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杰拉在艾德瑟的用餐帐篷里花了两个晚上，听一个叫作拉维·亨德里克的驾驶员边抱怨边吹嘘他领头开辟萨瓦营地的工作。他巨细靡遗地描述了直升机穿越蚀影山脉的危险过程：闪避锐利如刀的山脉、高耸的山峰、猛烈的微爆飓风，还有零能见度的云团。听起来很有趣，老驾驶员有办法把它描述成人类跨星际史上最危险的飞行任务。听完故事以后，她跟帕瑞西会溜到营地边界外围的树丛里。

傍晚待在营地听故事是很有趣，但亲自飞过蚀影山脉的时候就让人很紧张了。过去两个半小时的飞行途中，她的躯网一直跟戴达勒斯的机体罩网联机，几乎在巨大的战略升空机从艾德瑟起飞后就盯着前方巨大的山脉不放，然后又花了半个小时低头看着他们飞过——堪堪掠过——的山脉。戴达勒斯最高飞行高度是一万四千米，所以飞过蚀影山脉时，主峰近得让人不安。被派去前方进行侦察的e射线发现十几座超过一万米高的高山。找到这些高山引发探勘队成员激昂的情怀，尤其是先锋军，不少人高呼着要去爬最高的山，在上面插上HDA的旗子，闹到连帕萨姆委员都正式要求库朗·沙克将军说明——他的响应一如既往——先看看探勘行动会发现什么，然后再来考虑其他活动。

山峰的高度算不上飞行途中最困难的问题，有好几百座山峰都超过五千米高。柏林直升机最高飞行高度只有四千三百米，又因为载重而降低许多，因此它们穿过山脉的飞行路径必须精密计算。拉维担负找路任务，确认e射线光学与雷达数据判定出的疯狂之字形路径，顺着好几条长达十英里却不比纽约大道宽多少的峡谷飞行，然后飞跃高耸的山脊，抵抗毫无预警如山妖般从深谷尖叫冲出的上升热气流，测试被标记出还算安全、可以加油的地点。

直接横亘在艾德瑟和萨瓦中间的那一段山脉自然是最宽的部分，分岔处尤其凸起。蚀影山脉以巨大的Y字形从地壳间迸出，由东到西绵延两千五百公里长，分岔的位置在中间。北向的分支继续延续主山脉往东边前进，较短也较低的分支则往南发展，现在被命名为暗影山脉。

戴达勒斯飞跃山脉的大部分时间里，高山的影像似乎全是灰阶色彩，安杰拉只看得清白雪和黑石。圣天秤星无所不在的斑马种植被在这里完全被驱散，山脉跟安柏斯大陆的长死沙漠一样光秃。看着深蓝色、宽及一英里的冰河围绕在高耸的巨峰间，她只能暗笑先锋军想要扎营去挑战一万米高峰的可笑梦想，他们的飞机能越得过山脉就很走运了。异种生物科学家们认为有可能是区隔的山脉让星球上的演化过程出现分支发展。她觉得很有可能，毕竟那怪物一定是从某处来，但她无法想象它是怎么翻山越岭的。它一定得要绕路，不过有没有路可以绕过来都很难说。

没人知道东边有什么。就连e射线从高耸的一万八千米飞行高度都看不到远处山峰以外的景象。当戴达勒斯终于跨越北边的高峰，地平面也降回锐利的山谷混杂挤压而出的高原，全部被覆盖在一片浓密纠结的丛林下，这时她看到巨大的恬河系统源头。那是受到压力终于被挤出蚀影山脉的冰雪，包括缓慢前进的冰河、山边的雪崩、冰冷的小溪流以及从岩缝间渗出的湖水，汇集成势不可当的奔流，从山脚下倾泻而出，越往北行，速度和温度越高，大地上所有低处都被河流不断切割，一遍又一遍地整合，直到澎湃的支流终于汇入恬河干流，往海岸前奔，一路上再聚集其他河流，最后成为贾斯林河口——这些在最初的星球探察照片上都可以看到。

恬河支流盆地的湿度高得不可思议，永远被笼罩在水雾间，只能从覆盖全区的翻腾白色雾气中偶尔露出的裂缝看到几丝陆地。在蚀影山脉之后，这是圣天秤星丢给他们的第二道难题。

离开山区后，安杰拉就不看了。平淡无奇、毫无特征的翻腾白雾看起来很无聊，也令人沮丧。她知道如果允许自己看下去，她就会开始过度分析它的相似度与范围，想着自己身处何方，离文明有多远，还有如果想回去，她必须完全仰赖HDA和拉维那样的人。这样会让她开始胡思乱想。最好还是什么都不要想，当个独自出游的单纯游客就好。

两个半小时的紧张与强迫自己无视之后，机轮猛然下放。

“谢天谢地。”帕瑞西在旁边的位置嘟囔。

“你还好吗？”她低声问。这段旅程似乎让平常活泼得不得了的小队奄奄一息，没人对旅程要结束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没人很兴奋地想看萨瓦营地有什么。

“那座山好大啊。”他说。对于帕瑞西这种喜欢保持世界简单的人而言，能说出这样的话足见对他冲击有多大。

她知道问题不在于山的大小，而是他们从出发到现在累积下来的奔波距离，还有知道再没多久他们又要前进，到下一阶段预定的前进营地——第三批e射线已经被派出去寻找合适的地点。帕瑞西感到一阵尽力想要压抑的依赖感向她袭来，她意识到他们与文明世界的联系有多么薄弱，以及如果他们找到那伟大的圣天秤星怪物，不会有人来这里帮他们。

“我们已经越过山了。”她安慰地说。

戴达勒斯再次降落在一段压实的泥土地上，长度看起来实在过短，降落在这里简直是冲动又愚蠢的主意。安杰拉再次无声地感谢驾驶员的驾驶技巧。载货的后斜坡放下，乘客们纷纷下机，最后轮到跟他们一起来的行动生化实验室。安杰拉环顾四周，除了不一样的天际线还有包围他们的高山之外，萨瓦跟艾德瑟之间其实没什么差别。两边极相似之处甚至包括营地的布置。

“搭帐。”她宣布。

帕瑞西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意思？”

她露出充满优越感的笑容。博坦中尉来到帕瑞西身边，“下士，你的小队担任搭帐任务。我要求十七点整点时搭设完成。地点去询问军需官。”

“是的，长官。”帕瑞西利落地朝中尉敬礼，然后转身看安杰拉，有点懊恼地笑了。“搭帐。”他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