌倦一切、无所欠缺的人生。也许被怪物撕裂反而会让那些人觉得有趣吧。不过以他对他们的了解,可能会因此多出一波武装充分的猎人,享受在蛮荒的丛林里追踪致命猎物的刺激快感。
亚贝利亚的生活正是因此让索尔既欣赏又害怕。虽然这里美丽又惬意,但跟整个跨星际星球都不一样:这里的文明真的只是一层表象,当然是丰富的表象,却也相当薄弱。二十年前他来到这里,是为了利用每个人道貌岸然表面下潜藏的野蛮本性,如今他必须自己承担后果。当然,他从来没想到会结婚生子,可是亚贝利亚很自然地说服他,在这里他能够拥有正常的人生,而他也陷入相信亚贝利亚的梦魇之中。
过了桥以后,谷地敞开,露出挂在南方天空的星环,散发落日般的金色光芒。一架巨大的黑色飞机正在星环间飞行,朝镇上西北方的机场降落。
索尔朝飞机皱眉,感觉到遥远的引擎咆哮声从无声的汽车边冲过,很清楚那正是他一直在生闷气的原因。自从这个可笑的探勘行动被宣布之后,就一直是这样。打从一开始,官方原因就根本不合理:有证据显示在未探索的布洛加大陆上有智慧种族生活。这些证据从来没有被公布也没有被定义。他们含糊地声称HDA要来调查这里的基因种类,根据某个一直在进行的研究发现,也许这里的演化物种其实不仅限于植物。
索尔知道这些都是谎话,可悲、邪恶的谎话。没有人在研究圣天秤星的基因,因为那里头根本没有什么利益,它们的生物化学构造跟地球种类差别太大。布洛加上只有一个非植物的生命范例:屠杀巴特拉姆·诺思一家人的怪物。亚贝利亚的政治网站都在讨论这件事,重提二十年前的骇人事件,同时以轻蔑的口吻提醒所有人,那个发疯的变态女孩已经因为谋杀而被判刑,至少他们很明确地指出了这是探勘行动的可能起因。
索尔认为他们说得没错,但是他完全无法了解: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在经过漫长、被浪费的二十年后,有人决定要调查一个已经被确认为毫无根据的传言?而且不是小调查,天知道这个探勘行动要花掉多少钱。
他不知道自己害怕的到底是什么,是他们在无尽的野蛮森林里找到东西,或是找不到。无论他多不应该让这件事发生,他的人生已经在这里扎根。他做出了牺牲,为那些他爱逾性命的人尽了所有努力,然后选择让自己的人生继续下去。他没有想过这一切会有任何改变,这才是他真正挂心的原因,让他夜夜失眠、情绪烦躁的原因。现在看起来,完全超出他控制的事件又要来把他咬得粉碎之后吐到一边。这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
维拉斯可海滩绵延约四百米,弯成微微的新月形,朝向亚伦索码头的西边,这个码头是亚贝利亚原本货港的衍生,位于旧城区中央的位置与其大小,成为那些负担不起私人海滩的亚贝利亚居民的首选,一个他们可以放松一下、不受他们服务的刁蛮富人打扰的地方。“夏威夷之月”水上运动店的位置很好,就在维拉斯可海滩后面的大道中央,一边是瑞可酒吧与烧烤店,一边是康沃尔冰激凌店。那天早上的八点五十分,洛罕把索尔送到“夏威夷之月”后面的员工专用停车格。佩利和娜塔莎,两个迷冲浪迷到不行的年轻人负责收银台的工作,已经站在前面等着索尔开店。后门的智慧粉尘罩网认证店主的生物识别签名以及e-i码,门锁打开。
索尔经营“夏威夷之月”已经十二年了。一开始只是他和埃米莉在维拉斯可最底端的一个小摊子,小伊莎多拉会在附近跑来跑去,以她淘气的笑容迷倒客人。现在这家店完完全全属于他。这栋狭长单层的白色水泥建筑中的商品有三分之二是泳衣,混合设计师名牌与普通价位的衣物,全部都是埃米莉挑的——她在新华盛顿曾经短暂从事过服饰业的工作,让她擅长挑出什么款式既好看又适合这里的客户层次。衣物区每年都有不错的收益。
索尔经营的范围则占据剩下三分之一的店面,以及后面整个工作室。他仍然偶尔觉得自己对冲浪和冲浪板会这么熟实在有点好笑,虽然他在年纪比较大了以后才感染冲浪热,但这已经是他戒不掉的瘾——而且也不想戒。所以他提供冲浪板给其他同好,还提供课程给那些看到别人毫不费劲地在波浪上平顺前进而错以为自己也办得到的人。店面展示了几种不同的冲浪板,后面的工作室则容纳了两台最先进的3D打印机还有五缸特殊原料,让索尔可以制造跨网上有的数万种冲浪板。他甚至自己设计了几种,适合圣天秤星上比较温和的波浪,也颇受欢迎。
佩利走进店里,开始检查昨天那批板子上的立体贴纸,看过了一夜后有没有粘牢;娜塔莎则把包包丢在小小的员工室兼储藏室。索尔叫店铺的网络把防盗卷门打开。亚贝利亚的犯罪率可以说是微乎其微,所以他总觉得装这些东西是浪费,但保险公司坚持要他装。卷门拉起时,他看着外面亮晶晶的砂岩大道,附近没有多少人,商店和摊位才刚刚开始营业,几名早起的泳客已经下了水,带着小孩的家庭拿着海滩巾和遮阳伞在沙滩上安营建寨。
有三个人走在大道上,停在“夏威夷之月”的正门口,看着身穿彩色莎笼与贴身泳衣的橱窗模特。索尔认出那几个人,大吃一惊。他不认识那个头发长及臀部的女人,但是另外两人……他已经十五年没有见过杜伦。那个人有索尔的两倍宽,没有一块肥肉;纯黑色的头发现在已经比较稀薄,用条银色发带绑成一个小小的马尾;眼睑周围有一对恶魔之眼的刺青,散发火红色的光芒;除此之外,他简直毫无改变。另一个人是诺思家族的,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与绿色短裤,脏脚上套着老旧的皮拖鞋。索尔知道他是谁。在那群克隆人里,只有一个人的灰胡子长到肚子上,再搭配衣服,让他看起来像是哪个疯子先知。不过这个比喻最好不要说出来让人听到。
三个人动也不动地盯着他看。效果跟他们预料的一样,十分惊人。
“佩利、小娜,你们去喝杯咖啡。”索尔说。
“可是我才——”娜塔莎说。
“不要跟我争。立刻去。我要你们回来时会打电话。算我的账。”
她皱着眉头看他,然后瞥向外面动也不动的三个人。她的不解引出许多疑问。索尔连忙向佩利示意,“亲爱的,走吧。”佩利赶着她往后门走。
满心疑窦的娜塔莎被带走。索尔叫店铺的智网把前门打开,门锁响亮地嘶嘶滑开。十二年以来,他第一次觉得开店大不吉。
杜伦先进来,这么大块头的人,动作却很敏捷。索尔想起当初在同一个小健身房两个人相处的那段时间。索尔想保持精瘦的体形好方便冲浪,杜伦一直都是要增强力量。他没用哑铃的时候,就在上功夫课或跆拳道课,不管是哪一种可以狠狠揍人又不会被抓走的课程都好。政治以外,这就是他的人生目的。当这两者可以同时达成时,那就是他的涅槃之境。
索尔看着算不上朋友的旧识,一瞬间有点不知所措,紧张到无法反应,杜伦的圆脸露出大大的笑容,还有两颗新装上的犬牙。“哇,你这老家伙看起来还不错嘛。”杜伦握住索尔的双手,炙热、潮湿的手完全把索尔的手包住,“你根本一点都没胖,已经多少年,十年了?”
“不止。”索尔报以微笑,希望笑容看起来足够真诚。
“还在浪上跑?”
“有时间才去。”
杜伦的声音像是喘着气的低语:“对啊,我听说你结婚了,生了几个孩子,三个?”
索尔的心跳开始加速。靠,靠,靠——这绝对不是随便来聊聊往日愉快时光的拜访。“对啊,三个。”
“不错不错,对了,来见见我的朋友。这是祖拉。”
女人不甚友善地朝他一点头,头发中的玻璃珠子随着动作清脆地敲击着。索尔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皮肤这么黑的人。他猜想她的皮肤颜色应该经过刻意加深,一身简直像夜行装,这么做绝对是想要表达什么。
“这位是——”杜伦骄傲地开口。
索尔替他说完:“瑟贝迪亚·诺思。很高兴见到你。”
“霍华德先生,我从杜伦兄弟这里听说很多关于你的事。”
“哎呀。”他故意选择轻松的口气,假装老朋友就是爱说笑,“一定全都不是真的。”
“那就太可惜了。”瑟贝迪亚说。
“进来坐吧。后面有茶水。”索尔说。
“你太客气了。”瑟贝迪亚说。
“把门锁上。”祖拉经过他时说,确保她是第一个进入工作室的人。
她的行为让杜伦夸张地耸肩。索尔叫智网把店铺封锁,然后走到工作室,希望这种末日来临的感觉只是因为他年纪大了,变得太过小心。可是……瑟贝迪亚·诺思!
他是唯一一个反叛家族的——基本上就是背弃自己以及家族的所有成就。他完全拒绝整个家族企业、他死去的父亲、兄弟、亲戚、财富,包括他的名字。索尔想不起他原本的名字,但他是个二代,巴特拉姆的儿子之一。他一个人的独立抗争就在屠杀案发生之后开始。当时所有人都说一定是屠杀案把他逼疯了。他在跨网上大肆宣称人类“占领”圣天秤星的行为是错的,他要把这个信息散播到真正的人民之间,告诉他们错在哪里。接下来的几年,他以一名流浪先知的身份在独立国之间往来,但他的主旨也软化成教导人民要如何与他们选定的星球共存。基本上就是:把诺森伯兰星际企业踢出圣天秤星,把浮藻田拔起。祖拉正在研究3D打印机,让索尔相当不快,但不准她看又是挑事的行为,他还没准备要走到那一步。
“你还在参与行动吗?”杜伦以他响亮的低语说。
“没有,你早知道的。”有一阵子,索尔参与了一些亚贝利亚的小型政治反抗团体。他们的人数并不多。毕竟巴特拉姆是个颇为善良的独裁者,而到了布琳凯尔的统治下,这点其实没有什么改变,有些公众议题甚至可以投票解决,没有人在非自愿的情况下前来,任何人都可以随时离开——至少理论上是这样。对于那些被留在这里又不是有钱人的平民来说,这里的经济状况并不是完全对他们有利,但如果你真的陷入重大经济危机,还是可以搭免费货船回东盾镇,然后选择从通道离开,或是去独立国之一居住。即便如此,索尔那时跟其他人想要鼓动人们选择一种更公开的民主,起步就是成立经过民选的都市议会,而不是偶尔得到的一封在线通知,说着像是哪里会有新学校的琐事。除此之外还有在亚贝利亚出生的人民的权利,当然他们的人数不多,但这个数字只会不断增加。索尔重视的议题和参与的原因,就是医疗。亚贝利亚有非常好的医院,包括巴特拉姆亲自成立的巨大生化基因研究院,这可以说是亚贝利亚之所以存在的原因,它同时是跨星际世界上最好的医疗机构。可是那些地方都不是独立的工人可以负担得起的,你一定要有雇主支付的健康保险,但雇主没有提供保险的义务。所有参与这些集会的人都很愤怒于医疗服务的现况,另外也还有许多其他面向的问题。
这些激进主义的问题是被吸引而来的人良莠不齐。索尔参加了一两年这些所谓新成立的“人民委员会”会议,然而就算是最有活力的主席,也很少能让下星期要喝哪种咖啡的提案通过表决。所以索尔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去,厌倦且沮丧于这两年完全没有为民主进程做出任何贡献。况且,布琳凯尔当时开始建立起全民医保方案——不是一个特别好的计划,却的确给情况最糟的人们提供了一个安全保障。他知道自己太武断,大多数参与运动的同伴都是好意,但他的人生不能一直这样耗费在程序问题、暗地攻击、理念分歧,还有昨天晚上谁在酒吧里骂了谁什么这种事情上。不过,杜伦正是因为争执会从动口变成动手而受到吸引。
“对,索尔。我们知道。”瑟贝迪亚·诺思说。
“所以你们为什么过来?”他几乎可以不用问,他们的到来不可能是巧合。有一个可怕的瞬间,他以为这人知道了他多年前来亚贝利亚的真正原因,毕竟诺森伯兰星际企业的安全部门非常优秀。可是如果他们知道,他就不可能还在这边走动,更不要提拥有自由。
“当然是探勘行动。”
“我猜也是。”
“这又是在侵犯圣天秤星的神圣。”
索尔忍不住瞥向杜伦,但壮汉没有露出半丝笑意。他已经完全被说服了,索尔意识到这点。瑟贝迪亚提供了目标和领导方向,都是杜伦之前的人生最缺乏的。
索尔疲倦地说:“对,但最糟的情况就是他们会在北边的丛林里绕六个月,然后徒劳无功回家去,再想办法跟政府解释他们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除非那里真有怪物住着?”他故意说成问句。
“圣天秤星上没有怪物,只有人类带来的邪恶。”瑟贝迪亚·诺思说。
说来奇怪,索尔倒是相信对方的话。瑟贝迪亚说这句话的方式——没有呐喊,没有政客握手式的虚情假意,而是完全发自灵魂的信念——让这句话成为放诸四海皆准的真理。难怪可怜的杜伦这些日子成为这么虔诚的信众,要抗拒这样的洗脑真的很难。
“好。”索尔摆脱让人一时昏头的假象,“所以你们想要做什么?”
“我必须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我必须亲眼看到他们侵犯大地的程度,必须要这样才能对这些罪犯进行裁决。”
“原来如此。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需要消息。就这样。”杜伦说。
“什么样的消息?”
“探勘行动的。”
“我知道,但那全部都在跨网的公众区上。你们为什么来找我?”
“我们需要人员清单。”祖拉突兀地开口。
索尔尽力不笑,“我不可能弄来给你。”
“你在亚贝利亚电信待了三年,负责架设城市第三代通信架构。”杜伦说。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索尔脱口而出。
“你帮忙设计安装的系统是本地网络今日的根基,在那之后并没有科技革新,只有扩展。网络在城市里的覆盖范围增加,只有这样。”瑟贝迪亚说。
“好,但那不代表我就是某种超级数头黑客。”
“也许不是,但是……”
索尔从来没有被一个人这样评估过——瑟贝迪亚的注视完全不给人余地,仿佛他看透索尔的心思,暴露出一切罪愆。
“你是个奇特的人,索尔·霍华德。你在亚贝利亚早年参与民主行动的行为显示出你的不满,现在你变成年长的冲浪客,有个甜蜜的家庭,展现出独立的一面。可是亚贝利亚电信雇用的人必须是彻底的企业软件宅。我跟他们打交道很有经验,几十年的经验,我不觉得你是那种人。你没有全心全意奉献给代码、系统、程序,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是个自由的灵魂,喜欢乘风破浪的快感,感觉自由扑上双颊的喜悦。当然,这么枯燥单调的东西,有点脑子的人都学得会,只要有足够强的动机。所以,为什么你会那么做?”
“我当时年轻,只要有钱就好,况且谁都不会一辈子做同样的工作。你应该最清楚,不是吗?”
“被你说中了。可就算是二十年前,你也没那么年轻。你为什么来这里,索尔?更重要的是,你为什么留下来?”
“妻子。三个小孩。每天都有海浪。”
“我不信。”
“很不幸,老兄。”
“我看得出来,我让你很不自在,对于这点我很抱歉。我只是想来请一个我被告知跟我有同样理念的人帮个忙。你真的希望完全没有人阻挠探勘行动吗?如果我们不质疑,还有谁会质疑?”
索尔的目光从瑟贝迪亚转向杜伦。他们完全没有露出任何迹象,只是耐心,甚至是和善地等待着。他没有浪费时间跟祖拉交换眼神。她让他害怕的程度远胜过杜伦。“人员清单?”终于,他问。
“如果你能弄来,那我欠你一份人情。”瑟贝迪亚说。
“不会有别的?”
“没有了。”
“可能要花一段时间。我跟这些事情已经脱节很久了。”
“谢谢你,索尔。圣天秤星感谢你的协助。”
“好说。”
万斯·埃尔斯顿从他的帐篷走到远程观测中心——非常伟大的名字,其实也不过就是三间连在一起的快速房舍,空调轰隆隆作响,顶上还有一个复杂的天线罩。旁边有一辆拖车,配有两个高效能输出能源槽,粗粗的电缆接上快速房舍的供电插座,拖车的排气孔温和地散发出烟雾和嗡嗡响声。他爬着通往房舍的五级金属台阶,暂时停了下来,看着一架超悍在跑道上降落。虽然在亚贝利亚机场已经三天了,但他仍然觉得这些超大型飞机在进行空中运输任务的景象十分壮观。它们依旧时时刻刻飞个不停,现在主要是在运输器材。来到亚贝利亚之后,工程师便把两架超悍都改装回全货运设置,布洛加航空的波音2757则用来运输剩下的HDA人员。
亚贝利亚的军营满是泥泞,在机场范围之内搭着临时帐篷与快速房舍,一边是一排载货平台以及地面车辆,全部都要送到前进营地,机场另一端的停机坪上有几种直升机等着轮到它们起飞。到目前为止,万斯对于机师的技巧都相当佩服。建设艾德瑟的整个过程比他预料的还要顺利。
万斯抬头看着天空,打开门,走进远程观测中心。又是一个无云的清晨,星环在亚贝利亚半岛的山脉上方闪烁着柔和的银光。湿气很重,南方开始吹起风,大概三个小时以后就会下雨。他到这里不久后,很快就培养出了预料天气的本事。已经下了五场特大暴雨,两场是在晚上,让人在帐篷里根本无法入睡。
他走到旁边的耳间,让眼睛适应远程观测中心的昏暗灯光。快速房舍形成一个大的中央空间,有一排全像控制台,前面的墙上有些大型仪表板。两台全像控制台上的观测员监控六架目前为止还在运行中的e射线机,确保它们的位置能够继续在丛林上方传递信息。这些机器送回很多信息,显示在大型显示屏幕上,最大的屏幕是布洛加南区的天气雷达影像。万斯很高兴地看到有一个很大的云层锋面在海上聚集,大概三小时又十五分钟后会登陆。其他屏幕则显示艾德瑟的摄影机影像。正中央是从一架戴达勒斯机舱里送来的画面,摄影机在机师后方,传回飞机靠近艾德瑟的画面。
房间后头挤满了探勘队资深人员,领头的是查莫妮克·帕萨姆本人,旁边紧跟着官方的GE记者群:一小堆记者,只有一个摄影人员,全部受到探险队的媒体军官卡萝尔·富瑞克监管。布里斯·诺思也在,她是布琳凯尔的女儿之一,很显然是个“十选一”——她的外表看起来只有十七岁,但是他的瞳孔智元网格说她二十三岁。布琳凯尔的五个孩子无论是跟彼此或跟她都没有任何相似点,她只亲自生了大女儿比阿特丽丝,其他都是代孕的。有些家族传统怎么样也不会变的,他心想。
布里斯似乎有很大一部分日本血统,她比房间里大多数人都要娇小,肩膀宽宽的,后背挺直,长脸蛋似乎莫名地悲伤,这点让房间里的男性分心。一个这么年轻、美丽又显得脆弱的女子不禁引人频频注视,让他们无法全神贯注在任务上。万斯很清楚,他们渴望的微笑根本没有用,她绝对不会对HDA队员有兴趣,不论职位多高,她不可能自贬身价。她盯着大屏幕的专注姿态才真正暴露出她的年龄与遗传的智慧,连帕萨姆都似乎因此而有点不安。他在想是不是应该安排她跟安杰拉会面,两个人有同样的炙热与专注,放在一起简直就像镜子里外的两个身影,差别只是肤色。
万斯不动声色地站到格里芬·托因身边,后者也很小心不去引起贵宾们的注意。
“你不该一直用想跟人打架的眼神看人。尤其是女性。”托因低声说。
“我评估每个情况的潜在可能危机。这是我的工作。”
“她不会上你。就算是尝鲜也不会。”
“这件事我已经评估过了。”
托因笑了,“异种生物研究队有进展吗?”
“有,但都是负面的。安特利奈和马文已经顺着路进入最深的地方,其实也没多深,大概离机场一百公里左右。他们采取到的每个样本都是典型的圣天秤星基因组合,外头没有长任何不正常的东西。”
“这是好消息。”
“对纳税人来说不是。我们得继续设置其他前进营地。”
托因好奇地看他一眼,“我不觉得你是属于纳税人工会的那种人。”
“我不是。我是喜欢办事快速有效率的人。我希望这件事无论结果如何都能确定下来。”
“那你应该要知道,我们的进程也许需要稍稍减缓,JB5有机航空燃料的存量有点令人担忧。”
“我们在圣天秤星上!你开玩笑吧。”
“这里不是高堡。本地的提炼厂只能提炼供给大概十架商用飞机还有一些专属小飞机的油量。”
“那就提升提炼厂的产量。他们这里绝对有足够的油供给那些有钱人的劳斯莱斯和奔驰使用。”
托因压低声音:“这需要布琳凯尔的合作,她对整件事已经很不高兴了。她没预料到整个探勘行动的规模。”
“有谁想得到?”
此时,一名中心的军官很快地朝帕萨姆一点头。在主要屏幕上,戴达勒斯正在掉头,与艾德瑟的跑道对齐。
“那条泥巴路还真短。”万斯喃喃自语。他看到新挖出来的跑道上还有一条条水洼。
“够大了。我之前去过的某些任务中,比那条短一半的跑道它们都降落过。况且,落地导航系统已经被送过去了,必要时就算在暴风雨的晚上着陆都行。”
万斯半个字都不信,但是驾驶员稳稳地保持飞机前进,显然满意营地小队为他挖出来的跑道。他屏住呼吸,暗暗祈祷,看着戴达勒斯降落。飞机完美地落地,只是当巨大的飞机停止时,跑道也只剩下三十米。中心里的每个人都在拍手,帕萨姆对驾驶员说了几句鼓励的话,然后转身面对那些媒体马屁精。
“我非常欣喜地宣布艾德瑟营地正式启用。我想表扬所有的HDA人员,他们非常辛苦地工作,让这一切成真。我非常敬佩他们的敬业精神与专业表现,正是这样的效率能带领我们成功地推进知识的前线,进入这个美妙世界中尚未探索与未知的领域。”
万斯和托因看看彼此,两人都对政客十分不屑。
“我们去吃午餐吧。”托因说。
“阿门。”
当索尔终于在探勘行动的安全网络挖出一个无限制联机时,他奇特地对自己的成果很满意。虽然是无限制,但仍然不能读取任何十级档案。他快速扫描了一下列表,没有看到十级档案,但如果这个密闭网络里没有十级档案,为什么会有这个安全规定?难道是标准设置?他猜想,只是这样有点太简单了。有可能是他这种没经验的人不容易找到,因为他缺少最新的知识,光是要找出标记就有可能会触发各式各样的警报,所以他只读了他可以读的档案,基本上就是一个HDA聘用的初级员工刚进来一个月还在评估期时可以读的权限,然后通过亚贝利亚网络里的随机路由路径,下载了一份探勘行动人员表。
“真是谢谢你,索尔,这是很棒的信息。”瑟贝迪亚·诺思说。
索尔靠回书桌椅背,看着全像控制屏幕从面前离开。在他的视觉神经上闪烁不定的符号消失了,那些符号代表他好一阵子没有用的程序。它们一直藏在工作室控制台的一个隐藏档案区,这控制台通常是用来操纵打印机。幸好积习难改。
瑟贝迪亚和他的两名徒弟——没有别的词能形容——忙着研究在他们网格上跑动的名单,嘴唇一掀一动,正在用相连的躯网交谈,把他排除在他们的对话之外。手指在键盘空间轻抬,拨动隐形的标号。索尔的e-i回报连接他们的串联点使用了中等加密,他们对于保持两人对话的私密性很较真。
索尔自己也很想要看一遍人员列表,但这么做就显得不信任他们,而且其实他也不想参与。先前他已经打电话给埃米莉,告诉她今天晚上会晚回家。她不太高兴,但没有生气。他现在只需要决定该告诉她多少,因为他从来没有告诉她太多关于自己过去的细节。她知道的部分跟他告诉杜伦的一样:他原本是亚贝利亚电信的员工,离职后一直在不同的烂工作间流浪。他告诉她自己离开地球的原因是婚姻失败与人生中的一个不幸事件——并不能算是完全的谎言,但这番说辞的关键就在于事件背景,而他从来没有纠正她理解错误的部分。她没有问过细节,即使他们已经结婚十几年。一开始可能是因为羞愧,毕竟她来亚贝利亚的原因也不是特别光彩,而一件事如果一开始没说开,之后大概也就会一路这样下去。一旦他们的新生活顺利开始,他更没有理由要重提旧事,毕竟他有太多秘密要保守。可是承认为什么会认识杜伦不会是太严重的问题,他参与亚贝利亚可笑的政治革命行动已经是足够可信的理由,而在亚贝利亚电信的工作经历让他成为杜伦想当然的人选,所以她大概会开始为他担心,却不会再问更深的问题——这才是关键。
“这里有个人,有意思。”瑟贝迪亚说。
“真的?”索尔不想知道。
“巴斯琴·诺思二代。”祖拉说,“他很完美。”
索尔完全听不懂他们的对话,这不是好事。他的直觉被唤醒,脑子转得飞快,想要找出脱身的方法。他真的不能再陷得更深。无论是谁,这整件事到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他现在已经想通这点。瑟贝迪亚太过高看自己的重要性,完全没有办法看清这个世界除了他肤浅执着解释之外的真相,而且也不明白绝对不能跟HDA对着干,尤其是在HDA正在进行这种大规模的行动之际。
“你能不能帮我们取得一个人的细节资料?”瑟贝迪亚问。
“你开玩笑吧?他是你的兄弟。”索尔想都没想地说。他脑子里愚蠢的部分居然还好奇为什么会有一个B支诺思家族人士参加这趟行动。一定跟政治有关。
“时间久了,我跟家人都没联络,现在对他们知道得很少。”瑟贝迪亚和善地说。
“可是……”
“你会帮上很大的忙,而且这种程度的搜寻算不上犯法。”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弄,索尔充满怨念地想。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到他根本懒得问——为了让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关联,所以当然要有打手。他不敢看祖拉或杜伦。“好吧。”他气愤地说,“可是就到此为止,之后我就要回家。你也说了,我是有家室的人。”
“我明白。”瑟贝迪亚说。
他平和、讲理的口气开始让索尔越发听得刺耳。他叫e-i带他回亚贝利亚的网络。也许他们是想要设局陷害他,但他还是知道一两个避免留下踪迹的方法。他开始上传用后即抛的传递节点以及假的网络地址路径,利用他很多年前在亚贝利亚电信留下的后门。无论他的手段是否合法,绝对不会有人看出是他在搜集巴斯琴·诺思二代的消息。
组成亚贝利亚机场新城区的帐篷是用纯黑色太阳能光布制成的,光看白天照在地面上的极热阳光就可以知道,这是后勤部队搞砸的另一件事,可是如此一来产出的电力也超出所需,绝对可以提供给基本帐篷模块的周边系统,像是网络网元、压缩马桶、内部照明、水壶、微波炉所用。真可惜没有空调。安杰拉一下超悍机,看到他们的住所时,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后勤部队把探勘行动的大本营顺着机场的南边排成正方形,北边是货柜与载货平台组成的悬崖——也是最靠近跑道的一边。这样的安排虽然符合逻辑,却也逼得往来的行人必须从帐篷中间穿越走动,而每天至少下一次大雨,所以路面被厚重的HDA靴子踩得坑坑洼洼,原本的草地早就被踩烂,泥泞每天变得更深、更宽。
安杰拉已经受够了。泥巴暂时还没有渗进她的绑腿,但在这种天气里,额外一层保护让她的腿流汗不止,更何况她还经常在机场周围走来走去。
“我需要独处的时间。”她告诉埃尔斯顿,“我被关了二十年,又在纽卡斯尔的基地被塞了两周。你能不能难得当一次好人?我在这里又逃不掉。”
所以他很不情愿地同意,她每天可以有一个小时的独处时间,身边不带帕瑞西或任何小队的人。
“你绝对不可以离开机场范围。”他警告之后,还把她的衣服用智慧粉尘登记,强调他完全不信任她。
安杰拉离开帐篷区,绕了一整圈到机场。那里建筑物不多,只有主要航站楼、货运航站楼、工程停机厂、能源储藏区。她绕着柏油停机坪、滑行道、连接道路走一圈,看着地面交通工具以可笑的速度经过,盯着每一架飞机降落起飞,跟忙着搬运货柜和货槽的后勤部队人员聊天。
每天她都会等到下雨之后,或是先看好天空,确定会晴朗一阵子才去。第三天的时候,她趁大白天出门,带着自己的实体储存槽,这东西只有她的一半手掌大,很轻易就滑入口袋。她不是要用里面的储存记忆容量,而是它内建的网元,远比她自己的躯网覆盖范围要远得多。
当她在滑行跑道旁边散步时,网元侦测到机场的网络通过主要航站楼的一个网元跟她联机。也许过去二十年她都没有跨网可以用,但她在霍洛韦学到了一些有关数据安全的事——都不是来自官方的教育课程,她的室友对于犯罪手法的了解至少可以媲美任何执法专家。
安杰拉的双手开始拨动符号,离开亚贝利亚,然后是圣天秤星,进入真正的跨网。秘密的储存空间依然存在,就跟萨玲·奥特拉斯(证据确凿,杀死两人——很不幸都是便衣刑警)当时所说一样。她在跨网主干间移动,除非知道关键,否则她的行动看起来会像是完全随机乱跳,没有章法。打开那空间之后,她看到了许多强大的黑客工具与安全链接网络系统。萨玲原本就是一流的AI设计师,直到她爱上错误的男人,那个男人迷人,嘴巴又甜,贴心、专一,在床上刺激又邪恶。萨玲,一个娇小又没什么社交技巧的二十五岁女孩,在霍洛韦粗暴的环境下根本撑不了一个星期。甜美、绝望的萨玲,当初因为安杰拉保护她免受那些很想对她下手的罪犯而感激得眼泪汪汪,更感谢偶尔偷来的激情和必要的人类接触。
安杰拉立刻把她的e-i升级,装上了高级量子加密。一旦解密密钥通过多条随机路径送回给她,她便加入许多层AI级的行为预设,在跨网上创造出一个真实的拟人身份,可以处理她的信用账号,以及实时照看她的状况,以防她临时需要协助——算是一个老大姐e-i。她终于满意自己的一切都还算是安全,这才开始翻看目录,看看萨玲还留下什么。大多数都是虚拟路径、抢夺密钥、粉碎防火墙以及趁火打劫的软件,都是萨玲那风流倜傥的男人一步步引诱她进行商业打劫所用的。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软件包。安杰拉开始学习熟用它们的功能。没多久,无法被记录的自动搜索引擎已经散入跨网,装满了安杰拉输入的指令。她从储存空间中离开,利用在里面找到的秘密存取程序隐藏自己的行踪。“谢了,萨玲。”她无声地说。这其实也不能说是背叛——她们两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况且在霍洛韦的这些年来,她见识过太多更狠心的事情。
她加入帕瑞西的小队,准备一起去吃午餐。所有人都要去临时烂泥城旁边的大用帐篷,走路时还得小心避开大水洼。小队一半的人已经懒得穿长裤了,只穿着短裤和靴子,安杰拉没兴趣这样做,她看过人类皮肤一旦沾上圣天秤星上有些孢子,如果没有立刻清掉会发生什么样的惨状。这里还算干净,因为亚贝利亚后面的腹地主要是农地和草原,但谁知道北边的蛮荒区会吹来什么鬼东西。
“来了!”马帝·欧瑞利大喊。
安杰拉抬起太阳眼镜,看着三架顺着滑行道开向跑道的戴达勒斯。一个小时以前,她连上营地经常断线的网络去看第一架降落在艾德瑟的戴达勒斯实况转播。HDA急着要快速建立起更多前进营地,保持目前为止的进展速度。她知道下一批e射线机预备明天起飞,好让观测员可以在离艾德瑟两千公里外的地方寻找另一个位置,那些区域除了大约九十三年前第一次对天狼星初步评估探测拍摄的模糊太空照片之外,没有任何人看过长得什么样。一旦第二个营地架设完成,探勘行动就会展开真正的探索阶段。
第一架戴达勒斯在跑道上咆哮冲刺后,昂首飞入清澈的天空,急速攀升。
几名小队成员边吹着口哨边欢呼,看着它起飞。安杰拉看着它的心情则要复杂许多。帕瑞西的小队仍然没有以正确的心态来看待这个任务,他们太安逸了。
“今天下午有足球赛。”迪瑞特说,所有人继续朝用餐帐篷前进,“许多人都在组队。我们要成立联盟。”
“美式还是英式?”安杰拉一问,所有人大声呻吟。
“英式啊。这才是唯一真正的足球!”奥马尔·米哈伯气恼地说。
“你们这些欧洲人真是心胸狭窄。”她反击。
“我们免费把它送给跨星际世界。”
“欢迎你们随时收回去。”
“至少其他星球都明白。”
“对啊,因为他们笨到搞不懂真正足球的规则。”
“你在监狱里踢过英式足球吗?”雷欧拉问。
“踢了一点。”
“踢哪个位置?踢得怎么样?”
“应该还可以吧。我可以带球跑很快。”只是她没办法想象要怎么穿她的新登山鞋来踢足球。
迪瑞特和乔希·朱斯提克对看一眼。“中场。”他们异口同声地宣布。
“我有其他选项吗?”
“你想让我们失望吗?”
“只是七人足球而已,简单并且好玩。”雷欧拉说。
“至少来参加练习吧。”迪瑞特恳求。
“我查一查我的行程表再跟你们说吧。”
用餐帐篷只有帐顶,四边都是开放的。一端是盛食物的取餐台,NE餐饮服务的平民员工一脸无聊、疲累地随时都在提供食物,不只应付探勘行动的地面人员,也包括随时随地的空中起降需求。安杰拉和小队站在一条长长的队伍后面,看见帕萨姆也来吃午餐。委员的服饰充分反映出她的地位,她穿着一套昂贵的宝蓝色欧洲剪裁套装,搭配丝质衬衫和黑色跟鞋,鞋子和丝袜都沾满了泥巴。虽然天气很热,但她坚固的发型仍然一丝不乱,脸上的妆容像是面具,汗滴从妆下面一点一点渗出。几名私人助理喽啰围着他们的女王蜂打转,紧张地微笑,跟着她走到队伍最前面。
用餐帐篷的服务是为了达成全员一体、先到先得的原则,但帕萨姆显然深刻地相信她比其他人更奉行平等。
“非常谢谢你们。”她对那些正要从餐台前拿起餐盘以及正在排队的人说,“我等一下排了个极端重要的视频会议,对方是GE财务部,你们也知道,得让他们开开心心的。”她跟被她插队的人完全没有眼神的交会,直接就站在餐台前,开始跟送上肉包的女孩子们愉快地聊天。她的私人助理则充满保护欲地聚集在她身边,抓起餐盘。
安杰拉盯着眼前的景象,浑身肌肉突然因为心神受到重大冲击而缩紧,感觉血液急速往脸上涌来。不知道为什么,用餐帐篷的声音突然变得模糊且遥远,奇特的麻刺感凶猛地遍布她的肌肤。
毫无预警地,她双腿一软,整个人倒在湿烂的泥草地上。
“安杰拉?”帕瑞西从好远的地方发问。她从热得发昏变成全身冰冷,四肢不受控制地发抖,“不要,不要,不要。”她呜咽。
“嘿,怎么了?”帕瑞西和奥马尔都赶到她身边,把她翻过来,脸朝上。好几张担忧紧张的脸出现在她上方,因为隔着泪水而模糊不清。
“不要!不可能。不可能!不要!”她的声音越来越尖锐,整个人陷入歇斯底里。她无法呼吸。她很努力想要用力吸入空气,肌肉却开始痉挛,全身抽搐不止。
“安杰拉!”
“医护员!快叫医护员!”
“她怎么了?”
“安杰拉!”惊恐的帕瑞西大喊,“安杰拉,听我说,你得呼吸。”
她拱起背部,硬压下喉咙里的痉挛,大口吞下空气。没有任何痛楚,只有一具混乱的身体,好像有人对她的身体施加电流一样。突来的奇想让她居然想笑。但她笑不出来。她只能挥动四肢,仿佛陷入癫痫。
帕瑞西和奥马尔被推到旁边。几个手臂上套着红十字老鹰的人猛然跪在她身边。他们在她眼中像是站在一条很长的灰色走廊尽头。有很多听起来很遥远的喊叫声回荡着。
有东西被压在她的鼻子和嘴巴上。她尝到奇特金属气味的干燥空气。她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终于平躺在地,无法控制地哭泣。
战地医疗所是由十间锁在一起的快速房舍所组成,构成一大间设备充足的紧急医疗中心,有五间小手术室,还有一间全身检测室。主要的功能是判断病症,提供有效的紧急治疗,然后再将患者运到正式医院去。任何受伤严重的人,只要进来的时候还在呼吸,几乎就可以确定这个人一定会活下来。可是精神崩溃并不是他们准备要应对的情况。
毫无装饰的合成材质墙壁在单色调的照明天花板下,散发着千篇一律的米白。安杰拉躺在用帘子隔开的诊疗间里的狭窄担架上,头上的光线完全没有减弱半毫。虽然不知道急救员在她身上用了什么样的镇静剂,但药效绝对显著。她的思绪完全平静,甚至有种抽离感。她的身体无疑处于休息状态,平缓地呼吸,肌肉静止。她完全没有翻动身体的欲望,只是一直盯着那块完美的照明天花板,就连空调的嗡嗡声都能带来微微的安心感——她在嘈杂的声音之间可以听见隐约的和弦深埋其中。
只是到最后,单调的灯光和声音也变得无聊。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躺了多久。她猜想至少有两个小时。药物压下一场极端恐慌,也让她有机会思考自己看到了什么。这不代表她已经接受,但她很确定那不是巧合,就像她很确定人生处处有险恶。不可能是巧合。这个想法让她觉得这一切勉强可以忍受。
安杰拉开始认真研究起房间。担架的移动臂上有一个检查仪表板,还有三块屏幕显示她身体的信息。她可以看到手上亮晶晶的地方,是涂上的智慧粉尘混以某种凝胶。一定还有其他地方也被涂过,像是她的胸口、脖子、四肢……
“回放数据。不要让他们知道我醒了。”她告诉自己的加强版e-i。
“埋在墙壁和天花板的智慧粉尘把你的影像提供给医疗人员,他们正在看。”e-i告诉她。
安杰拉闭上眼睛,假装又睡着了,“把回放数据加上这一段。”
“完成。”
“有人靠近就警告我。”她光着脚下了薄薄的床垫,从床边的柜子上抓起眼镜,然后把头从帘子探出去。战地医疗所有五间一模一样的诊疗间,只有她这间有人。她看到另一个房间尽头有一个医疗器材柜。
监狱教育的好处:她加强后的e-i用不到三十秒就把授权密码解开,露营工具腰带里的多功能美工刀的狭窄刀刃已经插入了锁。她从柜子里那一堆东西的最后面拿出一盒,免得有人立刻注意到有东西短少。再花五秒钟用小刀把柜子锁上,重新设定数字授权系统……
塔米卡·康尼夫医生拉开帘子,看到她的病人正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她能这么快恢复清醒有点令人惊讶,因为急救员在她身上施打了很多镇静剂,但医生在实习期间早已学到每个人的身体都是独特的麻烦。
“发生了什么事?”安杰拉沙哑着声音问,医生的手电筒正朝她眼睛里照。
“我也不是很确定。”康尼夫医生承认,同时注意到安杰拉的瞳孔正常地缩放,“你觉得如何?”
“有点昏,很像被下药了。”
“这个描述挺正确的。生理上,你现在没问题了。”
“真的?”
“就我所知,是的。监控你身体机能的智慧粉尘正在告诉我你的身体机能已恢复正常,可是我会建议你植入一套医疗智慧网元。每个HDA的成员都有,可以让你的躯网永久性地监控你的状况。一有异常情况出现,你的e-i可以替你求救。主动监控可以增加生存概率。”
“好,我会记得的。”
“医疗所里有额外的医疗智慧网元,如果你愿意把你的e-i加入出院证明,我现在就可以为你安装。”
“我会考虑的。”
康尼夫医生责备地看了她一眼,“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担心的话,我可以说,这是一套质量很好的智元,我自己也有一套。”
“我相信一定是很好的东西。我只是需要时间熟悉这个做法。”
“好吧。”
“谢谢医生。”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否有家族遗传癫痫症状?”
“没有。”
“我读了你的档案。你在监狱里面待了二十年?”
“是的。”
“你在里面的时候能够随时取得毒品吗?”
“医生,那是监狱。我们一个星期能吃一次棒棒糖就不错了。”
“所以答案是能的。”
安杰拉虚弱地微笑,“实际上,没有。我没有在监狱里嗑药。我还没堕落成那样。”
“从你的外表看来,你是个‘十选一’。”
“骗不过你。”
“‘十选一’有可能造成一些我们才刚开始了解的特殊精神状态,但我觉得你是神经刺激过度,有可能是因为某种创伤引起。我无法想象隔了这么久以后重新得回自由是什么样的感觉,更不要提直接回亚贝利亚等同于异常强烈的情感刺激。精神上来说,你是从一个极端跨越到另一个极端,这种事情会让人的脑子很难处理,所以引发了生理反应。”
安杰拉尽力不要对医生严肃的分析表现出鄙夷。她的推断离实际发生的事情以及真正的触发原因差得太远,以致显得可笑。可是她不能这么说,只能理智地点点头,然后说:“是啊,我也不觉得回到这里是什么好事。”
“这样很好,承认问题是克服问题的第一步。”
“对。”安杰拉还蛮喜欢这个医生的。她大概比安杰拉矮一个头,三十多岁,身材有点粗壮,所以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美人,但她明显的印度血统让她的红棕色肌肤多了一层健康的光泽。真正吸引人的是她利落的气质——这位医生看到问题之后,会直接从问题核心着手解决。换一种情况,也许她们会合得来。
“所以说实在的,我没办法帮得上忙。探勘行动没有专业的心理辅导师。如果再发生一次,我可以正式建议把你送回地球。”康尼夫医生说。
安杰拉朝康尼夫医生认真的脸开心地一笑,“不会再发生了。骗过我一次,骗不了我第二次。我只是突然被吓到,况且,他们也不会把我送回去。我太重要了。”
康尼夫医生皱眉,“你听起来像是知道这件事是为何而起的。”
“幸好不是薄荷的气味。”
“啊,对,我们的简报提过。你说那怪物闻起来像薄荷。”
“对,所以要小心。”
“你知道你跟我说的话,我都会保密。”
“我希望如此。”
“如果你觉得又有要发作的迹象,在累积到像今天这样的程度之前就来找我。我可以开抗忧郁症的药给你。这没什么丢脸的,尤其是你经历过那些事情。”
“好,我会乖乖的。”
“好吧,那我把数据处理完之后就让你出院,请你考虑一下我刚才提过的那套智慧网元。”
“谢谢你,我会的。”安杰拉把靴子的鞋带绑好,然后把绑腿的魔术贴黏上。她的遮阳帽不知道去了哪里,这让她有点生气。她掀开帘子。
“你觉得怎么样?”
“去你的!”安杰拉往后退了半步,避开站在诊疗间外面的埃尔斯顿,“你知不知道你越来越变态了?”
“我只是担心你。”
“不用了,我很好。”
“你因为抽搐被抬出去,甚至吓到了帕萨姆委员。她想知道你的状况。”
“告诉她,我受宠若惊。你办得到的,你很会说谎。”
“发生了什么事?我是认真的,我想知道。”
安杰拉朝出口走去。“冲击。我是认真的。你刚才没听到吗?我因为错误审判被关了二十年。对于被判处终身监禁的人来说,出狱是头等大事。然后你又这么体贴地把我拖回当年这一切发生且还会再次发生的地方。”安杰拉经过塔米卡·康尼夫医生还有两名医护员所在的诊疗间,他们三人正围着一张书桌,上面有三个小屏幕,以及一个全像控制台。她刻意把声音放大:“医生问我,我在监狱里面的时候是不是被非法毒品搞垮身体了。不用担心,我没把你供出去,没告诉她你是如何用酷刑虐待我好几个星期,如何在我身体里注射一堆把我的脑子搅成糨糊的下流玩意儿。”她看着埃尔斯顿的脸上泛起怒意。这么做有点小家子气,但知道她仍然能刺激到他,感觉还是很愉快。
“给我出去。”
她朝他飞吻,“是的,长官。”
她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时,他朝她大喊:“你要知道,我们是同一边的。我们都是人类。它不是。你该想想这一点。”
安杰拉把门打开,朝身后的他比了中指,然后走入外头的阳光与温暖中。帕瑞西、迪瑞特、雷欧拉、吉莉恩、乔希、奥德丽和奥马尔都站在战地医疗所外。她走出来时,所有人都一起转头,脸上出现笑容。
“靠,她撑过来了。”
“嘿,气色看起来不错嘛。”
“医生怎么说的?”
“你还好吗?”帕瑞西整个人充满真心的关切,实在太出乎她的意料。居然有人关心。关心她。惊愕的安杰拉盯着他们,一时说不出话来。有那么可怕的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又要开始恐慌。但没有发生。因为她知道要如何控制自己,不能露出哪怕是最微小的弱点。集中精神。
安杰拉微笑,这么做并不困难。“我慌了。又看到食物,然后就……”她耸耸肩。
他们边笑边围绕在她身边。她被拥抱住,雷欧拉和奥德丽亲了她。帕瑞西有点害羞地把她以为弄丢的遮阳帽递给她。
“谢谢。”她凝视着他,把帽子戴回头上。可爱的小狼狗又翻出了肚子,摇着尾巴。
“你好好说,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奥马尔问。
“抱歉,吓到大家了。医生说我因为进过监狱又被放出来什么一堆破事,所以脑子还是一团乱。直接回来这里不是什么好主意。我只是被刺激到了。”
“他们要把你送回去吗?”迪瑞特问。
“靠,没有这回事。我还得多顾着你们一点,谁叫没有别人会做这件事呢。”
“喂!”他们开始不服气地大喊,调侃她错过七人足球赛,炫耀亚提欧的队伍表现得多好,直到被希龙下士的队伍打败。这些家伙真不错,她不情愿地承认,跟着大伙儿一起走回营区。
头上一架银白色的V型超李尔飞机利落地掉头,涡轮引擎一阵咆哮,降落在地面。看到这架飞机时,安杰拉心中突然涌起对过去的思念,远超出她想象中的强烈,不过她今天本来就很脆弱。她已经很久没有搭乘过这种超音速高级专机了。
2121年4月出乎意料地寒冷,即使伦敦正开始挣扎摆脱又一个让泰晤士河结冻的悲惨冬天,晚春的落雪依然堵塞着街道,交通速度减缓。安杰拉·特拉梅洛此时搭乘跨欧洲快车在圣潘克拉斯火车站下车,这辆火车一路从她跟她母亲共同生活的南特直接开到这里。她在帝国理工注册,开始研读运动理疗的第一年,特殊选修课是足球治疗,跟一般穿梭在学校大楼间,第一次离家的其他中产阶层十八岁女孩没什么两样。她的GE公民档案和证明都已经被学校的AI接受,大学第一年的学费用她在巴黎第一跨星际银行的账户付清。
入学登记完成后,她去到母亲安排的公寓,屋子离德雷柯特大道不远,住在二楼的两室房里,跟另外三名学生共用一间厨房。与类似背景的年轻人一起住在不错的区域,学校在步行范围内,是好妈妈会挑的地方,同时也离切尔西的国王路不远,那条路上满是很棒的酒吧与餐厅。
于是安杰拉·特拉梅洛开始读书,每天在体育馆里待上好几个小时,在讲课大厅里花的时间则比较少,学习人类肌肉结构的运作方式,以及与骨骼连接的方式。对于大一新人来说,更重要的是交到了朋友,开始忙碌的派对人生。交到对的朋友是绝对必要的。帝国理工跟其他大学一样有很多的派系,安杰拉很快就了解谁是真正的富家子弟,谁又是家境不错的中产阶层出身。她开始跟比较有钱的那些人来往,约会的男孩也都拥有一些会让乡下女孩觉得很刺激、有一点小邪恶的社交关系。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会在伦敦最高级的夜店出没,包括公园巷的古斯多。
梅丽恩·雅思罗与安杰拉·特拉梅洛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里。古斯多里有很多极为美丽的年轻女孩,她们可以说是年长男士的必备配件。模特、全像影视小明星、新一代的交际花,全都身着名牌,夜夜笙歌。相比之下,安杰拉更显得突出,她有着清纯的美,却没有夜店美人帮的世故,而她的衣服虽然时髦性感,却算不上是名牌。很显然这点对带她来这里的三年级利比亚商学院学生来说,根本不重要。他忙着在她和他那群大学死党面前炫耀自己,花钱买最贵的酒和药,吞速之快,一会儿就神志不清,在昏迷之前则会先出尽洋相。
雅思罗偷偷地观察女孩。浓密的浅金色长发几乎长到臀部——雅思罗猜测是人工长发,但是从女孩子白皙的肤色看来,也可能是她真正的发色。身材够高挑,她不喜欢太矮的。体格健美——合格。笑容很棒。而最耐人寻味的是:她无聊了。安杰拉没让她傻乎乎的饭票男友发现,但雅思罗经验丰富,看得出来他可笑的行为让那女孩有多厌恶,想来可能原本对方答应要让她好好享受一下城里的夜生活,最后却变成幼稚学生的牛饮之夜,只是换了一栋比较豪华的建筑物。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离开。古斯多生活风格的吸引力目前暂胜她的反感。
古斯多的网络对雅思罗的e-i完全开放,她在今晚的客人名单上很快就找到安杰拉·特拉梅洛的名字,五十秒后,她就搜集到完整的资料。足球理疗师!安杰拉很完美。
安杰拉去女厕的时候,雅思罗也开始行动。这种事她做起来很熟悉。随意的偶遇,适当的交谈,女孩子很高兴有别的人想跟她说话。好巧!南特是雅思罗最喜欢的法国城市,她最喜欢城中央的古老大城堡,狭窄的老街道,歌剧院……她一边说个不停,一边从隐形网络镜片读取那些地点的影像。她们交换e-i码后,雅思罗就回家了。
第二天下午,安杰拉跟她新交到的好朋友约在苏尔洛街上南肯辛顿地铁站的一家咖啡店喝茶。安杰拉刚结束辛苦的体育课,老师带着学生进行一连串的暖身运动,同时解释每个运动步骤的正确应用,所以她穿着健身装,头发盘起来,留下发尾在外。如清水芙蓉般的清纯美女,雅思罗白天打量她后,给出如此的评价。安杰拉坐下来的时候,自己拉开了绒毛运动上装拉链,露出贴身的短跑上衣下十分紧实的腹肌。显然她甚至没注意到雅思罗的目光在自己裸露的肌肤上流连了一阵。
雅思罗解释她工作的公司在富勒姆,她是活动策划,协助范围包括企业、政府、私人活动。她的离婚手续完成之后,其实已经不需要为钱工作了,但工作让她保持忙碌,还能跟正确的人际网络继续维持关系。她说她记得十五年前还在大学读书时,金钱是个多大的问题,所以如果安杰拉需要额外收入,担任活动服务人员的酬劳相当不错,而且全部可以汇入第二账户。
安杰拉对她的提议相当感激,很兴奋地同意了。
雅思罗花了一个月培养她。这是她的特长之一,一切从将友情发展成信任开始。首先是顶级派对与慈善舞会的诱惑,“蒂法妮居然放我鸽子,我需要有人跟我一起去,亲爱的,你介不介意……”;新衣服,“算我的,你帮了我好大一个忙啊”;跟跨网与八卦节目的重要人物见面,CEO、GE委员、金融家、设计师、全像明星,全都很高兴认识她;然后是足球比赛,安杰拉去了伦敦所有主要的俱乐部,在体育场最上面的顶级包厢看球赛,完全展露她对这项运动的热爱——雅思罗对这点特别满意。自然安杰拉在帝国理工的时间越来越少,雅思罗一步一步破坏她原本的生活方式,让她质疑和否定自己严谨的家教,“嗯,你是有一点布尔乔亚了,亲爱的,但别担心,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只有过度压抑的人才会感觉丢脸”;鼓励她接受礼物和承诺,“说好的,解放自己,你没有履行义务的必要”;称赞她跟新朋友在他们豪华的度假别墅里度长假,“看看别人的人生是怎么过的,感觉解放自己是多么棒的事情”。雅思罗引领安杰拉过的人生与一般学生的人生并行存在,一边是在课业中挣扎、吃着快餐、晚上嗑药到昏迷,另一边的人生却是无忧无虑的享受与笑声,毫无对物质生活的忧虑。安杰拉越来越陷入这种诱人的生活——没有人会想要从这种生活离开。
到了5月下旬,雅思罗终于提出她的大建议。在花了好几个星期享受奢侈豪华的人生、世界观被巧妙却彻底地扭转之后,安杰拉很快便同意了。卡贝立刻被找来加入她们。他是雅思罗的应召班底之一,几乎跟安杰拉一样漂亮,脱下衬衫后,身材健美得不可思议。他跟她们在梅费尔区的公寓住了一个星期,这期间雅思罗督促着安杰拉了解一系列她从未经历过的性爱技巧,引导她学习,直到她全都上手为止。
5月最后一天,雅思罗在伦敦的国王十字火车站跟安杰拉亲吻送别,让她在月台上提着一行李箱最棒的新衣服,还有一张到纽卡斯尔的单程头等厢票。梅丽恩·雅思罗的第二账户因此收到一百万欧法元的付款,而且她从头到尾都相信,是她挑中了安杰拉。
马克-安东尼在纽卡斯尔站接了安杰拉。他大剌剌地展现出娘娘腔的一面,身高矮小,却极富魅力。他毫无讽刺之意地自我介绍是巴特拉姆·诺思的女友负责人。这份辛辣的幽默感,让安杰拉立刻就喜欢上他。
第一站是诺森伯兰星际企业的安全部门,一栋三十层楼的黑色玻璃高塔,位于城市的曼诺尔区。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安杰拉问。穿着制服的护卫带着他们走过大厅,来到电梯前。
“最后检查啊,甜心。”马克-安东尼说。电梯门关上。
“可是我以为巴特拉姆跟奥古斯丁分家了。”她说。
“是分了,很友好的分家。”
安全大楼在十楼有一个小诊疗室。一名手脚很利落的护士取了血液样本,然后要求安杰拉穿上一件袍子,躺在复杂的扫描仪器里。
“为什么?”她紧张地问。
“别担心,我带几十个女孩子做过同样的程序。要检查血液是否有问题。”马克-安东尼说。
“你是指有没有病?”
“甜心,这年头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我们有这样的自由是很美好的事,但巴特拉姆得小心。他现在不能冒染病的危险。”
“这个呢?”安杰拉朝扫描仪器挥手。
“别动。”护士告诉她。
“诺思家族有很多敌人。我们只是确定你的所有人机芯片真的都只是用来上网而已。”马克-安东尼解释。
“我还没有任何人机植入。我没钱。我用的是界面机组。”她指着让她连上跨网的黑耳环。
“这样才对。你的身体是一座神殿,尤其是你美成这样,别拿些垃圾塞进去,而且我们在找的不只是通信植入机体。”
“为什么,还有什么别种植入机体吗?”
“有很多很可怕的,甜心。我看过他们这里的列表。军火公司只要一动邪念,那真是有创意得可怕。你信我没错。”
他们在一个小房间里等结果出炉。安杰拉很确定不会有问题。她在两边尺骨上的极微细胞核泌腺是有机体,目前完全没有启动——基本上是无法被察觉的。这也是应该的,新东京的植入机体技术地下专家可是收了她很大一笔钱。
“他是什么样的人?”她问。
“巴特拉姆吗?小猫咪一只。”
“你骗人!”
马克-安东尼戏剧化地耸耸肩,“好吧,他一百零九岁,无论用哪种货币来算,他都是兆亿富翁。没有什么是他没见过、没做过的。高兴了吗?”
“一百零九岁,真的吗?”
“对。”
“嗯。这个……我不确定我可以……”
他咯咯地笑了,“甜心,你的表情太好笑了。听我的,别担心,他的回春手术已经完成一半,没那么难看。”他打量一下四周,然后叫安杰拉走近些,“这些话你不要跟别人说,但我跟你说,他能搞的事情也不多,你懂我的意思吧?他现在喜欢用看的。你的工作很简单,只要跟其他女孩子好好相处,偶尔用嘴服务两下。每个人这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好吧,但我还是不懂。如果他这么富有,为什么没有女孩子愿意跟他在一起?我在伦敦夜店里看到很多那样子的女孩,那些男人根本没他这样有钱。”
马克-安东尼变换了一下坐姿,突然坐得很端正,“正是如此。”
“什么意思?”
“他花钱不是要买你的性,甜心,而是你之后会安静走人。男人都是一样的,尤其是姓诺思的。他们不想要跟你有太多往来,谈感觉、谈人生,对他们来说是浪费时间和精力。女友和老婆都是麻烦事。诺思是为了不断往前冲、成就事业而生的,他们家族都是这样。”
“听起来很……寂寞。”
“才不会,甜心,他们不寂寞,他们有你们。他们只需要这样就可以过活了。相信我,这二十五年来,我可是近距离把他们所有好的烂的都看透了。”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马克-安东尼露出调皮的笑容,“没有别人要雇用我。我年轻时浑浑噩噩,出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牵扯到一些毒品还有在公众场合不当使用某种蔬菜。”
安杰拉笑出来,“我不相信。”
“好吧,也许跟蔬菜的关系不大,我说得太夸张了,但这个工作其实不坏。看看,我能够跟你这么棒的人认识,你的绿眼睛真的美极了。”
她伸出手,紧握了一下他的手。“谢谢你。”
“别说了别说了,你再说下去就要把我弄哭了。”
护士进来。“全部通过。”她告诉他们。
“很好很好。”马克-安东尼开心地说,“我们快点离开伦敦这种鬼天气,去晒晒真正的太阳。”
一辆黑色的高级奔驰轿车带他们直接进入通道。临门区的尽头有一间GE边境管理局办公室。安杰拉很意外她只需要把手放在生物辨识扫描仪上,然后让她的e-i对管理局的AI认证她的公民身份,AI就立刻给了她出境许可,然后还给了一个小小的GE签证芯片,上面有返程授权。
“别弄丢了。”马克-安东尼警告,奔驰正平顺地爬上通往通道的金属斜坡,“从另外一边回来可没这么容易了。”
奔驰顺着A号高速公路顺畅地开往机场。马克-安东尼很高兴她看到圣天秤星的星环时如此欣喜,甚至停下车让她能出去好好细看。她深吸一口另一个星球的空气,就像每个第一次到达别的星球的人那样,没有抱怨无处不在的有机油气味,只因为来到圣天秤星而几乎兴奋得不能自已。
在机场等待他们的是一架超李尔LV-700型飞机,三角翼的造型简洁,十五人座的高级专机,P&W精英涡轮引擎能够加速到3.8马赫的飞行速度。
“其他人呢?”安杰拉问,空服在登机梯下方接过她的行李箱。
“只有我们。”马克-安东尼说。
他们没有缓慢低飞过落石带。马克-安东尼解释,这一切都是概率。从高空快速冲过撞到陨石的概率,跟在十五英里外下方的商用飞机慢速穿过浓雾的概率是一样的。缓慢低飞只是心理因素,让乘客安心而已。
他们抵达圣天秤星时正在下雨,浓重乌黑的云朵遮住了海岸边的城镇。超李尔朝机场降落。一辆捷豹JX-7敞篷车拉起了车顶,载着他们顺着普罗旺斯路前进,一路到了吉洛奈拉海滩。巴特拉姆的宅邸就在宽广的沙滩以及后方陡峭的高原山地中间的一段狭长土地上。捷豹从隧道里出来时,积云正往北飘走,灿烂的天狼星阳光在碧蓝的海面上舞动,展现前方壮观的景致。虽然安杰拉早知道巴特拉姆在整个星球上独独挑中了亚贝利亚半岛,但眼前的景象仍然超出她的心理预期。在两英里宽的海湾后方,巨大起伏的斜坡几乎笔直,下面三分之一的岩壁缝隙中长满了碧绿与水蓝的植物,上方其余部分则是深色的苔藓与孢子花在赤裸的岩石上恣意生长。弧形岩壁的尽头,一道巨大的瀑布从超过两百米的高度倾泻而下,不断轰散成水雾,在灿烂的阳光下散发着七彩的波浪。屋子周围的林园修剪得很整齐,在造景与自然之间取得完美的平衡,种植着精心挑选过的茂密原生树木,形成一个色彩缤纷的植物园,在炙热潮湿的海滩空气中,增添一丝浓郁的松木甜香。
“哇噢。”安杰拉盯着豪宅,低声呢喃道。
马克-安东尼骄傲地说:“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这种反应。很俗气,但大俗就是大雅,对吧?”
“嗯嗯。”被他这样一说,她开始怀疑自己对这栋屋子的审美是不是该调整一番。它跟周围的自然景色似乎完全格格不入,但同时又壮观到可以跟浩瀚美景一较长短。巴特拉姆的设计师选择平顶的金字塔屋型,有点像是现代都会版的印加神庙。外表是巨大菱形的玻璃片,每片的颜色都不一样,玻璃外有纯黑色的框,外围是一圈圈的平行阳台,阳台边长满一槽槽沙漠植物。
“你等晚上时再看。外框会亮起来,看起来就像是海岸边的小拉斯韦加斯。”马克-安东尼说。
捷豹驶入地下道,带着他们进入宅邸正下方如停机坪一样大的车库。里面只停了捷豹,跟载安杰拉来的JX-7款一模一样,连银蓝颜色都一样,至少有十五辆。当她不解地看着它们时,马克-安东尼只是耸耸肩,“别问我。”
他们顺着螺旋形的台阶来到主要的中庭,这里有着黑白大理石的地板,空气比外面明显更凉爽干燥。高高的太阳从透明平顶射入阳光,反射在高挑柱子之间,环绕每一层楼的银色栏杆。两名巴特拉姆的女友在宽敞的沙发上等着她,这种摆设让这里看起来像是旅馆大厅而没有半点温馨的感觉。奥利维娅-杰伊有着偏深色的发亮皮肤以及中东地中海型的五官,宽嘴唇、扁鼻子、棕绿色的眼睛,浓密的鬈发披散在肩后,她穿着一身轻薄的珍珠白裙装,挂着轻松、欢迎的笑容。奥利维娅-杰伊跑了过来,给安杰拉一个大大的拥抱。卡莱则没有这么热情,很有礼貌地在原地等着他们。卡莱的内敛很有意思,因为她可是全身赤裸的。安杰拉对她的第一印象是个红发健身狂,身高会让大多数专业女子排球队队员都显得娇小。
“欢迎来邪恶的吉洛奈拉,海边的狂嗑屋。”奥利维娅-杰伊说。
卡莱在她两边脸颊上各亲吻一下。“没有那么糟糕。”她以沙哑的声音说,“你会过得很好的。”
“我们这些女朋友要团结起来。尤其当布琳凯尔在的时候。”奥利维娅-杰伊说。
“你乖一点。”马克-安东尼假装以严肃的声音警告。
“布琳凯尔是谁?”安杰拉问,因为这是天真的十八岁女孩会问的问题。很奇怪,但她没有想到跟其他女孩见面会是这样。在这之前她甚至没有多去想她们的存在。即使她们显得很有精神,她仍然觉得她们很可怜。事实上,她开始生气她们人在这里,生气在这种年代,老男人仍然跟过去一样渴望、利用年轻女孩,生气从古罗马到现在居然没有任何社会进步,新星球的开发还往后倒退一步,因为有这么多地方已经远离了真正的文明与抛弃了责任。一如往常,诺思家族把对女孩子的利用发挥到淋漓尽致,因为他们可以,因为他们的特色就是奢靡,因为他们的神就是唯我独尊。
你来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些事情,所以你才来这里。赶快,专心点,你帮不了她们。她们也是为了钱而来,跟你一样。她严厉地告诉自己。她牢牢地控制自己,然后紧张地朝新朋友微笑。
“是他的女儿。才二十出头就已经是个贱到不能再贱的贱人。”
“各位,各位。”马克-安东尼拍拍手,“现在是谁在嘴贱啊?你们也差不多一点。好了,安杰拉需要先安顿下来,她旅行了很远的距离。”
“你住在我隔壁的房间。来吧。”奥利维娅-杰伊拖着安杰拉走向隐秘地藏在长长台阶后面的电梯。
她的房间在六楼,一个巨大的方形跃层房间,有光滑的石板地以及金色的丝绒墙壁。五星级的建筑物,两星级的内装,她有点好笑地心想,不过,长长的玻璃墙外就是她自己的一段阳台,可以看向西南方以及那条华美的瀑布。
“你的衣服在衣柜里,已经在宅邸的网络上登记了。”马克-安东尼说。
“可是——”安杰拉指着自己已经摆在圆形床旁边的行李箱。
“你在这里不用穿自己的衣服,如果你有衣服可穿的话。可怜的卡莱。她的合约注明她要全裸。”奥利维娅-杰伊告诉她。
“我买了巴特拉姆先生喜欢的衣物,都是你的尺寸。”马克-安东尼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
“雅思罗小姐上个星期寄来了你的细节。”
“哦。”
“巴特拉姆先生晚上才会回来,他今天在研究院进行治疗。你可以先休息,直到他返回。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但我每次通过通道,生物钟都会乱掉。”
“对,谢谢。”
“我等下会替你挑出适合第一次会面穿的衣服。”
安杰拉从包里拿出接口机组,还有她的网络眼镜。“屋里的网络有授权码吗?我想跟我妈报平安。”
“你妈?”奥利维娅-杰伊惊呼。
安杰拉无奈地抿起嘴唇,戴上黑色耳环,“她认为我还在帝国理工读书。我不想让她知道我退学了。至少现在不想。”
“这里都是公开上网区域,你只要让你的e-i替你登记就行了。”马克-安东尼说。
“谢谢。”
安杰拉等到他们离开房间后,坐到床上。果不其然,是水床。她的e-i跟她母亲的跨网接口地址联络。无法接通的符号出现在她的网络镜片上。安杰拉叫她的e-i使用留言功能。“妈,是我,跟你说一声我没事,我很用功,哈哈。我们大家这个周末要去西区,如果我能负担得起的话。但我之前跟你说的公司给我更多端盘子的工作,所以我手边应该又会有现金了。你回来以后打个电话给我。爱你,拜。”
她倒下,身体顺着身下床垫的缓慢波浪起伏。接口的另一端当然没有人,绝对不会有什么亲爱的妈妈。那是一个单向传递。她说什么也不重要,内容甚至没有任何人可以解读。使用这个接口本身就是一个简单的信号:我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