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3年4月4日,星期四
联络他的是12-GH-B2农场。亚历安·诺思二代开出高堡市,往西北方向前往艾尔威克湖北岸,他知道任何一个诺森伯兰星际企业种植浮藻田的地方都可能把他找去。雪从大陆南边海岸线,经过一段不算短的三千五百公里的路程,终于来到安柏斯中央地带,一个星期的寒风与冰雨预告着柔和雪片的到来,所以落雪真正发生时,没有人意外。
亚历安的管理值班周正过了一半,因为通道的进出限制,所以值班的时间也被延长。在市中心的办公大楼里,他花了很多时间读取亚贝利亚的档案,焦急地看着暴风雪攻击布琳凯尔的领域,三天不到就积了一米落雪。亚贝利亚机场已经没有班机离开,整个荒凉的区域已让他们接受必须靠自己活下去、直到太阳黑子消失的事实。有人说可利用有雪屐的飞机从东盾镇运送补给品,但那只是无照网站和忧心的亚贝利亚员工的空想而已。亚历安可以直接读取诺森伯兰星际企业的一级网络,他知道甚至没有人曾考虑要租用这种飞机,更别提从通道运一架过来。
他原本坐在控制中心的七楼,空调开到从来没用过的暖气功能,管理运作巨大水管网的员工,结果那通电话来了。当时已经下了七个小时的雪,地面已经冷却到偶尔会让雪片堆积起来。他低头看着城市屋顶上堆积起的奇异斗篷,然后联络车库,订了一辆豪华型路虎,确保这辆车的维修记录是最新的。他派车库负责人去弄一箱能自动加热的食物,还有两升热水瓶装的咖啡。市中心难得还开着的服装店之一正因为卖冬季外套而生意好得不得了。亚历安要他们打印一件他的尺寸的大衣,然后上了车。
除了A号高速公路,大多数城市边际外道路很快就没再铺柏油,变成压实的泥土路。向西北方的路也一样,整条路被雪盖住,看不见了。他分不出来哪里是路,哪里是路两旁的干沙地。前进雷达和罩网传感器勉强穿透冰霜的外壳,在他的网格中显示两条线,加上路虎的动态导航系统,帮助他还算笃定地顺着线开,但时速得维持在五十公里以下——他原本习惯用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以上的速度穿过浮藻田间的道路。
浮藻田间没有任何动静。诺森伯兰星际企业的员工出人意料地忠诚,当大多数城里的人把家当都打包装上汽车和卡车,朝通道开去时,他们仍然坚守岗位。他们应该是相信如果情况真的恶化,奥古斯丁·诺思会保证他们都能回去——毕竟他们大多数都是登记在案的GE公民,待在圣天秤星上都是为了免税薪水和不错的奖金工作。这是又一件一级网络中明显没有处理的事。
挡风玻璃刷将雪片推到加热玻璃的两边,最高亮度的头灯穿过了落雪,路虎的网络仍然与高堡的跨网通信巢连接,但随着不断前进,孤独感就越发强烈。问题不是这里从未出现过的雪,而是光。亚历安完全无法适应点亮大地的微弱珊瑚天色。
离开办公室两小时后,他来到12-GH-B2区,一组十二片的浮藻田,它的作物经过基因改造,能产生有机油。分区经理格温·贝瑟特正在路的尽头等他,坐在吉普车里,开着暖气。她怀孕的肚子已经很大,整个人包在厚厚的毯子里。
“谢谢你来。分区办公室一直说他们没人手。”她说。
“没问题。我认为需要有我这个层级的人过来,获得关于气候影响的第一手数据。”亚历安跟格温已经共事七年以上,他信任她的判断。如果她说有问题,那很可能就是大问题。
两人爬上第一片浮藻田边的斜坡,站在边缘。亚历安看着直径一公里的圆圈,里面都是泡在水里的稀泥。即使在黯淡的红光下,仍然看得出上面的斑点。皱褶表面上出现的黑块看起来没有规律,两米到五十米不等,大多数都是在不断绕圈的巨大机械手臂后面,仿佛因为手臂所以才到处都是斑。
“死掉的浮藻块今天早上开始出现。其实也不意外。这种浮藻根本不适宜在这种气候下活着。它的生长速度整周都很慢,产出大幅降低。”格温说。
“我知道,昨晚已经降低到百分之十二。奥古斯丁自己也注意到这个数字。可是这个……很不好。”
两人顺着边缘走到机械手臂边,身边白雪飞舞。浮藻特有的带甜味的硫黄气味难得被冷空气稀释,他看着雪片落在浮藻田表面上,缓缓融化。
“你会把我们都弄出去吧,如果这里的情况真的变得很糟?那些农作物已经全部完蛋了。他们说柑橘园在这种天气下只能再活两周,前提还是天气不会变得更糟。太阳黑子爆发结束以后,所有东西都必须重新种植,可是供应链里没有很多库存。”格温说。
亚历安停在机械手臂粗重、正顺着水泥铁轨在爬的那端,厚重的滚轮几乎没有转动。引擎盖里的马达发出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嘈杂摩擦声,仿佛齿轮里都是沙。他看着格温,她的双手正护在自己的肚子上。“如果真演变到那样,我们会负责把我们的员工都带出去。”
“谢谢你,亚历安,很高兴能听你这么说。”
他指着引擎盖,“那里是怎么一回事?”
“阻力。”格温简洁地回答,“浮藻开始结冻,机械手臂末端的吸口没办法把藻泥吸进去,结果整根手臂变成像推土机的爪齿一样地前进。系统根本无法应付这样的阻力。我们看到的压力数据远远超过设计的限度。”
“该死的。”亚历安低声骂了一句。他们爬上短短的金属台阶,来到顺着整条手臂延伸了五百米的走道。低头看着浮藻田,他可以看到通常泥泞的田心开始冻结,变得更僵硬、缓慢,不愿意进入吸口。吸口的纱网前堆积出细长的圆尖堆。手臂就是一直要推动这些东西。“到处都一样吗?”他问。
“我检查了区里的每一块,都是这样,这代表大加洛平原上的所有浮藻田都一样。它们同时在死去,崩解。亚历安,你得想想办法。我们可以等太阳黑子消失后重新播种,但要替换NI浮藻田里的每根机械手臂?这花费连我的e-i都算不出来。公司的保险足够应付这种灾难吗?”
亚历安严肃地朝濒死的浮藻田皱眉。不论他怎么想这件事,都无法否认格温说得对。他叫e-i去用他最安全的保密程序联络奥古斯丁。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拨这样一通电话,而且得花很大的决心才能坚持过一道道的保安关卡却没挂掉。就连诺思二代都无权立刻直接联络奥古斯丁。可是奥古斯丁的e-i终究允许他接通。
奥古斯丁开口:“亚历安,你在浮藻田区里。有什么事情找我?”
“对不起,父亲,可是我们需要关闭有机油生产。全部关闭。”
五点五十三分,负责接收班山路罩网信息的监控程序通知伊恩,塔鲁拉·帕克走出了她的办公室。那天晚上在下雨,所以她撑起雨伞,跟同事告别,然后快步走向桥头地铁站。
他知道她会直接回圣詹姆斯的家。跨网中的拦截程序让他完全掌握她那天拨出的电话,大多数都跟工作有关,极端的慌乱,因为今天NI和圣天秤星的其他有机油制造商组成的八巨头,一起宣布要关闭浮藻田。也有几通来自女性朋友,要她晚上跟她们一起出去玩。她谢谢她们,婉拒了,说她还没准备好要进行这种恢复疗程。在他做出这种事之后,太快了。就连她母亲都打了电话来,尴尬地关心两人取消订婚的事。
伊恩的监控程序同时紧紧盯着波瑞斯·雅顿森。他一大早就取保释放,搭了快车回到纽卡斯尔。伊恩拦截到的通话显示,他的银行老板对他的行为多有不满,但因为金融市场混乱了整天,他犯的错根本没有受到理事会的半点关注。波瑞斯那天下午甚至进办公室工作了几个小时。
现在监控系统显示波瑞斯进入圣詹姆斯镇楼在军营路上的入口,在崔福酒吧里找到一张桌子,点了杯咖啡。酒吧的罩网传感器很不错,让伊恩可以拉近屏幕,看到波瑞斯额头上浅浅的一层汗。紧张、绝望的男人想要鼓起勇气。果不其然,咖啡才喝了一半,波瑞斯就叫来女侍者,点了一杯威士忌。
这正是伊恩需要的机会,就像是他邀请了波瑞斯去表现出自己最恶形恶状的一面,好完全破坏掉这段感情一样。
伊恩打开办公桌最上层的抽屉,拿出他那天早上从市场街警局证据库拿出的大信封。他一离开警局便直接去了纪念碑站,搭了一站地铁到圣詹姆斯站。
圣詹姆斯镇楼的住宅区没有多少内部罩网,但因为576B公寓里的凶杀案,席德命令外面的走廊都要涂上智慧粉尘,直接跟警局网络联机。凶手会回到现场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但这个案子有这么多的授权和资源,多加一个罩网轻而易举,很值得一试。
伊恩在塔鲁拉回到家七分钟后,来到圣詹姆斯。他在大厅里徘徊了一下,用网格监视着波瑞斯。终于银行家站起身,穿过镇楼的商业区,来到一排住户专用电梯前。他显然保留了密码,电梯为他打开。伊恩走向大厅电梯,用的是警察授权码。
走廊罩网显示波瑞斯在576B公寓外面迟疑了。他已经不能直接联络塔鲁拉。在今天早上八通很痛苦的电话后,她终于要e-i取消他联络她的权限,所以波瑞斯必须乖乖地按电铃,发现没有响应后,他得学着19世纪的人敲门。他成功了。门打开后是看起来很疲累的塔鲁拉,她的表情在愤怒与沮丧间徘徊。波瑞斯立刻开始恳求,几乎是硬挤进屋。塔鲁拉关上门。
在走廊另一端两人看不到的地方,伊恩等了一分钟,然后走到门口,叫e-i去联络塔鲁拉。时间正好,他听到里面传来隐约的声音,愤怒且激动。两人同时安静下来。
“谁?”塔鲁拉问。
“拉纳金警探。我来还鉴证组拿走的一些东西。实验室取样结束了。”
“哦……对。”
门打开。塔鲁拉看起来好凄惨,眼眶都哭红了,头发塌在头上,像是刚从葬礼回来的人。伊恩当场只想搂住她。
波瑞斯站在她身侧,一脸就是药瘾上来的样子,他急于想要说动塔鲁拉,又因为意外的打断而恼怒。他瞪着伊恩。
“我想你应该想尽快把这些东西拿回来。”伊恩说,把大塑料信封递给塔鲁拉。他甚至懒得去读里面有什么,很显然是衣服,还有一些小小硬硬的东西。
塔鲁拉茫然地瞥了一眼信封,一面接过,“呃,谢谢。”
“一切都确认没问题,也清理过了。”他微笑。
“警官,你挑的时间真不对。”波瑞斯语气不佳地说。
伊恩摆出第一次注意到他的表情,“你说时间?”
“对,我们正在忙。是私事,你明白吧。”
“这样啊。”他看看塔鲁拉,后者避开视线,“你还好吗,帕克小姐?”
“她没事!”
“小姐?”
“我的未婚妻没事。能不能请你现在离开,不要逼我告你扰民。”波瑞斯怒骂。
“你不是我的未婚夫。”塔鲁拉低语。她开始扯着手上的钻石与红宝石订婚戒,一面还要抓着鉴证组还回来的信封。
“别这样。”波瑞斯出言劝阻,“亲爱的,拜托,让我解释,警察他们是——”他脸色一变,瞪着伊恩。
“不要。”塔鲁拉啜泣,“你走!波瑞斯,我不要你在这里。我不要看到你。请你离开!”
“你不听我说完我绝对不走。”
“够了。先生,屋主请你离开。请离开吧。”伊恩说。
一根手指戳向伊恩的脸。波瑞斯满脸通红,“你不要插手。这件事都是你们这群人的错。”
伊恩皱眉,显示不解。他的头歪向一边,仿佛在读网格上的资料。“嗯,今天早上伦敦都会警队因为滋事和身份盗窃罪名把你收押。我这里看到你现在是取保候审的状态。先生,你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符合保释条件吗?”
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瞪着对方,波瑞斯似乎想要朝伊恩挥拳,他的确气到会做出这种蠢事,但某种更深重的直觉打断了他的念头。伊恩更年轻,更高,从衬衫下包裹的结实胸肌线条来看,比波瑞斯健壮许多。而且,他是警察。
“我们需要谈谈。”波瑞斯充满怨恨地说。塔鲁拉别过头,又快要哭出来。
波瑞斯伸出手,却没有足够勇气去碰她。最后他走出公寓。
伊恩连忙把门关上,“很抱歉,帕克小姐。这大概是我当警察以来最不巧的时候了。”
“没有,一点也没有,是我该谢谢你来。我真的很高兴你来了。如果只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让他进来真的很蠢。”
“我,呃,看了警方报告。可以理解你现在为什么不想见他。”
“永远。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他。”她说。
“唉,我可以体会你的心情,我也是过来人。”
塔鲁拉略微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他耸耸肩。“我两年前也订过婚。她取消了。当然不是这种情形,好吧,也许有点像。她碰上了别人。更好的对象,她说。”
“为什么人们会这样?”塔鲁拉怨恨地问,“你让一个人走进自己的生命里,直到他成为你的全部,然后他们一转身就往你心上戳一刀。”
伊恩很不愿意看到她这么沮丧,而且知道自己是罪魁祸首让他更难受。他几乎要有罪恶感,只不过揭露波瑞斯的真面目从长远来看才是为她好。“这是早晚的事。我们早晚都会发现的。早点发现还比较好。当然,这种事情永远没有最好的时机,不过总是这样。”
“真的好痛。为什么这么痛?”
“你有没有什么人可以去找,或是找来陪你的?好友一类的?你们可以一整晚一起骂男人有多没用。”
塔鲁拉几乎要挤出一丝笑容,“你跟波瑞斯一点都不像。”
“我只是不希望让你现在这样一个人待着。你确定你可以吗?”
“可以的,死不了。”
“好。”强迫自己离开很难,但伊恩一定要做到完美。今晚的重点是对比,让她看到真的有好男人,他就是其中之一。“这样好了,这是我的通信码,如果他再回来或给你惹麻烦,我要你联络我。任何时候,白天晚上都行。我是认真的。”
“我想他不会回来的,他知道已经结束了,只是不想承认。”
“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联络我。请你?答应你会。我需要知道你平安。”
“好。”她虚弱地微笑,“如果他再出现,我会联络你。”
“那你自己小心点。”伊恩对她露出认真的笑容,离开576B公寓。差一点就要在走廊里一路蹦蹦跳跳地离开。