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3年3月18日,星期一
3月清晨的晨光不是特别明亮,但是卧房的窗帘已经很老旧又不合框。光线不安分地把席德唤醒,让他觉得异常地刺眼。他盯着时钟,绿色的数字告诉他现在已经六点二十分了。他强撑起精神,准备迎接赫斯特家标准的一天。
卧室外面的某处有脚步声响起,可是没有争执、喊叫和拳头捶门声。扎拉的卧室有很小的浴厕,因为威廉不屑地说:“我才不要马桶在我的床旁边。”他可以随意使用外头的大浴室。
“天堂。”雅辛塔喃喃低语。她闭着眼睛,脸上却有笑容。
“是啊,也许我们真的能买下那里。不过天堂应该会有跟窗户吻合的窗帘。”席德赞同。
“我们负担不起。”
“所以这是一个很简朴的天堂?”
“看样子是。”
“冰箱里大概也没吃的吧。”
昨天的晚餐是送到家的中餐。“没有呢,宝贝。好奇怪,昨天晚上我花了比原本预计的更多时间拆箱放东西。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我没时间让我的e-i去买东西。”席德瞥了墙边一排没有拆封的箱子,决定要当个胆小鬼,“幸好杰斯蒙这么豪华的地区有家咖啡馆开在圣乔治巷上,听说那里的早餐很不错。”
雅辛塔睁开眼睛,露出笑容,“你没忘记怎么讨女孩子欢心吧?”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忘呢。”
席德下床,非常努力地想要猜出到底哪个箱子装着他的干净衬衫。
“蓝色的那个。”雅辛塔说。
“我知道!”圣乔治巷离他们家走路只要五分钟,路上一边是店家和公司,另一边是住宅。两边高大的樱桃树刚刚开始发芽,席德猜想粉色的樱桃花绽放的时候一定很漂亮。
布莱克咖啡馆是一个小小的家庭餐厅,菜单的选择很不错。席德选择全套英式餐点,吐司上放着炒蛋、培根、蘑菇、烤西红柿,还有一块炸黑血肠。
“小心点,宝贝。”雅辛塔说。她只点了茶和吐司,孩子们吃早餐麦片和吐司。
“一切很顺利。”席德告诉她。
“是诺思族人死掉的案子吗?”威廉问。
“对。”
“学校里每个人都说这不是车辆抢劫案。他们说是布鲁塞尔把他干掉的。”
席德差点被橙汁呛到,“什么?”
“所有无牌网站都这样说。”威廉说。
“政府真的会杀人吗?”扎拉问。
“不会。绝对不会。”
“我不许你去看无牌网站。”雅辛塔说。
“学校里的人还说了什么?”
“席德!别鼓励他。”
“这不是鼓励,这是发问。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说布鲁塞尔想要让圣天秤星变成GE的一部分,唯一阻止他们的就是诺思家族。”
“布鲁塞尔并不想让圣天秤星成为GE的一部分。你知道为什么吗?”
“独立国区。”扎拉回答,得意地微笑。
“没错。因为只要有对于当地政府不满的人,都会去圣天秤星住,他们那里绝对有地方容纳每一个人。GE最不需要的就是几百万个人去反抗他们的权威。”
“爸,你喜欢GE吗?”
席德很满意他没有瞥雅辛塔一眼,“他们付我薪水,所以也没那么糟糕。”
扎拉的脸挤成质问专家的表情,“可是——”
“吃你的麦片。”雅辛塔命令。
“好。”
席德终于冒险瞥了雅辛塔一眼,“一切都是因为要抓到人花了很久时间。大家都以为我们可以马上就找到嫌犯。”
“爸,你会抓到他吗?”威廉问。
“希望是这个星期。”席德说。
“你听起来很有信心,宝贝。”雅辛塔懒懒地握着一杯茶说。
“哎,还算可以。”他说。
“你会上全像新闻吗?”兴奋的扎拉问。
“不会,上新闻的会是警察局长。”
席德早上八点来到市场街警局时,全像剧院已经没有在运行圣詹姆斯的虚拟现实了。阿里和洛雷勒正在第三办公室,就等着他进来。他知道他们昨天晚上值班,从桌上的咖啡杯数量来看,他猜他们没回家。
“我们有发现了。”阿里的表情疲累与兴奋混合。
“进来。”席德带他们进入他的私人办公室。他没有开启安全指示灯,因为剩下的小组成员正陆陆续续地来接早班。
洛雷勒在门内站定,脸上带着笑容。这是非常重要的象征——从案子开始以来,席德在她脸上就没有见过半分笑意。“怎么了?”
阿里大声吐出一口气,“亚历安·诺思于1月11日星期五早上八点零三分来到圣詹姆斯。他来得很坦然,我们从三个罩网都看到他下了出租车,从正门进入。他的e-i响应了圣詹姆斯网络的安全程序一般进入询问。他绝对在那里出现过。”
“然后呢?”席德问。
“我们找不到他离开的记录。”
“老板,我们一分钟一分钟地查过了,一路查到星期六晚上。”洛雷勒很坚定地说,“总共有二十三名诺思家族人员进出,他们开车,坐出租车,跟一群朋友走出去,没有一个是亚历安。要不就是他避过我们的追查,再不就是他待到了星期六晚上以后。总而言之,他是我们第一个可能的目标。”
“唯一的可能目标。”阿里说。
“嗯。我们查过亚历安吗?”
“有。他是个二代,在诺森伯兰星际企业的制造部担任有机油专家。”
“真的?那他根本就是最标准的诺思家族成员。”席德说。
“他在码头区有公寓。”洛雷勒从她的瞳孔智元显示上直接读出信息,“通过DNA确认,所以不是冒牌货。”
那栋楼可以俯瞰千禧桥,席德心想。这应该是个无关的巧合,毕竟谁都不会知道尸体当晚会漂到哪里。
“你要我们把虚拟现实拓展到周日和周一吗?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离开的画面?”阿里问。
“不用了,那么做对我们也没帮助。”席德说。他叫e-i把亚历安的通信码从警局网络抓出,直接拨出通话要求。
“有何指教?”亚历安·诺思二代问。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们只是在厘清车辆抢劫案的最后几个疑点。”席德说。
“那就问吧。要快点,我再半个小时就得进公司。”
“我们想要确定11日星期五,你是何时离开圣詹姆斯镇楼,还有走的是哪个出口?”
“什么星期五?我好几个月没去过圣詹姆斯了。”
“先生,是1月11日的星期五,就是找到你兄弟遗体的那个周末。”
“抱歉,但是你一定把我跟哪个兄弟搞混了。我今年没去过圣詹姆斯。上次去的时候是9月,应该是去萨克罗斯剧院那里听某个音乐会吧。”
席德立刻看了阿里一眼,把通话转成静音,“你有可能看错吗?”
“不可能。他的e-i确认了他的身份。”阿里坚持。
“我们的记录显示你去过,先生。”席德告诉亚历安。
“那你的记录就是错的。”
它们不能错。
伊娃负责监控,她站在全像控制台前,从城市的全区罩网撷取出罩网影像与交通信息,像是隐形的电子天使在守护警局的巡逻车。席德不敢冒险。他找了离码头区最近的巡逻车,命令他们绕到亚历安·诺思二代的公寓大楼去把他接来进行保护管束。附近另外三辆巡逻车被派去支援,一辆外聘巡逻车也跟去当备用,还有一架外聘巡逻直升机做空中掩护。
外聘巡警陪亚历安·诺思二代上了他们的车,直接开往市场街警局。距离只有不到一公里,但在伊恩很快私底下跟席德说了他的怀疑,认为修车厂受到炮弹攻击是雪曼的人下的手之后,席德已经不敢冒险。他利用案件授权在城市交通中清出一条快捷道路,重新调整交通信号,令自动驾驶功能暂停,以便警车和随行车辆能够快速抵达。
他们速度快到几乎比席德先进入地下停车场。席德、伊恩和洛雷勒才刚出了电梯,警车就冲下了斜坡,警灯投射出诡异的阴影,洒在阴暗的水泥地窖里。
警车的后门解锁、滑开,看起来彻底迷惘的亚历安正探头往外看。他看到席德和其他人佩枪出现时,表情变成惊讶。
“什么鬼……”
“快点,快点。”席德呵斥。他们把亚历安拖出警车,直接进入电梯,带到二楼的收押警戒区。
亚历安很显然正准备去上班。他穿了西装长裤,笔挺的衬衫,戴了袖扣,但扣子没扣到脖子,金红色领带的尖端从口袋里探出来。
亚历安被簇拥着带入审讯室时,诧异很快变成愤怒,但看到席德和奥尔德雷德同时出现时,愤怒很快又变成了担忧。
这是个很标准的场景。没有窗户的方形房间。中间有桌子,一端各有两张椅子。
“你不需要律师。”奥尔德雷德说。
所以亚历安自己坐在一边,努力不要因为这个奇怪的早晨而显得太局促不安。他大概四十几岁,跟被害人的条件有点类似。
席德和奥尔德雷德两人面对他坐着,侦查小组有半数的人通过安全联结正看着这一幕,一如拉尔夫·史蒂文斯——不管他人在哪里。席德觉得这是很奇特的一刻,审问一个脸长得跟谋杀案死者一样的男人,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克隆人从旁协助。他虽然没有特别虔诚的宗教信仰,但用这种方式来扭曲自然法则,应该是一件从根本上就有问题的事。
“请先把你的e-i提供给警局网络,谢谢。”席德说。
简单的二进制数以一条紫线的形式出现在席德的瞳孔智元网格,确认为亚历安(至少是他的e-i),而且这个码跟那个星期五早上八点零三分提供给圣詹姆斯网络的是同一个。“我现在面对一个问题。在凶杀案发生的那天早上,有一名诺思家族成员用了你的e-i进入了圣詹姆斯。他没有出来,至少不是用你的码出来。”
“那不是我。”亚历安争辩。
“我们今天就是要来谈这件事。”
“你不了解。我当时人在圣天秤星。那个星期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我被抢了。”
“被抢?”
“对。我每隔五周就会有三周待在圣天秤星,我监管那里一半的提炼厂。那个星期我过得很辛苦,所以我去了高堡的一家夜店放松一下。”
“那是什么时候?”
“用圣天秤星的时间来算?傍晚吧。那里的时间没有调整成地球时间。圣天秤星的一天大概比地球的一天要长八分钟,所以是圣天秤星的傍晚,地球的星期四。”奥尔德雷德说。
“好,你去了夜店。哪一家?”席德说。
“德法希,在三十四街上。”
“我知道那家店。很高级,我们有些人是会员。”奥尔德雷德说。
“没错,就是那里。总而言之,那天晚上一开始还不错。有两个女孩似乎对我有兴趣。我们坐在一起,还有一些朋友,吃了顿饭,喝点酒,跳舞,嗑药,再下来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在夜店经理办公室醒来,大概是当地时间凌晨四点,一边脑袋痛得要命。”
“有人看到吗?”席德问。
亚历安抿起嘴唇,尴尬地迟疑了一会儿,“夜店的安全人员,他们在厕所里找到我,说我摔倒撞到头。”
“你摔倒了吗?”奥尔德雷德严厉地问。
“谁知道?我甚至不记得去过厕所。”
“你嗑了多少?”席德问。
“没多少。”
“这样啊。”席德很努力才把声音中的质疑压下。这是很标准的受害人宣言:我没碰过那东西,再不然就是那批药有问题。总而言之,不是我的错,“所以你回了纽卡斯尔?”
“我不是直接回来。我在高堡有公寓,在那里待得太频繁了,住公寓比住旅馆便宜,所以我去那里待了几个小时打理自己,再准备回家,这时我才发现我被抢了。我的GE签证芯片不见了。相信我,要通过这半边的边境管理局,真的需要芯片才行。”
“还少了什么?”
“我没发现别的。”
“好,所以你的芯片不见了。后来呢?”
“我去了我们在高堡的办公室,他们帮我处理好这件事,毕竟我们在布鲁塞尔还是有点影响力。管理处给了我一个临时芯片,我就回来了。”
“什么时候?”
亚历安深吸一口气,“纽卡斯尔时间,星期五很晚的时候。我回来的时候是晚上,我记得,到处都在放烟火。我想应该是庆祝融能站的合约吧。我也记得当时的极光很灿烂。”
“很好,谢谢。”
席德跟奥尔德雷德回到走廊。审讯室里有武装警卫,警方的警探,没有外聘人员。他们走向第三办公室。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席德问。
“不是个乱嗑药的人。”奥尔德雷德说。
“所以他被人用假药骗了?”
“看样子是。”
伊恩和里安娜正在第三办公室等他们,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
“怎么了?”席德问。
“我们刚检查过。GE边境管理局记录显示,亚历安·诺思于1月11日周五早上六点四十八分通过通道。”
“我们的无名氏先生用了亚历安的签证芯片。”席德说。
“没错,老板。然后亚历安·诺思又在11日周五晚上十点三十一分再次通过通道,这次用的是高堡边境管理处办公室发放的暂时芯片。”
“靠,他们居然没注意到?”席德问。
“原本的签证芯片于早上十一点五十分被通报遗失。高堡边境管理处自动取消了芯片,才能发出临时的新芯片,芯片必须搭配本人身份才能使用。”阿布纳说。
“一个有正确e-i的诺思族人……”席德开口。
“对。”
“所以纽卡斯尔的确有一个假冒的诺思族人。”席德说。
确认这件事带来的满足感感觉像喝了一杯三倍伏特加:纯然的喜悦。我猜得没错,这的确是企业阴谋行动。没有什么外星怪物,从来就没有。他笑了。“靠,那个圣天秤星探勘行动花了纳税人多少钱?”
伊恩露出大大的笑容,“好几亿。”
“应该是几十亿。”里安娜说。
“能让我来告诉埃尔斯顿吗?”席德问奥尔德雷德。
“这件事并不好笑。”奥尔德雷德毫无笑意地说,“你的意思是,这是某个内部人士针对诺思家族企业的攻击行动?”
席德的微笑消失。他瞥向阿里和阿布纳,两人跟他们的兄弟一样,脸上都出现愤愤不平的表情。三张一样的脸,一样的目光,直直盯着席德看,还真是有点毛骨悚然。“那不然你们自己说,还会是什么?”他口气不佳地回问。
漫长的沉默,就等奥尔德雷德想出辩驳的话。“我不知道。”他投降了。
“谢谢。”席德说。
“这很难接受。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非常谢谢你这么说,但对我而言,这件事很清楚。一个身份不明的诺思家族的一员从通道进入,利用亚历安的身份,然后去了圣詹姆斯。我们有两个可能性。其一是这个假亚历安杀了你们家的人之一,接收了他的身份,或者就是这个人被杀掉。”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一直无法辨认出遗体身份。这件事一直让我们很担心。”阿布纳不情愿地说。
“所以这是B支在后面搞鬼。”伊恩说。
“进来的绝对是B支诺思家族的。”席德说。
“那他就是死者,因为我们不可能互相残杀。”奥尔德雷德说。
“他的袜子。那是德蓝西毛,记得吗?只有在圣天秤星上才有。他们杀了一个B支的人。”阿里说。
“他们是谁?”伊恩讽刺地问,“不都是你们吗。”
“我知道你们宁愿相信你们的兄弟是别人杀害的,但如果是心理状况不稳定的诺思家族成员呢?你们有人精神异常吗?”席德问。
三名克隆人交换了一个充满担忧的眼神。
“有些四代脑子有点问题。”阿里坦白地说,“可我们知道死者是二代。”
“我们早就谈过这件事了。如果有冒牌货,那也会是个二代。我们查过你们所有人。”
阿布纳清清喉咙,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看向他。“还有瑟贝迪亚。”他说。
奥尔德雷德气急败坏地叹口气。
“瑟贝迪亚是谁?”席德问。
“这是他现在自称的名字。”奥尔德雷德不情愿地说。
“瑟贝迪亚是我们的兄弟之一,原名巴克雷,是个二代。他因为巴特拉姆的死而大受打击,整个人崩溃了,把名字改成瑟贝迪亚,开始在圣天秤星的独立国区里进行很奇怪的游说。”
“什么样的游说?”伊娃问。
“他想要关闭通道。他宣称整个圣天秤星因为人类文明而受到污染,应该被隔离,好让住户能跟星球和谐共处。基本上他是个超级环保分子,想要让时光倒流,把浮藻田给全撤了。”
“他人现在在哪里?”席德问。
“年纪不对。瑟贝迪亚已经六十几岁了。假的亚历安四十几岁。”奥尔德雷德说。
席德未被这种说法转移注意力。“你们追踪过他吗?”
“不能算有。我们不认为他具有真正的威胁性。对于住在独立国区的人而言,他有一定程度的吸引力,因为他脱离了家族,他的追随者比较像是宗教信徒,而不像政治运动者,只是人数不多。如果他做出极蠢或极离谱的事情,比阿特丽丝可能偶尔会收到关于他行踪的报告。”
“比阿特丽丝?”席德不解地问。
“布琳凯尔的女儿。她负责B支家族安全。”
“好。我需要知道这个瑟贝迪亚·诺思人现在在哪里,而且我绝对要知道他1月11日在哪里。联络这个比阿特丽丝,找出来。”
“没问题。”奥尔德雷德说。
“在此之前,我们有正事要做。”席德对办公室里的人说,“冒牌的亚历安进入圣詹姆斯,却出来了一具尸体。死者要么是冒牌货本人,或者他杀了另一名诺思二代。我们知道红盾帮通过厄尼·雷因特而有某种程度的参与,所以整件事变得简单很多。外星怪物的理论已经完蛋了。伊娃?”
“是的,老大。”
“我需要你再运行一次虚拟现实给我。从这两个亚历安一踏出通道开始。我对第一个亚历安到达圣詹姆斯之前做的所有事情都想知道,但也不要疏忽掉第二个。”
“明白。”
“其他人听着,我要你们带11日星期五去过圣詹姆斯的每个诺思家族成员来这里,进行仔细的问询。”他直直看着奥尔德雷德,“我们要最后一次尝试看能不能找出谁是冒牌货。尽量搜集他们的背景资料,检视他们每天的记录,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在过每一天。我们需要能够彻底读取你的家族记录。”
“我会负责把资料给你。”奥尔德雷德说。
“我想从问询你开始。”
“我想也是。”
几乎整个下午都在下雨,沉重的雨滴从黑暗浓云之间倾盆而下,伴随而生的凉风使雨滴几乎是横向飞行,让巫岗的生活变得更令人沮丧了那么一点。每个人都只想躲在自己的帐篷里逃避工作。万斯·埃尔斯顿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他坚信滚石不生苔,认为规律工作才是让所有人都能好好集中精神的方法,这样才不会有人有空再去多想MTJ意外。因此,工程队忙着在四面大开的维修棚里,利用当场微制造出的零组件修复饱受摧残的车辆。更多人正在准备第二辆行动生化实验室以及测试其他车辆,准备再次进行取样行动。AAV技师操作着猫头鹰机低空飞过,找出通往东北方的可能路径。异种生物研究队的卡姆·蒙托托和埃斯特·昆比斯正检视影像,判断在无尽的森林里,哪儿会有特别值得探究的植物。
第一批探勘采样小队在下午时回到营地,成员个个沮丧又筋疲力尽。万斯对工作的执着再次完全展现,他毫不犹豫地要求他们立刻开始收拾装备,评估车辆状态。
幸好,傍晚时,云朵都朝东边卷去,露出晴朗的天空,尽管地面上的积水立刻开始蒸发,让湿气更加浓重,至少大家可以不用穿雨衣就能在外面走。
晚餐的时候,天狼星快速朝天边降落,星环从冰银色变成南方天空较为温和的柔光。万斯正要离开快速房舍去弄点东西,拉尔夫的安全通话要求传来。
“我们有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进展。”他开口。
“厄尼·雷因特?”万斯立刻问。
“不是。那里不太顺利。他知道的事情不多,绝对不包括谁杀了那个诺思,但我们从他身上弄到了一些有用的名字,应该能让我们更接近知道弃尸令是谁下的。”
“那还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
“赫斯特警探发现了一个身份不详的诺思族人,在凶杀案发生那天从通道进入纽卡斯尔市内,他直接去了圣詹姆斯镇楼。”
万斯惊讶得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你确定吗?”最后他只问得出这一句话。这不是个专业的反应,但是……
“不明人士偷了亚历安·诺思的身份穿过GE边境管理局。他进入镇楼后就消失了,所以要不是他被杀,就是他杀了人,伪装成被害人。”
“上帝啊。”
“对啊,整件事越来越像是某种诺思家族内部的恩怨了。”
万斯握紧拳头,轻捶在桌面上,敲出烦躁的节奏,“我们星期六时出了一件很严重的意外。”
“对,新闻都报了。”
“我不完全相信那是意外。”他一边说,一边痛恨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如此执拗又绝望。这是一场绝对会惨淡收场的行动,他就是那个到处在找替罪羔羊的老板。只是必须人在现场,才会真的知道有哪里不对劲。
“万斯。赫斯特和他的人表现得很好。他们正在重新问询一些有可能是冒牌的诺思家族成员。厄尼也确认了他接走尸体的公寓,我们再过一天左右就得把地点告诉他们,然后鉴证组会把那里拆得翻天覆地。”
“你不先派我们的人去?”
“被维梅齐亚否决了。他要警察的调查工作不受影响地进行。”
万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HDA高层已经开始接受案件起因是企业斗争的说法。从政治角度来说,探勘行动已经是被扒了裤子、光着屁股晾在外面等的状态了。“有谁对诺思家族内部的争执原因有推论?”
“这是最奇特的一点。没有人想得出为什么。他们当然完全否认。进入纽卡斯尔的冒牌诺思有可能来自B支,所以最有可能的动机就是布琳凯尔想要接管诺森伯兰星际企业,但这个说法也有点荒谬。从这件事情爆发以后,警方和布琳凯尔两边同时有兴趣的对象,就是瑟贝迪亚·诺思。”
“他不就是这家人有名的疯子?”
“对,本名是巴克雷·诺思,在他父亲死后就发疯的那个。可惜的是,年龄不对——他不符合进来的冒牌货。”
“有可能是他的孩子,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三代。”
“有可能。但赫斯特从泰恩河里拖出来的绝对是二代,而且所有二代的行踪都已经被确认过了。”
“你说得没错。抱歉,这几天我们压力很大。”
“安特利奈找到变种基因了吗?”
“没有。他也开始觉得这整件事是在浪费时间。”
“另外两个前进营地也没找到任何东西。”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维梅齐亚不肯松口,除非有很大的突破,否则你大概一个星期左右就会收到撤退令。”
“明白,谢了,拉尔夫。”
“没问题。你在那里小心点。”
万斯叹口气,倒回狭小的座椅。
1月时案子刚发生,他相信这次的探勘行动有极端重要性,当然也有他的虚荣心作祟。现在他开始承认探勘队成行的证据原本就很薄弱。来自一个被药物灌得神志不清的少女头脑里的影像,她声称自己无辜的可悲抗辩。
安杰拉是关键,他知道。如果他能知道她为什么会在巴特拉姆的宅邸……他告诉e-i:“联络特拉梅洛。”
安杰拉甚至懒得敲埃尔斯顿的门。快速房舍很小,他早就听到她来了。她闯入他的办公室,看到他坐在一张极小的书桌后面盯着屏幕。从她站着的位置,看不到紫色和绿色的数据内容是些什么。不等他开口,她径自坐了下来,享受辛劳的空调吹出的微凉空气。
“我都已经拿到盘子了。好几天没这样好好吃顿饭。”她抱怨。
“对,你最惨。”埃尔斯顿情绪很差地回嘴。
安杰拉眨眨眼,仔细地端详起他。他平常极为彬彬有礼,态度好得让人觉得诡异,是那种特别虔诚的标准教徒。别的时候她会很乐于看到那张硬邦邦的脸上出现疑虑和担忧的表情,但绝对不是现在这种“意外”频传的时候。“怎么了?”
“葛兹曼以后不能走路了。”
“嗯,我们都听说了。”她沮丧地说,“还是有治疗的方法的。神经重生术,就是诺思家族在亚贝利亚的研究院里研究的那种——”
“那种治疗的费用连HDA都负担不起。跟你‘十选一’的疗程差不多吧。”
“你把我找进来,就是为了发泄情绪?”
“唉,不是,抱歉。安杰拉,你在巴特拉姆那里到底做了什么?现在你说实话,绝对不可能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吧?”
她再次对于自己克制情绪的能力感到自豪。爸爸一定会以我为荣。“我是个妓女。这样说你的心情会好一点吗?”
“你有很多种身份,绝对不包括妓女。”
“多谢你。”
“我真希望你能够信任我。”
“我没有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对虐待我的人没兴趣。”
他有点气急败坏地叹口气,“我真的很抱歉,可以吗?”
“你这么一说,我就要当没事了是吧?”
“安杰拉……该死的。”
她现在真的开始好奇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埃尔斯顿。“发生什么事了?”
“警察发现一个身份不明的诺思族人,在纽卡斯尔的凶杀案发生前从通道进城。所有人开始认为这件凶杀案跟企业阴谋有关,或者是某种家族权力斗争。”
“该死!你呢?你怎么想?”
“我们没有找到任何基因变异。看起来你弄错的概率变大了。”
“弄错!你开我玩笑吗?如果没有怪物,你的意思就是我杀了他们。你娘的混蛋。如果你认为我会乖乖回监狱里去,那就大错特错了。”
“没人这么说。我们对瑟贝迪亚·诺思有兴趣。”
安杰拉皱眉,“谁?”
“你认识的他叫作巴克雷·诺思。他在他父亲死后整个人崩溃,换了名字,开始宣传要圣天秤星切断所有跟地球的链接,包括关闭通道。你见过他吗?”
安杰拉僵直地坐着,冷气的凉意被皮肤下鼓噪的热血冲散,压抑怒气变得非常困难。我怎么会这么蠢?居然让他安抚我,放下了戒心。我几乎开始以为他是个人了。她开始狂吼:“你这虐待狂!我希望你得癌症,烂成一大块快点死掉。如果你的神存在,我相信他一定会把你送到中古世纪的地狱去,就算是那样都让你过得太爽。”
“你这是在——”
“很好嘛。先打好关系,博取受害者的同情,然后强暴他们的脑子。你的罪行现在又可加上强暴了。”她站起身,气到发抖。
“等等!我不懂。请你,这是,这是……”他结结巴巴地开口。
“你不懂。”她咆哮地学着他的话,“你这是照抄虐待狂手册里的内容吧?”
“你能不能冷静一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安杰拉停顿下来。她仍然无法平复情绪,痛恨自己居然还想为他开脱。“巴克雷·诺思是吧?你说的是他?这么无辜地问我,我认不认得他?”
“对。这件事也许很重要。”
“就在你刚问我,想知道我在宅邸里做什么——”她打住话,警觉到自己也许说太多了。
“安杰拉,我可以用《圣经》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巴克雷·诺思开始自称瑟贝迪亚·诺思,还跟家族断绝联络?是这样吗?”
“对。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凶杀案两天后就消失了。他们好几个月没再看到他,直到他又出现在独立国区里。”
“那他还真聪明啊。”她怒气冲冲地说。
“哪里聪明?”
“你还在假装不是故意从我口中套话?”
他一脸震惊,“你跟巴克雷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安杰拉吸口气,平静下来,“我们只是发生过关系。”
“什么?”
“你听到我说的了。诺思不像大家想的那样,他们也是有分别的。他比其他人……”她很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都好,尤其是跟他父亲相比。”
“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不同?”
“如果你想问是不是不同的疯,那绝对不是。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事?”
“所有信息都是有用的。”
安杰拉不赞许地狠瞪他一眼,“这个信息绝对帮不了你。”
“为什么?”
“因为巴克雷·诺思二代死了。那天晚上他跟那些被怪物屠杀的其他人一样,都死了。我找到……我在宅邸里看到他被砍烂的尸体。懂吗?我、看、到、他、的、尸、体。而且我很确定是他。不论瑟贝迪亚是谁,他都不是巴克雷。”
那天晚上选择溜到七楼是很大胆的举动,但安杰拉觉得冒这个险是值得的。双重保障。有人在的时候,不会有人想做坏事。虽然不是很多人,只有几个巴特拉姆的儿子。巴克雷那天晚上出现,还有巴森、巴雷克以及巴瑞特,讨论生意的家庭聚餐。她当然陪同在餐厅里,科伊、玛丽安杰拉、苏丝(奥利维娅-杰伊的接班者)也一起。罗安娜和马克-安东尼让女友们穿上极短的昂贵鸡尾酒礼服,好让她们坐在巴特拉姆两侧,形成诱人的火辣风景。吃饭时要她不多留意巴克雷非常困难,但是她很节制。他也一样小心,跟所有女友聊天,跟所有女友调情。
兄弟们去了七楼的客厅,继续谈交易、公司和财务。巴特拉姆叫苏丝跟他们一起去,允许她展现她的钢琴演奏技巧和美妙的嗓音。安杰拉不觉得她能跟奥利维娅-杰伊相比,但承认这有可能是她先入为主的成见。
回到六楼让罗安娜和马克-安东尼打扮,准备在巴特拉姆的卧室度过夜晚的是安杰拉、玛丽安杰拉和科伊。玛丽安杰拉穿着一件长蕾丝丝质洋装,自然倾泻而下的长发让她显得高贵炫目。科伊穿着简单的白色两件式睡衣,看起来无辜又期待。安杰拉则穿着白短裤、薄薄的黑色吊颈上衣,两人对于自己的选择都很满意——只不过这其实是安杰拉的推荐。这是最关键的部分。
凌晨两点的时候,雨云从海面上滑入,遮蔽了圣天秤星的环光,安杰拉穿着短裤,自信地走在七楼的长廊。灯光昏暗,有几名兄弟还在客厅,苏丝正在弹钢琴,唱歌的嗓音浑厚。
安杰拉溜入埃及风的卧室。至少今天晚上没人在床上用油,她不用担心脏污或毛巾的问题。短裤的裤腰里藏着小支的拦截针。她把针抽出,钻到书桌下。
一切准备就绪。要给德加多谷的合约金已经在昨天转到亚贝利亚的主要行政账户。朱利欧星际公司的标价依然登录在案,跟所有竞争者的标案一样等待交易。她再次使用巴克雷的授权码,把得标交给朱利欧星际公司。一亿零八百万欧法元消失在跨网的金融交易区。
放松之余,安杰拉轻声呻吟一声。难得一次没有因为情绪外露而生自己的气,她的双眼立刻涌起泪水。完成了。结束了。其他都不重要了。
但能离开这里也好。
她按部就班地准备退出,强迫自己不要匆促,用巴克雷的授权码把账户收回,关闭渗透,收回拦截针,塞入短裤。关闭控制台。
心跳如雷的她把书房门推开一条缝,窥看外面的情况。那群兄弟一定终于睡觉去了。走廊上的灯全都熄了。一切绝对安静,黑得异常。星环被浓云遮蔽,走廊末端只有极少的环光从窗户渗入。
安杰拉关上书房门,打算溜回巴特拉姆的卧室。半路上,她一脚踩进某种液体。她站在客厅外面,发现大扇的双开门有一边打开了。里面一片漆黑。
那液体不是水。她很清楚,太浓,太黏。而且奇怪的是,太暖。她皱眉,不知道自己踩到什么。真讨厌,她溜回床上前得把脚上的东西给清干净。
她走进客厅,地板上到处都是同样的液体。她脚下一滑,整个人跪倒,重重撞在地板上。“痛死了!屋子——客厅灯最低亮度。”
宅邸的AI没有回应。“拜托!”安杰拉挣扎着想站起身。客厅里的味道很奇怪,很不愉快。她辨认不出来,但其中绝对有明显的薄荷味。不知道为什么这气味引起她深深的不安。整件事也太诡异了,她感觉得到身上沾满了这种液体。一定是哪里的水管炸了。空调的冷凝剂?至少她现在有了深夜时分还在外面走动的理由:我听到了怪声。
手动开关在门后面。她像是在冰宫里全身包裹得层层叠叠的幼儿,又滑又溜地想要走到门边。五个细小的绿色LED在面板上发光,指引着她。又滑了一次后,她来到门边,用力一拍按钮。
客厅灯点亮。有一瞬间,她的脑子拒绝接受自己身上的景象。布满她全身的液体是赤红色的。这个颜色朝她脑中最原始的部分送去最直接的警告。血!
安杰拉惊呼。到处都是血,遍布在大理石地面上。她也踩在血泊里。她再次喊出声,声音变得更大,恐惧与恶心在大房间里回荡。她快速转身,再次失去重心,手足无措地以四肢着地跪了下来,直直看见两米外巴克雷的尸体。
有东西刺穿他的胸膛,撕裂蓝灰色的条纹丝衬衫、皮肤、肋骨,把他的心脏撕开。鲜血从多层的伤口流出,淹过地面。安杰拉无助地看着他的脸,巴克雷脸上的神情异样地令人依恋,是一种平静的讶异。她知道这是他。他戴着她送的香蕉袖扣。可是血太多,不可能只是来自一个人。她抬起头。
苏丝躺在钢琴旁边,喉咙被划破的伤口狰狞到几乎身首异处。另外两个诺思家族成员躺在地上,一人跟巴克雷一样有奇怪的心脏伤口,另一个人从胯下到喉咙都被切成两半,器官、肠子和鲜血一同泼在地面。
安杰拉压下想要从气管涌现的歇斯底里尖叫。唯一让她保持安静的是保命的直觉,她最细微的一丝残余理智知道那疯子一定在附近——绝对不可以引起他的注意。她抬头看着盘附在天花板上美丽如缎带一般的光条,知道刚刚开灯的动作是一个极可怕的错误——还有刚才发出的声音。
她急急忙忙再次站起。沾满皮肤的鲜血引起的恶心感,威胁要以无可控制的呕吐从她的胃部冲出。别理它。专心。
安杰拉抓住门框稳住身体,头探出到主长廊上,准备快速奔向台阶。从客厅透出的光散到黑暗中。五米外,通往巴特拉姆卧室的门正无声地打开。这幅景象足以驱散她所有的情绪,脑子顿时清楚了起来。她屏住呼吸,启动手中的暗黑武器。
安杰拉离开狭窄办公室之后,万斯在书桌后坐了超过一个小时。她说的不可能是真的,但是……从他们二十年前第一次会面以后,万斯很确定自己终于从安杰拉·特拉梅洛口里问出了一句真话。巴克雷·诺思二代已经死了。她的愤怒与不解是假装不来的,这点他很清楚。她真的看到了他的尸体——如果真有人能辨认出来谁是巴克雷的话,那一定是安杰拉。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巴克雷从那次屠杀之后就成了瑟贝迪亚。所以如果安杰拉是对的,那在未知的地方,以未知的方法,有一个身份不详的诺思家族成员取代了巴克雷,成为瑟贝迪亚。如今,二十年后,又一个身份不详的诺思家族成员,从圣天秤星的通道进入地球。
这两件事情的关联性是毋庸置疑的。可是证明这件事将会严重考验他的能力。至于要如何说服HDA的高层……
他的e-i抓出安杰拉·特拉梅洛全部的原始证词,寻找所有关于巴克雷·诺思二代的部分。果不其然,在她被逮捕第三天,她对纽卡斯尔警探描述她在宅邸客厅里看到的景象。万斯取消对话誊本,直接读取档案中的影音档。屏幕包围着他的脸,让他进入全像空间,隔着二十年的时空,望入了秘密审问室。一个发型剪得很难看的红色短发安杰拉·特拉梅洛,戴着手铐坐在桌子后面,旁边坐着一名不知所措的辩护律师,两名警探中资深的那个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我的天哪。居然是这样。”万斯低声喃喃自语。他差点就要错过这个细节了,而且他又发现坐在房间里比较年轻、资历较浅的警探是罗伊斯·欧鲁克。他不可能看错那张脸上圆肿的五官,即使那时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随时都涨得通红。
资深警探加瑞·拉维斯正要她复述找到尸体的过程。
“我听到声音。”安杰拉以喑哑的声音说着。她看起来状况很不好,似乎病得很重,穿着警局提供的深绿色的罩袍,裹在一条毯子里。她的肩膀不断地在发抖,一直在喝水,“我走到走廊时,一片漆黑,所有灯都关着。我站在走廊外的一个水洼里,然后走了进去。我开灯的时候,看到他们,巴克雷还有其他人,苏丝才刚来两个星期。有人……老天啊,他们都被撕裂了。”
“然后呢?”拉维斯毫不留情地问。
“我听到走廊有声音。我出去时,它在外面等我。”
“怪物?”
“对。”
“嗯。你说到这里我就迷惑了。你一开始说它是从巴特拉姆的卧室出来的,可那是你原本在的房间,不是吗?”
“对。我说的是它离巴特拉姆的房间很近。我出去透透气了。”
“然后你打退它,跑走了?”
“对。”
“可是巴特拉姆房间里的所有人都被杀死了。那你要怎么解释当你从卧房走到客厅,顶多十米的距离内,怪物在哪里?你走过这段距离的时间里,它在你身后的卧房里无声地撕裂了巴特拉姆跟另外两名女孩,然后出来跟你打斗,却打输了。”
安杰拉的头往后仰,看起来像是要昏迷过去,影片甚至录下她额头不断冒出的汗。万斯开始怀疑他们在警局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那贱东西杀人的顺序。我只知道我趁它在地上时往外跑。”
“你把怪物撞倒?”
“对。”
“一名强壮到可以撕裂其他十四个人的怪物。”
“对。”
“你这说谎的小贱人。你当时穿着体能强化外装,对不对?是你杀了他们。”
“不是。”
万斯暂停档案。安杰拉没有动机要去提巴克雷死了,根本没有原因。她只提了两次,二十年前甚至没有留意。她的唯一证词多半被视为完全不可靠,而且出现外星怪物之后,整件事变成更可笑的虚构故事。看着她在录像中的身体状态,他几乎可以相信整个不在场证明笔录,都是在她高烧神志不清时捏造出来的结果。
他的e-i找出警局医生的医疗报告。他们进行了一个标准的血液毒素筛检,发现她体内有微量的奇特有机化合物,不存在于GE的药物数据库里,但这也不能代表什么,市面上每天不断有实验性新产品推出,而且她之前人还在圣天秤星上。安杰拉否认嗑药,如同她否认拉维斯所有的指控。医生最后判定她的发烧是圣天秤星孢子引起的变种感冒,五天之后就结束了。
“你在那里做什么?”万斯问着飘浮在虚空中的沉默静止画面。他觉得很痛心,她从未向他坦承。都是因为他们在前线共度的时间,引起了她内心的憎恨,会演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
当他的e-i通过安全联机联络到拉尔夫和维梅齐亚之后,又下起了雨。大颗的雨滴重重地撞击快速房舍的屋顶,盖过所有其他声响。
万斯的开场白是:“有新发现。安杰拉刚告诉我,巴克雷·诺思被那怪物杀了。”
“你因为这件事把我吵醒?”维梅齐亚问。
“我看过了她当时的审问档案。她那时也是这么说,没人留意。”
“如果巴克雷死了,瑟贝迪亚又是谁?”拉尔夫问。
“好问题。身份不详的诺思家族成员。那又是谁在1月时从通道进入地球?”
“你在说什么?”维梅齐亚问。
“你不觉得也太巧合了吗?两起奇怪的五刃爪凶杀案,两次附近都有身份不详的诺思家族成员?”
“那又怎么样?总有一小群他们不肯提的二代。”拉尔夫说,“只是更加验证整件事都是家族内斗的说法。”
“我们能不能至少看一下宅邸当时的鉴证报告?找找有没有第十五具尸体的证据。”万斯问。
“没有任何鉴证报告。至少没有可用的。尸体被带走后,六楼和七楼被拍了些照片,内容基本就是地板上有很多干涸的血迹,他们没有提供更多的细节,就连审判时都没有。诺思人不想要他们父亲和兄弟的尸体照片出现在跨网上,我可以理解。警方或法院里一定会有人把照片外泄。这些照片很值钱。”
“HDA关于凶器推断的病理报告。”万斯说。
“同样是亚贝利亚的诺思家族研究院给我们的,因为当时他们担心真的有外星人,有几个档案直到现在的读取限制还是很严格。”
“我们可以想办法骇进诺思家族生化基因研究院。”
“不,万斯。我很感激你在做的事,但是你需要想想该怎么结束巫岗的行动了。”
“我们目前为止只出过一次采样任务。一次而已。”
“你明天再派出一次。你上传到探勘队网络的报告我都读过了。其他几个营地也开始采样了,结果一模一样。那里什么都没有。圣天秤星上只有斑马种植物。很奇怪,很有趣,这会在那些不懂得欣赏上帝杰作的演化学家之间引起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学说,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这里有地方不对劲,有很奇怪的事情。”
“我没有否定这点,但没有奇怪到值得我们再花十亿欧法元去支持探勘队。不要担心,你不会有事。推动整件事的是帕萨姆委员,她回来以后可以去跟布鲁塞尔以及HDA资金委员会解释。不会提到你的名字。”
“真是令人安心。”万斯说。很可惜他浓浓的嘲讽似乎没有通过安全联机传递回去。
“我会去跟奥尔德雷德·诺思说这件事。不论这是怎么一回事,被杀的都是诺思家族的人。他们真心想要得到答案。”
“我们知不知道瑟贝迪亚是否还在独立国区?”万斯问。
“不知道。很难判断。那些小国非常得意他们与跨网间的阻隔。诺思家族会派人去调查。”
“无意冒犯,但不是应该由我们派人去吗?”
维梅齐亚说:“有道理。我来授权。我们在独立国区有潜伏得很深的线人。我可以让——”
营地网络接到紧急医疗警报。是埃斯特·昆比斯的躯网在求救。她的医疗监控智元正在回报有重挫性心脏功能丧失、胸口肌肉受损、血压为零、脑波功能进入死亡衰竭迹象。位置是在营地边缘,离行动生化实验室只有两百米远。
“博坦。”万斯对e-i下令,“中尉,启动营地红色一级安全警戒。我们的防线被突破了。所有人负责守住边界。”
“是的,长官。现在启动。”中尉回答。
“所有非必要人员待在帐篷中。认定有敌人在逃。进行搜寻逮捕,完全授权。”
万斯打开书桌上方墙壁上的武器柜,拿出福克林卡宾枪,检查安全栓,塞入弹匣,又在口袋里塞了两个弹匣,这才往门外跑去。
雨又密又暖,把能见度降到只剩方圆几米而已。整个营地的灯光都打亮,在脏兮兮的夜晚中罩出白色的光晕。万斯开始朝昆比斯跑去,躯网也不断发送出辨识信号,以免撞上一群草木皆兵的先锋军。
然后营地网络断线了。他不是很确定,因为当时他还在跑,脚步不断在泥土地上打滑,但似乎有好几盏灯同时熄灭。“地狱之火啊。”他闷哼一声。他的躯网信号强到可以跟博坦进行直接联机,“我们必须让网络恢复。没有网络,简直就是等着挨打。叫你的人陪沃代尔还有他需要的人去快速房舍。”
“是的,长官。”
虽然温雨湿透了他的衣服,万斯仍然觉得背上一阵寒意。我一分钟前才在快速房舍里。营地的网络当然不只靠一个通信巢,它应该能继续运作,但是巫岗很小,很多的联机都是通过快速房舍里的大处理器运行,所以那里是最明显的破坏点。
他看到前方潮湿的黑夜中,手电筒的光束在挥来挥去,所以改变方向朝他们冲去。他的e-i送出询问,找到朱斯提克和科瓦斯基,以及异种生物研究队的蒙托托还有急救员马克·奇蒂。万斯停下脚步时,昆比斯的躯网同时也传出了坏消息。先锋军和蒙托托站着,用手电筒照着她,方便跪在地上的奇蒂处理她的伤口,但奇蒂已经整个人往后倾,肩膀沮丧地垮下。
万斯低头看着昆比斯,咬紧牙关压下恐惧与怒气。这伤势一看就知道,无论奇蒂的急救包里有多少灵巧的医疗器材,都不可能救回她的性命。
在她心脏上方,仿佛被刀刃刺穿胸腔的五个利落切口,让这一判断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